第八章 秦淮有月飛入夢

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

繞水恣行遊,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金陵城內十裏秦淮,有金粉樓台、畫舫淩波,河北岸黑壓壓一片官式建築,乃是應天文廟、國子學與貢院所在。隔河對望,有一樓臥波矗立,高有十丈,將中山王府與對岸學宮盡收眼底,乃是應天頗有名氣的“登賦樓”。

麗日臨空,照的四下溫熱,此刻正值晌午,樓外來了一白麵青年,那青年不過二十五六歲上下年紀,衣著簡譜,麵含輕愁,少時踱進樓中,此刻早有店家迎了上來,打躬不迭道:“謝學士謝大人,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竟是頗為熟撚。

那青年略略頷首,那店家也不贅言,引那青年徑直上了二樓,尋一闊處,那青年憑欄而坐,店家早沏好了一壺頂好雨前茶,又不待那青年吩咐,切了一盤鹽水桂花鴨,小心置於台上。

那青年心緒似乎不佳,衝那店家擺擺手,那店家不敢冗言,訕訕退下。那青年拿起筷子,吃了幾片鴨肉,便停箸不食,旋而起身憑欄遠望,長籲短歎。

忽然間,隻聽耳邊響起一聲問候,聲音爽朗道:“謝大才子奔放灑脫,表裏洞達之高士,何故如此憂愁?”話音一落便有五六人登上二樓,來到那青年身邊。那青年聞言扭身回望眾人,匆忙施禮道:“解縉何德何能,勞大家來此相送。”

當先一人四十上下,略養胡須,拉住他道:“你我雖非同年,卻是同鄉,我又癡長你幾歲,我丁憂期滿,才回京師,你就要歸鄉,當哥哥的說甚麽也要見你一麵。”那青年匆忙回禮,拉起那人的手道:“練子寧練大哥公務繁忙,解縉乃微末之人,不敢有勞大駕。”話音一落,便有一瘦高漢子笑道:“你前些日子還告訴黃子澄,說君子與世沉浮,恪守本心,便近道矣,如今已得道之三昧,如何還長籲短歎,豈不讓眾人笑你誌短?”那青年聞言麵似滴血,匆忙還禮,以手掩麵道:“黃子澄休來嘲笑我。”

話音方落,不防看到一人,匆忙上前拉住對方手臂道:“齊德齊尚禮也來了,我如何敢當。”那人三十歲上下年紀,聞言笑道:“我可不算什麽,你且看我帶了誰來給你送行?”說著拉住一人,那青年驚呼出聲道:“莫不是去歲應天秋闈的許解元?”話音一落,便有一白衣青年上前作揖道:“學生許觀許瀾伯見過謝學士。”

那青年見他長身玉麵,英貌含威,雖一副文士打扮,卻頗有些不敢讓人逼視,臉上一紅,扶住他道:“你我同道中人,又年紀相仿,尚此虛禮豈不見外?”頓了頓,又道:“況且謝某如今已非翰林學士,我乃一介布衣,你不出旬月便要參加春闈,聖上殿前策問於你如手到擒來,這一屆的狀元,我看非你莫屬。”那白衣青年姓許名觀,聞言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謝先生激濁揚清,為韓國公仗義上疏,國子學中的學生可都敬佩您這份義膽,把您當成讀書人的偶像。”

那青年聞言麵色一黯,回味道:“解縉不通世故,但憑書生意氣,惹怒天子,使老父蒙羞,思來使我中宵難寐。”原來此人乃洪武二十一年戊辰科進士及第,江西吉水人解縉,因上疏言辭激烈,乃被革職,今上又召其父親入京,告以:大器晚成,十年後大用未晚也之語。故此才離京歸鄉,不期親朋來此相送。

練子寧笑道:“你若世故,我們幾人便不來吃你這一杯壯行酒了。”此間他年歲最長,說話間,換了二樓一張最大的桌,招呼齊尚禮、許觀與黃子澄依次落坐,又喚來店家道:“夥計,給上一桌最好的席麵。”那夥計聞言笑道:“幾位爺爺都是文曲星下凡,等下喝的高興,可要為咱小店吟詩作賦,掌櫃子興許還能免了您老酒錢。”

黃子澄笑罵道:“你這廝休敗酒興,叫你上菜,你快去安排。”那夥計也不生氣,腳底抹了油一樣向樓下去了。少刻,隻見幾位夥計快步上樓,將山珍海味,珍饈美食依次送上,偌大的方桌登時擺的琳琅滿目,堆如小山。又送上幾壇陳年佳釀,開了封口,酒香四溢,醉飄秦淮。

解縉望著滿桌美味,頗見鋪張,失笑道:“練大哥點這麽多菜,鬧得有點過了。”練子寧尚未答話,黃子澄笑道:“你方才沒聽店家說嘛,這才子賦詩,可換酒錢。”一言落下,眾皆笑出聲來,解縉也略展愁眉。

許觀也笑道:“俗話說李白鬥酒詩百篇,練大哥乃是斯文饕餮,酒林仙官,若無瓊漿,如何寫就華章。”功夫不大,眾人酒足飯飽,店家又送上香茗果品,服侍的愈發周到。

眾人正當品茶之際,忽見樓梯走上一人,眾人望去,隻見來人年近四旬,氣質儒雅,衣著甚為樸素,行走間不緊不慢,貴氣逼人。幾人見他俱驚了麵孔,齊齊起身,便欲跪倒。那人快步向前,伸手攙住當先練子寧道:“都說君子不過文德橋,不期於勾欄酒肆與諸位相遇,還是不聲張為好,否則有失朝廷與皇家體麵。”

一語落下,便有數位帶刀侍從轉上二樓。當先一披甲衛士喚來店家,耳語數聲,那店家衝那儒雅之士遠望了一眼,露出駭然之色。旋即小聲張羅,將二樓數桌食客請退樓下。眾食客雖有不滿,望見幾位披甲侍衛,俱不敢冗言,匆匆下得樓去。

此情此景,解縉盡收眼底,情知貴人此行為己而來,雖是寒冬,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膝蓋微微彎曲,謙道:“罪人解縉不日即將返鄉,不曾向殿下辭行,萬死!”那人卻不理會他,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席間,招呼幾人落座。

幾人惶恐,半天才將半邊屁股挨在椅邊上,氣不敢長出,大為拘謹。那人自斟一杯香茗,飲了一口,見解縉仍舊站在原地,冷著麵孔道:“解縉朝堂之上諫諍君父,不惜己身,未曾軟了骨頭,今日見到本王,反屈膝氣短,卻是何道理。”

解縉惶恐道:“解縉近日偶感風濕,腿腳不太利索,太子殿下乃是仁主,莫要責怪太甚。”原來此人乃今上嫡長子,主位東宮的皇太子朱標。朱標見他汗出如漿,眉毛一挑,說道:“那很好,你既是腿腳不好,如何能出遠門,不如在應天留些時日,我差宮中禦醫給你拿方抓藥,待你養好腿腳,再上路不遲。”

解縉愈加惶恐道:“罪人微末之軀,萬死不敢有勞殿下。”朱標上下打量他幾眼,將手中茶盞重重頓在桌麵,冷哼一聲道:“還不快坐。”解縉這才怏怏坐定,心驚汗流,再不敢出聲。

朱標這才望見許觀,麵有喜色道:“你莫不是應天鄉試第一的許觀許瀾伯?”許觀聞言正欲起身,朱標將他摁住,許觀半邊身子懸在空中,惶然道:“許觀見過太子殿下。”

朱標點點頭道:“我聽方孝孺提過你的大名,說太學生三千,數你許觀才思敏捷,最有孝名,乃是學生領袖,我在宮中也讀過你的文章,寫的確實是別開生麵,頗合我心意。”

許觀直起身,長施一禮道:“殿下謬讚,草民實在愧不敢當。”朱標笑道:“這次春闈你若中進士,金鑾殿上,本王定要好好考問於你。”許觀道:“草民殫精竭慮,不負殿下厚望。”朱標擺擺手,許觀才重新落座。

朱標轉望解縉道:“卻不知你此次回鄉,有何計劃?”解縉道:“家父在吉水鑒湖畔略有薄田,又有座書院,此去晴耕雨讀,侍奉老親,餘務尚未做打算。”

朱標點頭道:“我知你頗精通於史論,又以修書治學為生平大業,此去鄉間,不妨校改前朝史書,以為後世之戒。”解縉起身拜倒,說道:“解縉謹遵殿下之命。”朱標道:“宋景濂修《元史》太過倉促,其中多有疏漏,你若有心,或可重新修定,也不失為善事一件。”少時又道:“我朝以忠孝禮儀立國,若有閑暇,也可重修《禮記》,或可為天下法。”解縉聞言惶然道:“殿下期許太過,解縉才學疏淺,萬萬不敢當此重任。”

朱標笑道:“治學如打仗一般,當以勇字為先,我朝重開科舉,啟用年輕人,便是希望你等能一掃前朝文壇頹勢,給官場注入卓然清新之風氣。”眾人聞言齊齊起身施禮道:“殿下仁慈殷勤,雄才大略,堪為諸臣表率。”

朱標示意眾人坐下,笑道:“都說太子仁慈太過,這雄才大略確是頭一遭耳聞,我讀書不如諸位賢儒,治軍不比幾位皇弟,你等休說虛辭諛調奉承本王”練子寧聽聞此言,有些慌神,忙道:“我等不敢有半句虛詞,聖人有言: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仁者克勝,此萬古不變之理,殿下乃仁義之君,來日必興王道之治,以雄才大略論,實在不為過。”

朱標臉色微變,旋即歎息道:“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公卿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少時深色沮喪道:“說起仁,我便有許多感慨。”又望著解縉,深情道:“你是我朝仁臣,卻讓你受委屈了。”

解縉聞言紅了眼睛,望著朱標,一時泫然欲泣,少時長身而起,五體投地,哽咽道:“殿下能體諒解縉一片苦心,解縉雖死無遺憾了。”眾人匆忙將他拉起,都勾起心事,靜然不語。

少時,朱標才一掃悲傷,起聲道:“你等都是有才學的人,不是解元,便是榜眼、探花,本王昨日也作了一首詩,你等為我斟酌一二。”說著起身向北,憑欄而立,少時聲音儒雅道:“昨夜嚴陵失釣鉤,何人移上碧峰頭。雖然未得團圓像,也有清光照九州。”眾人聞言登時撫掌讚歎,黃子澄笑道:“殿下文采清新雅健,獨步秦淮,若是參加來年春闈,許解元黃金榜上必失龍頭望。”

許觀心思敏捷,稍一琢磨那詩,忽變了臉色,心中悸駭不以,偷偷打量朱標,隻見他滿麵歡情,向北遠眺,心中暗道:“作者無心,讀者有意,此詩若給君父聽聞,定惹龍顏不悅。”幹笑兩聲,說道:“殿下高才,許瀾伯甘作白衣卿相。”旋即低頭,默然不語。朱標聽他口氣生硬,眉頭皺起,問道:“許解元這話說的勉強,莫非我這首詩作的不入你目?”

許觀一怔之下,不覺屏氣息聲,垂下頭去。便在這時,忽聽一爽朗聲音自樓下傳來,高聲道:“日月為明,月缺非是吉兆,況如今朝有正臣,野無遺賢,我大明不複有嚴陵之失,殿下這詩君父聽了定然不喜。”話音一落,旋見一人身著交領襴衫,頭戴四方平定巾,頜下疏須飄灑,笑著上樓。

侍衛識得來人,也不阻攔,拱手作禮,讓開來路。那人與朱標年紀相仿,來到近前,俯身就欲施禮。朱標一把托住他笑道:“方先生所言不差,昨夜父皇確實是悶悶不樂。”那人笑道:“殿下雖為儲君,亦是人臣,君父之前不畏天威,敢於肺腑發此清音,是我大明之幸啊。”

朱標哈哈大笑道:“方先生真乃本王知音。”旋即回望眾人,笑道:“方才我不過以此詩,試問於諸位爾,可惜此間高賢無數,專擅諛詞,獨許解元悶不做聲,想是必有獨見。”許觀聞言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謬讚,許觀實在愧不能當。”

朱標將他托起,把臂笑道:“讀書人能有自己之見識,先不論對錯,單此一點,便高此間迂儒許多了,無怪鄉試把你為解元,我看金榜之上,你也定為頭籌。”此話一說,眾人皆羞紅了臉,齊刷刷跪在地上,惶然道:“謹記殿下教誨。”許觀更是惶惶叩首,不敢多言。

少時,朱標將他扶起,許觀複正衣衫,轉身衝方孝孺跪地拜倒,額頭貼地,半晌才抬起頭,望著那人道:“學生許觀拜見老師。”

那人略微頷首,將他扶起,笑道:“《周禮》謂‘九拜’,稽首乃是大禮,多少年沒見人將大禮行的這麽周正了。”朱標笑道:“方孝孺遜誌齋教出來的學生,豈能差了?”原來此人姓方,名孝儒,字希直,寧海人氏,年歲不長,卻素有學望,乃當今天下名儒。今上太孫朱允炆便師從於他,多入遜誌齋聽他講學。

練子寧笑道:“殿下說的是,緱城先生乃是海內外齊聲盛讚的大儒,**出來的弟子定然也非等閑可比,遠邁俗流。”一言既出,眾人交口誇讚,解縉與齊、黃俱執弟子之禮以交,方孝孺匆忙還禮不迭,半晌才齊齊落座。

解縉見群友相送,墮淚道:“解縉此去千裏,再不能與諸賢闊談,從此難以聆聽高論了。”黃子澄笑道:“君不聞: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許觀也道:“是啊,謝學士當知王子安之離別,格調高昂,豁達而不悲傷,學士才學不輸前人,心胸也要有所超脫才是。”

解縉悲聲道:“果如方先生所言,朝有正臣,野無遺賢,解縉老死鄉間,亦無憾矣。”朱標笑道:“謝學士若在鄉間,這野無遺賢卻從何說起?”眾皆大笑。解縉心中感動,起身保拳道:“殿下、方先生與諸君高義,謝大紳沒齒難忘。人言失勢則恩情俱休,如今我已鄉野草民,眾位高朋不拿俗眼看我,甚暖我心,謝大紳複有何求?”一語剛罷,滿上美酒,一飲而盡,雙目通紅。

朱標也豪情萬丈,舉起酒杯,意動道:“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本王敬謝學士一杯。”一飲而盡。方孝孺亦依次與之把盞,不大會功夫,解縉已連盡數杯,熏然欲醉。

少時,解縉拉住朱標雙手,方孝孺大驚,正欲阻攔,朱標卻搖頭示意。方孝孺愣在一旁,卻聽解縉醉眼蒙蒙道:“殿下,謝大紳微才不足以傲世,但一片赤子之心尚足自矜,今有幼年時所作拙劣詩章,今日誦與殿下聽,殿下當解大紳之意。”說著起身朝河岸縱聲狂歌道:“斫削群才到鳳池,良工良器兩相資。他年好攜朝天去,奪取蟾宮第一枝。”

聲音高亢,在千百學宮上空久久回**。眾人一時酒興大起,此間亦多飽學之士,當下便招呼店家取來筆墨紙硯,各仗胸中所學,揮瀚潑墨,題詩作賦,敘論離情。解縉感動無以複加,不覺又淚灑高樓,將情誼永留心田。

眾人暢飲良久,至晚,朱標方歸,解縉淚眼相送至登賦樓下。未久,方孝孺不勝酒力,亦獨自離去,眾皆起身相送。齊尚禮、黃子澄因有公務,也早回家中。獨許觀一人無公職在身,陪解縉飲酒暢敘,竟至深夜。直到店家小聲催促了三次,許觀才架著謝大紳,跌撞下得樓去。

此時太陰漸滿,星瀚無雲,四下喧囂早去,四夜重歸一片安寧,現出天地間最原始的景色。許觀出了登賦樓,抬頭望見一輪清輝灑在秦淮河上,在河麵映出勾欄倒影。用手搖晃懷中解縉,笑著喚道:“謝大才子,此間有人間一等的風情,你快與諸君吟詩作對,以助酒興。”解縉此刻早醉成一團,口中含混應對,許觀半晌也不知他所言為何,一時苦笑,架起解縉,搖晃著過了文德橋,壓著河岸,向解縉家中行去。

半晌,二人來到一處敞闊的府院之外,許觀向前敲開大門,一門童探出頭來,驚道:“謝老爺如何喝了恁多的酒?”匆忙而出,與許觀架著他,向府內行去。折騰了半晌,一家人才將他安頓妥當。許觀這才辭了解縉老父,孤身出府,向國子監行去。

方才一陣鬧騰,許觀滿身是汗,雖是寒冬,卻不覺冷,有微風吹過,一時酒勁湧上來,更覺渾身燥熱,惺忪醉眼。伸手扯開衣衫,盡棄斯文,沿著河岸,踉蹌前行。才行不過一裏遠近,來到文德橋下,忽見橋上孤零零站著一人,那人身材消瘦,蕭索站在冬夜裏,背影蕭索。

許觀搖晃著向前,歪歪施了一禮,問道:“已是深夜,足下何以在此。”那人聞言緩緩轉身,上下打量了許觀一眼,搖頭道:“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閣下也是夜半不眠。”許觀醉眼朦朧,向前兩步,才將他看清。隻見他身材消瘦,著一身破舊僧袍,頭上寸長的青發,雜亂無章,確是個潦倒僧人,失聲笑道:“和尚亦解太白高韻否?”

那僧人亦笑道:“青蓮灑脫不羈,意旨清暢遼闊,其詩玄曠清遠,鬼神莫測,可謂空前絕後,書劍亦是當時翹楚,乃是在下一生偶像。”許觀歪著腦袋,嘖嘖稱奇道:“和尚不愛佛祖愛太白,當真奇怪。”又問道:“卻不知你還知何人,讀過何書?”

那僧人低聲道:“國破山何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許觀笑道:“還知杜工部,想來是個雅僧。”那僧人道:“太白雖是我偶像,杜子美卻是我師。”許觀聞言擊掌讚歎,又起聲問道:“和尚以仁者為師,不怕佛祖降罪於你?”

那僧人皺著眉道:“我不是僧人。”許觀笑道:“你不是僧人,卻是什麽?”那人苦笑道:“我與你一樣也是國子監的學生,我叫沈文謙,山東人氏。”許觀一愣,驚詫道:“你這一身僧袍胡發,有辱斯文,天底下沒有你這樣的讀書人,許某不相信。”沈文謙一臉淒苦之色,無奈道:“我認得你,足下姓許,名觀,字瀾伯,貴州上清溪人,乃是庚午年應天鄉試第一。”

許觀聽他說的分毫不差,酒登時醒了一半,頗為忌憚,半晌才問道:“你卻如何知道在下?”沈文謙笑道:“我在登賦樓下等了足下半日,早知許解元才高八鬥,酒量出眾。”許觀冷聲道:“足下好耐心,卻不知深夜攔我,所為何事?”沈文謙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不對,是你與我說話在先,我卻不曾主動騷擾於你。”

許觀此刻已然全醒,斜眼四下打量,隻見四野寂靜,不遠處登賦樓亦滅了燈火,心中犯愁,壯膽問道:“閣下所為何事,但說無妨。”沈文謙見他神色慌亂,忙上前笑道:“許解元休要誤會,在下不過有事欲求於你。”說著掏出信證,許觀接過手中,展開來看個仔細,這才神色稍緩,皺眉道:“在下不過一介書生,亦無一官半職,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卻不知我何以幫你?”

沈文謙道:“我想拜入方先生門下。”許觀笑道:“國子學中俱是當世大儒,你欲求學,自有當世一等一的明師教你,何必非老師不可。”沈文謙道:“方先生學問醇深雄邁,乃宋翰林門下學問第一,其文直追韓愈,冠絕海內,我瞻仰先生大名久矣,此生勵誌為學,僅慕先生一人,隻願尊先生為師,還望許解元成全。”說著抱拳下拜,執禮甚恭。

許觀道:“你若想從老師向學,明日自去遜誌齋便是了,老師常開齋講經論道,便是販夫走卒也能聽得,都可謂他的弟子。”沈文謙搖頭道:“方先生輕文藝,重教化,以扶文心,傳正朔為一生之任,我雖不才,也希望繼承方師衣缽,傳薪火於後世。”

許觀悚然動容道:“你這人口氣倒不小,竟然想傳老師衣缽。”

沈文謙再度一拜,誠懇道:“還望成全。”許觀道:“不是許某滅你雄心,你可知這應天太學生三千,明師大儒亦有數百之眾,老師雖不敢為當朝之冠,但功力也足位列三甲,你沒真東西,想傳他衣缽,怕是艱難。”

沈文謙笑道:“我此時形貌,你不以貌取人,我就知道足下非尋常之士。”許觀笑道:“古人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我何敢以俗眼看人,貽笑於大家。”沈文謙聞言心中讚歎:“應天府解元,果然名不虛傳。”目露感激,沉思片刻,旋背過身去,望著秦淮水道蜿蜒至極遠處,喃喃道:“吾生以格物致知為基址,以身體力行為堂奧,一心向道,雖死不輟。”

許觀先是一驚,肅然起敬道:“好一個身體力行,雖死不輟,你有此卓識,可入老師門牆。”沈文謙轉身複施禮道:“還請徐解元成全於我,使我有進身之階。”許觀道:“你既在樓下等了我許久,想必也是看到老師的,為何自不去尋他。”沈文謙搖頭道:“在下形容醜惡,萬不敢唐突明師,玷辱斯文。”

許觀見他情真語切,饒有興趣看了他幾眼,滿心歡喜道:“難得你有尊師重道的心,這個忙,許觀幫了。”沈文謙匆忙稱謝。許觀拉住他道:“你別謝我,要謝就謝老師,這些年老師開齋講課,便是有汲汲孜孜,以求賢俊之心,你若真有才學,不愁老師不青眼看你。”沈文謙再三道謝。

許觀又道:“看你這身打扮,可是尚無落腳之處?”沈文謙默然點頭。許觀道:“我在前麵烏衣巷有處宅子,你若不棄,便與我同去。”沈文謙婉謝道:“雖承雅愛,但你我初次見麵,在下如何敢如此叨擾?”許觀雖已清醒,但酒意尚在,一把拉住他道:“我雖不知你遭了什麽事,但猛虎落陷阱,壯夫時屈厄。我這雙眼便看不得人受委屈,你遇上我許觀,我豈能旁觀?”

話音一落,拉起沈文謙,向家中行去。少時二人下了文德橋,來到一處十字街口,隻見朝南一條闊巷伸向遠處,許觀笑道:“這便是鼎鼎有名的烏衣巷,想必你是聽過的。”沈文謙暗暗打量,隨他入了巷子,才覺眼前豁然開朗,隻見地上青石鋪地,左右林立高牆,露出飛簷樓角,俱鏤空圖案,幸而四周皆一色玄青,未施彩渙金朱,此刻高天掛起一輪輝月,灑下流光,倒映出幾分幽深雅意。

沈文謙心中讚歎不已,隨他前行。少時來到巷子深處,許觀才指著一處宅院,笑道:“這院子門頭不大,但裏麵頗為寬敞,乃是老師的遜誌齋所在,常日逢單開齋講經授課,多有士紳平民來此,或是聽高言大義,或是來此消磨時光。熱鬧的很。”又道:“若是遇雙,老師則閉門不出,或者修身,或者讀書,偶也出門訪友,宴會親朋。若逢了節日,便更熱鬧了,書齋中高朋滿座,俱是國子監中學子與儒林高賢,諸君於此暢論經義,以文會友,有時連翰宮中的老翰林也來此與老師談經論道。”少時頓了頓,又道:“偶有朝官來此,也談朝政,不過當朝錦衣衛名義上雖廢棄不用,但其黨羽尚在,故眾官所談多流於表皮,不切根本。”

沈文謙立在階前,凝神望去,神色恭謹,少時彎下腰去,朝正門深深一拜,許觀靜靜看著他,良久,沈文謙才直起身子,心中默念道:“假以時日,我沈文謙必在此處揚名。”許觀見他望著高牆默然發呆,見他神情激動,四肢輕顫,也窺出他心思,上前拉住他道:“都快天亮了,快快回去歇息,你若要拜,幾日後便是上元節,此處定然學子雲集,高朋滿座,你真有才學,不愁大名不揚。”

沈文謙被他說破心思,臉上一紅,幸而巷中昏暗,許觀又飲了酒,看不清楚,惶惶隨他而去。二人快步向巷尾行去,不久來到一處破舊宅院,許觀笑道:“我因秋榜有名,應天學政的老爺才賜下這處陋室,雖然破舊,但好歹可遮風擋雨,庇護寒士。”沈文謙稱羨道:“能和方先生比鄰而居,許解元亦是我大明賢才。”許觀笑著道:“你莫胡亂給我戴帽子,我天資鈍頑,學問寡淺,隻會在經義裏下笨功夫,讀死書,若說賢才,謝學士天資超眾,才是翰林翹楚。”

沈文謙道:“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謝學士雖有大才,但不如許解元定定如一,可為天下砥柱。”許觀哈哈大笑道:“你這帽子越扣越高了,再說下去就沒邊了,許某全當沒有聽到。”沈文謙回望闊巷幽深,感歎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巷子千年風貌不改,卻不知還有多少兩晉風流在秦淮河上飄**。”

許觀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你別看這巷子樸實無華,但其中騰蛟起鳳,龍蛇不知凡幾,若胸無點墨,怕是尚書侍郎也不敢輕入此巷,等閑朝官更不敢在此擅置產業。”沈文謙不由生了無限感慨,點頭道:“麵朝聖廟,頭枕勾欄,大名文士果然雅騷非常,風流直追兩宋。”許觀拍掌笑道:“好一個雅騷。”

此刻遠處傳來雞鳴,已是破曉時分,沈文謙怕他疲勞,匆忙催促道:“再說下去,恐怕天就亮了。”許觀也興致稍減,一拍腦袋,恍道:“關顧著說話,卻忘了回家。”伸手入懷,走到門前。少時呆立不動,沈文謙走向前,打趣道:“許解元酒吃多了,莫非連家門也推不動了?”

許觀訕訕一笑,攤開手道:“許是酒吃多了,鑰匙不知丟在了何處。”沈文謙搖頭歎氣,走向前,隻見一把熟銅鎖製的枕頭鎖掛在門上,雙手按在上麵,就要發力。許觀匆忙摁住他道:“許某家窮,無錢再添置新鎖,你若扯壞了,我這一屋子書可都沒將軍把門了。”

沈文謙見他表情滑稽,笑出聲來。手背一翻,抓住他腕子,腳下一點,輕飄飄躍起,落在牆頭,放眼望去,卻是一不大的院落,尋一片空地,這才輕飄飄落下。許觀如何見過此等情景,一時目瞪口呆,落地半晌,似猶不可置信,望著沈文謙,怔怔道:“足下莫不是神仙不成,怎會騰雲駕霧?”

沈文謙微笑不語,許觀卻好奇心大起,拉住他道:“我幼時常在茶樓聽人說平話,故事中也有許多江湖豪客身懷異術,可登萍渡水,吐氣殺人,我彼時年幼,以為是小說家杜撰,卻不知世間果然有此奇人。”沈文謙笑道:“登萍渡水倒是不假,吐氣成劍我卻未曾耳聞,想來是說書先生杜撰。”

許觀眸子一亮,拉住他道:“那你可得教我這登萍渡水的絕學。”沈文謙道:“此非正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學這些豈不浪費天資。”許觀卻不依道:“我若是文曲星下凡,你便是武曲星君轉世,你文成武就,許某可要把你當偶像啦。”趁著酒勁,便欲拜倒。沈文謙匆忙扶住他手臂,許觀腰上用力,上身卻紋絲不動,心中更添驚奇,笑道:“你瘦瘦弱弱,力氣卻不小。”

沈文謙將他扶起,雙手籠在袖中,笑道:“不過蠻力而已,當不得真。”許觀道:“我自幼偏愛鬥雞走犬,最好鑽研旁門左道,說起來,讀書科舉倒是我的副業了。”

沈文謙笑道:“你當朝解元若說讀書乃是副業,萬千學子豈不是羞愧的要投秦淮河。”許觀苦苦哀求,沈文謙隻推脫不肯,許觀見他無意多言,這才散了興致,徑直走到一間偏房之前,推開門道:“說起偏好,許某真是下過功夫,你進來一看便知。”

沈文謙好奇,走到他身邊,向門內望去,隻見一間雅室寬敞非常,四壁立滿書櫃,密密麻麻,擺滿書籍,怕不下數千本之多,登時倒吸一口冷氣。又見當中一牆上掛了一副未經裱糊的生宣紙,潦草寫了三個大字“書林齋”。沈文謙劍眉舒展,讚歎道:“無怪你縣試、鄉試皆為頭魁,原來在府中藏了萬冊圖書,俱入你襟懷。”許觀率先進門,轉身將拉他入室內,笑道:“不過些許雅好,都是拿來與同好炫耀的資本,況且其中許多書我也未曾讀過,於學問實無幹係。”

沈文謙置若不聞,環望室內,雙目盯住書林齋三字,隻見字體瘦勁豪放,骨力嶙峋,三字雖未連在一處,但氣韻連貫而不斷,嘖嘖稱奇,讚道:“看這筆力,怕是有三十年苦功。”許觀笑道:“我今年還不到三十,莫非在娘胎裏便開始練字不成?”

沈文謙扭臉細看他臉色,似有不信道:“書而有法,行筆大有傲意,此字果真是你寫的?”許觀見他吃驚,笑個不停,擺手道:“我叫你看藏書,你卻專揪住這幾個破字,舍本逐末。”旋即點了燈火,沈文謙執在手中,來到書架前,細望之下,驚道:“竟有如此多孤籍善本,想來下了不少功夫。”許觀麵有得色道:“那是自然,這幾年都沒吃過一頓飽飯,錢都砸在這芸閣之中了。”

沈文謙心中羨慕,目光在書間留戀,半晌難舍難分。許觀見他是愛書之人,笑道:“應天藏書大家頗多,若說數量之豐,品格最高,當屬老師遜誌齋莫屬,若有機會,你可去齋中一觀,定然叫你大開眼界。”沈文謙閉上雙眼,鼻翼鼓動,隻覺淡淡清香入肺,沉醉不以,半晌方歎道:“此心欲化莊周蝶,隻愛書香不愛花。”

沈文謙流連忘出,許觀怕他沉迷,匆忙將他拉出芸閣,帶到臥房之中,又取了被褥,自己先和衣上床道:“我這也無客房,你我今日便抵足而眠罷。”沈文謙又是一陣感激,才上了床,鑽入被褥之中。

此刻許觀卻談興不輟,坐起身子,拉起他手,笑道:“你我年齡相若,道亦相似,今日許某酒醉未醒,你若不嫌,便於我暢談一番,何如?”沈文謙初逢賢才,亦是滿心歡喜,匆匆點頭答應。一時二人逸興遄飛,抵足相談,俱心醉神馳,早忘了光陰流轉。待得紅日高升,滿室光明,二人都大笑起來,彼此深情凝望,俱生欽佩之情。

其後兩日,沈文謙便在許觀宅中不出,每日與他促膝相對,無所不談,頗覺酣暢。對許觀之才學推崇備至,引為生平知己,許觀亦感歎沈文謙文思通達,每發真知灼見,使人茅塞頓開,有不凡之才,對其也大為欽佩。

不覺兩人感情日濃,相互稱兄道弟,有相見恨晚之意。

後兩日,許觀忙於俗務,沈文謙便常去書林齋中閱覽芸閣藏書,他自幼家貧,室無藏書,如今看到許多書籍,直是如魚得水,每日隻埋頭書間,用功讀書。

這一日,沈文謙方讀罷一本前朝古籍,在書架上翻閱,卻見不少古籍殘缺,缺章少頁,心中痛惜,他是愛書之人,不忍見古籍受損,當下便向許觀借來刀、筆與漿糊等工具,將殘缺之書一一用心修補。才兩日功夫,便修了十數本書,渾身沾滿漿糊,直成了一個修書匠人。

這一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節,日頭偏西,天色剛暗下來,沈文謙仍在書林齋中埋頭修書。許觀走進屋內,笑道;“兄弟快把書放下,我帶你去拜會老師。”沈文謙聽了,手上一顫,剛補好的書頁便又撕裂開來,當即不言不語,低頭將書頁黏補完好,才放下手中工具,抬頭望向許觀,目有欣喜道:“今日老師有空見我了?”

許觀拉住他,哂笑道:“沈公子修書修的腦子都是漿糊了,今日是上元節,秦淮河兩旁有春宵賞燈大會,你我先去燈會上逛一逛。”沈文謙道:“莫非方先生也去賞燈?”許觀笑道:“老師賞不賞燈許某不知,但晚間老師在家中設宴,邀我前去,你陪同我去他府中,就可見到你偶像了。”

沈文謙搖頭道:“這裏還有幾本書要修補,燈會我就不去了,你回來後,我再陪你去拜見方先生。”許觀見他興致不高,笑道:“真是個書呆子,你寒窗苦讀,不就為了揚名,今日官宦子弟,才子佳人齊聚秦淮兩岸,每年都有分曹射覆,賞燈猜謎的習俗,你十幾年窮經盡義,今日正是一展抱負之時,若表現出彩,說不得也能在應天士林中留個美名。”沈文謙道:“我讀書乃是向內求個心安,又不是拿去向才子佳人賣弄,即便沈某有名利之心,也當施展於方先生這等高賢之前。”

許觀一撇嘴道:“方先生當年也是年輕過的,你尚青春,怎就如此老成?今日這燈會你是非去不可。”拉著他就往外走。沈文謙被他連拉帶拽,出了芸閣,無奈搖頭笑道:“認識你幾日,都不見你翻過一本書,也不知你這一肚子墨水是從哪偷來的。”許觀笑道:“我說是文曲星君夢中所授,你信不信?”沈文謙聽他所言荒唐,搖頭苦笑道:“我這一身漿糊,先換身衣服再說。”

旋即轉入室內,換了一身許觀衣衫,二人書生打扮,相攜出門。

少時來到巷中,此刻烏衣長巷早已人頭攢動,各家各戶門口掛滿燈籠,沈文謙抬頭望見許觀院門兩角也掛起大紅燈籠,歪歪扭扭吊在門梁之上,笑道:“許大哥家中什麽時候也掛了燈籠,這等小事,叫小弟辦便是了。”許觀說道:“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翩翩佳公子,這等粗活,許某怎敢勞煩於你。”

沈文謙心思一動,忽想起錢滿樓,不覺神色黯然,默默歎息。許觀興致頗高,拉著他向巷外行去。說話間,二人出了巷子,來到秦淮河邊。此時天色黑了下來,沈文謙與許觀立在文德橋上,向左邊看去,隻見南岸勾欄處處張掛彩燈,水中畫舫也灑下五彩光華,照的秦淮河水波**漾成一片花海,望來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許觀伸手指向北麵,笑道:“兄弟快向北麵看。”沈文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學宮門前大照壁處更掛起巨大燈輪、燈柱,高有丈餘,臨河貢院街邊樹上亦掛滿花燈,與遠處燈火連成一片,映得滿城火樹銀花,直把高天滿月也比得失去光輝。

正此時,對麵一群人登上文德橋,齊齊衝許觀行禮問好。當先一人衣著華貴,白麵微須,搖搖衝許觀打躬,笑道:“許解元好雅興,今日細風院花魁雅歌姑娘親自出閣與眾才子猜燈謎,聽說得中頭名者,可得姑娘含香薦枕,許解元名動勾欄,乃是快活林中的魁首,莫非不打算去湊個熱鬧?”

許觀冷笑道:“蔡公子日日換新娘,夜夜做新郎,國子監誰人不知你乃青樓中的狀元,章台上的宗主,說起低俗,無人可與你比。”沈文謙上下打量他兩眼,隻見他形銷骨瘦,腳下虛浮,知他已被酒色掏空身子,一時心中歎息,暗暗搖頭。

那姓蔡的公子卻拉下臉色,難看道:“許解元文章寫得好,嘴皮子也如此犀利,就是不知骨頭是不是夠硬。”說著身後眾人便圍了上來,獰笑連連。許觀見幾人虎視眈眈,卻也不怕,冷笑道:“蔡公子文采斐然,莫非也如乃父一般,武略忠勇不成?”

那姓蔡的公子聞言猙獰道:“你知家父乃是朝廷六部正三品侍郎,卻還敢如此囂張,數次於國子監中中羞辱於我,壞蔡某名聲,堵了你幾次,今日終被我遇到,眾兄弟安能放過你?”許觀與他早有嫌隙,此刻見他來意不善,卻也不慌,伸手挨個指點眾人,冷笑道:“好大的排場,我看看都有誰。”說著指點當幾人,出聲道:“原來是福建按察使柳大人的公子。”

又望見後人一人,說道:“這位想必是守備大人的昆仲,還有一位……”說著伸手指向最後一位五短身材,又黑又胖男子,問道:“這位公子儀表不俗,卻不知是哪位官老爺的須眉?”

那黑矮男子二十五六上下,高不及他肩膀,聽他誇讚,雙眼眯成一條縫,搖頭晃腦道:“本公子家父乃是當朝從三品懷遠將軍王大高是也。”言語間頗為得意。許觀聞言笑出聲來,說道:“令尊果然好名字,卻不知公子如何稱呼?”那黑胖男子卻聽不出他言語中謔笑之意,兀自搖頭晃腦道:“本蔭生大名王高高,小名喚作黑牛,乃是國子監貢生。”許觀心中冷笑道:“卻是個憑先世福蔭,入監讀書的公子。”知他乃是不學之輩,有意奚落於他,拱手拜道:“原來竟然是學冠太學,名動秦淮的一代風流俊少王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幸識台顏,喜不自勝。”

那王高高頗為得意,拱手還禮道:“許解元客氣,好說,好說。”麵上頗為受用。許觀哈哈大笑,少時又故意皺起眉頭道:“閣下魁梧奇偉,儀表堂堂,不過這名取得不好。”王高高也沉下臉色,問道:“這名字乃是我爹給取,如何不好?”許觀道:“閣下生的矮胖,卻取名為王高高,人與名不一,豈不是有掩耳盜鈴之嫌?”

王高高聞言楞在當場,疑惑道:“掩耳盜鈴是個什麽東西?”眾人見他寡識,俱忍不住笑出聲,王高高登感莫名,扭頭拉住那蔡姓公子道:“老蔡,你莫非也知這掩耳盜鈴是何意?”

旋即轉問許觀道:“這詞聽起來有點意思,謝解元快說與本公子,待來日國子監開課,本蔭生入監講與眾人聽,也不枉費你造這樣的新詞。”

沈文謙見他表情滑稽,不覺莞爾,方咧開嘴,正被王高高望見,後者登時怒道:“賊和尚,你笑甚麽?”沈文謙不欲惹事,連連擺手,向後退去。王高高轉拉住許觀道:“你這廝快說。”許觀伸手撥開他,駭然後退,擺手道:“蔡公子說的對,這是我杜撰之詞,當不得真。”已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王高高卻不依不饒,連連追問。許觀纏他不過,笑道:“閣下果真要知這掩耳盜鈴是何意?”

王高高昂首道:“那是自然。”許觀退後一步,笑道:“那本解元便告訴你。”王高高聞言豎耳聽來,許觀湊在他耳邊大聲道:“這掩耳盜鈴乃取自欺欺人之意,也就是自己騙自己。”王高高耳邊如生炸雷,被他震得一懵,半晌才聽出他言語不善,少時回過神來,抬頭衝他臉上看去,隻見他表情蔑然至極,不覺雷霆大發,喝道:“好畜生,敢罵本公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欲揪許觀胸前衣襟。

許觀向後一撤,王高高人矮臂短,出手不中。那蔡姓公子譏諷道:“王公子何必一意孤行,自取其辱。”王高高麵色漆黑如墨,喊道:“老蔡你他媽別羅嗦,快幫我滅了這小子。”蔡姓公子聞言冷笑一聲,逼近二人,卻不動手。

王高高見幾人俱不發難,怒罵出聲,腳下使力,向許觀懷中頂去。許觀此刻正憑欄而立,橋上欄杆不過齊胯,若被他頂實了,定然要跌入水中,當下腰身一擰,躲開王高高。王高高身材肥胖,收勢不住,登時一頭撞在青石欄杆之上,慘叫出聲,滾倒在地。

眾人拿眼去看他,隻見他額頭碰出核桃大小傷口,不住流血。沈文謙見他在地上不住打滾呻吟,聲音淒慘高亢,搖頭微歎。蔡姓公子卻陰森一笑,扯著嗓子衝遊人喊道:“許解元與和尚殺人啦,快快稟告兵馬司來捉拿賊人。”他人雖瘦弱,聲音卻頗為響亮,登時四處遊人扭頭觀望。

此刻遊人如織,聞言不知究竟,俱湊上前來,許觀心頭火氣,正欲發作,眼見人越聚越多,心知不妙,強壓住衝動,衝那蔡姓男子拱手,冷冷道:“蔡侍郎的公子果然是好手段,後會有期。”拉起沈文謙袖角,扭頭便向外衝去。那蔡姓公子早防二人,見他轉身欲逃,大喝一聲道:“解元休走。”一把拉住許觀,險些將自家帶倒。

許觀抬腳欲掙脫,卻不敵王高高手上力氣大,頹然掙紮半晌,王高高隻抱著他右腿嚎哭。不過片刻功夫,文德橋上下已然圍滿人群,嬉笑指點不休。許觀心中焦急,那蔡姓公子卻爬起身來,縱聲喊道:“你與這賊和尚合夥行凶,想要逃跑,天邊也沒你的去處。”一拳向許觀麵上搗去。許觀見他拳速頗快,躲閃不開,情急間身子一側,卻被他一拳搗中胸口,此拳挨實了,似在他胸口點了一把火,竟是隱隱作痛。

也當即橫下心,一把拽過那蔡姓公子,與他四目相對,猙獰道:“莫非欺負許某隻會讀書,不會打人,你的人率先動手,走到天邊你也占不住一個理。”就欲動手。

那蔡姓公子見他雙目帶著冷意,被他揪住,反添了凶心,冷笑道:“你休要猖狂,等下兵馬司中,蔡某叫你跪下來求我。”說著膽氣愈豪,竟而放聲大笑,聲音更加響亮起來。許觀心中一沉,說道:“看來許某非要使些手段了。”靈機一動,也學他縱聲喊道:“蔡侍郎蔡裴恭的公子仗勢欺人,毆打國子監的老爺啦。”聲音傳遍秦淮兩岸,少時人群圍的更密,竟將文德橋堵個水泄不通,人皆上下不得。

那蔡姓公子見他也出聲造勢,恐怕牽連家父,一時心中慌亂,招呼身邊人道:“快讓這廝住嘴,否則此處人多眼雜,連累了你我親眷,得不償失。”話音一落,其餘二人也驚了麵孔,圍了上來,前後鎖住許觀。蔡姓公子喝道:“將他給我掀入秦淮河。”口中獰笑,摩拳擦掌,就欲施以手段。

許觀不過有些力氣,卻終是書生,不敵三人手段,眼看便要被三人拋起,匆忙扭頭,以目視沈文謙,低聲道:“兄弟救我。”沈文謙無奈苦笑,上前一步,抓住那蔡姓公子手腕,使出抖勁,一撥一帶,那公子周身如遭電擊,毛發盡豎,不由自主鬆開手,腳下一軟,已然跌在地上。其餘幾人亦骨酥筋麻,倒在地上,滾成一團。

沈文謙拉起許觀,眼見四處皆是眼睛,情知二人不早脫身,必惹禍患。當下展開身法,遊龍般在人群中曲折前行。這一走才現真功。隻見他拉住許觀,展開渾身手段,二人一前一後在人群中奔走,或是肩胯一蹭,或者身子一抖,身周之人便渾身猶如過電般汗毛皆起,人也莫名奇妙的被彈開來,紛紛讓出去路。沈文謙在人群中穿行,不過數息的功夫,二人已然穿過如潮人群,來到秦淮河南岸。

那人見他一身儒士裝扮,張口叫破自家職位稱呼,倒有些吃驚,說道:“亂賊倒有些見識,卻不知是哪家的奴才?”許觀施禮道:“在下乃是國子監的桂榜舉人。”那錦衣千戶上下打量他兩眼,將信將疑,半晌才微微抬手,拱個手勢道:“原來是舉老爺,剛才本官鳳來樓上看到你等在文德橋上與人糾紛,可是實情?”

許觀皺眉道:“不過些許小事,此刻已然散了。”又道:“在下還有事,告辭了。”說著就欲繞過幾人。那千戶眼珠轉動,俄而露出笑容,伸手攔住他道:“舉老爺先別走!”許觀擰起眉道:“千戶大人還有何吩咐?”

那千戶眯起眼睛,綻放精光,悄悄向前,笑道:“舉人老爺看這燈會可還熱鬧否?”許觀見他身後兩個百戶並一幹士卒均擠眉弄眼望來,已知數人心思,心中冷笑,不覺後退數步,幹咳一聲道:“回大人的話,這秦淮兩岸到處張燈結彩,火樹銀花,看得人眼花繚亂,可謂美妙非常。”沈文謙卻皺起眉頭,也不知幾人意欲何為。

那錦衣千戶見他不明事理,上前一把抓住許觀手腕,反手輕輕一擰,許觀臉色大變,冷汗落了下來,那千戶麵孔貼住許觀,酒氣撲鼻,笑道:“老爺說看得眼花繚亂,可是吃多了酒?”許觀被他所製,強忍疼痛,回道:“在下不曾吃酒。”

那千戶冷笑道:“不吃酒如何就花了眼睛?莫非欺騙本官不成?”許觀告饒道:“在下萬不敢欺瞞貴官。”那千戶道:“既如此,不如隨本官到登賦樓上吃幾杯熱酒,登高而望,看這燈火才真是眼花繚亂。”許觀訕訕道:“在下乃是讀書人,不會吃酒。”那千戶手上用力,說道:“不會吃酒,想必肉是吃得。”許觀強忍疼痛,問道:“大人究竟意欲何為,直說無妨?”那千戶搖頭歎息道:“豎子無識,不解風情。”手上用力,許觀雙手好似過電,周身酸軟非常,低頭看去,手腕已被他捏出青黑之色。

沈文謙見那千戶一雙枯手青筋綻出,知他有些手段,乃是江湖中人,正欲上前阻攔,那千戶驀地鬆開手,扭頭向後行去,淡淡道:“鄭百戶,你曾是國子監坐班,與學生打交道,你最有經驗,此事交於你處理了。”旋即身後一魁梧軍官聞言向前。

沈文謙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此官曲曲折折繞了半天,確是要索要賄賂於我二人。”長歎一聲,抑悶非常。許觀早看穿他肺腑,但他雖小事不計,大節猶保,搖頭道:“吏治之弊,莫過於貧墨,不禁貪墨,則民無以其生,想我大明立國不久,當朝天子肅貪倡廉,體恤萬民,不料你等竟飲酒廢事,公然索賄,如此蔑視王朝法度。”鄭百戶不料他說出此話,望見他麵目威嚴,一身正氣,仿似被施了定身術,一動不動,心中忌憚,進退兩難。

那千戶此刻尚行未遠,聞言勃然大怒,氣勢逼人,來到許觀麵前,周身凝起悍冷之氣,喝道:“舉人欺本官不敢法辦你?”說著手上一抖,腰刀已然出鞘,露出鋒芒。許觀被那刀上冷氣一逼,汗毛豎起,惶然退後數步。正此時,身後王高高與幾人追到此處,許觀心海沸騰,暗道不妙。那王高高卻早看到那錦衣千戶,露出喜色,向前笑道:“馬世伯,小侄給您磕頭了。”說著撅起屁股,恭敬行了一禮。

馬千戶猝見他滿臉血汙,狼狽不堪,忙上前道:“原來是王將軍的公子,卻不知是誰傷了你?”說著又向身後幾位宦官公子作禮,顯然是熟稔之人。那王高高捂著額頭,扯起嗓子喊道:“剛才這廝要殺小侄,幸好小侄身手高強,這才躲過一劫,不料這頭上,還是被這廝敲了個洞,馬世伯定要將他二人扭送到鎮撫司,幫小侄報仇雪恨。”

一言落下,那蔡姓公子走到馬千戶麵前,大放悲聲,聲淚俱下道:“千戶大人,我父乃是戶部蔡侍郎,此次我與王少幾人來此觀燈,不料這姓許的夥同這野和尚偷我錢財,被高兄弟當場捉住,這和尚逃脫不得,出手傷人,將我等打倒在地,此刻在下渾身猶是痛不欲生。”王高高聞言頗為詫異,看了他一眼,與他心領神會,喜上眉梢道:“蔡公子說的好啊,便是一個痛不欲生!”說著用手在臉上一抹,鮮血塗滿整張臉,恐怖猙獰,又滾倒在地,哀嚎起來。

沈文謙見二人心思偏狹,說話全無根據,憑空捏造,驚得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人。許觀心神搖晃,暗道不妙,高聲道:“二人信口胡言,大人方才樓上看得清楚,分明這黑牛先動手的,大人定要分辨一個忠奸賢愚。”

馬千戶心有早有計較,當即換了臉色,衝許觀森然笑道:“舉老爺放心,本官定然會還你等一個天理公道,是非對錯,但還須各位老爺去我鎮撫司衙門一坐了。”向後招手,便有兩個百戶提刀向前,欲捉住二人。許觀心中大驚,說道:“若是進了鎮撫司衙門,即使是天潢貴胄亦有死無生,我小小書生,安有活路?”一時驚恐,以目視沈文謙。

沈文謙掃了那刀一眼,輕輕闔上眼皮,神情肅穆道:“想我明教一脈,為漢人複國,輔朱氏登極,二十年殫精瀝血,十萬教民盡瘁驅馳,效盡犬馬;而朱氏因功生嫉,燒我聖廟,滅我門戶。明尊百戰神功,竟至投崖,法王熱血壯士,受辱於寒門草芥,使人熱淚長流,含血噴天!說來朱氏登基,虺蜴為心,豺狼成性,盡屠勳臣故將,不過以恤民修政之實,使天下複勸賞畏刑之治;其於萬民為功,於勳臣有罪,匹夫之交,尚不負心,何況朱元璋頂天立地大丈夫乎?重八負我明教,我心何甘!我心何甘!”

他說話聲音甚輕,此時四處喧囂,眾人皆不能耳聞,唯那馬千戶雖處得遠,但仗著深厚內力,聽得一清二楚,臉色遽變道:“你是明教餘黨!”沈文謙望了那千戶一眼,見他神色大為緊張,輕輕一笑,手指將刀輕輕彈落在地,衝那千戶道:“朱氏雖興社稷,統萬民,使我天漢華族坐享無盡太平之福,可惜朝廷習焉不察,又設錦衣衛毒瘤滋生在陰暗之處,以致四海俠義漸滅,忠烈不保,終究瑜不掩瑕,洪武怕是要遺百世惡名。”

轉身來到河邊,獨對秦淮,長歎出聲,似乎失望之極。

許觀離他最近,也聽得隻言片語,麵有迷茫,問道:“明教是甚麽?”沈文謙負手而立,朗聲回道:“明教乃是當年光複河山的俠義之師。是天下英雄藏身之所,義士庇佑之幫。”

許觀問道:“你方才的一段話便是出自明教?”沈文謙聽得此言,眼圈微紅,點頭道:“這話乃是我此生最敬愛的師長所說,他當年便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惜後來豪傑遭戮,俠光泯滅,使他老人家二十年獨坐苦禪,才使得如今錦衣衛得勢,上鴆李伯升這等巨眼英豪,下欺我等學子生民,可憐天下英豪,俱入彀中,誰能幸免?”說罷失魂落魄,似精氣神被抽空,連神色也萎靡下來。

正此時,忽有畫舫遊過河麵,燈火中有歌女飛音清亮,語似流鶯,其聲飄到沈文謙與許觀耳中,細聽確是青蓮居士李太白之詩: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路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王高高聽見聲音,眉飛色舞道:“這不是小水仙的聲音嘛,哈哈,想死哥哥了。”說著拉住馬千戶道:“馬世伯,這小水仙與小侄親如兄妹,是秦淮畫舫上有名的可人兒,您先處理了此間之事,等下畫舫中,小侄定要陪您痛飲一番,您老爺享受享受。”說著向畫舫高聲呼喊歌女大名,手舞足蹈。

忽見王高高倏然高高飛起丈餘,驚叫出聲,在半空手舞足蹈,向河中畫舫飛去。初時王高高驚呼出聲,待發現自家所投之處,乃是河中畫舫之時,忽現喜色,正欲張口,便覺周身一緊,急速下墜,噗通一聲,落入冰冷秦淮河水之中,不住撲騰。

其餘三少隻見他信手一揮,不見動作,王高高便跌入河中,俱驚呼出聲,不敢相信。那蔡姓公子更是不可置信,想起先前橋上怪事,見他一頭亂發,登覺得恐怖猙獰,再不敢小瞧,急靠近那千戶道:“馬大人,錦衣衛的老爺都有絕技,您又是玄門正傳,可莫要被這變戲法的給逃了。”躲在那人身後,惶惶發抖。

沈文謙望見王高高在水中沉浮,隻覺心頭豁然開朗,抑悶之情竟稍稍減弱,心想道:“未曾想恣縱任性,竟是如此暢快,無怪自古多傲類獨絕,超脫俗法的灑脫天才。”有心放縱一把,也不約束本心,腳下一動,來到那姓蔡的公子身邊。那蔡姓公子轉身欲向樓內奔逃,不防後頸一緊,身軀如旱地拔蔥般高飛而起,須臾落在王高高身邊。

蔡、高俱落水中,其餘兩位官宦子弟也心膽折摧,轉身便跑。沈文謙如電射出,貼在二人身後,輕聲道:“有難同當,才是丈夫本色。”手上一晃,可憐金陵四少眨眼之間,俱成了落水之犬,抱在水中沉浮。

錦衣衛眾人俱看得目瞪口呆,均知遇到了江湖巨匪,一身材高大百戶更是有心躲開,扭頭望見身後千戶麵目陰沉,按刀逼視於他,何敢後退?眾人存了同樣心思,少時鋼牙一咬,俱生凶惡之心,呲嘴獠牙,執刀向沈文謙撲去。

沈文謙見錦衣衛如瘋如魔,歎息一聲,不退反進,搶入人群之中。錦衣衛眾人雖將刀舞得快狠非常,似風卷落雪,沈文謙卻腿似鹿奔,腳下生花,將鹿步梅花樁使得平淡中藏了幾分難言之神韻。許觀目瞪口呆,隻在他人群中轉了幾圈,但聽數聲輕響,眾錦衣衛衝天飛起,俱衝河麵落去。

一時許觀心中歎息,暗生羨慕:“我若一日也如他這般文成武就,定能青史標名,流芳千古。”對沈文謙已是生了欽佩之心。

沈文謙望見十幾人在水中撲騰,花燈映照下的河麵本堆著一片五彩柔波,此刻已被十幾人攪碎。沈文謙見水花飛濺,忽覺心頭一片輕暢通明,周身也覺輕快許多,仿佛有座大山自心頭飛去,再也難見。此種情狀,前所未有,殊為奇妙。

那千戶此刻已成孤家寡人,見沈文謙舉手投足間製住幾人,駭然大驚,出聲道:“你年紀不大,輕身之術卻高妙非常,莫不是魔教妙風堂的人?”沈文謙聞言,忽而想起一人,那人個子不高,年紀頗大,形容猥瑣,站在北固山甘露寺前侃侃而談道:“輕功之妙,不唯身步之法,更曰心法,心法之妙,首重空鬆……或曰心空則意靈,靈則敏,敏而舉重若輕,心有所往,無所不至……”

他乃由蘇道泉初傳道藝,又偶得《明王心經》砥礪所學,及遇高興,又多受他傳道調撥,二人乃是江湖一方亢宗,心經亦是武林無上寶典,又因他悟性尚佳,此時於武道一途已初有小成,修道時日雖短,等閑俗手亦不能與他放對。此刻沈文謙見玄門嫡傳後人語謗明教,心中火起,有心與他較藝,一試所學,沉下聲道:“明教末學後進,願領受玄門高深。”

那千戶將刀拎在手上,刀尖垂地,冷冷道:“年輕人報上姓名,馬鳳龍刀下不殺無名之人。”沈文謙胸中戰意洶湧,拱了拱手,一字一頓道:“明教山東沈文謙,向玄門的道長問好了。”雙目倏放光華,與錦衣千戶馬鳳龍對望一眼,後者不防奇光入眼,腦中如被針刺了下,雙眼也流出淚來,閉眼喝道:“魔崽子敢使妖術。”一揉眼睛,雙瞳已是通紅。

沈文謙爽朗一笑,望著他道:“玄門也不過爾爾。”話一出口,自家也覺得詫異,失聲笑了起來。馬鳳龍喝道:“且看我玄門‘七祖**魔刀’誅邪除惡!”

說罷信手出刀,刀勢又平又快,唯刀尖藏了虛勢,恍惚難辨。許觀早退在一旁,周圍也圍了無數人,都是門外漢,眼見馬鳳龍不過輕挑慢推,氣韻平平,均想:“都說錦衣衛老爺飛天遁地,殺人無算,如何學了些戲台上的玩意?”

沈文謙卻屏息凝神,不敢大意。眼見他刀勢凝重,平淡之中似乎藏了無窮變化,及至身前,已然氣韻全無,唯刀鋒又快又利,與人一起撞來。沈文謙知他非庸手,此戰又是他生平第一次對敵,不敢大意,倏然後退,與他拉開距離。

突見馬鳳龍身子一晃,目中陡射寒光道:“魔教餘孽納命來。”話音剛出,刀勢急轉,周身掀起一陣怪風,繞身旋轉,四周忽地蒼涼一片,人刀俱渺,卷向沈文謙。便在此時,沈文謙雙手內涵外扣,躬下身軀,迅疾在地上一拍,此一掌不見聲勢,熟料青石地麵上,竟頓時現出一周整的掌印,內淺外深,奇異非常。

與此同時,馬鳳龍卻覺腳下一震,一股怪力自腳心入體,渾身整勁瞬息生出些微不調,外人雖看不見,但他卻知自家渾身整勁已亂,頓失重心,心中驚駭,正欲拿樁調整,沈文謙已然矮身鑽入他懷中。馬鳳龍大叫一聲,刀身向下斜切,出手頗為老辣,欲將他整個人劈成兩半。沈文謙卻不慌不忙,搶先用手在他肋下拂了一下,馬鳳龍半邊身子一麻,居然被震飛了起來。許觀離得最近,但覺一股無形氣浪洶湧而至,直如怒潮拍身,驚呼後躍。

這位大家自幼出身地躺名門,四十歲上下拳術大成,名滿八方。後因避仇,入山隱居,於家中梅林圈養數頭麋鹿,這位大家每日觀察,與鹿在林間追逐,不過五年功夫,便被他造出一種極其了得的身法,取名鹿步梅花。此技糅合吸收地躺之技法特點,又不拘一格,以鹿之逐躍之能雜糅其中,加入翻躍轉身之法,至此才攜技出山,血刃仇敵,複名躁當時,世間始有鹿步梅花之無上身法。

及後這位大家身老,後人無繼,此術傳於山西蘇姓人家,便是蘇道泉先祖,傳至其父,已是數代之後,此術雖已無當年高名大盛,幸保拳術精髓不失。沈文謙在滄州已學蘇道泉之鹿步梅花精要,後一路南下,多加揣摩。後鳳陽遇高興,高興身法冠絕群雄,對沈文謙多有點播,又悉心傳授明教俱名法王‘神變’之術精要,於登萍渡水的絕學也與他親授印證,沈文謙數日來熟練不輟,自此輕身之術已非俗手所能相抗。

馬鳳龍不過昆崳山俗家弟子,雖精刀術,身法卻極一般,方才已然被沈文謙絞亂下盤,跌飛出去。不容喘息,又被沈文謙“吃”住全身,已經手忙腳亂,無力抵擋。眾人隻見沈文謙繞著他飛轉,忽向南斜跨一步,一擰身,傴僂著又兜了回來,旋疾向東邁步,驀地身似驚鹿,複向南轉,少時腳下越來越快,年紀稍大一些的,早看的神昏目眩,閉目稱奇。

當此時,沈文謙更是奇步連連,手上電掣星馳一般抓在馬鳳龍後背,後者應聲立跌,如此將對手連跌三次,待第四次貼住他時,馬鳳龍手下長刀已然被打落在地,沈文謙掌心欲吐,忽見他向後一躍,閉目歎息道:“馬某當官久了,早不是江湖中人了,你殺了我罷。”

沈文謙見他袍服碎裂,空中碎片飛揚,狼狽不堪。低頭將刀撿起,捏著刀柄,將刀把放在他手心,輕撫刀身道:“錦衣衛此刀名喚繡春刀,乃裁決公義之刀,非刮民脂血之刀,你如若今日般繼續索賄於民,我不殺你,自有人來收你一身手段。”

此話一出,許觀撫掌較好,四周圍觀眾人亦撫掌稱快。馬鳳龍轉望四周,神色羞愧,將頭低下,抱拳道:“多謝閣下留情。”沈文謙側身不受,微笑道:“你要拜,便拜宮中那位,當年他設鎮撫司衙門,想必也是存了平治天下之心,你玄門既然自命群倫領袖,便應當持心公正,為江湖表率。”馬鳳龍麵赤如血,更添愧色,顫聲道:“馬某定不負君父與閣下寄望。”

沈文謙不防一刀刺了過來,他臨陣經驗尚淺,登時亂了方寸,腳下一軟,坐倒在地。卻不料此一坐,卻將馬鳳龍勢在必得的一刀躲了過去。馬鳳龍用刀偷襲走空,以為他有意坐倒,更添憤怒,爆喝一聲,撒手丟了繡春刀,電一般欺向前,手掌張開,直抓沈文謙頭顱。

沈文謙此時才醒過神來,用胯在地上一蹭,以腰為軸扭動,轉到馬鳳龍身側,兩腳伸出,如鋼鞭一般,剪住馬鳳龍雙腿,將他絞住。不待他有所反應,腳下輕巧發力,馬鳳龍根基盡失,如風飛起。

馬鳳龍人在半空,驀地又是一聲怪叫,身子打了個轉,頭下腳上,雙掌攜著無窮威勢擊來。此乃玄門置之之死地而後生的“回心掌”。沈文謙也從蘇道泉處知此絕技,心頭火起,渾然不懼,運起九成九功力,翻掌相迎。兩掌相接,沈文謙掌心一熱,勁力狂吐而出,便是一記“掌心雷”。兩人雙掌一觸即分,隻見沈文謙坐下青石碎裂開來,馬鳳龍卻腕骨折斷,慘叫一聲,向後倒飛出去。

這一飛去勢頗快,少時便至秦淮河麵,此時其勢已衰,向下落去。馬鳳龍人在半空,無處借力,又不忍踩踏同僚,眼看便要落入運河之中。正此時,忽見一人自秦淮河對岸踏水而來,捷逾閃電,出手抄起馬鳳龍,丟向岸上,著地後滾個不停。馬鳳龍猝然被人拋落,抬頭望去,旋見一人飄身落下,驚呼出聲道:“葉師侄如何來了。”說話間,一位白衣公子已立在河邊,望著河中眾人撲騰不休,皺起眉頭道:“堂堂五品錦衣千戶被人丟入水中,不覺丟人麽?”

沈文謙望向來人,真息一亂,驚呼道:“你是玄門葉繼儒。”葉繼儒扭頭望著他,立目笑道:“沈公子好快的腳力,我追了你等一路,幾次都被貴教妙風使計逃脫了。”沈文謙被他一望,不覺腦中一空,知他藝業驚人,低頭不敢與他對望。葉繼儒轉看許觀,溫和道:“許解元大名傳遍秦淮,龍門派葉繼儒久欲結識。”拱手施禮,狀極恭良。

許觀不防玄門中人也叫出自己名姓,臉上一紅,回道:“不過無用書生,何勞貴官掛齒。”語雖謙順,態度卻是不卑不亢。葉繼儒眉毛一挑,心中暗讚道:“果然頗有風骨,無怪太子殿下也要誇他。”又拱手作了幾下禮數,不再理他,信步至馬鳳龍身邊,歎口氣道:“馬師叔一把年紀,做事如何不知輕重。”聲音雖不大,但語氣卻頗嚴厲,如斥孩童。

葉繼儒見他一張黃麵孔幾乎脹成青紫之色,雙唇緊閉,嘴裏直咬出血來,一時羞恨至極,不覺冷笑出聲。馬鳳龍見他嘴角含著譏笑,直不把自己當做同門長輩,更添愧怒,再難遏製,大喝一聲,突然向一旁石欄上撞去。

這一撞,恍如巨象敲山,聲如奔雷,幾將石欄撞裂,頭上鮮血橫流,麵頰盡赤。葉繼儒不願見他出醜,伸手抄住他臂彎阻止。馬鳳龍雙眼含淚,喝道:“我死才不墮玄門威嚴,師侄給我留些體麵罷。”葉繼儒歎道:“名韁利鎖,最蝕猛士誌向,虛廢賢者光陰,你又何必。”伸手將他點住。馬鳳龍受製於他,動彈不得,臉上幾乎滴出血來,才知他一心向道,竟絲毫不顧同宗情誼,也扯開嗓子喝道:“葉大人休要再折辱下官!”

葉繼儒軒眉豎起,厲聲道:“你這點力氣,想撞牆死還須缺點力氣,我錦衣衛沒你這號人物。”後者聞言嚎啕大哭,手舞足蹈,幾欲瘋狂。葉繼儒微微搖頭,出手在他身上身上一摸,手上便多了一條丈長褲帶,馬鳳龍不防褲帶被解,急忙用手拽住褲腰,幸而手上穴道未封,不致出醜。葉繼儒冷笑道:“馬師叔手上功夫倒是不錯。”馬鳳龍聞言濁淚滾滾而下,老臉已成青黑之色。

葉繼儒卻不再理會,走到河邊,憑欄望著水中眾人,少時手腕一抖,那褲帶如靈蛇般飛向河中,疾如流星,須臾卷住河中一人,接著手臂一揚,那人便向岸上飛去,重重摔在地上。葉繼儒如法炮製,數息功夫便將落水眾人全卷至岸邊。王高高最先落水,確是最後才被救出,此刻已是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少時見他爬起身子,衝葉繼儒驚呼道:“你是錦衣衛四品指揮僉事葉繼儒,前幾年中山王薨時,我在他府上見過你。”葉繼儒淡淡道:“那都幾年前的事情了,難得你好記性。”王高高得意道:“那是自然。”葉繼儒見他手舞足蹈,雙瞳微縮,掃了一他眼,後者被他一望,額頭好似被針紮了一下,怪叫出聲,匆忙低頭收息,四肢輕顫。

葉繼儒轉望錦衣衛眾人,隻見人人衣甲盡濕,神色惶恐,七八人縮在一起,瑟瑟發抖。不遠處尚有兩人趴在地上大口嘔吐,所吐河水中飄出濃重酒味,不覺怒從心中起,喝道:“酒乃穿腸毒藥!卻不知誰給你等的膽量,在當值之時飲酒?”眾人被他疑問,麵麵相覷,均不敢出聲。

葉繼儒又來到另一百戶麵前,問道:“快說,誰讓你等聚眾飲酒?”那百戶亦低頭不敢言。葉繼儒手上一抖,那百戶麵頰也添一道血痕,悶哼一聲,不敢喊痛。葉繼儒緩步走過眾人麵前,挨個向眾錦衣衛臉上抽去,眾人低頭閉目,不敢阻攔,任憑褲帶抽在臉上,強自忍受。

少時,葉繼儒將錦衣衛眾人鞭笞已畢,立在一邊,目光有如實質,似鞭子般抽在眾人身上,眾人俱埋下頭去,見臉上俱添傷痕,惶恐已極,顫抖好似羔羊,始終無人敢發聲音。

葉繼儒少時收了目光,旋到金陵四少身前,冷笑道:“你等至親也是朝廷之肱骨臣工,被人如此羞辱,豈不讓六部蒙羞?”幾人雖知他年紀不大,卻是錦衣衛要緊人物,想起錦衣衛傳聞之手段,一時惶惶發抖,不敢出聲。獨王高高捂著頭上傷口,鼓起勇氣喊道:“這兩位賊子偷我等錢財,還出手傷人,你要是不給我報仇,我便找我爹。”

葉繼儒如望羔羊,哈哈笑道:“你說你在中山王府見過我,想必你爹也是朝廷要緊的人物。”王高高登現得意之色,搖頭晃腦道:“我爹乃是朝廷三品懷遠將軍王大高,想必你也是認得的。”葉繼儒聞言,點點頭道:“王大高將軍論品秩,尚在葉某之上,葉某自然識得。”王高高更添得意,雙眼眯成一條縫隙道:“那是自然的。”

蔡姓公子也湊上來,喜出望外道:“我爹乃是六部正三品的侍郎,也算朝廷要員。”葉繼儒見他形容枯槁,好似個活死人一般,點點頭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蔡公子來日也必是朝廷棟梁。”那蔡姓公子拱手笑道:“葉大人客氣了,好說,好說。”

葉繼儒又問其餘兩人道:“卻不知你等父兄卻在何處任職?”一人回道:“在下父親乃是福建按察使。”葉繼儒點點頭,問另外一人道:“你卻是誰?”那公子諂媚道:“在下兄長乃是朝廷五品守備。”

葉繼儒點點頭道:“果然都是將臣之後,你等俱是我大明賢才。”說著指點四人道:“那你且說說,此處方才發生了甚麽,這兩位公子又做了何等勾當?”一言落下,四人便爭相向前,口吐汙言穢語,蔡姓公子更編造無數罪名,強加在二人身上,王高高大家附和,其餘二人也添油加醋,直將二人說成了天上沒有的罪犯,世間少有之惡徒。圍觀眾人亦是目瞪口呆,心中大呼無恥。沈文謙與許觀更聽得心驚膽寒,不知所措。

少時,葉繼儒見幾人兀自喋喋不休,打斷四人道:“你等所說,本官都知道啦,最近朝廷清洗胡黨餘孽,我看這人形容醜陋,麵目猥瑣,定然與胡惟庸亂黨逃不了幹係。”一指沈文謙,冷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