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龍虎英豪聚帝鄉

沈文謙失魂落魄在雪中坐了一陣,才收拾心情,怔怔起身,恰逢城內百姓才吃過年夜飯,此刻俱結伴出門放炮,天地間更炸響一片,煙花絢爛,將半個夜空也映得雪亮非常。沈文謙思及往事,心中掛念錢滿樓,恨不能插翅南下,心中又懼怕司馬星徽追來,不敢耽擱,大步出城,縱氣向南奔去。

他行的匆忙,一夜不停,天亮已至南皮縣境。天地間雪下的更密,少時遮住來時行跡,天地間茫然一片。沈文謙此刻心才稍定,思道:此時雪大,遮住腳印,司馬星徽定然難覓蹤跡。這才懸心落肚,放慢腳步。此時腹中饑餓,咕嚕嚕叫個不停,沈文謙立身曠野,眼望四處,隻見樹木枯萎,大雪積地盈尺,心中犯起微愁:此時寒冬大雪,卻到哪裏去尋食物?又行半日,正身疲力竭時,才見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心中大喜:這河寬廣,水中定有魚蝦。匆忙奔至河邊。

此時河水早已結冰,冰麵蓋著厚厚積雪,沈文謙在河邊折斷一截枯枝,跳上冰麵,在河心尋地掃去積雪,雙腳一震,已將數寸厚的冰麵震碎。少時便掏出數尺方圓的冰窟窿,未久,幾條草魚板自冰下遊來,在眼前打轉。沈文謙運起指力,將手中枯枝衝那魚兒紮去,不多時身旁冰麵便有數條巴掌大小的魚兒不住撲騰。沈文謙抓過一條,幾下去了魚鱗,掏出內髒,將魚頭割去,丟棄不食,在河中洗淨一塊生冷魚片,囫圇吞入腹中。連吃兩條,才填饑腸,精神也略有振奮。

四望無人,又三兩下脫去衣衫,望見胸口被硯台砸出淤青一片,心中默然。此時他功夫在身,風雪澆在身上,也不覺寒冷。收拾起煩亂心緒,縱身躍入冰冷河水之中,運起蟄龍眠之術抵禦寒冷,此時再入冰河,身心體會已與前時大不相同。

不多時,已將身上汙垢洗淨。縱身躍上冰麵,見衣衫殘破,遍布血汙,心中無奈,仍舊胡亂套在身上,也不歇息,繼續南行。風雪愈急,連日不斷,沈文謙兩日一夜未眠,此刻已是神疲力盡,腳步越發沉重,心中煩躁:這雪下一時未必能停,道路艱難,我雖有蟄龍眠護體,怕也不能長久維持,看來還需尋地歇息才是。當下小心留意,又行了數裏,才望見遠處佇立著一片頗大的村莊。

沈文謙來到村口,正逢大年初一,將近傍晚,家家戶戶才散去炊煙,此時年味正濃,村民紛紛走出家門,燃放煙花,相互拜賀,俱掛著笑臉。沈文謙見不遠處村口一棵椿樹下中立著一位老漢,一旁空地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在雪地中戲耍,走向前去。正欲開口,那老漢打量他幾眼,走向前,奇道:“這大過年的,是被狗咬了還是怎地?”沈文謙作了一揖道:“老丈慧眼,在下確是被狗咬了。”那老漢狐疑道:“你這孩子莫不是要飯的?”又搖頭道:“看你模樣,不像,不像。”撫須打量他。

沈文謙苦笑一聲,搖頭道:“老丈,在下是要去應天國子監入學的監生,路上丟了盤纏,又遇到幾條野狗撕咬,這才成了這副模樣。”說著掏出懷中硯台,衝那老漢晃了幾晃。那老漢道:“原來是個讀書人,這年節的,還在外麵亂跑,可難為你了。”又問道:“可曾吃東西?”沈文謙心中感動,默然搖頭。那老漢上前拉起他的手道:“看你吃住也沒個著落,我兒也不在家,孩子要是不嫌棄,便到我家吃頓年飯,晚上就住在我家。”

沈文謙感受他古道熱腸,心中暗道:此處民風質樸,直追三代,可見聖人感化有方。也不推辭,口中稱謝,就要施禮,那老者攔住他道:“你這是幹啥?誰沒個三災四難,你如今吃住沒個著落,被俺看到,這大過年的,橫豎不能讓你在外麵遭凍挨餓。”拉起他向村中行去。

不多時,便到了那老者家門外,此刻院門積雪已被掃出一條小徑,新雪尚未堆積。那老漢推開院門,將他領入院中。但見此院東首一間廚房,房門外栽了兩顆棗樹,樹下造了一口井,井旁栽了一大石水缸。院落正北坐著孤單一房,中間是堂屋,東西又各造一間連成一處。房屋矮小破舊,唯窗欞上貼著兩張福字,襯托出一點不同。

沈文謙隨那老漢進了堂屋,隻見四壁蕭然,正中八仙桌上供奉著祖先靈位,桌角點了兩盞油燈,發出螢光,八仙桌下首又擺了一張矮案,案前置一炭盆,火早熄了。那老漢招呼沈文謙坐了,便有一老嫗自偏房迎了上來,那老漢與她耳語幾句,那老嫗便轉出門外,不多時端來吃食。那老漢接了,放在沈文謙麵前,招呼道:“咱窮人家,大過年的沒啥吃的,不過好歹是是餓不著,這是自家做的黃米粘糕,棗也是咱滄州的冬棗,自家樹上結的,快趁熱吃罷。”

沈文謙腹中饑餓,急忙稱謝,幾口將碗中粘糕吃個精光,那老漢又端上一盆麵湯,沈文謙也不客氣,連喝兩碗,才覺手腳升起暖意。那老嫗裏外忙碌,先收拾碗筷,後又去火炕添了把柴火,這才張羅著拿了床棉被,送到側房。那老漢便留住沈文謙,東拉西扯說了一陣,也不知到了幾時,雪下的也不見小,那老漢才點了一盞油燈,與他散了話頭。

沈文謙隨他來到側室,火炕上被褥早已鋪好,炕頭擺放了兩件舊衣,那老漢笑道:“這是俺兒結婚那年托人給做的,俺媳婦是短命人,月子裏扔下兩個孫子便撒手去了,俺兒在家坐不住,前幾年跟村裏兩個孩子去中都修陵,這都好幾年沒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你要是不嫌棄,就先將就穿吧。”

沈文謙心中感動,更不敢推辭,換了衣服,和衣臥倒,才覺這炕燒的發燙,渾身溫暖。那老嫗也進屋囑托幾句,就拿起沈文謙舊衣,要去補綴漿洗,沈文謙阻攔不住,眼睜睜看著她出門而去。那老漢又坐在床頭囑托他幾句,沈文謙不住的道謝,那老者連連擺手,這才吹了燈,仔細幫他關了房門去了。

沈文謙靠躺在**,眼睛合上良久,也無一絲睡意,當下坐起身來,又點了油燈,望著火芯跳躍,灑下一室微光。此刻沈文謙毫無倦意,獨對燈火,默然想起心事。少時心中煩亂,從枕下掏出硯台,在手心把玩。沈文謙摸了半晌,手中忽覺不同,匆忙拿到燈火之下,借著微光仔細端詳。卻不知何時端硯雕紋之間裂開了一條窄縫。想是在獄中被司馬星徽槊了一指,以致有此裂紋。

沈文謙暗罵自家莽撞,想起此硯乃高堂唯一遺物,心中更添悲痛,眼角含著淚,將硯台放在手心,不斷摩挲。過了多久,一陣乏倦襲來,沉沉睡去。也不知到了幾更,外麵煙火聲漸息,唯大雪不停,下得從容不迫。沈文謙睡得不實,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不防手中硯台滑落,摔在地上,黑暗中發出聲響。沈文謙一驚而起,眼角猶掛殘淚。

那油燈還未滅,沈文謙低頭向地上看去,卻見那塊上好端硯被摔成兩半,沈文謙心中一驚,滾到地上,淚水又湧了出來。沈文謙坐在地上直流淚了小半個時辰,才悲心略緩,望著書中硯台,神色哀痛。少時,才小心將硯台收起,卻不防有一物自硯台斷裂處掉出。沈文謙抄在手中,卻是一塊疊得頗為齊整的蠶絲綾錦,小心將它展開,卻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

沈文謙婆娑淚眼,向綾錦上掃去,當先便看到筆走龍蛇,氣勢奪人的四個大字:明王心經。沈文謙額間一痛,似乎那字裏行間有一柄利劍射向神宮,心中不可置信:何人竟然將書法練到了這等地步?

少時才回過神來,向尾章看去,落款確是:沈敬擎三個方正楷書。沈文謙心中巨震:原來這竟是父親遺作。又默歎道:父親將明教至高無上的寶典藏在這硯台之中,教司馬星徽苦尋不得,可見用心之苦,二十年間我與他朝夕相伴,竟全然不知。心下喟然。他雖是書生,但此刻也頗通高妙拳理,想起蘇道泉對心經描述,也不覺意動神搖。當下湊著昏暗燈光,仔細讀來。

原來此經乃沈敬擎傾畢生心血所得。集敘數百年間明教曆代賢達一生習武心得,又匯聚天下武術高妙之秘法,更兼有一代亢宗沈敬擎苦心獨造之感悟,實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學心典。

沈文謙通掃全篇,初覺文字簡平,與蘇道泉所言貌合神似,不過略有新意。而後逐字閱讀,分段品味,這一看,登時脊背冒汗,才覺這其中所述武學道理無不立意高深,跳脫不羈,又直觸道之根本,法之源末,句句藏著無窮奧妙,崖岸獨高,早已將蘇道泉甩在身後。沈文謙合眼回味,少時低頭再讀一遍,感觸又有不同,才知心經言簡旨豐,筆淺意高,乃是常讀常新的無上妙品,等閑難以揆度。心下暗歎:父親斯道造詣早已跳脫窠臼,雖然在意料之中,卻也是喜出望外。一時心歡意動,喜上眉梢,直將父親想象成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沈文謙借著昏暗燈光,將心經捧在手心連讀七八遍,才意猶未盡將心經收好,回味無窮,心中默然歎息道:蘇道泉曾說天下萬法,鹹歸一道,隻有讀過心經才知天下諸般武藝拙陋淺薄,不值一哂。如今親身印證,才知他所說非溢言虛美之詞。

又想起他獄中教誨,不覺牽掛起他的安慰,心神恍惚了一陣,才暗暗禱念,平複心神。又仔細將心經在心間回味,忽有體悟,當下閉目凝神,雙手結成心印,意守靈台,悄然入定。不覺時間飛逝,睜開眼時,已是天光大亮,紅輪高升。沈文謙一口濁氣吐出,才覺體內真氣流轉,拜脈通暢,一夜所悟,遠勝往昔。至此才別開洞天,初登武道殿堂,揭開高深大幕一角。

嗟歎之餘,又默念道:心經中所闡武道陰陽、正奇、盈虛之理,旨意宏深,絕無空言,無怪司馬星徽欲借它來壓製內患。

當下收拾紛亂心思,起身來到院中。那老漢一家早已醒來,早飯也已燒好,沈文謙吃過早飯,那老嫗才將縫補過的衣物放在他手上,笑道:“昨天衣物在炕上烤了一夜,眼下已經大幹了,快換上吧。”沈文謙手托衣衫,猶有餘熱,又見那衣物針線細密,已然補綴完美,忽地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那老嫗笑道:“孩子,你這是怎麽了?”沈文謙扭頭偷偷拭去眼淚道:“都說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覺寒,若是我今天還有這樣的福氣,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鄉遠遊。”

那老嫗聞言也濕了眼眶,卻強打精神道:“俗話說好男兒誌在四方,我不恨我那兒離開他娘,隻氣他這幾年也沒個音訊,教我這當娘的心中不踏實。”沈文謙聽了,愈止不住淚,那老漢一旁聽了,也暗暗悲傷。許久,沈文謙才出言安慰道:“您二老無須掛念,許是您兒太忙,明年過年,說不得就回來陪您二老了。”老嫗聞言破涕為笑,連連點頭。

沈文謙心中悲傷,不欲久留,就要辭行,那老漢苦留不住,轉身入屋即回,往他懷中塞了幾塊粘糕,說道:“俺也沒錢給你備個儀程,隻有這幾塊糕,你路上墊墊肚子。”沈文謙推辭不過,接了食物,二人直將他送到村口,衝他道:“孩子,這裏是黃家窪,俺姓宋,乃是村裏唯一的外姓人家,前麵路要是難走,你沒個去處,那就回來,俺家有飯給你吃。”看著他背影消失,才轉身去了。

沈文謙一路南下,夜晚奔波不歇,日間便尋寺訪刹,以作歇息。間或依著心經之法,修習蟄龍眠不輟,又思及司馬星徽牢內所施江湖諸多拳法道藝,極力回憶,用心揣摩研習,不覺功力益發精進,收獲匪淺。如此不過五日功夫,便進了山東,在德州胡亂打個尖,便一路穿小徑南下,三日便過了東昌府。渡過黃河,便至兗州境,沈文謙初履故土,倍感親切,但心中焦急,也不作停留,惶惶穿境而過。幾日後離魯入皖,穿過碭山地腳,已至淮北境。

沈文謙行進不停,未幾日,穿過淮河,才覺地勢漸高,已至鳳陽地界。鳳陽乃是太祖發祥之地,太祖立國之初,常思帝鄉,有長居鳳陽之意,遂征百萬民夫工匠,大興土木,營建中都,所費甚巨。後又徙江南十數居萬民實淮上,並永免縣民賦稅徭役,人聲自此鼎沸。洪武八年,因工匠施厭勝之術,帝乃大怒,盡殺匠人,遂廢中都。旋而大征民夫,用中都餘材敕造皇陵,又大封陵戶,賜令房瓦盡皆施朱,子孫世享恩澤,世代承襲,優待自古未有。是以此地久承王化,富麗豐足。

這一日,沈文謙奔行一夜不歇,至金光遍灑,露湛朝陽,才覺乏倦,便於尋地歇腳。又行片刻,遠遠望見前麵好大一片丘陵,好似小山,山上古柏森森,露出大片簷角,層樓疊榭,藏在山林之間,形勢極為幽盛。此時天地間猶罩著薄霧尚未散去,俗眼望去,隻覺一派仙家氣象。少時,寺內晨鍾敲響,聲音圓潤綿長,點點梵音流入四野,微風卷來,可聞煙火清香。

沈文謙神氣稍旺,大步行來,轉過一片矮樹林,便見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望去怕不止數百間之多。沈文謙半晌才繞過寺周,遠遠來到山門外,卻見一牌坊,四柱三樓,重簷歇山頂,高有數丈,正中鑲嵌白玉匾額,陰書“龍興古刹”,沈文謙心中一震:原來卻到帝王當年修行之地。

此時天光大亮,沈文謙遠望數僧結伴轉出山門,頂著薄薄霧氣,踏步行來。沈文謙不敢多望,匆忙避走一邊,少時尋見寺外一河蜿蜒開來,大踏步下了河岸,蹲下身來。此時河麵略有薄冰,沈文謙當下伸手撥開,掬起一把河水,打在臉上,神色大為振奮。不多時,身後腳步聲響起,沈文謙扭頭望去,卻是方才山門外數僧,拎著木桶,來此打水。

沈文謙心中凜然,躲閃不及,當下轉在一顆樹後,凝神收息,避開眾僧。少時聽一聲音渾厚僧人道:“周王為了這姓錢的小子,擅離封地,這要是傳出去,被宗人令知曉,可是要削爵貶籍的。”話音落下,便有一聲音年長僧人道:“你卻懂甚麽,聽說這姓錢的身懷重器,周王若得了此物,皇上怕是要給他天大的賞賜,淩駕於諸王之上,如何還削他的爵?”引開話頭,便有僧人笑問道:“褚師兄如此說未免獨斷,我看這幾年宮裏亂的很,前些日子朝中清剿胡黨,據說潭王與他幹係匪淺,宮中差人要削他爵位,他當場便與眾妃焚宮而死。要知道,這可是當朝藩王。”口中嗟歎不已。

沈文謙聞言心中一驚,躲在樹後,不敢稍動。須臾便聽那名喚褚師兄的僧人說道:“你懂個屁,潭王與周王如何相提並論?”又一僧問道:“褚師兄,聽說太子和秦晉燕周俱是馬皇後嫡生骨肉,不知此事真假?”那褚師兄道:“宮裏都傳燕、周二王是馬皇後所誕龍子,若真如此,周王當朝強藩,又有軍功在身,斷然非等閑諸王可比。”

片刻,又有人道:“無天子詔令,藩王擅離封國乃是重罪,卻不知是何寶貝,教周王冒如此風險?”那褚師兄道:“此事自上到下守口如瓶,大家皆是風聞,若不是周王不小心,被僧眾撞破行跡,天下誰又知道他此刻遠離封國有千裏之遙?”話音落下,便有人道:“我昨日聽馬師兄說,周王得了方丈傳書,連夜帶少林寺的人從開封過來,第二日下午就到了寺中,據說跑死了兩匹馬,如此看來,此物定然要緊的很。”

那褚師兄冷笑一聲道:“宮門深淵如海,你我豈能揆度?那裏自來便是修羅地獄,生死皆不由己,說起來,這幾年宮裏坐穩了天下,外頭的流言卻甚囂塵上,要說皇上與東宮沒個耳聞,打死我也不信,不明白東宮那位爺如何還能坐得住。”又有聲音道:“都說太子溫弱仁慈,手無縛雞,龍門的幾位老祖圍在他身邊日日教導,可他卻心不在焉,冷落宗師,聽說玄門中人多有不滿。”

話音一落,有人接道:“這算甚麽,聽說前些年太子在宮中挨了訓斥,竟想不開,投了太液池自殺,萬幸給救了回來,打那之後,皇上便有廢長立賢之心,這外頭的幾位強藩更是蠢蠢欲動了。”眾人七嘴八舌,於荒郊野外,說起宮闈秘事,俱無忌憚。當時便有人道:“說起來,如今北方幾王俱擁重兵,招攬江湖匪類,周王在河南,少林便投在他門下,在河南地界可是豪橫的很。”有僧人迎合道:“諸王封國俱是舊朝古都,連晉王太原封地也是李唐興旺之地,這些地方久承王氣的地方,諸藩於國坐擁地利人和,無一人是好相與的。”

那褚師兄聞言道:“如此說來,若那錢姓小子果真身懷重器,周王憑借少林寺和咱方丈這層關係,確是快人一步之先。”當下有人問道:“褚師兄,你路子光,可曾打聽到是何寶貝?”那褚師兄聞言低聲喝道:“若不想惹禍上身,便休多口舌。”俄而又道:“這幾日寺外不太平,聽師傅說,玄門與蓮妖都混在其中,昨夜周王帶著那姓錢的藏進了皇陵,卻不知是否露了行跡,萬幸引開眾人,不把大夥卷入風波才是。”一言既落,眾人均附和出聲。

那褚師兄似是眾人頭領,此時見眾人打滿水,招呼道:“外麵說的話,在外便被風吹跑,誰要帶進寺中,被長老們聽到,小心死無全屍。”眾人惶惶答應,那褚師兄這才匆忙招呼眾僧去了。

沈文謙立在樹後,聽眾人腳步漸遠,半晌才小心探出頭,趴在河岸上望見寺廟山門緊閉,想起方才眾僧言語,心中翻騰起波瀾:那人所說,莫非是兄長不成?心中一沉,四肢卷起涼意,如墜冰窖。

少時心思轉動,思忖道:若兄長真落到所謂周王手中,此刻必然已至皇陵。又心中驚疑道:聽他所言,周王似乎未得到那寶貝,卻不知兄長將他藏在了何處?少時心緒煩亂,思道:說不得是個巧合,司馬星徽都阻他不得,如何便落在了這寺廟之中。一時心海翻騰,拿不定注意。

也不敢在此地停留,沿著河岸向南奔去,少時便見地上大片車轍印跡,路兩旁到處是營建房屋所需磚石木料,俱棄之不用,沈文謙縱目南望,心道:不管如何,我需去陵中一探,否則心中實在不安。計議已定,腳下如箭開弓,沿著印跡向鳳陽陵行去。

且說鳳陽陵寢,本是太祖父母及兄嫂侄兒之墳塋。元至正四年,濠州大饑疫,太祖至親相繼歿了,貧不能下葬,裏人劉繼祖與之地,乃葬於鳳陽。至正二十六年,太祖封吳王,乃命故臣修繕父母陵寢,始為鳳陽皇陵。後洪武二年與八年相繼培土加封,敕令營造,太子並諸王多次祀陵於此,至此皇陵日益宏偉,規模已成。雖非帝王之陵,但宮閣殿宇,壯麗森嚴,也可謂世所罕見。

沈文謙提氣奔了一陣,遠遠繞過巍峨中都城,來到皇陵近前。此時日頭正烈,天地間大霧散去,才現了那皇陵真容。隻見陵園四周土丘環抱,形勢十分幽盛;北麵兩座小山,宛如兩尊巨獸,守護著後麵三重城垣。最外一重土城周長數十裏,高有丈餘,正北一道紅門,神道延伸入內,神道兩旁傍值鬆柏,雕造石像,氣象非凡。

越過外城,向內望去,但見樓接天宇,丹陛輝煌;碑石林立,層台累榭,更添美輪美奐。又有丹楹刻桷,飛閣流丹,高出萬丈雲表;直把一個皇家莊嚴氣象,盡皆顯露無疑,教人望而生畏。無外乎太祖第六孫朱有燉有詩盛讚:千古袞旒藏玉匣,九重宮殿壓金鼇。沈文謙立在坡下,遠望皇陵,一時如臨幻境,心中稱奇道絕。

沈文謙見有皇陵衛巡綽四周,無機可覓,心中暗道:日間行事不易,若入皇陵,還需夜間才是。當下尋一處密林藏身,合眼靜待紅輪西垂。

再睜眼時,已是夜間,沈文謙立在陵外,張眼望去,隻見黑暗中,鳳陽皇陵猶如伏在暗處的巨獸,張開血口,就要擇人而噬。沈文謙心焦如焚,當下強壓住心中懼意,打點精神,悄然躍過外城,避開神道,向內城潛去。走不多久,忽遠遠望見神道中央立起一塊巨大的石碑,碑高數丈,上罩六角碑亭。沈文謙修煉蟄龍眠有成,此刻目力已然不弱,當下凝目望去,卻是洪武手書《禦製皇陵碑》,細看碑文,卻見起首寫道:大明皇帝之碑孝子朱元璋謹述:洪武十一年夏三月興建皇堂,予時秉鑒窺形,但見蒼顏皓首,忽思往日之艱辛。況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不足以為後世子孫戒,特述艱難以明昌運。俾世代見之……

其下洋洋灑灑千言,備述朱元璋一生戎馬經曆,其下又發闡國祚昌運興盛之理,沈文謙逐句讀來,那字仿佛有巨大魔力,仿佛有金戈鐵馬在其中縱橫,讀來催人心膽,最後竟至汗流浹背,眼出幻象。良久,沈文謙才攝住心神,目光落在碑文最後數句:惟劬勞罔極之恩難報,勒石銘於皇堂。世世承運而務德,必彷佛於殷商。淚筆以述難,諭嗣以撫昌。稽首再拜,願時時而來向!——洪武十一年,歲次戊午,七月吉日建。

沈文謙目光落下,腦海中仿佛炸響一聲驚雷,心中讚歎道:時時而來向,不敢忘初心!這碑文寫得當真卓見不凡,頗有遠識,想來朱元璋是了不起的人物。一時魂神以交,讚歎不已。半晌,又思及蘇道泉所言,想到父親身歿也因此公,一時心中生恨意,旋而又惆悵莫名,少時已是滋味難辨,不分愛恨。許久才歎口氣,在黑暗中悄聲道:“若有一日你我相遇,卻不知該叫我如何抉擇?”

半晌才覺此念荒唐,搖頭祛除心中雜意,繞開石碑,向內飛走。少時爬上神道旁石首身上,向內望去,隻見周遭樓殿高聳,氣勢雄偉,在黑暗中迸發崢嶸。沈文謙居高向內城了望,隻見城中漆黑一片,樓牆之後黑坨坨一片,半晌才看清晰,竟是一座數丈高丘,高丘上又有叢台突兀立在其上,偶爾閃出點點星光。沈文謙不敢遲疑,縱身向高丘奔去。

一路無話,不多時便至丘前,方知此丘並非天然,乃是積萬民之力,用無數石土堆積而成,丘上載滿奇鬆怪石,一條小徑蜿蜒向上攀升。沈文謙望見四下無人,尋徑登丘,少時來到叢台之上,居高俯瞰,將皇陵盡收眼底,心下忽生感慨:無怪古今豪傑,俱欲稱孤道寡,試問這登基坐殿,統禦寰宇之**,哪個男兒能夠抵擋?一念升起,心中也覺荒誕無稽,回身向台上看去。

原來這叢台縱橫十丈,寬敞之極,其上架有七彩天橋,橋上建有亭閣,簷角高飛,橋旁怪石上有飛泉掛瀑,傾瀉入好大一汪碧池,當真結構精奇,布局華妙,人立其間,恍然如登仙境。又見叢台正當中一座大殿,高有三層,碧瓦重簷,拱枋貼金繪彩,十幾根明柱上都有金龍盤旋,極為肅穆。沈文謙見窗欞間有燈火透出,似有人聲,幾步搶入窗下,凝神細聽。

方一靠近,便聽殿內傳來一儒雅聲音,緩緩道:“原來是張士誠十八條扁擔後人,無怪有人出手滅你家邦。”旋即有一人冷笑道:“什麽十八條扁擔,周王殿下故弄玄虛,教人恥笑。”聲音嘶啞,聽來熟悉而親切。沈文謙聞言心中巨震,不是錢滿樓卻又是誰?旋而心中黯然道:果然如那僧人所說,兄長確實落在了周王手中。念頭才起,那儒雅聲音道:“看你背上這刺青,我便已知你來曆,想不到天地間還有鹽梟漏網之魚。”

錢滿樓冷笑道:“錢某操舟之輩,如何能跟鹽幫的老爺攀上交情。”那儒雅聲音卻問他道:“你可知滅你滿門的血仇是誰?”殿內沉默良久,少時錢滿樓才緩緩道:“往事如煙飄散,錢某不想知道。”那儒雅聲音道:“你不想知,可本王偏偏要告訴你,你且聽好了,滅你錢氏滿門深仇之人乃是……”錢滿樓忽打斷道:“周王殿下不要徒費心力,我即便知道仇人是誰,此生也無力血恨,徒然痛苦一生罷了。”

那儒雅聲音笑道:“此事不難,你若將東西交給本王,本王不但告訴你你仇家是誰,來日我也可為你掃滅仇敵,使你錢氏恢複舊日煊盛家業。”錢滿樓聞言冷笑道:“周王許下好大的諾言,可錢某寄身市井,早已無意江湖,周王再說下去便要拖我拖我下水,從此教我一生不得安寧。”言罷冷笑不止,冷冷道:“錢某不聽也罷。”

那儒雅聲音道:“仇敵將你錢氏一族滿門屠戮,你如今苟活於世,不思血恨,我倒好奇,你錢滿樓到底是生了什麽樣的鐵石心腸,可是血肉長成?”錢滿樓聞言哈哈大笑道:“錢滿樓欺天忘祖,已然滅絕人寰,殿下休要操心。不過我卻有一句話想請教殿下。”

那儒雅聲音聞言疑道:“你有何話?”錢滿樓道:“你朱氏一族貴為王胄,坐擁九州,鼎食八方,本該為萬民道德表率,可如今天下風傳你父子相疑,手足傾軋,卻不知你一門公戚生的是何心肝腸肺?”那儒雅聲音聞言陡然大怒道:“放肆!士庶小民安敢辱我奕奕皇族。”

少時便聽殿內有人起身,俄而響起腳步聲,似是那儒雅聲音主人。須臾聽他聲音激憤道:“想皇父養民,如保赤子,恒念爾等饑寒,為之衣食,登極二十餘年,多免四方稅糧徭役,以安四方生民,如今天下大治,可換來的確是你等犯上不尊之佞言。”其語頗為心痛,頃刻又聽他冷笑道:“若有一日孤大權在握,必然將世上負心人盡皆剿戮!”

錢滿樓哈哈大笑道:“周王殿下好大的心胸,卻不知何為大權在握?”少時殿內沉默,那儒雅聲音也不出言應答。錢滿樓不冷不熱,緩緩道:“若真有那日,恐怕周王殿下第一個要殺的,便是錢某吧。”那儒雅聲音道:“也許錢公子等不到那日也未可知。”錢滿樓置若不聞,少時冷笑道:“你身為藩王,擅離國土,乃是重罪,如今外麵強敵環伺,若走漏了風聲……”旋即冷笑不語。那儒雅聲音沉默半晌,說道:“你果真不肯將此物獻給本王?”

錢滿樓冷冷道:“我如今被卷入偌大的風波,那寶貝便是錢某定乾坤,操進退的神器,輕易豈能與之他人?”那儒雅聲音怒道:“乾坤浩浩,本王尚不敢言操進退、定風波,你微賤將死之人,安敢放此大言?”錢滿樓笑道:“想錢某也是七尺男兒,如今被周王殿下卷入風波,我若不翻騰些浪花,豈不讓王爺看扁了我。”那儒雅聲音陰沉沉,歎息一聲道:“既然執迷不悟,那便吃些苦頭。”

錢滿樓冷笑道:“錢某旬月死裏逃生,什麽苦頭沒吃過,殿下若有手段,盡管招呼。”那儒雅聲音哈哈大笑,俄而狂道:“張士誠十八條扁擔起義,留下的孽種果然都帶幾分反骨。”少時忽聽殿內有人出手,便聽吧嗒一聲,聲音清脆,錢滿樓痛呼一聲,聲音淒厲道:“朱氏匹夫,你敢斷錢某雙腿,早晚有一天,我叫你江山破碎,社稷飄零。”沈文謙伏在殿外,聞聲胸中一痛,好似有把刀紮在心頭,心中大為不詳,當下便欲縱身入內。手挨在門上,便聽一洪亮聲音道:“院外何人,還請現身一見。”聲音渾厚,內力似乎大為不俗,遠遠送出。

沈文謙不料殿內還有他人,並早看破自家行藏,手上發力,便欲現身,掌力尚未吐出,卻聽一渾厚聲音自另一邊傳來道:“少林祖傳搓背敲骨的手段,俊的很那。”旋聽門窗巨震,有人自另一邊破門而入。方才那洪亮聲音口誦佛號,出聲問道:“不知尊駕何人?”

另一聲音笑道:“在下九齡坐下一條狗,法師稱呼我為阿狗便是。”那洪亮聲音聞言道:“原來是漕幫馮大海馮老香主,這淮水上下八百裏還都是香主地盤,貧僧未曾拜過山頭,失敬失敬。”馮大海聞言哈哈大笑道:“馮某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如何敢把小周王殿下的故土據為己有,法師要拜,小周王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聲音戲謔,頗為滑稽。

那洪亮聲音道:“卻不知馮老香主夤夜造訪,所謂何事?”馮大海笑道:“馮某此來所為何事,法師豈不是明知故問?”話音一落,那儒雅聲音道:“漕幫莫非也不甘寂寞,欲要有所作為?卻不知投了哪家的山門。”馮大海笑道:“小門小院,說了有辱貴人清聽,不說也罷。”

那儒雅聲音道;“既如此,何不到我開封立寨,我河南有酒有肉,定能讓貴幫眾多兄弟如意。”馮大海擺擺手道:“貴人門檻太高,又有少林的凶和尚把門,咱們漕幫都是不入流的鄉愚,不敢僭攀高枝。”

那儒雅聲音唏噓道:“陰九齡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非俠客子弟,卻是隱逸的雄豪,我素敬之,此生不能結交,一直引以為憾。”馮大海笑道:“周王謬讚,我在此替陰總舵主謝謝您。”少時,那儒雅聲音道:“本王還是那句話,你回去告訴陰九齡,若他不棄,可至開封,到我寒舍盤亙些時日,我必奉食以待。”頃刻又道:“你與他說,本王此生若能得他相伴,溝壑亦成坦途。”馮大海道:“周王巨眼青垂,在下定將周王好意轉述總舵主。”

少時殿內陷入沉默,許久才聽馮大海皺著眉頭道:“法師已證真如,乃是菩薩天中的人,下如此重手,不怕業報降臨,摧毀道心麽?”那洪亮聲音笑道:“同在紅塵修羅場,是是非非休作真。和尚真如、虛妄,起滅決於一念,早將業身拋掉,任由沉淪。”馮大海笑道:“法師既然已悟真如,想必有法子渡我升入梵天,證果修真。”那洪亮聲音道:“佛祖四萬八千偈,自家緣渡自家身。馮老香主年逾六旬,猶保赤子之心,已得般若諸諦,修行遠在貧僧之上,如何反向來處苦尋?”

馮大海笑道:“來處既是歸處,魔心即是佛心,還請周王與法師成全於我。”那洪亮聲音道:“來處歸處的,繞來繞去,誰又能跳出這個大圈?我成全馮老香主,卻不知誰來成全貧僧?”一語落下,便有聲音自高空遠遠送來,語氣爽朗道:“法師無須自苦,陸少遊佛緣深厚,今日或許可成全於你。”沈文謙聞聲抬頭望去,隻見一人自台下飛奔而來,自殿側飄入殿內。馮大海冷笑道:“我倒是誰,原來是紫金壇的蓮妖,怎麽?顧經年剛才燕王那裏吃了大虧,你卻又巴巴跑到周王這裏,莫非也想長些記性?”

話音一落,便有一人聲音尖銳道:“長記性的不止有陸大蓮首,還有我妙風使。”旋見一人自高空落下,破窗入殿,說道:“本以為皇陵四周埋伏著巨眼英豪,沒曾想卻藏了一群阿貓阿狗,早知如此,高某何必躲到這時才現出真身。”連聲哀歎,俄而拍手笑出聲來。

那儒雅聲音道:“原來是明教高先生,本王久慕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那尖銳聲音聞言大笑道:“周王客氣了,好說好說。”語氣頗為得意。

少時,但聽那儒雅聲音語氣踟躕道:“如今漕幫,明教,白蓮子的英雄玉趾親臨我大明皇陵,卻不知本王當以何待各位?”那尖銳聲音笑道:“周王殿下太客氣了,我等算哪門子英雄,如今門外還有一位不知來路的神仙,您老莫要怠慢才是。”那儒雅聲音道:“高先生此言何意?”那尖銳聲音道:“這房梁上藏了老鼠,你等且望頭上看。”沈文謙本自凝神靜聽,忽聽風聲大作,身前門窗轟然炸開,便見一手向他抓來。

沈文謙心中大駭,下意識躲閃,使出登萍渡水的輕身之術,旋即就地一滾,堪堪躲過來人。那人一抓不中,咦了一聲,怪叫道:“你這八步蹬空練的稀爛,卻不知是哪個假道學教出的歪弟子,也敢來趟這趟渾水。”沈文謙靠在樹上,見他身形瘦高,賊眉鼠眼,頗為猥瑣,但身法之快,竟是難以形容,心中驚駭,順手折下一根樹枝,捏個劍決,橫在胸前抵擋。

那人見狀,獰笑道:“你這又是哪門子功夫?看樣似乎是賢雨峰的夜雨瀟瀟劍?果真如此,這也練的太給白蓮子長臉啦。”麵有不屑,哈哈大笑,又要蹂身而上。沈文謙行藏已被點破,自忖敵他不過,靈機一動,手中樹枝如電射向他當胸,那人側身退後,躲了過去,正欲出言譏諷,卻見沈文謙搶先向殿內飄去,口中道:“在下見過周王殿下。”向內望去,見殿內各方立了數人,也不知哪位是藩王正主,胡亂朝空處一拜。目光便落在地上那人身上,隻見他身形消瘦,衣衫殘破,昏厥在地,雙腿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便是自家日思夜念的兄長,當下心中一痛,淚水如斷線珍珠般落下。

當此時,一豐麵長須男子衝沈文謙打個恭道:“卻不知又是哪路英雄藏在梁下,不是高先生,幾乎都將大家給蒙了過去。”沈文謙見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心知他便是當今皇帝嫡出五子,封國河南的周王朱橚,當下回禮道:“回稟周王殿下,在下非是江湖中人,乃是一介書生。”那猥瑣男子跟隨他竄進殿內,望著他冷笑道:“書生也會登萍渡水與夜雨瀟瀟劍,小兄弟莫不是拿這一室昂藏漢子當傻子麽?”

一深目男子聞言也道:“我剛才瞄了一眼,這夜雨瀟瀟劍雖練的奇醜無比,但東西是我青木壇賢師叔的真傳沒錯,卻不知是何人傳授與你?”原來此人便是方才殿內白蓮教陸少遊。沈文謙見他深目含著冷意,不敢與他對望,低頭道:“我先前曾見一位朋友耍過幾式,並未用心學過。”陸少遊冷笑道:“這一路劍法除了明教蘇道泉以外,從不傳外教子弟,如今蘇道泉已匿跡二十年,你說是朋友,卻不知是何方高隱?”

法性見他麵目不善,心中疑惑,問道:“登萍渡水乃是本寺冠絕一時的輕身之術,至正年間已經失傳,施主手段卻不知為何人傳授?”向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沈文謙冷眼望著在場眾人,又見錢滿樓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泛起愁念:如今各方強人俱在,我手段微末,如何能救兄長逃出生天?少時打量幾眼那猥瑣男子,見他又黑又瘦,五十歲出頭的年紀,個子也矮眾人一頭,心生一計,張口問道:“你是明教中人?”法性見沈文謙忽視自家,心頭大怒,正欲發作,卻見那猥瑣男子向前攔在他身前,打量沈文謙,狐疑道:“我乃明教妙風使,你是何人?”

沈文謙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忽然自懷中掏出神火令,喝道:“我乃明尊後人,如今明教教主沈文謙,妙風使聽令。”話音一落,滿堂皆驚。朱橚目光古怪,望著他道:“四哥將你出世的消息播撒江湖,如今打破平衡,攪的四方風雨大作,包藏了好大的禍心。”陸少遊念頭一轉,也出聲問道:“如此說來,明教掌旗使蘇道泉還在人間?”馮大海也目含忌憚,望著沈文謙沉吟不語。

沈文謙置若不聞,篤定盯著那猥瑣男子,隻見他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似乎不可置信,又不斷打量沈文謙麵容,狐疑伸出手指向神火令。沈文謙微微一笑,將令牌放在他手心,那猥瑣男子捧著神火令端詳了半晌,忽地喜極而泣,將神火令雙手奉還,退後一步,神色莊嚴,膝蓋一彎,便跪下身子,以頭觸地道:“妙風使高興苦等了二十年,終於將您老人家給盼來了。從此我神教揚眉可待,我神教子民再不受群小欺淩。”竟而嚎啕大哭,涕淚縱橫。

沈文謙見他不昧心智,一顆懸心才落在肚中,暗暗道:蘇道泉與此人俱是忠良之輩,朝廷卻將其指佞為邪黨,若非親眼所見,天下又有誰能信世間有如此不公之事?當下不顧眾人驚愕,將他扶起,感歎道:“你與老蘇都是教內忠臣,明尊在天之靈若是有知,定然欣慰。”想起父親,心痛不已。

高興聞言哭的更是悲痛,又跪下身子,不住磕頭道:“方才高興出手,幾乎傷到教主,萬死難辭。”沈文謙複拉起他道:“你心中若真過意不去,那便助我救出兄長,免再遭他人毒手。”高興轉身望著錢滿樓,疑道:“莫非教主口中所言兄長,便是這位公子?”

朱橚也抱臂冷笑道:“高先生莫非也要將小王齏滅於此不成?”高興麵有冷色,望著朱橚陰陽怪氣道:“小周王,您朱氏一族能當天下的主人,卻獨獨當不了咱神教的主人,奉勸您老還是早點把您身上那股子主子勁給拿掉,否則,咱兄弟們撒起潑來,就怕折了您老的麵子。”眾人聞言均思忖道:江湖都道明教目無尊上,傲視獨高,連小小妙風使便敢放此狂言,忽視藩王,可見世不容它,必然有其道理。盡皆愕然,望著他發愣。

朱橚聞言也麵色微燙,心中慍怒,冷哼不語。高興卻麵有得色,斜眼瞟著眾人。法性心中雖惱,麵上卻不失禮數,施禮道:“都說明教乃眼高於頂的人物,今日一見,果然不俗,卻不知貴客手段也是否如此脫凡俊逸。”高興嗤笑道:“無毛禿驢,殉葬老髯,江湖都傳你一身打鐵的功夫能在寺中排前五,如今見了你腳下這稀鬆勁,恐怕玄門的狗見了你都要笑掉大牙。”

法性見他言語尖銳,難聽至極,臉色一沉道:“魔崽子伶牙俐齒,今天貧僧橫豎要留你在此處。”話音一落,便見馮大海與陸少遊各自橫移數步,團團將高、沈二人圍在中間。高興也不以為意,轉身望了陸少遊一眼,問道:“陸大蓮首,當年貴教賢雨峰跟我教明尊乃是過命交情,你我二教高賢睨睥江湖,綻放光芒,可謂一言出而天下法,如今當年這一班子兄弟還沒死絕,你白蓮子便將舊日大情拋下溝崖,連賢教主大位亦被郭靖元篡奪,一代聖王幾乎退隱江湖,可笑大好的蓮教,要敗在你們手裏了。”

陸少遊聞言傲然道:“世兄說這話就不對了,想我郭教主眼光遠超當世,其蘭譜兄長齊步蟾更是天下橫練功夫第一,況且賢師祖如今乃是我教太上長老,執掌青木壇大權,何來篡奪一說?”

高興聞言冷笑道:“可笑紅塵濁浪滾滾,埋葬至情,賢雨峰當年乃是天下齊頌的亢宗,是白蓮教撐門麵的柱石,如今也被你等逼宮遜位,讓出權柄,可歎世風難挽,人心不古,失足相殘,猶甚仇敵!”陸少遊勃然怒道:“我教如今正是百花齊放的大好局麵,你不念舊情,妄議尊長,今天陸某死活也要縛你回教,在白蓮聖池前跪地洗心。”

高興仰天大笑,旋而冷眼望向馮大海道:“馮老香主莫非也與蓮妖存了一樣的心思?”馮大海冷聲一聲道:“所謂龍不與蛇交,如今你明教乃是江湖匪類,人人皆欲滅你等而後快,我漕幫雖不才,但也願為江湖除此遺禍。”

沈文謙皺著眉頭,雖心中略不認同其意,卻也凝神受教,不發一言。朱橚見他言語狷狂,也生許多感慨,少時心思一轉,有心與他修好,撫掌讚歎道:“說起來,幾位王兄之中,獨我朱橚此生不曾與沈敬擎謀麵,但聞高先生今日高論,亦有如此卓越見識,可想當年明尊乃是何等意氣風發,不可一世。”高興微微搖頭,遙想當年道:“我明教俊逸之士何止千萬,高某不過瓜田下履的匹夫,誇誇其談尚可,若說真實本領,那是萬萬不能與我教天才相提並論。”

朱橚聞言拱手讚揚道:“高先生謙虛了。”高興擺手道:“這話一點不誇張,不說與高某齊名的便有輝月、流雲等光明五使,單就五使其上十二寶樹王,俱是各懷絕技,手段通天的大宗師,明尊坐下還有大光明與掌旗二使,放在如今,亦足使玄門退讓,少林低頭。”

朱橚聞言更心神搖**,唏噓不已。馮大海卻哂笑道:“周王殿下休要聽他小小妙風使往自家臉上貼金了,如今玄門當道,百派遜避鋒芒,周大拙更是號稱萬法之源,名聲直追沈敬擎當年,乃是如今江湖第一人,他教若還有幾個能人,不妨就做一番事業給江湖同道看一看,也不砸明尊當年立下的牌坊。”

法性也上前合十道:“我少林闔寺永記司馬星徽當年恩賜,聽說他已出世,我千萬寺眾掃榻盼他親臨,妙風使若與他相見,還請轉述我寺思渴之情。”

高興森然道:“和尚這話說的婉轉,你放心,如今我教教主初掌大位,正欲收拾河山,早晚要再聚英豪,重踏你山門。”法性聞言冷笑不語。朱橚卻向前勸道:“往日恩怨已隨風而去,法師與高先生何苦糾纏不放,若高先生不棄,可攜貴教英雄至我開封,我必倒履以迎明教諸位高賢。”

高興哈哈大笑道:“周王殿下這是有招攬之意了?”朱橚笑而不語,微笑看著他,似有企盼。高興卻橫眉掃了他一眼,昂然道:“想那朱元璋當年吳王之位還是我韓山童教主所封,還是那句話奉勸周王殿下:這天下無人可做我明教的主人。周王早早絕了此念為好,免得禍害加身,藩王亦難自保。”

朱橚登時冷下麵孔,勃然道:“大膽邪徒,你當本王今日留你不得?”高興冷眼掃視殿內道:“可惜玄門不在,否則高某定要耍足了威風,教你等見識下我神教之威。”話音一落,便見一人緩步踱進殿內,聲音清冷道:“玄門在此,諸位久待了。”高興聞言冷眼望著他,但見來人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背負一柄長劍,臉龐瘦削,麵貌清俊,唯一雙細目冷光四射,透著駭人神采。

法性麵色凝重,點點頭道:“好,很好!”退在一旁,雙目垂下,麵上也沒了光彩。高興至此方知來人不凡,小眼睛滴溜轉了數圈,才拍手笑道:“想不要小小的鳳陽皇陵,今日齊聚了諸派英豪,熱鬧的很,熱鬧的很!”葉繼儒卻不理他,走到沈文謙麵前,細目打量他道:“你便是如今的明教教主?”沈文謙聞言本待拒絕,踟躕片刻,終究是一點頭道:“我是明教教主沈文謙,你便是周大拙的傳人?”

葉繼儒眉毛一挑道:“你明教司馬星徽前些日子傷了我兩位師叔祖,這仇,看來是要找你報了?”沈文謙被他一望,心神顫栗,卻不願墮了氣節,說道:“我父親聽說是被你師叔祖逼下長空棧的,便為此事,我早晚也要上玄門的。”葉繼儒哂笑道:“若你有子嗣,十八年後或可登門找我葉繼儒尋仇。”沈文謙被他注目一望,如遭電擊,腦子一亂,猛然失去重心,就欲摔倒。

高興心中大喜道:教主果然有誌氣,不枉我剛才眾人麵前一拜。當下向前一步,用胯不著痕跡蹭了沈文謙一下。沈文謙骨肉一震,靈台驚顫,回過神來,強強站穩身形,卻見高興攔在葉繼儒麵前,冷笑道:“玄門小娃說話口氣未免太大了。”葉繼儒淡淡道:“你年紀雖一把,但手段還不夠看。”身形一晃,高興隻覺眼前一花,便失了他位置,心中駭然,轉身見他又站在教主身前,出聲道:“你功夫太差,氣血更沒煉淨,殺你都侮了我的魁星劍。”

殿內眾人方才便覺他手段不凡,不敢輕視與他,此刻見他展露身法,更受驚嚇,始知玄門盛名無虛,俱非俗手,心中駭然:連周大拙再傳弟子都已崛起,再過十年,這天下還有誰是玄門的抗手?均不覺意折心灰,爭鬥之心倒滅了十之八九。

高興見他身法輕妙,卻不甘示弱,腳下一晃,飄然拉起沈文謙退後數丈,冷笑道:“玄門這兩年高手越多,教養益少,說不得,今日老夫要教你娃學點規矩。”葉繼儒掃視眾人道:“葉某第一次攜劍下山,不欲多造殺孽,你等讓我將此二人帶走,也算賣我一個麵子,日後我欠各位一個人情如何?”

馮大海見他手中長劍古意,密布雲紋,脫口而出道:“老夫這劍上星紋,乃是周大拙是十年前的佩劍,如何在你手中!”葉繼儒道:“師叔祖如今肉身成劍,早棄刀兵,葉某不才,鬥膽將這劍從劍閣中請了出來,日夜祭養打磨。”他語氣隨意,但在眾人耳中聽來卻大不尋常。馮大海心中如騰巨浪,歎道:“你受了他的劍,看來也承了他的衣缽,不得了,不得了。”少時大有羞色,歎口氣道:“後生可畏,老夫告退。”說著投身向殿外奔去。

陸少遊聞言麵色陰陽不定,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半晌才恨恨一跺腳道:“玄門吃肉,在下喝湯,閣下請了。”搖搖拱手,望了幾眼沈、錢二人,退後數步,站在殿角,不肯退去。

沈文謙數遇玄門中人,心中翻江倒海:孫大愚手段已高顧經年與法苦不少,王道宗亦與司馬星徽比劍良久不敗,葉繼儒更不發一式,須臾驚退漕幫香主與蓮教蓮首,玄門如今果真天下無敵?想起眾人口中所言周大拙,心中更添駭然:眾人齊齊推崇周大拙,卻不知這位玄門領袖,果真手段高絕,當世無匹?

少時又思道:卻不知他比起父親當年卻是如何?片刻搖搖頭,心中暗道:眾人都說父親乃是空前絕後的第一人,恐怕周大拙與父親尚有差距。少時又心中驚疑不定:卻不知司馬星徽遇上他,會是什麽結果?又想起起蘇道泉與周五,牽念不已,心髒揪成一團。

少時心中升起一個念頭:隻盼天下多幾個能與周大拙相抗之人,多多羈絆玄門,否則我此生如何為父親報仇雪恨?霎時連轉過七八個念頭,一時隻覺頭昏腦漲,煩亂至極。

葉繼儒乍現身形,須臾便嚇退兩人,其餘眾人俱驚了麵孔,心情沉重。少時唯高興心中不怕,冷眼打量他道:“你這娃娃,手段雖練的不差,但要在此處逞強,卻還不夠看。”倏然出手,右拳帶起驚風,直襲葉繼儒麵門。拳法簡勁無華,頗見功力,實是非同小可。葉繼儒雙眼一瞪,就要與他交手。高興忽手掌張開,手心一團白霧騰起,炸開丈於,須臾將葉繼儒籠罩其中。

葉繼儒不防他使詐,眼前登時茫然一片,心中大驚,須臾飛身後退,揉了揉眼睛,才看見一團虛影向殿外飄射而去,怒從心起道:“賊子使詐。”腳下卷起一陣風,如雷似電,向那虛影追去。殿內法性和尚與殿角陸少遊也爭相搶出,追葉繼儒身後而去。殿內唯留朱橚愕然而立。

不多時,三人已穿過內城,向外城奔去。沈文謙功力遠遜於他,高興雖將一身醇厚內力源源不絕傳來,此刻仍是頭昏神迷,肺中好似有火在燒一般,氣血也欲沸騰開來,當下放緩腳步道:“我心中仿佛有火在燒,委實跑不動了。”

高興也放慢腳步,回頭望著他,急切道:“教主您老人家千萬要忍耐一些,那和尚與陸少遊身手皆是不俗,周大拙的徒孫更隱有半步化境的手段,老高雖也不懼,但是也怕一時疏忽,不能維護您老人家周全。”說著手上內力更如江海般流入沈文謙體內,腳下也更緊了幾步,如電射向陵外。

再奔片刻,隱約望見神道伸向城外,盡頭一堵巍峨城牆攔在麵前,沈文謙卻再也支撐不住,甩開高興,坐倒在地,喘息不止。高興扛著錢滿樓,起身拉住沈文謙手臂,望著後麵,哭喪臉道:“教主你老人家再堅持堅持,出了皇陵,老高就有一萬種辦法保您周全啦。”

沈文謙默然搖頭道:“委實……不行啦,這丹田,好像……是要炸了……”高興目中焦灼望向後方,少時一把抄起沈文謙道:“老高冒犯您老人家法體了。”右掌輕托其腹,將他舉過頭頂,與錢滿樓一左一右,腳步沉重,向外奔去。

行不過一箭之地,卻見身後一人如鬼魅飄至身側,喘息冷笑道:“一把年紀了,倒是會投機行巧,葉某幾乎被你逃掉了。”高興見他身子微微搖晃,似有不支,不示弱道:“周大拙恐怕不過爾爾,世人怕是高看他了。”胸間一口氣提起,速度又快了幾分。

葉繼儒喘息間被他拉開一丈之地,目中駭然,緊咬住他,縱聲道:“魔崽子輕功實在高明,若在地上比試,恐怕你有敗無勝。”高興縱氣狂奔,也不回頭道:“拳法與步法本無高下之別,但今日高某心有牽念,恕不能與你一較短長。”說著來到城下,腳下一震,騰身而起,足間在城牆上點了數下,須臾躍上牆頭。卻見一人負手立在牆上,卻不是先前被玄門驚退的馮大海是誰?

高興裹足不前,麵色陰沉道:“明教、漕幫你我向無怨隙,馮老香主何必阻我,未貴幫增添新仇。”馮大海笑道:“魔教亂黨,人人得而誅之,馮某不才,願效微勞。”此時葉繼儒也追了上來,縱身躍上城牆,束身立在兩丈開外,隱隱將高興三人圍在中央。

便在這時,又有一道虛影直射而來,長劍如寒雀乍驚,飛快向高興背心刺去。高興見了此路劍法,怒道:“白蓮教不顧情麵,撕破臉皮,早晚要被被我神教滅絕傳承。”不敢遲疑,手上用力一托,將錢、沈二人送向城下,大吼道:“教主隻管脫身,他們身法太遜,不能奈何老高。”

沈文謙背負錢滿樓才在林間穿行不過一裏,便見眼前人影一晃,法性自一顆樹後轉出,聲音洪亮,隱含風雷之聲,喝道:“兩位還要落在貧僧手中。”豎掌直擊,拍向沈文謙胸口。沈文謙躲閃不及,肩膀一塌,將錢滿樓丟在地上,也運起手掌,迎了上去。法性冷哼一聲,並不換式,任由他手掌撞了上來,霎時間兩人手掌合在一處,沈文謙丹田一熱,喉嚨發甜,倒出出去。

法性進身如電,倏然出手在他前胸後背拍了數掌,沈文謙如何能抵擋?須臾體內生出異樣,已然被封住周身大穴。

法性隻一招將他擊敗,笑道:“恐怕沈公子乃是曆來手段最弱的明尊了。”沈文謙聞言心酸,回望林外,見牆頭幾人酣戰在一處,高興依仗身法,獨身擋住三人,便欲張嘴呼救,卻覺胸前發悶,喉嚨間如堵一物,已然被封了啞穴,說不出話來。正此時,卻又有兩個小僧來到此處,將錢、沈二人背起,兩人在前,法性跟後,一行人在林中東拐西藏,頗為熟撚的向密林深處鑽去。

少時才出了林子,繞著外城牆牆根兜了大半圈,才從南側城門入內,避開神道不走,專在碑林中穿梭,少時才複入內城。走不多遠,忽見迎麵一座闊府,綠牆朱門,內裏多建亭台樓榭,占地極為廣闊。此時院外立著兩隊兵丁,見幾人來到,早將大門推開,法性當先,兩位小僧與他魚貫而入。少時穿過正堂,來到內府一座偏廳之內。

兩位小僧這才將二人放下,默然關門而出。沈文謙此時丹田猶似火燒,強忍著不適,抬眼掃視廳內,卻見朱橚坐在暖閣之內,手捧一盞香茗,笑望他道:“江湖之士粗魯淺濁,以藝高膽烈為榮,說到底,不過有勇無謀的莽夫,早晚為人砧上魚肉,你雖是魔教尊者,統禦群小,但我今日所言,不知你以為然否?”沈文謙穴道被製,聞言心中悲涼,神色也黯然下來。

卻聽一人聲音嘶啞道:“我有肝膽從仗義,交人隻憑腰上刀。縱死胸中一片白,不活眼前半點朱。江湖多有義士,其誌行高你等百倍,義今雖不彰,但久後自有公斷。”朱橚聞此詩詞頗有反意,心中一凜,低頭望向地上發聲之處,才失聲笑道:“錢公子祖上乃江湖匪類,如今又口誦反詩,莫非有意效仿先祖,重入江湖?”

錢滿樓此刻已然轉醒,但雙腿劇痛,不絕傳來,當下咬牙冷笑道:“你瞧不起江湖,卻也不得不靠它,豈不可笑。”又望向身邊法性,目含恨意,冷笑道:“周王之意,少林早晚要被刀斧加身,和尚聽了莫非不覺齒冷?”法性微微一笑道:“大眾縈縈繞繞,如溺海中,我佛慈悲為懷,施宏大法力,盡力度天下眾生以登彼岸,天下眾生一日不般若,則我禪宗一日不如處阿鼻地獄;世間萬方一人不成佛,則我少林一天不受輪回八苦。此乃天地間至難至苦,若僅刀劍加身,便可成此宏願,我少林又何懼哉。”

錢滿樓見他言語雖然隱晦,但一顆禍心已然絲毫不加包藏,變色道:“看來這天下風起雲湧,各方英雄俱藏不住了。”朱橚聞言仰天大笑,忽低頭道:“錢公子說的本王聽不懂。”

錢滿樓冷笑道:“天下大亂,便在頃刻之間,周王莫非看不透徹?”朱橚目視於他,森然道:“錢公子既說的如此通透,那本王便也不避諱甚麽了,告訴你,你手中那物件便是這最後的星火,一旦引燃,天下頃刻便是燎原之勢。本王奉勸公子順勢而為,遵行明哲保身之道,若有一日,錢公子加官進爵,光耀門楣豈不是易如反掌。”

錢滿樓冷笑道:“周王殿下休要為姓錢的費心,此物至重,非有德之士,安能居之。”朱橚羞惱,手指他道:“曆代屬我朱氏一族得國最正,你卻說我朱氏無德,你欲置唐皇宋祖於何地?”

錢滿樓冷笑道:“你說我是張士誠部屬後人,那你朱氏一族便是錢某的仇敵,我隻說你等無德,尚且看了如今君父體恤黎民,重視百姓的份上了。”朱橚笑道:“鹽幫的遺民能說出這話,倒叫本王對你刮目相看。”

錢滿樓冷笑道:“在下又不是眼下,自然能分個清濁賢昏。”又歪著腦袋道:“況且我說無德,非是朱氏,乃是你周王殿下。”朱橚聞言大怒,手指沈文謙道:“別人前來乃是為了劫你,他此來卻是為了救你,本王敬你是讀書人,也不折辱於你,給你三日時間,若三日內本王拿不到寶貝,孤便將他淩遲於你麵前。”將茶盞擲於地上,摔得粉碎。起身向廳外走去。

法性默然跟隨周王轉出偏廳。旋有兩僧入內,俱生得眉凶眼惡,身材高大魁梧。沈文謙見二人走路腳下幹淨,知二僧俱非俗手,又見二人手裏拿著一捆生牛皮繩索,心中一黯心道:“我穴道被製,卻如何救兄長逃出生天?”一時也怪自家莽撞出手,以致二人又陷入困頓之境。

又想起高興,心道:“玄門葉繼儒手段教高興高出不少,卻不知他是否能安然脫身?”一時心中也隱隱為他擔憂起來,當下閉上眼睛,腦海中思忖脫身之計。

二僧見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卻如何知他此刻心思?自顧用生牛皮繩索將二人背靠背捆在一處。

錢滿樓不事拳腳,被勒得連聲痛呼道:“二位佛爺下手輕些,在下細皮嫩肉,可經不起您恁大的手勁。”一環眼僧人斥道:“都死到臨頭了,還要討實惠。”錢滿樓道:“寒衙之內的死囚,施刑之前尚有斷頭酒肉之優待,咱爺們是周王府內要犯,怎麽著在臨死前您二位佛爺也要讓咱感受下佛祖慈悲不是。”

環眼僧人道:“師弟何必跟他說那麽多廢話,這小子是讀書人,最狡詐不過,小心被他把你繞進去。”那長眉僧人道:“劉師兄說的是,聽說龍興闔寺上下費了許多功夫才將他擒住,你我要打起萬分精神,萬不可讓他在你我手中有半分閃失。”又將手中繩索抽緊了幾分。那環眼僧人笑道:“師弟也太小心了,料這二賊插翅難逃。”

那長眉僧人聞言不以為然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姓沈的魔頭也是有功夫在身,當年魔教手段通天,雖說他被封了穴道,誰也難保他不會暴起傷人。”環眼僧人道:“我前些日子被刀割了手,現下尚未大好,你幫我用力綁緊了。”

那長眉僧人手上加了把力氣,又捧著他道:“劉師兄‘屠龍刀術’便是在河南少林寺內,也能闖他五道山門,這魔頭不過初通拳腳,即便穴道未封,也須不是師兄對手。”那環眼僧人哈哈大笑,頗為受用道:“你這練武的悟性若能有這張嘴一半水平,恐怕也不會被攆到鳳陽皇陵來為往生者日日薦亡。”那長眉僧人口宣佛號道:“劉師兄這話可是瞧不起師弟了,當年師父可說寂字輩中弟子屬我戒行最為清靜,早晚要見真如證果位的。”

那環眼僧人笑道:“師傅老人家一輩子都不知真如長的是圓是扁,他說話你就信啦?”那長眉僧人泄氣道:“師兄休提這些,快些將二人綁仔細了,莫被他逃了才是。”環眼僧人道:“法性師叔早就命龍興寺的師兄弟把這偏廳看住了,那幫子人雖手段稀鬆,但是也有幾個得了師叔真傳,手段也還入眼。況且宅外更圍了數百皇陵衛,此處已是蠅蟲難渡,裏外俱無人可以出入。”

話雖如此,手上卻絲毫不軟,將二人綁個結結實實,繩索也被打了死結。

那長眉僧人歎氣,另起話頭道:“說起來,前朝佛道大會,我禪宗敗北,後來至正年間紅巾軍犯寺,雖有老祖顯靈,寺中卻遭厄難,如今玄門當道,我少林頹勢難挽,參禪不成,習武不就,可歎風氣日下啊。”環眼僧人笑罵他道:“你才是守著公雞下蛋,瞎操心。少林的前途命運乃是方丈他老人家關心的事,你吃你的齋,念你的佛便是了。”

那長眉僧人道:“如今我少林式微,卻偏偏找了個不會武功的人做方丈,寺內長老、師叔們竟然都無話可說,也真是我少林千百年來頭一遭。”環眼僧道道:“會武的,都在外麵跑腿,不會武的,每日在蒲團上動嘴,人家動動嘴,你就要跑斷腿,這個道理,說了你也不懂。”當下不願再與他閑聊,索然踱出暖閣,提起門後兩把戒刀,俱甩在那長眉僧人懷中,在偏廳中尋椅坐下,閉目養神。

錢、沈聽他二人攀談,知此處已然密布天網,均苦笑一聲,心中長歎。少時,錢滿樓才趁二人不在意,衝身後沈文謙,低聲道:“兄弟你的事情可解決了?”沈文謙背靠著他,雖看不到他麵容,聲音卻讓他心中溫暖,當即搖搖頭,想要張嘴,一股氣息卻牽動胸腔,登時心口劇痛無比,冷汗涔涔而下,口中雖是咿呀有聲,卻說不出話。隻得頹然垂首,搖頭以對。

錢滿樓默然,又問道:“你卻如何尋哥哥到了此處?”沈文謙扭頭向後望去,半晌眼中留下濁淚,強忍著痛楚,才忍痛發出幾個音節道:“你的腿!”錢滿樓半晌才聽清楚,這才向腿上望去,隻見雙腿扭曲,下身酸麻一片,幾乎無了知覺,苦笑一聲道:“不過是兩條腿而已,又不是腦袋,兄弟不要擔心。隻要錢某不死,總會有站起來的那天。”

沈文謙搖頭,半晌才吐出一字道:“疼。”一字說出,不住咳嗽,引得閣外二僧注目望來。錢滿樓聞言目現恨意,良久才搖頭道:“比起心中痛苦,這點皮外傷又算的了什麽?”沈文謙眼淚簌簌落下。錢滿樓勸慰道:“兄弟不要難過,我家破人亡那會,這身心就麻的沒一點知覺啦,此番斷腿,倒教我感到一點可惜,可惜前十年碌碌無為,都荒廢過去了。”

少時長歎一聲,喃喃道:“前有林衝雪夜山神廟,今有錢某雪夜明皇陵,此番劫難過後,你我若是不死,我定要將少林山門盡戮,讓朱氏江山遍地狼煙。”

沈文謙聞言竟爾呆了,少時心驚汗流,氣不長處,半晌無言。錢滿樓沉默半晌,才幽幽吐口道:“兄弟,又牽累你了。”沈文謙眼角望見他鬢角已添許多白發,將臉靠了過去,與他頭頸抵在一處,默然流淚。

兩人竊竊私語,直到下半夜,尚無睡意。錢滿樓望見暖閣外二僧此刻正百無聊賴,困乏不已,並未注意二人。才悄然趴在沈文謙耳畔,聲音細微不可聽,說道:“自助者,天助之,你我須想法從此處脫身才好。”沈文謙穴道被封,但耳力尚佳,聞言衝他點點頭。旋即二人各想手段,半晌也無良策。

沈文謙口不能言,錢滿樓臉色蒼白,先開口道:“你我二手雙手被縛,須想辦法先解開這繩索。”沈文謙神色黯然,默然搖頭。少時忽心念一轉,向懷中望去,心道:“我周身穴道被製,但兄長卻無此累。我若將心經教他,他若練出內力,定能為我解穴,說不得,我二人有望逃出生天。”

當即掃了兩眼暖閣外僧人,見一僧業已熟睡,另一僧雖未閉眼,卻也雙目似睜非睜,神遊太虛,打起了瞌睡。沈文謙端詳二僧半晌,確認無礙,才悄然低頭,張嘴咬開前胸衣服,將明王心經從懷中叼出,用嘴遞給錢滿樓。

沈文謙悄然比個口型,錢滿樓半晌才看懂,卻是“解穴”二字。隨即憂心道:“這可是你教至高之典,我一個外人……”沈文謙默然搖頭,眼中現出焦色。錢滿樓咧嘴一笑,也覺此話多餘,轉瞬卻又犯起愁念,想道:“祖父當年立下家規,不許闔族子弟習武,如今屍骨未寒,言猶在耳,我卻背棄祖先訓誡,日後地下如何見列祖列宗?”想到此處,也覺悲傷。

少時心中苦笑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手段。吳起殺妻拜將,張巡殺妾饗眾,二人一時英豪,我非迂腐之人,此刻當效仿前輩,日後若有成就,亦成一樁美談。”當即去除雜念,初現梟雄本色。雙眼望向沈文謙,二人四目相對,會心一笑,錢滿樓才轉過頭,靜心研讀明王心經。

卻見那經曰:“行氣之士,首重陰陽。陰陽之道,在乎氣血丹田。丹田者,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盈之則溢,虛之則藏。仰之則彌高,俯之則彌深。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去偽存真,隨心而化。養先天自然之能,日久則及神明。不偏不倚,忽隱忽現。從心所欲,是謂化境……”

起篇就見不凡之筆,錢滿樓登時心神沉浸,細心研讀。約莫半個時辰光景,錢滿樓才堪堪將心經通讀一遍,此時已汗如雨下,心亂神驚,心道:“心經通篇所論,雖為武學之理,但何嚐不是天地間大丈夫生身處世之至高道理?”一時心中感歎,思緒紛飛。

此時他雖明心經所載道理,但卻與穴道、經絡之學無從下手,當即警覺四顧,旋而扭頭悄聲道:“兄弟,這文章看起來雖至簡明了,但其中道理卻頗深,況且其中所述關節穴道,奇經脈絡我卻一竅不通,如何習練?”沈文謙卻早成竹在胸,少時抬腳用腳尖將心經勾在二人身側,腳尖一點,落在心經手闕陰心包經的內關穴之上,旋而目光下垂,落在錢滿樓脈腕向內三指處。

錢滿樓倏然一亮,麵露驚喜,低聲道:“兄弟你這以目識穴的法子確實精妙。”當下二人或以目交,或以足指,或以背脊相蹭,或以頭額相抵,一人教的仔細,一人學的癡狂,半夜功夫,錢滿樓竟將全身穴道經絡識了個七七八八。沈文謙又口型與手腳並用,喉結與身體並展,教習錢滿樓氣血搬運,導氣行功之法。

少時,錢滿樓才背靠沈文謙,虛靈頂勁,氣沉丹田,坐守靈台一線之光,閉目冥思起來。坐了不知幾時,錢滿樓頓覺腹內湧起一股股熱流,細若牛毛,霎時聚在一處,又在體內分散成數股,來回流動。當即按照心經之法,以意念為宗,引導熱流沿奇經八脈奔騰,旋而上衝入腦,旋而滌**丹田。

想起先人,心思一亂,那股熱流便失去領馭,登時如離巢驚飛之雀,也沒了方向,隻在四肢百骸中橫衝直撞,種種異狀,催人心膽。少時那股熱流又衝擊靈台神宮,錢滿樓隻覺天旋地轉,金星在眼,登時痛呼一聲,一口熱血湧向喉間,才覺胸前悶脹之感稍減,匆忙張口,大喘粗氣。

這一聲驚呼,卻將熟睡的二僧吵醒,那環眼僧人手持戒刀,來到二人身邊。錢滿樓雙腿一勾,將心經壓在身下,那環眼僧人睡眼迷離,惺忪打量他兩眼,含糊斥道:“二位在搗什麽鬼,仔細佛爺爺手中戒刀不長眼睛。”將刀在錢滿樓麵前揮動。錢滿樓氣喘籲籲,閉目顫聲道:“佛爺明鑒,在下這腿……實是痛的很。”

環眼僧人見他麵色慘白,渾身顫抖,才冷冷笑道:“也就再疼三兩日,便再無折磨了,公子忍耐一下吧。”旋而轉身回到暖閣之外,少時又睡過去。錢滿樓一顆驚心才落在地上,少時才收拾體內,依照心經之法,平息那股熱流。

再行功不久,錢滿樓便覺周身有不可宣言的異樣:忽輕飄飄如處雲端;霎時又沉甸甸如負山巒。體內熱流少時如決堤巨浪,洶湧奔騰;忽又似潺潺細溪,涓涓流淌。不多時,周身毛孔俱張開來,天地間似有絲絲涼氣透入體內,條條屢屢,鑽入心田。丹田也似鼓脹一般,錢滿樓低頭望去,卻見小腹平整,卻無異樣。心中嘖嘖稱奇,忙收攝心神,馭血導氣。

少時,那股熱流在體內已是意念所指,無所不至。錢滿樓才意念下沉,將熱流向雙腿引導而去,熟料那股熱流方至膝蓋傷口之處,便徘徊不前,下肢隱有刺痛之感。錢滿樓情知斷腿之處經脈已斷,心中一痛,墮下淚來。

但他乃心智堅強之人,此刻又多曆苦難,已然有所頓悟,當下心中冷笑,忘卻腿上痛苦,心中意守空靈,全力引導體內熱流往複循環,滌**百骸。

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二日間,亦不見有人前來,二僧也隻管自家吃喝,全然不理二人。錢、沈二人也不覺餓,錢滿樓兩日未眠,更是不覺倦乏,反而目炯星芒,神氣完足。

正當時,錢滿樓雙拳緊握,閉目冥思,隻覺體內憑空生出虎狼之力,心念一轉,便發諸掌端,當即輕巧按在地上,那青磚寸寸龜裂。沈文謙背靠著他,低頭望去,心中驚奇道:“才兩日功夫,手中便有如此功力,兄長之悟性,遠遠在我之上。”當即比對口型,詢問錢滿樓情狀。

錢滿樓卻低聲道:“真要做事,須做絕了,你還需教我些手段。”沈文謙聞言思索片刻,想起那日蘇道泉舞劍之情景,旋即以目示意錢滿樓看仔細。這才抬起手腕,手指微動,以形馭意,雖無宗師格局,亦有脫凡不俗氣象,依照記憶,颯然將“夜雨蕭蕭劍”舞將起來。

沈文謙望來,卻嘖嘖稱奇,原來他手指舞劍雖然拙慢,但於個別細微之處竟有獨造,即便有三五式背離劍法原旨,但其不拘不束,恣意汪洋之妙意,已於劍端初窺端倪。

沈文謙心中感歎道:“蘇先生說劍法一道,猶如流水,劍似水而無常形,人為器亦有短長,人劍合一,故能生萬般變化形狀,造出千種微妙殊同。兄長乃是天才,才看一眼,便高我習練多時,若有明師教之,假以時日,必然有非凡造詣。”又望見他斷腿扭曲,心中痛楚非常。

錢滿樓卻越舞越發歡心,一時沉浸其中,物我兩忘。舞了幾遍,才出言詢問道:“此劍法精妙非常,卻不何以名之?”沈文謙示意錢滿樓伸出手掌,在他手心寫下夜雨瀟瀟四字,錢滿樓望著手心沉思,片刻喃喃道:“垂死病中驚坐起,夜風淒雨入寒窗。此劍當取暗淡悲涼之意。”又起手將劍法舞了一次。

這一次,才覺不凡,隻見手指或點、或刺,初時不過巧於縱橫,意平氣淡,看不出端倪。幾式過後,劍意忽轉迅疾,真氣也彌布袖口,手指藏在袖中,時隱時現。少時再從袖中挑出,已帶了幾分淒涼之意。霎時指下吹起颯颯寒風,繞著指尖飛旋,不多時出手越來越快,尖尖幻化成一片蒙蒙細雨,彌散在天地之間。

沈文謙目眩心折,少時已是神思恍惚,麵上不可置信:“兄長從未習武,又無人點撥,卻將此劍法高妙已經舞得與老蘇分毫不差,此不凡悟性,莫非天授不成?”

少時,錢滿樓指頭落下,沉默起來。沈文謙猶有震驚,看著他袖角發呆。不多時,錢滿樓才出聲道:“這是別人的劍,卻不是錢某的劍,若是我,當於愴然中擇其孤高,絕境中取其不甘。”轉眼望向沈文謙,低聲道:“賢弟卻看我再舞此劍於你。”

起手便脫略行跡,走的是遼闊蒼莽的意境。幾式後,劍身飛動間更隨心所欲,時而寥廓時而孤絕,唯劍意神骨飽滿,不拘於格,已是去形求神的路數,全然失了“夜雨蕭蕭劍”本真麵目,成了另外一路劍法。

沈文謙臉色變的通紅,呆呆瞪著雙眼,再也發不出半句感慨來。錢滿樓眼睛餘光見他已然神醉,忽收住“劍”,淡淡道:“《易經》終卦乃言未竟終焉,須知物不可窮,凡事亦無可求全,我今頓悟劍道,不可全然悟透,否則日後再難有大進益。”

此天然資質,不教而知,沈文謙卻還能說什麽?一時心中拜服,生出仰視之感,心底直為兄長感歎欣喜。

那環眼僧此刻正在熟睡,尚未反應,錢滿樓已抄刀在手,轉身向那長眉僧脖上抹去。那長眉僧人卻未睡熟,此刻被冷風驚醒,睜開眼時,已見刀至眼前,口中驚呼,摸起戒刀就攔在麵前,旋而就地一滾,那刀在劃開了那僧左臂,將骨肉也翻了出來。錢滿樓咬緊牙關,也就地隨他一滾,那長眉僧才坐起身子,便覺心口一涼,錢滿樓已將刀如電般送入那長眉僧胸口。

錢滿樓用力一轉,將刀抽出,帶起一蓬血霧,打在身上。那僧抬手指他麵容,喉結轉動,卻發不出聲音,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