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沃皇陵戰一場

錢滿樓一刀了結那長眉僧性命,那環眼僧才回過神來,一彈而起,伸手向身邊抓去,手邊一空,情知不妙,回身望去,見沈文謙抱著戒刀,呆立一旁,怒吼一聲,向他撲去,便欲將刀奪回。沈文謙這才驚了麵孔,向後飛退,手中戒刀遞出。

那環眼僧出手落空,不由著了慌,錢滿樓卻低喝一聲,自背後悄無聲息用刀刺向他背心。那環眼僧被兩刀前後“逼”住,本能躍起閃避,未料錢滿樓早已算準方位,就地一滾,刀勢低平迅捷,向他落下之處掃去。

那環眼僧落地無處可躲,驀地大吼一聲,身子橫向移除數尺,向那刀抓去。錢滿樓戒刀一攪,鮮血飛濺,已將他手指削去兩根。那環眼僧性子卻頗為凶悍,絲毫不懼,用手腕貼住刀脊,手背一翻,便用僅剩的三根手指將刀抓在手裏,一拖一擰,手法惡毒老練,幾乎將錢滿樓肩胛骨帶脫。錢滿樓劇痛之下,卻不慌亂,拖著斷腿,向一邊滾去,欲卸去刀上勁力。

那環眼僧手勁甚大,鉗住刀身,隨他走化開來,錢滿樓製他不住,手上一鬆,丟了刀,直逼他中宮撞來。環眼僧見他出手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心中更添驚怖,向後退去。錢滿樓雙腿雖殘,身法卻極快,霎時兩人貼得極近,錢滿樓就地一蹭,仰頭向那僧人腳下亂打。

那環眼僧人經驗極豐,臨危不亂,腳下生出變化,後者究竟是經驗欠缺,須臾環眼僧一股整勁便結實做在錢滿樓身上,後者向後跌飛,撞上牆壁。

煥然眼逼退來敵,這才將刀換手,豎在胸前,騰出手向沈文謙撲來。沈文謙躲閃不及,起刀與他對拚一記,不料那漢子手勁大的出奇,虎口裂開,戒刀也被他挑飛。那環眼僧麵上大喜,上前一步就欲補刀。

沈文謙忙不迭後退,卻不防那戒刀落在錢滿樓身邊,錢滿樓又抄刀在手,雙手在地上輕輕一拍,無聲息向那環眼僧後心殺去。那環眼僧此刻正在沈文謙身前,獰笑著就欲將刀送出,不防後心一涼,錢滿樓坐在地上,已將那刀自下向上將他刺穿。

那環眼僧低頭看到胸膛露出半截刀尖,滿口血沫,回頭去望錢滿樓,兩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小,似有不甘,片刻已自氣絕了。

這一下打鬥極快,錢滿樓須臾殺傷兩僧,將刀抗在肩上冷聲。正此時,卻已聽見偏廳外腳步聲大作,當下拉住沈文謙道:“兄弟你我快快脫身。”拎起戒刀,在袖子上擦幹淨,抓起一頭散發,幾下割斷。又用刀刃順著前額向後刮去,那戒刀銳利非常,沒幾下便刮破頭皮,錢滿樓也不覺疼,兩下將滿頭烏發刮個幹淨。

沈文謙看的目瞪口呆,錢滿樓將戒刀一把塞進他手中,急道:“兄弟若想活命,快將頭發刮去。”說著從那環眼僧身上,將僧衣扒下,囫圇套在身上。抬頭望見沈文謙仍舊呆呆發愣,用力拍了他一下。沈文謙才回過神來,慌亂間也將頭發刮光,幾下學他將那長眉僧剝個精光,將衣衫裹在身上,神色惶惶。

錢滿樓將那環眼僧手中戒刀拾起,手下一拍,伸出另一隻手環住沈文謙脖頸,掛在他身上,低聲道:“兄弟你托住我,咱們趁亂向外衝。”沈文謙出手扶住錢滿樓,持刀在手,匆忙向外搶去。

才開門奔到院中,院落大門便被人一腳踹開。卻是埋伏在院外的僧人聞聲趕來。與二人幾乎撞個滿懷。幸好幸好夜色昏暗,兩下互看不清麵容,當先一僧匆忙拉住錢滿樓問道:“可是出了甚麽變故?”

錢滿樓學那環眼僧聲音,喘氣含混道:“那二人忽然暴起傷人,我二人不敵,師兄快帶人入內降服二賊。”沈文謙也聲音嘶啞道:“劉師兄受傷極重,我要去帶他包紮。”那一夥僧人聞言登時神色大變,當下便甩開二人,躍入偏廳之內。

沈文謙拉起錢滿樓,飛一般向門外躥去。此處宅院頗大,沈文謙專挑偏僻院落,與錢滿樓藏在遊廊中奔逃,少時轉入後園,藏在假山之後。沈文謙將錢滿樓放在石洞中,起身躍上假山頂端,俯身向外望去。隻見四下火光大亮,人聲喧沸。又望見西北角火光略暗,也不遲疑,飛身背起錢滿樓,向外便行。

少時躍上高牆,見牆下有一人一騎手持火把,縱馬奔過,也不遲疑,如雄鷹般自牆頭飛身向下撲去,將那士兵撞在馬下,錢滿樓順勢一刀,那士兵被他斬為兩截,沈文謙心跳不由加快,伏在馬背上,打馬瘋一般向外奔去。

此時天地間又刮起冷風,少時下起雪粒子,打在二人頭皮之上,隻覺刀紮一般疼痛,二人咬緊牙關,才奔了一箭之地,便有數騎巡哨士兵發現二人行跡,從四周向二人圍追而來,口中呼喝聲不絕。

沈文謙自幼長在塞外,馬術精擅,駕馭有方,專尋小路,少時奔入一片碑林,仗技在碑林中靈巧穿梭,少時便穿過碑林,才見一片開闊之地,當下了近馬韁,拚了命的向前逃去。

幸好皇陵占地極闊,那馬放開四蹄,奮發奔騰,快如流星趕月。少時,那馬同載二人,速度已然慢了下來,沈文謙回頭見追兵已近,拎起戒刀,刀尖紮在馬臀之上,那馬吃痛,拚了命的向前奔騰,瞬間又與後麵眾騎拉開距離。

再奔了一裏之地,卻遠遠望見前方橫了一條數丈寬溝,不知深淺,那馬此刻已臨溝前,斷然難以止住奔勢,沈文謙心中焦急,拍拍馬頭,低聲道:“好馬兒快躍過去。”閉上眼睛,向天默默禱念。

那馬似乎頗通靈性,臨此絕境,也爆發出無窮巨力,仰天長嘶一聲,奮力躍起,竟平地躥起丈餘,如電向對麵落去。沈文謙伏在馬背之上,仿乎騰雲駕霧般,那馬躍至半空,沈文謙才側目向下望去,才見這溝沈有數丈,溝底積滿了水,登覺膽寒,抬頭不敢在望。

此時那馬卻已勢竭,開始向下墜落,此刻卻離對岸尚有一丈之地。錢滿樓在後忍不住驚呼出聲,沈文謙卻深吸一口氣,出掌在馬頭重重拍下,隻見那馬頭骨塌陷,悲鳴一聲,如流星墜地,向溝內落去。沈文謙卻借力騰身而起,與錢滿樓身子向前一送,霎時便輕飄飄落在對岸。回望身後,猶覺驚心。

正此時,卻見對麵溝邊密密麻麻立了數十騎,揮舞著火把,衝二人怒罵,又有人彎弓搭箭,正欲向二人射來,卻聽有人喝道:“上頭吩咐要抓活的,兄弟們從溝裏趟水過去。”呼啦啦一片人棄馬下溝,欲泅水翻到對岸。

沈文謙更不敢遲疑,背起錢滿樓奪路狂奔,少時翻過一座高坡,才見坡下密密麻麻立了無數氈帳,錯落有致。二人見帳叢中漆黑一片,外麵也無人守衛,慌亂間鑽了進去。錢滿樓伏在他身後,急切道:“兄弟快進帳去。”沈文謙壯起虎膽,向內行去,少時尋見一普通氈帳,隱有光亮透出,用刀挑開帳門,疾電般閃了進去。

錢、沈二人才一進去,便就地一滾,不防有人怪叫一聲,沈文謙才抬眼望見兩個四十上下的漢子正孤身坐在油燈下對飲。望見有人闖入,一人詫異道:“這大半夜的,兩個和尚來找咱修陵的喝酒麽?”

錢滿樓才知二人乃是修陵工匠,當下懼心略去,騰身從地上卷起,將那發聲的漢子摁倒。沈文謙也上前用戒刀抵住另一漢子。二人這才知二人乃無情巨匪,駭得口眼歪斜,心驚膽戰。

錢滿樓將刀貼在一人項下,森然道:“你二人常服在何處,快去與大爺收拾來。”那漢子驚了麵孔,少時才顫顫巍巍伸手指向角落。沈文謙上前用刀挑出幾件衣服,脫了僧衣,套在身上。

錢滿樓卻眼睛轉動,轉身衝沈文謙森然道:“兄弟,我欲將這身僧袍穿在他二人身上,你看如何?”沈文謙駭然搖頭道:“這如何使得,兄長這是要害人性命。”錢滿樓搖頭笑道:“我知你是婦人之仁,故才試探於你。”卻也拋了此念,出手將兩人點倒,頃刻換上尋常衣衫。

此刻帳外已經隱約傳來喧囂之聲,錢滿樓知此處難以久藏,用刀指著二人道:“這皇陵可有暗道通向城外?”那青衣漢子聞言麵色驚恐,連連搖頭,不敢言語。錢滿樓陰笑道:“你等修陵工匠不為自己留後路,錢某卻不相信。”將刀向前一送,劃開那漢子頸間肌膚,那漢子陡然腿間一軟,眼皮翻起,竟爾昏了過去。

錢滿樓將他丟下,又將刀尖貼在另一人鼻尖,尚未開口,那漢子才忙不迭道:“佛爺饒命,小的知道哪裏有暗道。”錢滿樓森然道:“那你快帶我二人前往。”那漢子連連點頭,討好道:“那咱從帳後鑽出去。”沈文謙用刀將氈帳豁開一條口子,先鑽了出去。

那人隨後也鑽了出去,錢滿樓這才用手將那昏倒在地的漢子踢出帳外,一把掀翻桌上酒菜,油燈也傾倒在地,遇酒砰得迸發出火光,大帳內瞬間一片火海,錢滿樓才騰身而起,向外追去。

不多時,那人帶著二人七拐八拐,在帳間穿梭,少時見到十幾個氈帳眾星拱月一般,圍著當中一個大帳。此時風大,身後早已燒成一片,帳中工匠俱爭相起身,驚呼喧腦。帳外馬蹄聲如悶雷滾滾,聲響也愈來越大,大地也如地震般顫抖不止,錢滿樓呼喝道:“暗道在何處?”那漢子臉色大變,衝大帳一指,大聲道:“兩位佛爺,這帳中便有暗道。”

沈文謙急切欲脫身,飄到帳前,出刀撩開一道口子,便鑽了進去。錢滿樓見那漢子眉目間掛起冷笑,心道不妙,想要開口阻止,卻聽帳內一聲驚呼,沈文謙道:“兄長此處有埋伏。”錢滿樓合身撲上,一刀將那漢子連頭帶半條臂膀剁下,雙手在地上一撐,繞著大帳轉了大半圈,才劃破帳壁,鑽了進去。

才一鑽進去,便覺一陣陰風吹來,錢滿樓就地一滾,不防周身一麻,已然被人點中穴道,旋而背上一緊,被一雙巨手抓起,丟在角落,與沈文謙撞在一處。錢滿樓望見沈文謙此刻也僵倒在地,心中念頭如電閃過:“才出龍穴,又入虎口。”

錢滿樓抬頭朝出手之人定睛看去,卻見一裸背赤足的濃眉男子冷眼望著他道:“假和尚敢在皇陵殺人放火,膽子不小。”

錢滿樓見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手段卻著實驚人,叫道:“好漢休要誤會,我等實是逼不得已。”那人起身將一身便服裹在身上,起身在帳中走了幾步,雙目如電望來,冷笑道:“逼不得已便隨便取人性命?”沈文謙被他一望,心中一驚,問道:“好漢是北方人?”

那人來到他身前,饒有興趣打量他道:“聽說話,你是滄州人?”錢滿樓聽他口吐鄉音,麵上一喜道:“好漢莫非是俺老鄉?”那人道:“即便是老鄉,你殺俺營中兄弟,也須為他償命。”

錢滿樓驚道:“他也不懷好心,我殺他可不算冤枉。”那人濃眉挑動道:“看你滿臉凶戾,俺殺你橫豎也不會有啥冤屈。”錢滿樓苦笑道:“好漢放我一條性命,我實在是有天大的難處。”那人道:“有難處便要殺人麽?”沈文謙躺在地上,歎息一聲,皺眉道:“兄長別說軟話,原是你我不義在先。”

那人大笑道:“你這年輕人有擔當,才是好男兒,你倆快說鄉土何處,俺將你等骨灰送到老家安葬,也好使你等早過奈何橋。”錢滿樓見他絲毫不念鄉情,知他手段驚人,自家絕無幸免之理,心中登感淒涼,少時萌生死誌,橫下心,冷笑道:“來生不飲滄州水,孤魂何需歸故鄉,好漢快動手吧。”閉上眼睛,引頸就戳。

那人笑道:“聽你意思,咱老家還是你傷心地,你若有家人,便托夢給他,說殺你之人乃南皮黃家窪宋時飛。”話音未落,一雙巨手便朝錢滿樓頭上砸去。

當此時,沈文謙卻忽大聲道:“好漢且慢。”宋時飛收住手,看著他道:“你有何話要說?”沈文謙急道:“你家中可還有雙親與兩個孩兒。”宋時飛聞言似不可置信,疑惑道:“你如何得知?”

沈文謙道:“你兩個孩子可是一男一女,七八歲的樣子。”那男子聳然動容,問道:“你認得俺至親?”沈文謙見他情狀,點頭道:“承蒙令尊一片慈腸,留我在你家中住過一夜,你家院中可是有顆棗樹,樹下有口老井?”宋時飛驀地紅了眼眶,半晌才抬頭驚顫道:“俺爹俺娘可還好?”

沈文謙點點頭道:“都還好,就是令堂年歲大了,怪你幾年也不回家,她很想你。”宋時飛聞言忽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麵朝北國,哽咽道:“是俺不孝啊。”沈文謙雖被封住穴道,但手腳尚能動彈,忍痛脫下貼身衣物,遞給他道:“這衣服還是你母親給我縫補的,我也穿不著了,你留下罷。”

宋時飛將衣物小心接過,捧在手心,湊在麵前,用眼睛打量細密針腳,忽然放聲大哭,淚水斷線珠子一般滴落。錢、沈二人不料竟如此巧合,一顆心都懸在口中,望著他不敢出聲。

少時,宋時飛緩緩起身,將衣物疊個整齊,輕輕塞在懷中。沉吟片刻,才上前解了二人穴道,背過身去抹著眼淚道:“你要有機會回去,就跟俺娘說俺死在外麵了,這輩子沒讓她享受天倫,下輩子俺再孝順她老人家。”

錢滿樓道:“好漢這是何意?”宋時飛擺擺手道:“快走吧,這鳳陽皇陵水深的很,你倆這點手段,多呆一會就怕會被淹死。”

錢滿樓不料出現如此轉機,心神驚顫,須臾衝他深深一拜,不發一言,生怕他返回,匆匆與沈文謙撿起戒刀,就向帳外射去。才出了帳門,便見數隊兵馬從火海中躥出,向大帳馳來。

錢滿樓心中一凜,匆忙拉起沈文謙又退回帳內。

宋時飛此刻猶在傷心,聽見動靜,扭頭望見二人去而複回,冷笑道:“趁俺還念著你的情,快從俺眼前消失。”錢滿樓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漢您千萬要幫俺。”宋時飛見他急的滿頭汗水,失聲笑道:“這外麵都被圍住了,你要俺如何幫你?”

錢滿樓道:“修陵自古匠人都留有暗道,好漢必然知道在何處。”宋時飛哈哈大笑道:“你知道,莫非皇上不知道?告訴你,那暗道中有高人坐鎮,別說是你,便是俺,也闖不過去。”沉吟片刻,冷笑道:“這數千修陵的工匠,最後能生離此處的,便沒幾個。”錢滿樓急道:“好漢您就幫老鄉一把。”

宋時飛道:“俺為何幫你,你卻說出個道理跟俺聽。”錢滿樓聽到外麵來人愈來愈近,焦急道:“好漢莫非不想回鄉環伺雙親?”宋時飛道:“俺非是不想,是不能,你快走吧,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錢滿樓又要張口,沈文謙拉住他道:“兄長快走罷,他定然也有難言之隱。”

錢滿樓長歎一聲,深深望了他一眼,與沈文謙持刀向外走。

當此時,忽見帳篷四周刺啦啦被割開無數大洞,便有十幾陵衛呼啦啦鑽了進來,各執兵器,將二人與宋時飛團團圍住。為首一人,頭戴熟銅盔,身披鐵葉甲,手持長刀,高聲喝道:“兀那賊子,這回看你逃往何處去。”話音一落,帳簾被掀開,又呼啦啦鑽入數隊兵士,將大帳擠了個水泄不通。

錢滿樓衝帳外看去,隻見外麵火光衝天,人馬奔走,不知多少刀劍。以目光望向宋時飛,後者卻低頭望地,不發一辭。錢滿樓心中驚懼,須臾卻又爆發出血勇,扯起沈文謙臂膀,縱身一躍,向帳頂橫梁躍去,低聲道:“此時萬不能手軟。”沈文謙驚惶之下,隻連連點頭。

錢滿樓低喝道:“你我合力殺開一條血路。”說著出刀挑開帳頂,沈文謙早已會意,腳在梁上一蹬,手上用力,抓起錢滿樓向外甩去,緊跟著縱身躍起,二人須臾便至帳頂。

此時眼前開闊,隻見四下陵衛喊聲如雷,如潮水般向大帳湧來,沈文謙早生俱意,腳下一軟,又不防冰粒子結在帳頂,濕滑無比,當下站立不穩與錢滿樓貼著帳頂向下溜去。

錢滿樓瞬息間回過神,與沈文謙齊齊翻個身,二人貼在一處,自帳頂飄下,向地上槍林撲去。及將落地,二人忽出刀在槍頭一點,借力騰起,沈文謙早看到近前一騎,飄到他背後,眼看便要與他撞在一處。錢滿樓喝道:“兄弟出刀!”沈文謙心中一亂,閉上眼睛,將刀胡亂向前一揮。

馬上那士兵不及轉身,便覺肩膀一涼,已被他砍下馬去。沈文謙初次傷人,心中一驚,錢滿樓卻哪裏管恁許多?展臂如猿,將他拉到馬背之上,沈文謙惶然踩鐙提韁,堪堪在馬上穩住身形。

錢滿樓卻早搶過一杆長槍,丹田鼓動,體內真氣流轉,運於雙臂,奮力橫掄,眾士兵本就凡人,如何能抵擋?當下幾顆大好頭顱被槍杆抽爆,頃刻將一杆大槍染個血紅。

沈文謙見了此等慘狀,駭得張大嘴巴,忘了呼吸,眼見一杆長槍便向麵前紮來,也不急反應。錢滿樓用肩膀奮力撞他後背,錢滿樓才回過神來,生死之間,下意識將手中戒刀奮力甩出,那刀如流星般射出,直插在那士兵眉心,幾將頭顱切成兩半,刺到眼前的槍頭也戛然而止,向下掉去。

沈文謙不防失手將人殺死,登時駭得心膽俱裂,心中呐喊道:“我殺人了!”眼前一黑,便欲昏倒。錢滿樓在他身後暗道不妙,扶住他身子,眼見一杆長槍刺來,也將手中長槍遞出,使出夜雨蕭蕭劍的路數,貼住來槍,內力摧吐,那槍飛上高天,又如箭斜斜墜落,將近處兩士兵穿在一處,眼見是不活。

錢滿樓此刻殺得興起,見四下人馬層層圍住,出手在馬臀上用力一拍,縱馬馳奔,又將幾人卷入馬蹄,踩破內髒。沈文謙早回過神來,也奪槍在手,一手握緊韁繩,縱馬馳突。但他書生意氣,如何敢施辣手?長槍或掃或點,皆不敢催吐內力,隻將刀槍挑落,或挑**戰馬用槍,再不敢妄殺一人。

二人突圍片刻,戰馬換了數匹,隻見四周人馬越來越多,始終無法突圍。少時,大帳頂上也爬滿了士兵,各執強弩對準二人。有人縱聲喊道:“二賊快下馬受死,否則弓箭殺人無情。”錢滿樓喘息喊道:“我是周王客人,殺我者死。”當下遠處有人縱聲道:“給我將人圍緊了,就等龍興寺中長老出手降魔。”

錢滿樓見眼前屍橫遍地,多死在自家手下,心中凜然,知此番若衝不出去,待龍興寺僧人或者其他江湖高手來到此處,兩個性命便要丟在這裏,當下將心橫下來,衝沈文謙道:“兄弟快祝我一臂之力,否則你我便要為皇陵陪葬。”沈文謙心中一慌,匆忙間拉住他一隻手,將內力源源輸送到他體內。

錢滿樓精神一振,再不留情,揮起長槍,隻要見人攔在馬前,便將大槍沒命刺去,連收幾條性命,沈文謙內力本就高錢滿樓許多,如今見自家助紂為虐,幾乎將他變成了一尊殺神,驚得魂飛魄散,手上不由自主鬆開。錢滿樓卻毫無反應,手段熊健如常,長槍不斷收割人命。不過一會功夫,便接連揮斷幾根槍杆,虎口也已被槍杆磨出血泡。

沈文謙眼見頭顱四飛,地下無數屍體被戰馬踏成血泥,人命直如草芥一般輕賤,又見四下官兵強赴後繼,俱帶著必死之態撲到馬前,慘狀驚心,心中一痛,熱淚布滿雙眼,再不敢多看一眼。

少時,二人單槍匹馬,前後俱無退路,無數匹戰馬繞著二人疾速奔馳,已是山窮水盡之局。

正此時,卻見人群中有人穿過大軍,迅疾奔來,少時來到二人麵前,卻是一灰袍僧人。錢、沈二人見他步法周整,每一步皆距離相等,分毫不差,心中一驚,正欲躲開,那灰袍僧業已來到身邊,袖角飄起,五指張開,罩向二人。

錢滿樓心生俱意,手上卻不耽擱,單臂持槍,向他掃去,那灰袍僧忽然飄起,旋而落下,腳尖在槍杆上一點,大槍從中而斷,一雙手向錢滿樓背上抓去。

錢滿樓躲閃不開,抓著沈文謙就向馬下滾去,那僧人一掌將馬脊骨抓斷,沈文謙不敢與他放對,惶然拉起錢滿樓,就向人群中射去。那僧一抓不中,“咦”了一聲,又飄身向二人罩去,手法迅捷如電,眼看便要抓到錢滿樓囟門。

後者心中大駭,下意識將手中斷槍向後擲去,那僧吃不準對方底細,亦不敢托大,用開袖角,將槍杆撥開,又逼身向前。沈文謙就地一滾,這一滾頗為巧妙,堪堪躲過對方鐵手,那僧人手掌落空,隻黏下對方後心一片衣袍。

沈文謙不敢停留,連滾帶爬,瞬間闖入人群。那灰袍僧人心頭詫異,向二人追來。錢滿樓伏在沈文謙背上,奮起驚人膂力,將阻擋兵馬隨抓隨手,向那僧人砸去,少時又奪槍在手,接連挑飛數人,阻擋那僧來勢,萬幸那僧不敢殺傷士兵,一時與二人拉開距離。

錢滿樓趴在沈文謙背後,須臾挑飛數人,雖是驚險萬分,實則不過片刻間事,二人一路衝殺,已來到一大帳之前,沈文謙用手撕開一條口子,與錢滿樓滾了進去。

此時帳內空無一人,唯帳角堆放數堆雜物,地上一塊鐵板。錢滿樓伏在沈文謙身後,大叫道:“兄弟,快將地上鐵板踢開。”沈文謙雖不知他用意何在,仍一腳踢在鐵板之上,熟料那鐵板甚重,一踢之下,不過略動分毫。

錢滿樓從他背上滾落,手中長槍貼著地麵,插入那鐵板之下,奮力一挑,那鐵板離開地麵。沈文謙會意,一腳踢實了,那鐵板才橫飛數尺,露出幽深洞穴。

沈文謙回頭望著錢滿樓道:“兄長莫非是神仙,怎知此處有蹊蹺。”錢滿樓道:“天不亡你我。”拉住他就往洞裏鑽。旋見背後風聲大氣,那灰袍僧已殺入大帳。沈文謙稍一分神,後背已挨了一掌,錢滿樓拉住沈文謙向後飛退,才卸去這一掌勁力,此刻沈文謙口中吐血,已無力施為。又見那僧殺至,錢滿樓拉住他,在地上滾個不停。

那僧卻早望見地上洞口,當下繞著洞口,防止二人躥入,使袖角不停卷向二人,卻並不下死手,有意消磨二人氣力。錢滿樓功夫尚淺,被他袍袖掃中幾下,那僧袖角如刀劃開皮膚,卻不傷他要害,少時周身已是熱血長流,好似血人一般。錢滿樓在外廝殺多時,此刻已然手腳發軟,心中一震:“若如此下去,不出三息,必被他所擒。”

沈文謙也心神驚散,二人對望一眼,心知若再不拚命,便要命喪此處,當下俱生凶惡之意,錢滿樓拚盡餘勇,奮力掀開地上鐵板,抓在胸前,沈文謙也抓住鐵板一角,二人同時默運神功,拚命向那灰袍僧人懷中撞去。

那僧一愣,出掌拍在鐵板之上,錢滿樓周身巨震,一口熱血吐在鐵板之上,沈文謙鼻孔也冒出血來,二人卻絲毫不退,齊齊發力,那僧大意,也吐出一口熱血,踉蹌後退數步。

錢、沈二人齊齊撒手,丟開鐵板,就地一滾,跌入洞中。

二人跌撞向下滾下,地洞黑暗一片,目不能視,亦不知通向何處,但此時無路可走,沈文謙隻拉著錢滿樓跌撞向前趴行,那灰袍僧人似乎並未追來,二人惶惶然爬了大半時辰,不知行了多遠,才見前方透出些許光亮。

沈文謙也不管許多,拉著錢滿樓便匆匆鑽去,少時鑽出地道,確是一處雅舍,紅磚鋪地,陳設簡單,遠處一張八仙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旁蒲團上卻背坐著一枯瘦老僧,背影恬淡祥和。沈文謙不防此處竟然有人,當下慌了心神,不知所措。

錢滿樓伏在他背上,狐疑打量那老僧,心中加了小心,以手輕扯沈文謙衣衫,示他向門外挪去,沈文謙腳步輕移,心中思忖脫身之計。那老僧卻不回頭,輕聲道:“嚼破淡泊真滋味,藏身山野有饑人,老僧數日前夢見龍蛇入野,躍離淵穴,今日便有英豪蒞臨,使寒舍蓬蓽生輝。”

錢滿樓聽他聲音中氣完足渾厚,似有功夫在身,也不敢大意,拱手道:“晚輩穢體不敢有汙神僧寶舍,暫且告退,來日必盛裝前來相擾。”說著從沈文謙身上跳下,就要向外挪去。那老僧回過頭望著二人,忽麵有詫異,衝沈文謙道:“貧僧隻道是尋常英雄,原來你日角插天,佛光罩體,此聖人入世之兆,老僧平生隻在一人身上見過,奇怪,奇怪。”

嗟歎半晌,又轉眼望了一眼錢滿樓,忽皺起眉頭道:“騰蛇鎖口,本是餓斃之相,主你老來孤苦,卻不料你三十歲上下多行善舉,又有貴人影響,如今口添新紋,隱隱成了‘雙龍入海’的格局,你這麵相改的好,來日封侯拜相,必然貴不可言。”錢滿樓聽他滿口讖語,皺眉不語。那老僧卻又指著他道:“可惜心中凶戾太甚,壽帶紋漸漸斷絕,主命不長久,若要有善果,還須改命,說不得,便要落在這位公子身上。”

沈文謙見他手指指向自己,心中駭然,目光古怪望著他。少時,那老僧長歎一聲道:“當年那人告訴我說大野之中有龍蛇,如今正應在你二人麵相之中,老僧死前能有此眼福,是佛祖顯靈了。”

沈文謙聽他說的古怪,心道:“看這老僧麵色紅潤,不像要下世的光景,卻為何口出此不詳之言?莫非他能未卜先知?”錢滿樓聽他言亂神怪力,不以為意,衝他作揖道:“大師言語妙奧非凡,在下愚魯,不及領悟,來日定來參拜山鬥,細味高深。”

那老僧笑道:“做人做事須留三分餘地,對天對地要存一點良知,你我有緣,老僧將近些年領悟轉贈二位,望自珍重,今日寒舍將有貴人辱臨,恕老僧不能遠送了。”說著雙手合十,口誦佛號,已有送客之意。

錢滿樓這才長鬆口氣,不敢耽擱,衝那老僧惶惶施禮,轉身就要向外挪動。那老僧望見錢滿樓後背刺青,忽瞳仁收縮,身形一晃,便擋在二人麵前,拉住錢滿樓道:“錢運久是你何人?”

錢滿樓麵色大變,回道:“乃是在下祖父。”卻見那老僧一張臉如刷紅漆,一件破舊僧袍無風自動,錢、沈二人隻覺一股奇異的氣浪湧來,幾乎將人吹倒,二人望見如此怪異景象,驚駭無比。那老僧好似神遊天外,良久才平複風波,歎息道:“罪臣李伯升生前能見故人之後,死後卻難見吳王。”

錢滿樓心中一動:“吳王莫非便是張士誠?”心中疑惑,麵上陰晴不定,不敢妄言。那老僧拉住他道:“我是你祖父錢運久故交,當年鹽幫李伯升。”錢滿樓思忖半晌,卻對他名姓毫無印象,少時搖頭道:“祖父從未跟我說起往事,恕晚輩冒犯。”那老僧道:“說起來便是一段傷心往事,我也從未與人提及,當年我與你祖父結下生死之交,隨吳王士誠起兵抗元,掃滅四方豪雄,當年起家靠的便是十八條扁擔,那其中就有兩根乃是我李伯升與你祖父錢運久的。”

錢滿樓聞言心神巨震,沈文謙卻似有所思,回憶道:“至正二十六年,中山王徐達攻湖州,當時守將便是……”那老僧擺手苦笑道:“李伯升當年背主投敵,乃是不光彩之事,公子莫再提它,給貧僧留點體麵。況且如今我業已削發為僧,斬斷前塵,往事皆成泡影了,我已不大記得了。”

原來此人便是當年張士誠部重要將領之一,後兵敗投明,先後任平章政事,詹事院事等職,後削發為僧,在龍興寺出家為僧的李伯升。

錢滿樓卻無心與他攀親,眼睛望著漆黑洞口,心中焦急。李伯升見他心神不安,問道:“公子可是遇上了急切之事?”錢滿樓少時心念一轉,拉住他僧袍,急道:“在下被和尚追殺的緊,前輩可要助我。”當下簡言窘狀,並無隱瞞。許久李伯升皺起眉道:“少林寺功夫越練越差,心機越見深沉,可不是甚麽好事。”

雅舍內一時沉靜,少時,李伯升忽有所感,拉住二人道:“眼下此處已被圍上了,兩位切莫輕離此處,老僧自然會保二位周全。”請二人入內,自站在門後,少時便見一人推門而入,卻是先前追殺二人之灰袍僧。

那灰袍僧入內,當先衝李伯升深施一禮,麵露喜悅道:“萬幸法師攔住了二賊,否則主持那裏須不好交代。”李伯升卻淡淡道:“我非少林中人,不受你少林節製,貧僧不為你做事,你也無需謝我。”那灰袍僧皺眉道:“法師此是何意?”

李伯升默然不語。那灰袍僧登時情急,上前一步,拉住他袖角道:“法師明察,玄門賊子將近,貧僧要帶二人回寺複命。”李伯升輕飄飄震開他道:“你隻須告訴法性,錢公子乃是我故人之後,我奉勸少林勿起惡念,免與少林撕破情麵,也破了貧僧修行。”那灰袍僧麵色大變,後退兩步,恍然道:“傳言法師舊時乃是張賊部將,可憐你等蛇鼠一窩,我少林大意了。”一時麵如死灰。

一語落下,一人如風而至,跪倒在地,拜道:“弟子宋時飛見過師尊。”李伯升輕托其臂,將他扶起道:“你未為難兩位公子,此事做的很好。”宋時飛目露疑惑,卻不敢多問,低眉順目退在一邊,重新打量二人。

少時馮大海與陸少遊又踏雪而來,將雅舍擠的水泄不通,二人俱不識李伯升身份,但見他麵容雖青枯,但一雙細目精光聚散,氣息悠長,頗見真功,一時麵露忌憚,不敢輕啟事端。

一時舍內眾人沉默,少時一人緩緩踱了進來,打破寂靜。來人年歲不大,背負長劍,望見雅舍內眾人深色緊張,俱望著一垂眉老僧,當下順著眾人目光掃了李伯升一眼,不以為意,回望眾人道:“眾位裹足不前,莫非心有掣肘?”

李伯升望著來人,浩然歎息道:“心有定境,不住因果,你年紀輕輕便有此非凡造詣,玄門果然不同往昔。”葉繼儒挑起眉毛道:“我玄門乃九天真宰,萬聖之綱,自然非凡俗可比,卻不知你又是何人?”李伯升反問道:“你是玄門哪一支弟子?”葉繼儒見他不答,俊眉一挑,說道:“家師大名,你也配問?”李伯升笑道:“聽你氣血搬運之法,當是龍門派嫡傳。”

葉繼儒悚然大驚,心道:“我氣血歸經,百氣藏脈,通體雖不能空明一片,但神行機圓,細潤無鋒,已得悟道參玄之至法三味,常人不觸我體,斷難知我體內玄竅,這人是誰?竟能說破我師承。”想到此處,陡然高看了他一眼,皺眉道:“我傳的乃是大拙師祖衣缽。”

李伯升微笑道:“我當年與陳通微是故識,你問周大拙,他或許也見過貧僧。”葉繼儒聽他直呼師門賢達之名,心中慍怒,也看破了他功架,冷笑道:“口氣倒大,看你這一身架子,莫非是張士誠遺部?”李伯升不以為意道:“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見識,勿怪卞元亨這樣的好手也被你玄門逼走遼東,不敢輕涉關內。”

葉繼儒見他也不反駁,心中有了計較,走到他身邊問道:“我玄門殺你鹽幫兄弟,你不思報仇雪恨?”李伯升見他貼近身旁,隱將四周退路封死,搖頭道:“你莫非想與貧僧一教長短?”葉繼儒道:“在下正欲借你鹽丁之身塑我玄門盛名。”李伯升笑道:“恐怕今日你不能如願了。”葉繼儒後撤一步,拔劍而起,劍尖指著他道:“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年輕人隻信情感身受,老人家何不與我一試青鋒?”

李伯升笑道:“俗話說至盈則虧,至滿則溢,你玄門獨上高樓,不怕風雨加身?”葉繼儒傲然道:“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你未登臨絕頂,豈知那巔峰之上等待你的是風雨還是彩虹?”李伯升道:“貧僧當年也是擎天的血性男兒,名聲傳遍南北,山河壯麗之色,早刻在心間。”葉繼儒冷笑道:“老人家莫非要逞餘勇否?”李伯升搖頭苦笑道:“絕憐高處多風雨,莫上瓊樓最高層。你將此話帶給周大拙,他是過來人,又比你年長許多,想必是懂這個道理的。”

葉繼儒冷笑道:“老人家欲以前輩嘴臉,褒貶我玄門宗師,還須過了在下這一關。”李伯升搖頭道:“玄門如今拳越練越虛,道則越講越高,都失了源流宗法,不是好事。”

葉繼儒聞言似遭羞辱,眯著眼睛道:“蒼髯老賊,妄議尊者,欲求速朽否?”手心一熱,便欲摧劍,尚未動作,忽覺眼前一花,手中巨震,長劍如電飛出,釘在橫梁之上,直沒至柄。葉繼儒麵似滴血,後退數步,手指李伯升,似乎不可置信道:“方才是你出手?”

李伯升笑道:“稍後有貴人到此,你玄門小輩還說不上話,你須安靜一些。”聲音溫和,卻有如千斤般錘在眾人心間,一時眾人皆膽顫心驚,垂目收息,低頭不敢望他。

葉繼儒麵上罩滿灰燼,雖不甘心,卻也不敢再發一言,飄身而起,取了長劍,環抱在胸前,神色蕭索。

未幾,便聽屋外有腳步聲響起,旋見有人推開雅舍大門,便有一白麵男子身著榮服入內,衝李伯升長施一禮道:“錦衣衛都指揮使蔣瓛拜見李將軍。”此言一出,滿室皆驚,俱齊齊後退,望著來人,生了恐怖之心:“此事幹連頗大,竟招惹了錦衣衛當家的人物。”一時都感棘手不已。

蔣瓛聞言哈哈大笑,起身拱手道:“李將軍謬讚,在下實不敢當。”說著環視雅舍,望見葉繼儒,先是一怔,旋而遙施一禮,笑道:“卻不知什麽風,把葉公子也吹下山了?”葉繼儒手勢虛抬,回道:“蔣大人隻管辦事,多餘的話卻不要多問。”麵上不冷不熱,顯是不欲與他多言。

蔣瓛麵色一沉,旋即訕然一笑,不以為意。扭頭望著李伯升,問道:“李將軍枯禪數載,早離紅塵,如今卻不知為何聚了如此多江湖好漢在此?”李伯升雙手合十道:“此事貧僧也莫名的很,不過既與貴官無甚幹係,貴官何須多問?”蔣瓛皺眉道:“錦衣衛駕馭不法,根斷弊政,天下何事都與我等難逃關係。”李伯升勸他道:“你雖統禦天下豪傑,但此處水深,遠勝官場,貧僧奉勸貴官惜身自愛,莫要輕涉風波。”

蔣瓛皺眉道:“蔣某上通皇親宰執,中結玄門領袖,下交百姓黎民,三教九流未嚐不曾打上我錦衣衛的烙印,李將軍這話卻是危言聳聽了。”李伯升道:“貴官隻見樹葉,不見泰山,玄門雖高,但尚不足俯視江湖。況且周大拙,也未必將你等看重。”

蔣瓛臉色一沉,說道:“李將軍這話說的蔣某可不喜歡聽,我非江湖中人,但江湖須要聽我號令,即便如李將軍當年江湖亢宗,如今也要枯守此處,由蔣某來定奪前程。”李伯升哈哈大笑道:“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使有朱明天下,貧僧我從軍二十年,從一條扁擔起家,到手握二十萬大軍,便是湖州兵敗,前程仍握在自家手中,貴官說此話,豈不是貽笑方家。”

蔣瓛哈哈大笑,說道:“看來李先生還不知蔣某此來何意?”李伯升笑道:“貧僧二十年不知家鄉酒味,今日全賴貴官成全。”蔣瓛麵色大變,愕然道:“李將軍梵天中人,已知蔣某來意。”李伯升哈哈大笑,問道:“二十年前我攜一壺九釀春歸順主公,如今二十年後,主公投桃報李,必然以美酒為我壯行。”

蔣瓛讚歎道:“李將軍神機妙算,是蔣某自大了。”說著雙手合十,啪啪兩下,便有士卒手托一盤,上置酒壺,自屋外轉入。李伯升眼皮垂下,鼻翼翕動,旋而未飲先醉,熏然道:“果然是家鄉味道。”眾人見那士卒轉入,才知錦衣衛借清胡黨之名,大肆剪滅勳臣宿將,連李伯升亦不能幸免,一時心驚膽戰,愈加懼怕那位起自草莽的英豪。

高興點點頭道:“華山一別,是有二十年了。”邊說邊說,一下子搶向前,疾如脫兔,欲將李伯升手中酒壺奪下,李伯升早有防備,腳下一錯,滑開數步。高興出手落空,又羞又惱,轉而衝沈文謙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沈文謙見他衣衫襤褸,滿臉淤青,密布十數道劍痕,數處臉皮都翻卷而起,露出裏麵的血肉,知他受盡磨難,一時隻覺頭皮嗡嗡作響,匆忙將他拉起。李伯升看在眼中,也覺驚愕,問道:“妙風使如何給年輕人下跪?”

高興聞言起身,來到他身前,苦著臉道:“湖州那麽難的時候您老都熬過來了,如今為何還想不開?”

李伯升見他不答,也無意深究,淡然道:“我大限已到,今日便是時候了。”高興道:“您老欲生,天下誰又能致您於死地?”李伯升道:“我早就該死,如今虛度了三十春秋,早活夠了。”

高興皺眉道:“當年明尊在湖州與您清談徹夜,您老難道都忘了嗎?”李伯升道:“我與士誠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當年湖州之圍,我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殺,沈敬擎攔我,使我名譽掃地,背上一生罵名,我華山長空棧未向他發難,已對不起鹽幫萬千手足了。”高興道:“此時如何能怪罪明尊,張士誠本非明主,若他當年能急流勇退,將鹽幫領袖之位讓於將軍,何至有後來齊雲樓之大敗局?”

李伯升無限感慨,到了此時,往事摧入心肝,再難自持,悲情登時泄放,老淚縱橫道:“吳王待我親厚,李伯升安忍奪他權柄?可恨當年不敵沈敬擎,以使有湖州之失,使朱明坐穩江山,貧僧助紂為虐,反過來屠殺我鹽幫子弟。”高興不以為然道:“您老乃仁義之士,此大功小過,何須掛懷,說來,一切不過朱氏匹夫之謀罷了。”

李伯升遙想當年,垂淚感歎道:“你休說主公不是,他非池中之物,貧僧將他視為偶像,願為他肝腦塗地,俯首稱臣。”高興歎息道:“當年瓜步山溺亡小明王韓林兒,我就看穿此獠心肺,教內兄弟多勸明尊早謀退路,可惜明尊他老人家太過仁慈,不聽勸阻,以致隕落華山。”說著也紅了眼睛,用手不住在眼角拭淚。

李伯升喟然道:“明尊當年力排眾議,維護於他,看來是對的。”高興聞言恨聲道:“二十年前明尊維護他,二十年後您老也要為他說情,高某不識大道理,倒如今也想不通,他乃是傷親害故的無情種,究竟有何值得您去維護的,莫非天下換了主人便不是我漢人天下了?”李伯升垂目不語。高興越發焦躁,說道:“可恨朱重八將天下英雄都淩辱了個遍,如今到老了,越發的辱人太甚,都欺到您老頭上了。高某想想,實不甘心。”

李伯升道:“你我兩教不過滄海一粟,微不可見,他乃光複我漢室大家的聖人,注定要放萬丈光芒的。”高興登時紅了眼道:“他放了光芒,卻教我拋灑熱血,您老都這把年紀,他還凶心不滅,不能容忍,高某誓不原諒於他。”

李伯升搖頭道:“我這三十年的命本就是他賜的,如今已是行將就木之年,早死晚死原本是沒區別的。”高興仍舊心有不甘,上前拉住他道:”李將軍,您老當年號稱‘九怒金剛’,軍中除了明尊,就數您和常遇春手段高、性子烈,可您如今身子骨還算硬朗,腦子卻怎變得如此糊塗了?”

李伯升長歎一聲,茫然問道:“是啊,我是糊塗了,我怎麽能死?”高興聽到此處,聲音微顫道:“您老福壽延年,如今江湖正缺一泰山北鬥主持局麵,此位非您老莫屬。”此言一出,滿堂真恐。

李伯升置若不聞,自言自語道:“我非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霎時心如刀割,濁淚滾滾而下道:“我若死了,陰間見到吳王,我卻該對他說些甚麽?”

高興道:“您老萬不能有此想法。”說著手指沈文謙道:“如今我明教教主降世,初掌大寶,大明使司馬星徽也重入江湖,傳聞蘇道泉與智慧等法王也尚在人世,如今正是收拾河山,重捧日月的萬載之機,正需您老來做咱神教的定海神針。”

李伯升聞言打量沈文謙幾眼,現出釋然之色,歎息道:“難怪貧僧初見這位公子便覺麵相非凡,原來已登明教寶位,看來貴教騰飛,指日可待了。”高興道:“如今四方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寂靜中藏著好大的風波,咱神教應運再起,正是您老再建功勳的大好時候。”

李伯升手指點他額頭,失聲苦笑,搖頭道;“我生是鹽幫的人,死是鹽幫的鬼,它撫育我,又傳我一身本領,我這骨子裏,至死都流淌著鹽幫的血,所以我當年寧死也不敢背叛幫派,如今老了,如何還敢自毀晚節。”

高興滿臉羞愧,強笑道:“是高某癡心妄想了。”沉吟片刻,又道:“但這些年鹽幫弟兄多遭玄門殘害,但凡是血性的男兒,都當思仇報恨,您老不可不察。”竟是有意挑亂他心緒。

李伯升淡然望著高興道:“你不過擔心周大拙罷了,可惜讓你失望了,我雖不曾與他交手,但也知自家非他抗手。”高興撇嘴道:“二十年前您老已成造化神功,乃是天下拳法第一,周大拙不過後起之秀,如何能是您老抗手?”

葉繼儒聞言瞳仁一縮,心中翻騰起波瀾。李伯升啞然道:“江湖眾家英雄俱在,妙風使就莫要捧殺貧僧了,貴教司馬星徽手上有真東西,若練至大成,未嚐不能敵玄門周大拙。”高興道:“司馬星徽狼子野心,正需您老來鉗製於他。”

一言既出,眾皆羞赧。葉繼儒一張英俊麵容也露出訝異之色,心中默歎道:“隻道師叔祖乃天下拳宗,江湖領袖,卻不料四海藏有龍蛇,這小小皇陵守塚老僧,竟有不輸我玄門領袖的造詣。”一時感歎見識高深,始信他方才出手奪劍實非偶然,登時對他刮目相看。

唯蔣瓛哈哈大笑,撫掌讚歎道:“李將軍此話慷慨激昂,大有風範,蔣某歎服。”李伯升笑道:“貴官雖不習武,但卻擅造勢,與主公當年手段如出一轍,勿怪連周大拙都要歸你節製。”話音一落,便有人闖入雅舍,笑道:“李將軍給這奴才好高的評價,可惜他卻招子不亮,投錯了主人。”來人衣衫華貴,氣度雍容,卻是周王朱橚。

蔣瓛望見來人,一甩袍袖,跪在地上,門外親隨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叩首道:“錦衣衛正三品都指揮使蔣瓛拜見周王千歲。”朱橚負手而立,起疑道:“你堂堂的錦衣衛指揮使來我皇陵所為何事?”

蔣瓛將頭垂下,踟躇道:“下官此番來鳳陽奉旨謁陵。”朱橚冷笑道:“你一個外姓人家,來此謁陵,欺本王三歲小兒麽?”蔣瓛支支吾吾,半晌也無一句囫圇話。朱橚知他不便多言,擺手製止,又換了話頭問道:“父皇對你可好?”蔣瓛聲音顫抖道:“皇上對下官恩同再造。”朱橚又道:“前些日子你殺李善長一家七十餘口,凶名可是傳遍了四方。”

蔣瓛惶然道:“李善長謀逆不法,合該株連,下官不過代行政令。”朱橚冷笑道:“你莫非忘了毛驤前車之鑒?”蔣瓛聞言心中翻騰道:“都說馬皇後嫡生的幾個老藩王和當今皇上都是一樣的種性,今日親見,猶甚傳說,這天下恐怕真的要大亂了。”念頭至此,一言不發,渾身抖若篩糠,連連磕頭。

朱橚哂笑道:“你不用給我磕頭,你是聰明人,知此事該如何處理。”說著伸手向前,一邊拉他一邊道:“當年毛驤最喜歡在殿前告禦狀,本王最是厭惡,我想蔣大人也與本王存了一樣的心思。”蔣瓛跪地不起,聲音顫抖道:“下官萬死不敢冒犯天威,周王千歲大可放心。”朱橚見他不動,撤開手道:“我就厭你這幅虛偽麵容,地上涼,你快起來罷。”蔣瓛聞言山呼不敢,又恭恭敬敬拜了幾拜,才直起身子,恭立一旁。

李伯升口誦佛號,衝朱橚折腰一拜,說道:“連周王殿下也為貧僧送行,卻讓貧僧如何敢當。”朱橚匆忙托住他雙臂,殷切道:“李將軍這些年可叫小王好找。”李伯升道:“貧僧山野中人,不勞千歲掛懷。”朱橚道:“將軍何必謙虛,借一步說話如何?”竟然是不尚虛禮,直奔主題。

忽扭臉望了蔣瓛幾眼,又打量李伯升手中酒壺,怒不可遏道:“我說你謁的哪門子陵,原來是要來加害我朝勳臣。”蔣瓛聞言麵色一變,冒出一身冷汗,跪伏在地,驚道;“下官不敢。”李伯升忙擺擺手道:“周王何必責怪下人。”

朱橚衝蔣瓛冷笑道:“一個好手也不帶,也敢來見李將軍,你小小錦衣衛都指揮使可是狂妄的有些過分了。”蔣瓛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周王明察。”朱橚道:“我不管你奉了誰的旨意,李將軍乃是本王敬愛之人,我不應允,誰也害他不得。”這才轉身才衝李伯升一拜,誠懇道:“請將軍務必到我開封一敘。”

李伯升搖頭道:“主公賜我美酒,我若不飲,定然連累王爺與蔣大人,貧僧念佛多年,萬不敢再害一人。”朱橚道:“我不信父皇真的會加害於您,定然這這廝假傳聖旨,公報私仇。”李伯升搖頭道:“我歸隱之時,蔣大人尚未入公門,如何與貧僧有私仇?”

朱橚搖頭道:“總之我不應允,誰也不能奈何將軍。”李伯升道:“周王何必在我身上多費心神,我實是無用之人。”朱橚搖頭不語。李伯升長歎口氣,似有些疲憊,將手中酒壺放在一旁,緩緩向前兩步,衝錢滿樓擺擺手道:“你過來。”

沈文謙扶著錢滿樓來到李伯升身前,李伯升自坐下蒲團取出一本線裝古籍,凝視片刻,塞在錢滿樓手中,聲音柔和道:“此書乃是貧僧一生習拳心得,雖然詞句粗糙,但拳理自認不差,我看你練的乃是《明王心經》裏的無上心法,但苦無高妙之技,這本書,些許能補綴一二,助你印證所學。”

錢滿樓接過,低頭一看,封麵工整抄了《李伯升談拳錄》六字,一時心中詫異,抬頭望著他,忽見他印堂發黑,麵罩一股死氣,隱有下世的光景。渾身一個機靈,再看他時,卻見他衝宋時飛道:“錢氏一門乃是滄州望族,錢公子與你又有同鄉之誼,做你主人,也不算辱沒於你,以後你要好生侍奉,使我鹽幫一脈不致斷絕。”

宋時飛見他有托孤之意,眼睛一紅,跪在地上,昂頭望著他道:“師尊!”李伯升徑直走到高興麵前,笑道:“明教、鹽幫如今各有主人,我這徒弟底子薄,手段低微,這一路環飼豺狼,高先生多多費心了。你我年老無用,日後擎天還需賴此血性青年。”高興紅著眼睛望著他,雙手抱拳,哽咽道:“李將軍三思啊!”

聲音雖然輕弱,卻仿佛洪鍾大呂,震撼朱橚心靈。朱橚四肢輕顫,麵上滿含悲鬱,深情望著李伯升,豪傑之氣本易相互感應,欲伸手拉他,卻見他身形一晃,已於蒲團上坐定。雙手在身前結無名印,口中道:“錢公子與沈公子且去,其餘人送送貧僧。”聲如珠玉,天性騰然,少時漸漸合上眼睛,已自坐在蒲團上不動了。

宋時飛跪在地上,大叫一聲:“師尊!”頭腦暈眩,不覺昏倒在地。在場幾位江湖豪客也覺奇怪。高興最先反應過來,合身撲向前去,欲出手拉他,尚未觸及他身體,手臂忽然停在半空,目光怔怔望著他,似乎不可置信,半晌才喟然長歎,訕訕將手收回,表情複雜莫名。

過了半天,宋時飛方蘇醒過來,忽睜開一雙虎眼,掃視眾人,目光含毒,似將在場眾人銘刻在心間。良久才默然起身,癡癡望著李伯升法身,熱淚盈眶。旋即推金山,倒玉柱,繞其身九拜,悲痛極矣。

李伯升卻神色恬然,好似熟睡,少刻周身隱隱散發出異樣香氣,彌漫雅舍,眾人隻覺心曠神怡,心懷舒暢。唯宋時飛目中滿是灰燼,淚眼不住打量師尊,心中更添痛苦,少時竟五體投地,止不住流淚。

錢滿樓心中大奇,不知他何以至此,也拖著殘腿來到他身邊,望著眼前老僧,端詳半晌,見他麵容如生,卻已無半點氣息,才知斯人已然坐化,心中如被重物捶打,直把他擊的晃了幾晃,猛然呆在當場。半晌,才回過心神,表情莊重,恭敬衝李伯升拜了三拜,不覺失聲流淚,如失至親。

高興上前拉起錢滿樓道:“李將軍這是喜喪,錢公子也休太悲傷。”沈文謙也一驚而醒,上前抱住他,勸道:“李將軍往生極樂淨土,大哥該高興才是。”錢滿樓默然垂淚,少時沈文謙扶著他掙紮起身,高興也伸手欲拉宋時飛,後者卻輕輕一甩,將他手臂震開,搖晃起身,目光在李伯升法身上留戀許久,才扶起錢滿樓,默然向外走去。

高興拉著沈文謙道:“此處凶險,請教主速離此地。”沈文謙回身與葉繼儒對望一眼,出聲道:“來日我必上華山。”葉繼儒雙眼眯起,射出寒光,張口欲言,忽覺周身被一股奇異偉力罩住,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沈文謙也不理他,轉身向雅舍外行去,葉繼儒欲向前攔他,身子卻仿佛被定在地上,絲毫不能動轉,一時有心無力,急的滿頭大汗,眼睜睜望著四人離去。雅舍中眾人也似被點中穴道,俱不能動彈分毫,一時麵麵相覷,望著麵前坐化老僧,心中生出恐懼之感。

沈文謙眼見四野茫茫,心中忽生孤涼之感,想起皇陵內廝殺,猶覺眼前血光一片,一時隻盼這大雪再下的密一些,使天地間的汙穢,在這雪中消融個幹淨。不覺手上用力,扶緊了錢滿樓,一腳深,一腳淺的前行。一行在闃寂雪夜中行至天亮,才來到一處大鎮。此刻天色尚早,鎮上毫無人氣。眾人沿著鎮上長街行去,半晌才見到一戶酒家立在道旁。

此刻那酒家仍舊上著門板,階前積了好些雪,門前酒旗也被凍住,靜垂不動。高興向前敲了門,少刻,聽到裏麵有人走來,自門板縫隙向外窺望,旋即出聲問道:“這麽早的天就來吃酒,莫非餓死鬼投胎?”聽聲音卻是個聲音嘶啞的本地漢子。

高興自門縫中遞去銀錢,回道:“掌櫃子起的也早,想必也是吃苦耐勞的人,麻煩開一下門,咱爺們吃幾碗酒暖身子。”那漢子是酒鋪掌櫃,姓劉,乃是此鄉間人氏,不過五十歲上下,卻頗見老態。自門縫中望見幾人滿身血汙,操著外鄉口音,隔著門板擺手道:“今天乃是正月初九,天公生日,小店歇業,不做生意,幾位老板請回吧。”

高興心急,手掌在門上輕輕一按,已將裏麵門栓震落,宋時飛當下移開門板,跨門而入。酒家老劉見幾人搶入,大瞪雙眼,察言觀色已知錢、沈乃是正主,驚恐道:“兩位佛爺若要掛單,去前麵三十裏外龍興寺便是了。”

沈文謙聞言初時一愣,伸手在頭頂一摸,又打量錢滿樓兩眼,見他僧袍破舊,已被鮮血染成赤紅一片,失聲笑道:“大哥瘦下來,又刮光頭發,當真英俊的很。”錢滿樓卻眉頭皺起,苦笑以對。高興卻將一把銀錢塞在那酒家老劉手中,吩咐道:“老板休要羅嗦,快備酒肉,爺們吃了便要上路。”

老劉見他滿臉皮肉綻開,渾身血汙,心中懼怕,不敢冗言,心中歎了口氣,暗呼不祥,伸手將錢接了,一麵上了門板,一麵轉身衝四人賠笑道:“咱小店吃食不多,佛爺可有忌口?”高興道:“咱爺幾個是花和尚,全憑酒肉增長功力,老板快去準備。”老劉聞言匆忙點頭應了,轉身去後廚熱了一壺好酒,又切了熱騰騰的三斤熟牛肉,擺在堂中一張方桌之上。

高興才自拉過一條長凳,用袍袖擦過兩遍,一麵諂笑道:“教主您老人家先坐。”沈文謙扶著錢滿樓坐下,自撿了一條長凳,坐在另一邊,宋時飛與高興才各自坐定,錢、沈率先動筷,高、宋二人才默然吃起酒肉。

沈文謙又連飲數碗,周身毛孔張開,四肢漸複知覺。錢滿樓也懷心事,默然吃喝,少時二人已將酒肉吃盡,高興又叫店家切了兩斤牛肉,一壺酒,四人連吃帶喝,不久皆有熏然之感。老劉見幾人酒吃太多,擔心醉倒,匆忙向前道:“咱這酒是自家釀的,喝多了打頭,幾位老板雖是海量,但也須防著它點,不如我為幾位熱些醒酒的湯,保管您喝了手腳都暖,等下路上好禦寒。”

高興功力雖高,酒量卻差,加之昨夜連鬥江湖好手,又不停歇的奔波良久,已然神功透支,不勝酒力,露出熏然之態,說道:“休要羅嗦,有好東西,快為我家教主拿來。”手上一軟,伏在桌上,打起鼾來。老劉無奈苦笑,應聲轉入後廚,自去張羅。

錢滿樓酒量最淺,也早醉成一團,不省人事。宋時飛也傷神過度,喝的神魂顛倒,伏在桌上默然流淚。

獨沈文謙酒量最佳,此刻心懷不暢,默然獨飲,竟喝的最多,其時雖未醉倒,卻也雙眼朦朧,手腳發軟。忽地,酒家門板卻又被人敲起,沈文謙四下一看,三人此刻已然醉倒,心中奇道:“大冷天有人起大早吃酒?莫非是龍興寺的和尚追來?”心中驚疑,酒勁醒了大半,不敢起身。

那門卻敲的愈發緊了,沈文謙心中電念閃過:“是了,若是龍興寺和尚,斷然不會如此溫柔,我卻想太多,草木皆兵了。”搖晃著起身,向前把門板摘去,大雪灌了進來,打在沈文謙身上,沈文謙被冷雪一激,酒勁又湧上來,踉蹌後退兩步,醉眼望見三個人闖了進來。

沈文謙匆忙上了門板,回身去看來人,卻覺奇怪:三人一路前來,卻是一僧一道一乞丐的打扮。為首的一道年歲頗大,麻鞋鶉衣,身形高而魁偉,披頭散發,臉上髒亂不堪。那乞丐更是可憐,衣衫襤褸,幾不蔽體,赤著雙足,雪天也不覺冷。唯那和尚還有些模樣,法衣多有補綴,但尚能看出本色,頸間又掛著一串念珠,頗有幾分慈眉善目,隻是臉手俱是泥垢,望來頗為滑稽。

沈文謙心下稱奇,也不敢多言,默然閃在一邊。那道人卻不拿正眼瞧他,正望見堂中桌上擺了酒肉,當先招呼一僧、一丐道:“有酒有肉,果是洞天福地。”上桌前坐了,徑自吃起酒肉。

那僧也不羅嗦,隨手一揮,錢滿樓與高、沈二人便被撥開,滾在地上,那乞丐亦不客氣,與那僧各自坐下,伸手便抓向盤中牛肉,那僧扯過酒壺,大嘴一張,將壺嘴叼在口中,喉結滾動,酒水已入腹中。

沈文謙皺著眉立在一邊,心中冷冷想道:“這三人古怪的很,卻不知如何湊成了一路,忒沒禮貌。”他心中暗暗計較,卻不料那道士伸個懶腰,一轉頭衝他望來,笑道:“你這小娃娃腹誹叫花子,當心被他打屁股。”

沈文謙心中一凜,閑來常聞世上多有奇僧怪道,身懷不測之能,雲遊四方,尋常難覓,不可輕易侮慢招惹,莫非今日便被自家撞上?一時不由尋思道:“這幾人好生奇怪,莫非我心中所想也被他看穿?”沈文謙不由打量那道人幾眼,隻見他衣衫雖破,但生的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一時心悸,扭頭不敢再望。

那和尚瘋狂落拓,直將一壺酒飲盡,將壺擲地在地上,噴出滿口酒氣,念著幾句言詞道:“此生休辯是與非,龍虎相遇入宮闈。雙手既染山河血,道山安能把魂歸。”那道人幾口也將桌上牛肉吃光,撫須搖頭道:“你這和尚又來聒噪,作些酸詞陳調,且看道士來一首幹脆些的。”說著起身繞著方桌轉了一圈,仰頭吟道:“不任浮生老山泉,且立凶心在此間。同是證命修真種,一在青天一在凡。”

那老丐在火邊摳腳良久,搓得一手泥垢,此刻聞言,也直起身子,拍拍手,衝那道人點頭道:“說來叫花子最愛的是他,且為這娃娃長歌一首。”隨即拍掌誦道:“仗我心中一片丹,敢叫山河遍狼煙。此身應負傾天誌,要用血海洗山川。”

沈文謙本有夙慧,聽聞三人吟哦,似有領悟,好似有靈光一道劃過心頭,伸手去抓,卻如水中撈月,雙手空空,一時心中悵然若失,癡癡呆在當場。

那和尚起身繞著沈文謙掃了幾眼,搖頭道:“這癡兒眼下還悟不透。”那道人笑道:“看來你是喜歡他了?不過既是癡兒,如何能悟透徹?”老丐也插嘴道:“怕是一輩子都陷進去,逃不出來了。”

那和尚道:“說不得要幫他一把了。”那乞丐沉吟片刻,說道:“聖人之道,在性自足,所謂向外求理不如內心自明,你幫他確是害他,若要開悟,還得靠他自己。”那道人哂笑道:“靠他自己,這輩子都怕是難明。”和尚憂心忡忡道:“說不得要癡傳後世。”乞丐笑道:“叫花子隻聽過以詩書傳家,卻未聽過以癡傳家。”

那道人搖頭道:“他後人中有驚天動地的人物,文武俱可通神,乃是終明一朝第一流的絕頂人物,卻不知又能演繹一段甚麽故事。”和尚悚然歎息道:“何止終明一朝,那人乃是五百年不遇,一千年難逢的偉人,光芒注定要灑遍宇內。”一言既出,滿堂皆驚。躺在地上的錢滿樓也一驚而起,坐在地上,怔怔望著僧、道、丐三人,目露迷茫。

那道人擺擺手,抬眼打量錢滿樓道:“這些身後之事,說來何用?我看此子甚有悟性,乃是承天繼運的非凡人物,比書生要強,二位何不點播於他?”僧、丐聞言沉吟不語。少時,和尚走向前去,雙目如星,罩住錢滿樓,半晌才搖頭道:“此子可稱時代的匕首,卻非跨世紀的英豪,此生成就雖高於書生,但說到澤被百代,福蔭子孫,卻遠不如他,不如在書生身上下功夫,也不枉消耗業力。”那乞丐聞言這才走到他身邊,不認同道:“和尚別誇自家麟兒,須知這業界已是火窟,書生縱然是百代宗師,也要投入這亂世洪爐,被這業火燒融。”

道人點頭道:“乞丐說的不錯,眼下將成刀兵世道,原是殺人得道的法門最快,這日月山河卻被他好一個鬧騰。”乞丐倏然來到錢滿樓深淺,一瞬間,目中似有冷電劃過,將錢滿樓心魄鎮住,旋伸出兩根枯指,敲在他頭頂,跺腳喝罵道:“霍亂山河,荼毒人心,你這娃娃好大能為。”錢滿樓被他敲中,隻覺一道清涼之氣自頭頂灌入,遊**在四肢百骸。身子陡感輕飄通暢,經脈仿佛被推開一道門,遽然變得寬敞起來。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叫花子偏心,說不得,貧道也傳這書生一個滅世殺生的法門,好讓群龍飛懼,宵小驚伏。”正欲向沈文謙出手,那道士卻攔住他道:“他髒腑傷的頗重,體內百脈淤堵,若不救他,怕他活不過幾日,叫花子不過幫他扶經正脈,算不得點播。”那乞丐也說道:“大道滾滾,碾碎萬物蒼生,你我皆跳不出它區囿,你我都顧頭不顧腚的,哪有餘心點播他人?”

那和尚猶不甘心道:“可乞丐總歸是出手了。”那道人望了他一眼,才說道:“書生福源深厚,久後自有造化。”那乞丐疑問道:“卻不知當於何地,遇見何人?望乞明示。”那道人唱道:“無根樹,花正幽,貪戀榮華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來飄去不自由。無岸無邊難泊係,常在魚龍險處遊。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

那和尚接他聲音和道:“甲戊孟秋入靈源,削發為僧避前嫌。荊楚猛士今何在?蓬蒿之中有遺禪。”那乞丐少時也拍手歌道:“匡廬之巔有深穀,金仙弟子岩為屋。煉丹利濟幾何年,朝耕白雲暮種竹。”僧、道、丐各自歌罷一首,都喟然長歎,聲雖不大,但仿佛利劍般,直插進錢、沈二人心底,二人一時暗暗心驚,俱不敢出聲。

錢滿樓望著地麵,麵色古怪,心海卻橫生波瀾。沈文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目現迷茫之色。那道人長歎一聲道:“酒足肉飽,這便走罷。”陡然盯了沈文謙一眼,後者亦覺一道精光入眼,驟然閉眼,少時睜開眼睛,此前眼前渾濁的世界竟變得纖毫可見,清新可人。

一僧一丐哈哈大笑,手指道士不語,此刻門卻不知何時已被打開了,二人轉身一腳跨出。

錢滿樓心中忽生難舍之意,眼見三人已然跨出門外,膽氣陡起,起身向前,口中呼叫仙長不停,大踏步追出。那道人走在最後,回頭衝他一笑,緊接著大手一揮,一股冷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錢滿樓被這寒氣衝撞,不由向後跌了一跤。這一跌,正躺在門內,確震得他手腳一麻,人從醉夢中醒來。

錢滿樓跌坐半晌,旋即落下冷汗,喃喃自語道:“我方才可是追出了門外?”旋即低頭,看到雙腿扭曲,一時苦笑無言。少時,又扭臉環望四周,卻見高、宋二人早已醉倒,滾在地上,發出鼾聲。沈文謙卻趴在桌上,亦驚坐起身,一雙醉眼猶有迷離。錢滿樓與他四目相對,才知方才不過異夢一場,荒誕可笑。

沈文謙何嚐不是和他同夢一場,也驚得手腳齊顫,真魂難歸竅內。少時,二人清醒過來,旋齊齊轉望門外,隻見門板不不知何時已被人摘下,風雪直往裏灌來,再一低頭,瞥見桌上酒肉一空,炭盆也被踢翻在地上,碳灰零落,與門外飄雪混成一團。

此情此景與夢境如出一轍,二人一時驚嚇不小,目瞪口呆,心中真幻難分難識。世上果有奇人乎?有異夢乎?錢、沈二人一時不明所以,心跳加速,驚駭訝異非常,坐在那裏望著空空如也盤子與酒壺,兀自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