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月山河今猶在

沈文謙隨那衙役來到府衙東北角一處高牆院落之外。那院牆條磚砌起數丈高,下麵一扇窄門,門上雕有狴犴,形如虎頭,猙獰可怖。牢門之外,立著兩個提刀獄卒,見了那衙役,打過招呼,又驗了身份,便引二人入內。

當下便有人登記名姓,搜驗全身。那獄卒見沈文謙麵相窮苦,衣裳殘破不堪,草草摸了幾把,口中咕噥道:“窮書生一個。”推搡著引沈文謙拜了獄神,便衝那衙役皺眉道:“可巧來的不是時候,眼下已經是年根了,咱大牢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如今已無空監了,少不得要和眾人擠在一處,吃些苦頭了。”

那衙役也擰著兩條眉毛道:“你這乾坤爐子,多少人塞不下?”那獄卒笑道:“七八間巴掌大的地方已經關了兩百多號人,你真當我這是太上老君的乾坤爐了。”那衙役搖頭道:“這可不行,常人你胡亂塞個地方也就是了,這人卻要稍加照顧,他是府尊故人的兄弟,是個秀才,如今尚未革除功名。”

那獄卒皺起眉頭,說道:“你說我可沒辦法,地方就這麽大,昨天強塞了兩個蟊賊,今天再塞,恐怕人屎都要給擠出來了。”那衙役擠眉弄眼道:“擠出來不正好讓他們重新塞進胃裏,也省的吃糧食了。”兩人放聲大笑,神態輕謔,言語間直把犯人不當人看。

正此時,周五匆忙趕到。那獄卒衝他打了一躬,客氣道:“什麽風,把五爺您給吹來了?”周五來到近前,先衝沈文謙點點頭,這才囑咐那獄卒道:“這新進的是自家兄弟,將他和大王爺關在一起。”

那獄卒眉頭緊鎖,似是不可置信,問道:“五爺,大王爺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這麽多年,他老人家一人獨享闊監,別的房間擠死過那麽多人,也沒見什麽時候把人往他老人家那裏塞,您破天荒要把這小子送去,存心是要他老人家再開殺戒。”周五不願與他解釋,沉聲道:“這事我親自與大王爺說,不過幾日功夫便要走的。”那獄卒猶是問道:“這小子恁大的麵子,勞煩您親自安排,還要跟大王爺同監。”

周五皺眉道:“這是府尊老爺親自關照過的人,也是我兄弟,你可要仔細照顧好了,莫要讓他吃了苦頭。”那獄卒聞言不再羅嗦,一邊引沈文謙入內,一邊應道:“得嘞,既然是老爺交代的事情,咱肯定把這小子養的白白胖胖的,讓他在裏麵安生過個好年,說起來,咱這還沒關過秀才呢,今個也算是開張了。”

沿著獄道前行,連穿幾道牢門,來到深處一間鐵網密布,掛滿銅鈴的牢房前。當下那獄卒便扶著鐵柵,衝裏麵小聲問道:“大王爺,您老可睡了沒有?”半晌無人應答,那獄卒又輕輕在咳嗽兩下,小聲呼喚。良久,監房內才有一蒼老聲音罵道:“有屁快放。”

那獄卒聞言眉頭展開,小心道:“大王爺,周五爺來看您了。”周五聞言擠到前麵,屈膝做個姿勢,客氣道:“道泉先生,周五給您老請安了。”許久,那蒼老聲音哼了一聲道:“你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就直說罷。”周五委屈道:“周五好歹還是您**過幾天的人,您這麽說,可教我以後再沒臉和您老相見了。難道我無事便不能來看望您老人家嗎?”

那蒼老聲音冷笑道:“你的心肺,別人不知,可卻瞞不住我,你有何事?”周五這才笑道:“有件事還想跟您老打個商量。”那蒼老聲音笑罵道:“我就知你小子一來就沒好屁,快放吧。”

周五幹笑兩聲,才道:“我這邊有個兄弟,是個生員,因為案子還沒查清楚,需要在咱這裏暫住幾日,想跟您老問一聲,您否讓他在您監房內騰個地方,好歹讓他落個腳?”話音一落,便聽隔壁監房有犯人喊道:“甚麽人這麽大臉,要跟大王爺同吃同睡,要不是個如花似玉的娘們,咱爺們可不願意。”

便有人哄笑出聲。那獄卒聞言將手中鐵鎖敲在監房欄杆上,罵道:“你們他媽的都皮緊了是不是,要不要老子拉你們拉出給你們鬆鬆筋骨,請你們吃頓紅燒肉?”眾犯人攝於威嚴,一齊噤聲。

那蒼老聲音聞言許久才緩緩道:“你想壞老子的規矩?膽子越來越大了。”周五匆忙道:“道泉先生,您老別誤會,周五知道您老一個人自在慣了,這麽多年也一直沒敢攪擾您,但是這人實在是我過命交情的兄弟,是個老實讀書人,我不敢將他關在別處,被人帶歪了,知道您老德重勳高,想把他送進來給您老調理調理,等到年三十,我帶點酒菜過來跟您老磕頭拜年。”想了想,又道:“不過幾日的功夫,案子一了,我便還您老一個清靜。”

那蒼老聲音半晌無言,周五急道:“道泉先生,馬上臘月底了,周五提前給您磕頭啦。”膝蓋彎下去,便要跪下。忽然一物自黑暗中射出,釘在周五膝蓋,周五渾身一震,膝蓋彎曲不得。僵在當場,望向暗處。

許久,那蒼老聲音問道:“今年是什麽年了?”周五匆忙答道:“回道泉先生,今年是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年。”那蒼老聲音聞言,似在思索,半晌才低聲唱道:

憶昔秦淮河上飲,

坐中賓客多傑英。

二十餘年如一夢,

此身猶在亦堪驚。

歌聲悲涼,似含著無限深情,裏麵那人一曲歌罷,許久才一聲歎息,意興闌珊道:“庚戌年到庚午年,老夫在這裏已經枯坐了二十載春秋。韶光虛擲,往日難追。”周五哄著他道:“您老正值豐年,是證命修真的人,這牢獄也被您住成華閣,早晚滄州府都播撒道泉先生囹圄證道的美名。”

那聲音苦笑兩聲,問道:“你在這公門也有十年了吧?”周五小心答道:“回道泉先生,周五洪武十二年秋進來的,到如今已是第十二個年頭。”那聲音唏噓道:“十二年,滄海亦成桑田,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你讓他進來吧。”

周五喜掛眉梢,捧著他道:“周五就知您老人家是活菩薩轉世,心腸最軟。”那蒼老聲音戲謔道:“我記得你進來做獄卒的那年,不也標榜自己是個有骨氣的書生嗎?怎麽如今有了品秩,反而活的越發不像個人,隻剩下搖尾乞憐了。”周五笑道:“須知這莽莽紅塵,最消磨男兒意誌,把個百煉精鋼也煉化成繞指,我自從披了這身衣服,也成了渾人一個,這這天底下定定如一的英雄好漢,怕是隻剩下道泉先生您一個人啦。”那獄卒也附和道:“周五爺說的對,整個滄州府地麵上,我看也就大王爺一個血性男兒。”

那聲音忽帶著仇恨道:“你知我恨你這身狗皮,便想著法的逗我開心,你若真是有心,把他脫了,我才是真開心。”周五聞言皺著眉頭道:“您老可別這麽說,我脫了這身皮,一家老小都要餓死,您老人家可要體諒咱百姓最不容易。”那聲音長歎一聲,問道:“說起老小,我記得你前些日子說你家嫂胸悶,如今可大好了?”周五忙感激道:“吃了道泉先生您給開的方子,已經大好了。”

那聲音又道:“知道是我的方子救了你親人的命,也不知道來我這裏磕個頭,送些酒肉報答我。”周五笑道:“知道您老是不尚虛禮的奇男子,咱在心理已經磕了一百個響頭了。再說您老不常說情毀癡人心,酒喪英雄誌,今怎給小人要起酒來了。”

那聲音哈哈大笑道:“美女是我的魂,美酒是我的命,這兩樣寶貝隻能我來罵它,卻不由別家誹謗。”周五聞言也隨他大笑。

言語間,將牢門打開,笑道:“我的爺,小的給您送來個酒簸箕。”說著將沈文謙推入牢內,衝他低聲道:“沈公子休要著急,隻管在此安心寬坐,須知這在外麵的人比在裏麵的人更是焦躁萬分,錢老爺定為您盡力周璿,想來不多時,您就可以出去跟兄長相見了。”又反複交代了那獄卒數次,跟裏麵老人打個照麵,匆忙去了。

沈文謙忽入暗室,就見監房角落盤腿坐了一人,隻覺身量頗高,模樣卻看不清楚。沈文謙知他便是周口口中道泉先生,雖不知底細,卻也知道是此處要緊的人物,也不敢異動。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監視,隻見四壁陰森,地上髒亂,麵上愁雲如墨,心中默歎: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我讀書十餘載,以君子自居,未嚐有違聖賢教化,如今竟落到身陷囹圄,身敗名裂的田地。莫非真如兄長所言,聖賢以道德荼毒眾生?一念至此,驟感心悲,仿佛一生所學盡然如夢幻泡影,虛假不真,眼淚撲簌而下。

淚眼凝望四壁,越覺悲涼,初時尚輕聲抽泣,片刻,已是放聲大哭,盡發悲情。一時間監內眾犯見他哭泣,紛紛起哄道:“這小子才來一會就已經哭鼻子了,等下給他吃點苦頭,感情不是要撞牆尋死不成?”便有膽大的喊道:“大王爺,本來想把這小子拉到咱爺們身邊好好**一下,可是五爺看他細皮嫩肉,拿來讓您老斷袖分桃,您老可別辜負五爺一片孝心。”接著便有人哄笑出聲。

那道泉先生諢號大王爺,乃是滄州監房一霸,聞言笑罵道:“小兔崽子呱噪,拿我開玩笑,信不信老子把你們抓過來,弄出你們的牛黃狗寶?”隔壁監房便有一人笑道:“咱們都是粗人,牛黃狗寶哪裏有這秀才老爺的香,您老人家等下享用禁臠,可要給咱們兄弟們展示下您老的蓋世神威。”

蘇道泉聞言笑道:“好,老子等下定要你們開眼。”說著衝沈文謙招呼道:“小子,你過來。”沈文謙本在哭泣,聞言心中害怕,才小心挪到那人身邊,低頭不敢看他。蘇道泉一拍地麵道:“盤腿坐下,抬頭看我。”沈文謙依言盤腿坐下,抬頭看向他。

隻見他六十歲上下年紀,須發有一尺多長,雖寒冬臘月,卻穿著一件薄衫,露出古銅色肌膚,遍布疤痕。沈文謙打個冷顫,低下頭去。

蘇道泉目光如鷹,喝道:“老子讓他抬頭看我。”沈文謙被他喝亂心神,抬頭正迎上他目光,那人仔細端詳他半晌,失笑道:“看你模樣,卻像我一故人。”忽然氣運上焦,沈文謙隻覺一道閃電射入腦海,便聽蘇道泉問道:“你可知此是什麽地方?”沈文謙點點頭,卻不說話。蘇道泉沉聲道:“告訴你,這是滄州府監牢,進來十個,能活著出去的,不超過五個,你可知?”

沈文謙聞言腦中渾噩一片,已是意冷心灰,半晌才木然搖頭,不能言語。蘇道泉見他心膽俱驚,哈哈大笑,又盯著他道:“你中午吃的是什麽東西?”沈文謙搖頭,低聲道:“在下已經快兩日未曾進食了。”蘇道泉皺起眉頭望他,驀然出手如電,點在他腹間,沈文謙不防著道,哇的吐出一口膽液,卻無食物。蘇道泉掃視過後,點點頭道:“讀書人老實,果然沒有騙我。”

又盯著他問道:“你是犯了何事進來的?”沈文謙一陣心酸,不敢隱瞞道:“在下過失殺害。”蘇道泉呸了一聲道:“殺人便是殺人,說甚麽過失殺害,想不到你一個讀書人,還有殺人的膽量。”上下打量他,頗感興趣。沈文謙被他盯住,心中發慌,匆忙搖頭道:“你冤枉我了,我未殺人。”蘇道泉縱聲笑道:“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且鵝問問這裏的每一個兄弟,哪一個不是被冤枉的?”話音一落,便有人爭相起哄,大呼冤枉。

沈文謙喟然長歎,不能出聲。蘇道泉上下打量他,問道:“你可知我是什麽人?”沈文謙向前探身道:“他們都叫您大王爺。”蘇道泉道:“你可知他們為何叫我大王爺?”沈文謙搖頭。蘇道泉笑道:“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年,死在我手裏的犯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前幾年連獄卒衙役都被我捏死了幾個,他們怕我,都叫我大王爺,尊我為這滄州府監的牢頭獄霸,你可知道了?”沈文謙目光閃爍,心中畏懼至極,也不敢看他,點點頭道:“在下知曉。”

蘇道泉滿意點點頭,又問道:“你是生員,那便是讀過書了?”沈文謙躬身道:“讀過一些。”蘇道泉問道:“都讀過什麽書?”沈文謙不假思索道:“論語、春秋、大學、史記,在下都讀過一些。”蘇道泉聞言失笑一聲,旋而粗魯罵道:“什麽屎記、尿記的,你隻告訴老子,你讀書為了什麽?”沈文謙呆了半晌,才幽幽答道:“在下讀書不過為了立的端正,行的正直。”

蘇道泉哈哈大笑,諷道:“舍近求遠,讀書讀的再好,遇到老子拳頭,我讓你下跪,你便不能站著,你說老子說的可有道理?”沈文謙劍眉緊皺,抿嘴不言。蘇道泉指點他道:“這世道,要想頂天立地,還是修煉殺人的法門才最顯本事。老子便是此道高手,你知也不知?”沈文謙心中懼怕,不敢應答。

蘇道泉見他神態局促不堪,麵有不屑,嘲諷道:“朱元璋大興教化,廣納生員,到頭來不過養了一群識字的豬。”話音落下,便有人譏笑道:“生員是豬,那大王爺是殺豬的刀手,兄弟們是扒皮剖心的屠夫。三個湊在一處,便又是一碗上好的紅燒肉。”一時逆言穢語充斥其中,言辭粗鄙,不堪猝聽。蘇道泉哈哈大笑,旋而目露異光,如電射向沈文謙,戲謔道:“讀書人可會殺豬?”

沈文謙聽他語有暗指,頗為僭越,心中驚駭到極點,搖頭不語。蘇清泉看他已不堪驚嚇,也覺無趣,向後躺倒身子,意興闌珊道:“你是周五交代要關照的人,也是二十年眾第一個踏進這房間的人,我不難為你,你吃碗小黃魚,就留在這裏吧。”說著起腿向暗處一勾,便將一碗踢在沈文謙麵前,沈文謙低頭看去,確是一碗醃製鹹菜。

沈文謙眉頭緊皺,不知小黃魚為何物,又見眾人眉眼不善,更不敢稍動。片刻,便聽有犯人起哄道:“我敢打賭,這小子定然吃不下一碗小黃魚。”當下便有人接道:“我看他能吃下,也必然半個月拉不出屎來。”又有人笑道:“不要空口放屁,俺拿半個窩頭賭這小子吃不兩口就要吐出來。”就有人罵道:“你個孬種什麽時候藏了半個窩頭,快與眾兄弟分了。”那人也回應道:“這是俺的年夜飯,你們休要打它主意。”說起便有幾人與他推搡開來,一時亂作一團。

蘇道泉皺著眉頭,縱聲喝道:“不想吃小黃魚的全部給老子閉嘴,最近年底,你們越發鬧的歡樂,沒規矩了。”一時間眾犯氣血翻騰,監房頂上灰塵也震的簌簌落下。眾犯人見他動了真火,也不敢再放肆,都隔著鐵柵,觀望沈文謙,嬉笑不止。

沈文謙歎息一聲,將那碗端在手裏,瞪眼看去,卻是一碗粗鹽醃製的榆樹樹皮。沈文謙皺起眉頭,心中感歎:此物便是亂世也無人拿他果腹,沒成想,這裏犯人卻要靠他充饑。至此才覺此處凶險,猶甚想象。當下扭臉望向隔壁監室,隻見眾犯人俱衣衫襤褸,麵容削瘦,一副窮苦困頓之相。心道:眾人見我可樂,我覺眾人可憐。一年落下,酸楚無比。

蘇道泉見他四目張望,皺眉道:“三息之內你若還不張嘴,老子就把碗也讓你吃下去。”沈文謙心中一慌,捏了一條榆樹皮,塞進嘴中。入口冰涼,沈文謙忍著鹹苦之味,嚼了兩下,強吞入腹中,便覺胃中難受,當下趴在地上幹嘔起來。眾犯人哈哈大笑,登時汙穢聲四起,直鬧得整個監房如水沸騰開來。沈文謙心中害怕,也不多說,站起身子,端起那碗,閉著眼睛,連塞幾條榆樹皮入口,也不咀嚼,直接吞入腹中。沒多時,便覺肚子脹痛,卻強忍著不敢稍動,直忍得滿頭大汗,才堪堪將一碗鹹苦生硬的榆樹皮吃個幹淨。

蘇道泉本自盤腿閉目,少時睜開眼,看著沈文謙站在角落,麵色蒼白,眸子中閃過讚賞,笑道:“你能吃完,可見是個老實人,老子就喜歡老實人,你坐吧。”沈文謙斜眼看他,心中害怕。蘇道泉罵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說著伸手一指,沈文謙腰間一麻,便坐倒在地。

蘇道泉點點頭,旋即閉目眼神,不再理會。沈文謙坐倒在地,腹中疼痛尚能忍受,但心中苦澀實難平息,斜眼望著地麵。地上雜草鋪地,沈文謙將雜草攏成一堆墊在身下,忽見角落地上刻了數行小字,沈文謙一時好奇,伸手扒開上麵稻草,隻見地上四行八句,下角帶著落款,確似一首詩。

隻是看來年歲已久,刻字已被泥垢塞滿,沈文謙餘光掃了蘇道泉一眼,見他閉目無息,好似熟睡一般,當下小心用指甲將地麵泥土摳去,半晌才現了那詩真麵目,卻是一首文天祥的《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沈文謙想起此詩來曆,心中一驚:文天祥前朝狀元及第,官至右丞相,後元韃南下,文天祥率軍抗元,後兵敗被俘於廣東五坡嶺,行船經過伶仃洋時作此詩。後至崖山,降臣張弘範逼迫文天祥寫信招降猶率軍抵抗的張世傑、陸秀夫等人,文天祥不從,寫就此詩以明誌。

沈文謙心中淒涼,暗自想道:文天祥狀元及第,光耀門楣,又抗元就義,留存正氣於天地間,是名垂青史的偉人。又想起自家遭遇,心中苦澀道:母親自幼教誨我讀聖賢書,不求封官拜相,丹青留名,卻也希冀學業有成,不負初心,可我如今反身陷囹圄,幾乎成了罪人,若母親泉下有知,定然為我難過。

想到此節,心中悲痛再難抑製,流下淚來。許久,才略收悲傷,衝那落款看去。落款題字頗小,沈文謙半晌才看清楚,確是:山東沈敬擎題於除夕。沈文謙心神震動,楠楠道:“為何又是這沈敬擎?”

枯坐一旁的蘇道泉聞言睜開眼,口吐驚雷道:“你方才叫沈敬擎名字?”沈文謙望著他道:“大王爺您可認識沈敬擎?”蘇道泉神態大變,一時不知所措,半晌才顫抖問道:“你何以知沈敬擎大名?”沈文謙現出迷茫,許久才道:“我先前聽許多人說過他的大名,此處還有他的題的一首詩。”

蘇道泉飛身而起,將他推在一旁,趴在地上,看向那數行小字,身軀抖動,半晌才問道:“我不識字,你快念給我聽,他在這裏寫了甚麽。”沈文謙將那詩吟給他聽,蘇道泉心道:此乃故人當年心心念念的詩。他雖不通文墨,卻也知此詩句間所含深意,忽放聲大哭,悲慟道:“明使明尊,本為一心;何忍相棄,悲痛至今。”哭聲震天,仿似孩童。

監中眾犯何曾見過他有此等模樣,俱麵麵相覷,不敢作聲。連看守獄卒也圍了上來,心膽盡摧,惶悚非常。許久,沈文謙才小心問道:“這沈敬擎便是明尊?”蘇道泉聞言勃然大怒道:“豎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諱。”氣亂神虛,渾身顫抖。沈文謙望著他須發髒亂,淚滿腮頰,心中大是不忍,勸道:“您老休要難過,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個英雄,無冒犯之意。”

蘇道泉目光駭人望著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謙想起幾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許久才平複心腸,望著他道:“先前遇到許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還有自稱丐幫與白蓮教的一些人物,我卻不知是甚麽來路。”蘇道泉聞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謙思忖許久,皺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別人稱呼他為明使,複姓司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卻不承認,我也不知他是否為明教中人。”說著將幾日遭遇娓娓道來,無一絲隱瞞。

蘇道泉聞言忽現躁態,一把抓住他臂膀,問道:“從你的描述來看,此人必是司馬星徽無疑。”沈文謙被他巨手抓住手臂,隻覺一股雄渾無比的熱流傳來,如怒浪決堤般洶湧而來,流遍全身。心口登時如堵一物,說不出話。蘇道泉見他窘態,忽收手在他胸腹間拍了幾下,沈文謙才覺渾身舒暢,不住喘息。

蘇道泉呆了許久,似乎想起極痛苦的一件事,麵容扭曲,恨聲道:“他果然未死,你說他跛了一腿,可還有幾分當年手段?”沈文謙聞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長說他神功不抵當年一半,實情我卻不知。”蘇道泉須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長你可知曉?”

沈文謙搖頭道:“那道長自承為隨山派掌門王道宗。”蘇道泉皺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為何人,默然搖頭,沮喪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橫空出世,掃**前人。”又自言自語道:“前些年隻聽說玄門出了一個周大拙,殺了掌火與鎮惡,這事我未出頭,至今想來猶覺屈辱。”喟然長歎,長久不語。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驚疑問道:“你確信那人說他神功不如當年一半?”沈文謙想起那日運河之上兩人對話,默然搖頭道:“我不懂這些,實是不知。”蘇道泉盯著他,半晌語氣蕭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識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馬星徽這廝心性狡詐,最愛藏拙,不與他交手,誰也不知他功夫深淺。”聲音中充滿恐懼與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態,大手向前一揮,一股勁風掃來,卷起室內枯草。

沈文謙離他最近,被他袖角掃中,胸前衣衫碎裂開來,那硯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擊,身子飛起,摔向角落。連鐵柵外獄卒也站立不住,東倒西歪。隔壁監房眾犯更是擠在一處,哀鴻遍地。那人連揮數下,隻將一個逼仄的監房攪得七零八落。俄而蘇道泉束手而立,勁風采止,枯草紛紛落滿他一身,蘇道泉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手撫摸刻字,將頭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難,大業崩殂,兄弟流離星散,我蘇道泉覥為掌旗使,卻膽小惜命,龜縮在此,辜負明尊厚望,實在忘恩負義,畜生不如!”說著舉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幾下便口鼻竄血,整張臉腫脹起來。

眾人見他狀若瘋狂,俱呆呆望著他,都不敢上前勸阻。少時,蘇道泉抬頭環視四周,眼睛卻望見一方紫氣橫生的硯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過,放在眼前端詳,許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謙道:“你如何有故人遺物?”

沈文謙見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霧翻騰,正渴望有人撥雲見日,問道:“您認得這硯台?”蘇道泉道:“我自然認得。”沈文謙聞言激動難抑,眸子卻一黯,悲聲道:“這是母親留下的遺物。”蘇道泉也胡須顫抖,端著硯台道:“敢問令慈名諱?”

沈文謙坐在地上,艱難起身,見他目光仿佛利器閃著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鳳陽朱氏。”隻說故鄉與姓氏,卻避了慈親名諱。蘇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懷向往道:“芙蓉為麵,柳葉為姿,月是英雄心間誌,容比冰雪清三分,敢問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謙心中巨震,隻覺一陣狂風吹來,欲將陰霾驅散,使眼前現出光明,匆忙點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蘇道泉見他點頭,眸子中也露駭然之色,強自按捺**,問道:“敢問令尊名諱?”沈文謙搖頭道:“母親從未言及父親名諱與出身。”蘇道泉道:“那公子姓什麽?”沈文謙躬身道:“在下沈文謙,祖籍山東西南兗州。”蘇道泉陡然望見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縮,展臂摘了過來,放在手中端詳。

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模一樣鐵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視,熱淚滾滾而來,又抬眼打量沈文謙,見他眉眼之處與故人頗為肖似,心中確信無疑,再也站立不住,咣當坐倒在地,喃喃道:“明尊有後,明尊有後。”將兩塊牌子貼在臉頰,失聲痛哭。

蘇道泉直流了小半時辰淚,若有所思,許久凝重起身,來到沈文謙麵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屬下明教掌旗使蘇道泉,拜見教主。”言罷叩頭不止。沈文謙見他忽行大禮,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攙住他道:“大王爺您這是為何,我年紀輕,斷然當不得您這般大禮。”拉了他幾下,拉不動他,又急切道:“再說我哪是什麽教主,您定然認錯人了。”眾獄卒與犯人何曾見過這滄州牢獄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爺跪在別人麵前,一時詫異不已,鴉雀無聲。

沈文謙正慌亂間,卻聞蘇道泉道:“屬下斷然沒有認錯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懸二十年,內無掌舵領理,外無教民依附,是創教幾百年來亙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觸底反彈之機,教主隻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風,此重任舍明子其誰?”沈文謙見他跪在地上,急道:“什麽明子,我實在不知。”

蘇道泉卻好似未聞,自言自語道:“思來已有二十年光景了,當年華山之上眾教派逼迫明尊與明使投崖,司馬星徽胸懷異誌,當眾反抗明尊,我與他交手,被他傷了右臂,才與教主將他重傷,把他逼下長空棧。後來我與明尊縱身投崖,天可憐見,我被樹枝掛住,僥幸絲毫未傷,可明尊老人家卻已是身消道隕,教道泉含血噴天。後來我與眾法王將明尊葬在聖廟左近,我心念故人,二十年來一直藏身此處,傳聞此地乃明尊當年落魄入獄,棄文習武,涅盤重生之地,今日見了他老人家留字,才知往事杳杳,俱非杜撰。”言下大是激憤。

沈文謙急道:“您說的這些我實不知,什麽明教、明子與我實物幹係,您先起身,您跪著我心中不安。”蘇道泉搖頭道:“您是明尊之子,沈敬擎便是令尊。他老人家是明教繼往開來的大天才,頂天立地的好漢,咱們萬千教眾最愛的父兄。”聲音虔誠無比。

沈文謙心中如遭重擊,不可置信道:“我是明尊之子,我是明尊之子。”想起先前數人對待自家言語閃爍,形容古怪,當下便確信了蘇道泉之言,暗生波濤道:原來我父親不是讀書人,竟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江湖英雄,是受人愛戴的領袖。心中五味雜陳,又是欣喜,又是失望。

蘇道泉望著他殷切道:“如今我神教勢頹,教內眾兄弟或心灰意冷,或忌憚玄門,或歸野山林,蟄伏四方,無非我神教無聖明之主,如今教主應明王意誌出山,正是繼承乃父之誌,重拾河山的大好時機。”頂心貼地,哀求道:“此心泣血,此誌錐心,教主切莫推辭!”磕的額頭鮮血長流。

沈文謙見他目光炙熱,也慌了神,聽他所言,仿佛一座大山即將砸在自家肩膀上一般,驚的魂飛天外,駭然後退道:“我是讀書人,如何挑得起如此重擔。”蘇道泉見他推辭,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眼淚,哽咽道:“俗話說惡人應劫而降,聖人應運而生,教主乃天生的聖人,休要妄自菲薄。”

又仰頭觀望他許久,忽神情激動,喜上眉梢道:“我觀教主您雖年幼,但有龍犀入發,日角插天,這等麒麟貴人之像,我聽明尊當年看到小燕王朱棣時跟屬下判過這種命格,說此命亂世封王,太平則為天子,我至今記憶猶新,這是萬萬不會有錯的。”又連連叩頭,口中喊道:“我明教中興有望,明教有望,老蘇有望了。”說著又嗚嗚哭出聲音,仿似孩童。

沈文謙聽他聲音如泣如訴,仿佛帶著魔力一般吹入心頭,直將人吹的心如亂絮,惶恐莫名。半晌才惶然道:“你說我父親被人逼迫投崖,可是實情?”蘇道泉聞言須發盡張,麵孔猙獰,恨恨道:“沒錯,當年明尊是被玄門陳通微與少林子嚴逼死的,蓮教聖王與丐幫幫主見死不救,這等血海仇恨,我神教上下時刻銘記五內,教主更應刻在心間,時時以為鞭策。”

沈文謙心中一涼,踉蹌後退,心中不住念道:陳通微,少林寺,聖王與丐幫幫主是我的仇人。蘇道泉臉色也極為難看,半晌才道:“教主如今統領神教,定要勵精圖治,壯我神教,早日帶領兄弟們殺上玄門與嵩山五乳峰,血刃仇敵。”沈文謙臉色蒼白,疑道:“你說父親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卻不知誰有本事能逼他投崖?”

蘇道泉麵色一變,現出恐怖神情道:“明尊當年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沈文謙見他麵色異樣,問道:“卻是甚麽?”蘇道泉雙目緊閉,痛苦道:“明尊說一個人的武功再高,也敵不過世俗的冷箭。”緊握雙拳,哽咽道:“明尊便是被這冷箭給射死的。”

沈文謙咂摸此話,隻覺大有深意,半晌肉跳心驚,魂魄悸悸道:“是誰射的這冷箭?”蘇道泉驚恐道:“這射箭之人雖不會武功,明尊卻稱讚他為掃空萬古第一人,是天地間最恐怖的存在。”沈文謙急切道:“這人是誰?”蘇道泉沉默許久,才幽幽道:“此人便是當今天子,開國帝君朱元璋。”

眾人聽聞洪武帝大名,駭然心驚,目瞪口呆。沈文謙也坐倒在地,搖頭道:“洪武爺乃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聖人,怎會害死父親?”蘇道泉道:“教主是讀書人,豈不知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他朱洪武是踩著萬千兄弟的累累白骨才爬到這個位置的。”一把扯開衣襟,厲聲道:“我這一身傷痕,便是拜他所賜。”沈文謙蹙眉望去,隻見胸膛上遍布傷痕,望來猙獰恐怖,倒吸一口冷氣,問道:“母親自幼撫養我成人,教我識字明理,允我科舉,卻立誓不讓我致仕為官,我雖食癝生員,卻從未受朝廷一分一毫,原因竟是如此。”長歎一聲道:“不食周粟,我命如此啊。”言語中充滿苦澀。

蘇道泉仇恨充斥心頭,說話也無顧忌道:“如今天下宗明,那我神教便立誌伐明,將他朱氏江山攪個天翻地覆。”沈文謙瞠目道:“這天下初定,百業尚未從容,如何能再起幹戈,致生民流離失所。”蘇道泉恨道:“這便是明尊心中軟肋,也是老蘇此生最痛處。”一臉無奈。

沈文謙心下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歎息道:自古忠孝難兩全,老天待我何其殘忍,教我生來便背負這樣的痛苦。兄長家世已是坎坷非常,如今思來,我也命途多舛。天道幽遠,大道浩**,其涼薄殘酷竟至於此!想到這裏,忽覺一起切冥冥中皆由天定,半點不由人,心頭湧出無盡悲涼。

蘇道泉虎目圓睜道:“即便不能推翻朱明社稷,也要將釋、道屠戮滿門,滅它道統,以安明尊在天之靈。”至此,沈文謙心中疑問已去大半,但心頭仍舊罩著一層薄霧,半晌才平複心情,問道:“少林寺與玄門如今勢大,如今道教南庭龍虎山正一真人乃是二品朝官,明教如今勢頹,如何與他爭競?”蘇道泉歎氣道:“看來教主對我神教並不知曉,如此便要說下我教由來。”

思忖半晌,才傲然道:“我神教源自波斯,自唐宋以來便是江湖第一大派,元末有韓山童、談敬生曆代教主勵精圖治,將我明教帶入巔峰,明尊乃是談敬生師弟,接掌權柄後將明教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當年天下英雄,明教三有其一,朱元璋便是我教中弟子,見了明尊也要行叩拜大禮,如今國號為明,便是由來此處。可惜明尊帶領我神教兄弟披荊斬棘打下這大號江山,卻被鳳陽小兒竊取果實,這叛徒登極後更喪心病狂將我神教歸為亂黨,予以取締,又在華山逼死明尊,而後扶持道、儒兩家,設錦衣衛籠絡其中,大肆殘殺我神教手足,從此神教罹遭大難,自此衰微。”說著又淚流不止。

沈文謙聽他語含悲痛,雖未親曆,卻也從語端遙想當年山河破碎,國亂民殃之壯闊往事,一時胸生波瀾,心神搖晃。眾獄卒與囚犯更從未聽大王爺講過如此離奇往事,俱聽得目瞪神呆,口角流涎。

蘇道泉又道:“但我明教畢竟道蘊深厚,即便元氣大傷,江湖諸多教派也要仰我鼻息,受我節製。”沈文謙道:“那你所說蓮教與丐幫也是與明教一般的江湖教派麽?”蘇道泉道:“說起來,便又是一段故事:明尊當年神功蓋世,舉世無雙,指點天下江湖,將其間流派勢力分為上三門、下三門、三花六葉合計共十五支。”沈文謙也好奇心大起,問道:“卻不知是哪十五支。”蘇道泉見他頗有興趣,心中暗道:果然是明尊後人,此生逃不過這塵網江湖,不過他此時於拳腳與江湖風波全然不知,我需仔細引導,我神教複興有望。眉間又罩著憂慮,暗暗思道:教主萬萬不可落入司馬星徽手中,否則這廝挾天子以令諸侯,權柄落入此賊手中,禍及神教萬代根基!

片刻才橫下心,拉他道:“你若起來,我不是明教教主,也不能讓你做我的屬下。”蘇道泉惶恐叩首道:“教主,您是上天選中中興我神教的天子,萬千教眾翹首以盼教主,您再推脫,可是寒了兄弟們的心,將我等推入萬丈深淵。”不住叩頭。沈文謙見他模樣,也著急道:“我是一個書生,實在不懂這江湖規矩,也不懂拳腳功夫,如何能做你們的主人。”不住推辭。

蘇道泉蒼老麵容掛滿血淚,跌坐在地道;“教主,您是明尊與聖母的骨肉,這是您生來的命運,您若推脫,明父、聖母泉下有知,也要哭泣。”濁淚自眼角蜿蜒而下。沈文謙見他如此年紀,衣衫單薄跪在地上哭泣,心中不忍,當下軟下話頭道:“教主之事,容後再議,你先起身罷。”

蘇道泉再三叩首道:“教主您不答應,屬下跪死在此地也不敢起,可憐死後無顏見明父、聖母了。”沈文謙心中懷念先人,也踟躇不定,浮躁異常,蘇道泉又苦勸不止,聞著無不肝腸寸斷,淚眼婆娑。沈文謙心腸也團,當下拉起他的手,喟然長歎道:“我不願見你哭泣,你快起來吧,這位置我暫時應下了。”蘇道歉歡喜道:“教主當真?”沈文謙道:“君子無戲言。”蘇道泉這才緩慢起身,破涕為笑道:“明王開眼,教老蘇此生守得雲開見月明。”憨笑望著沈文謙,語氣也鬆快下來,又道:“教主,蘇道泉是個粗人,你以後直呼我名字就行。”沈文謙無奈道:“你說你不識字,是個粗人,可這名字取的著實妙。”蘇道泉哈哈大笑道:“老蘇當年隻有姓沒有名,這名還是明尊他老人家給我取得,功夫也是他教的,可惜老蘇當年混蛋,明尊教我識字,我死活不學,如今思來,頗悔之晚矣。”

沈文謙也笑道:“你不識字,但談吐卻不一般。”蘇道泉道:“明尊他老人家武功蓋世,天授的文采更是斐然獨造,冠絕前元,可惜天授之才必遭天嫉,至正年間科舉取士僅獲擎榜,是最後一名,明尊他老人家深以為恥,痛斥閱卷不公,後入獄,便關在這個監房之內,後改名敬擎,以誌不忘此辱,立誓滅元,從此棄文習武,始為無上明尊,老蘇雖愚魯,但跟在明尊身邊久了,也學了些妙詞,教主莫要取笑才是。”沈文謙聽到父親有如此經曆,心中感觸頗多,麵上卻平靜道:“你大我許多,我如何能直呼你大名,不如我稱呼你為蘇先生吧。”

蘇道泉這才一抖衣衫,跪在地上,以頭觸地道:“教主在上,方才老蘇狂病發作,冒犯教主,老蘇死罪。”沈文謙忙起身攙扶他道:“剛剛起身,怎麽就跪下了。”蘇道泉誠懇道;“自來我教明尊,是光明之神選擇拯救蒼生的凡間天子,我等汙穢之徒,冒犯明尊,便是死罪,但如今我教勢頹,教主又初掌權柄,老蘇雖然粗陋,但日夜仍可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勞,所以老蘇不敢自裁,待他日我教複興有望,教主大勢蓄成,老蘇定自裁以贖今日罪責。”

沈文謙見他麵色凝重,頗為正式,不知如何識好,半晌才頹然道:“既然你尊我為教主,我說話你可遵從?”蘇道泉伏地道:“非是老蘇尊您為教主,您生來便是要統領我神教子民的天子,所以我教明尊自來言出法隨,您老人家所言對明教教眾而言便是聖旨,無人不敢遵從,老蘇更是洗心向教,萬死報效明尊。”

沈文謙朗聲道:“既然如此,我且免了你冒犯之罪,以後休要再提。”又上下打量他道:“況且你高年不易,還要愛惜身體,這寒冬臘月,要多添衣物,如此才可為明教棟梁。”蘇道泉見他關心自家,又牽掛神教大業,心中更添感激大喜,起身稱謝。才躬身立在一旁道:“在下先為教主解釋這江湖六門九脈。”

這才展了話頭道:“所謂上三門,下三門乃是江湖中自古便有的中流砥柱,上三門首推佛門八宗,有律宗、天台、華嚴等宗,其中以禪宗祖庭少林寺勢為最大,隱為佛門之尊;其次便是道家南北兩派,以長江為界,北麵是王重陽七位親傳弟子傳下的玄門七派,世稱重陽老全真,又名北七真,有隨山、南無、華山等派,其中長春真人丘處機所傳龍門派當代掌門陳通微冠絕七派,乃是玄門首領,道教南庭便是龍虎山天師一脈,多活躍於朝堂,江湖涉足不多;這另外一家,便是我明教與白蓮教,供奉明王與白蓮聖母,名為兩派,實則同宗,明教明尊沈敬擎乃是當之無愧的兩教魁首。這三派曆史最久,手段也最高妙,數百年間雖然相互傾軋,三門興衰輪替,各領**,但道蘊深厚,故不根絕,一直以來都是武林基石,乃是江湖公認的上三門。”

沈文謙聽得入神,追問道:“那下三門呢?”蘇道泉談興更增,繼續道:“下三門便遜上三門許多,多為窮苦下裏巴之所在。下三門首推丐幫,有白杆子與花杆子兩派,其中以白杆子幫主周癲為首;其次為南、北鹽幫,當年張士誠便是依托南鹽幫的勢力,與豪雄逐鹿天下;再就是漕幫,有內河與外海之分,如今由淮南陰氏一族掌舵。這三派勢力遍布大江南下,教眾何止百萬,朱元璋雖是我明教中人,但他混跡九流,亦僧亦丐,當年丐幫周癲也為他出力不少,世人皆說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但果真是吞吐天機的巨匪,豈能以一個不自量力而輕視四海之萬千螻蟻?”

沈文謙一口氣聽得如此江湖傳聞,一時也心神搖晃,心生向往,良久才又問道:“當年老蘇你在教內時,照你說法,明教可謂冠絕一時。”蘇道泉仿佛說起此生最驕傲之事,笑道:“我明教自唐以來,曆朝曆代都是江湖無冕之王,曆任教主更是當代翹楚,無不是傲世獨絕的卓異之士,明尊更是靈通無破、與道合真的天縱之才,造詣手段高出江湖眾儕一大截。”

沈文謙皺著眉道:“那大明使功夫比老蘇你如何?”蘇道泉聞言麵轉猙獰,咬牙道:“明教至高者為明尊、明尊摯愛乃稱聖母,其下設明使兩人,分光明使與掌旗使,光明使與掌旗使地位平等,但所司內外有別,故掌旗使之名於外不顯,實權也次光明使些許,光明使為司馬星徽,明尊之下手段唯他最高,真要撕破臉拚個死活,當年我略遜他半籌。”踟躇片刻,又道:“明使之下便是十二寶樹王,俱是明教號令一方的肱骨之將,以位排序有大聖、智慧、常勝、掌火、勤修、平等、信心、鎮惡、正直、功德、齊心、俱名。此十二法王除大聖與智慧法王需恩威與手段並為十二人中翹楚外,其餘法王皆以教內功勳排序,手段高低卻殊無規律可循。十二法王走動江湖,為明教立下赫赫功勳,乃是我神教不可或缺的柱梁,江湖人多有傳說,聞者無不失魂喪膽。”

說到此處,又紅了眼睛,歎口氣道:“可憐無數兄弟,在華山殞落,留下老蘇一人苟活至今。”忽住了話頭,低頭難以為繼。沈文謙皺眉道:“照如此說法,如今兩位明使均在人間,卻不知十二法王還有幾位?”

蘇道泉紅著眼道:“華山那日大聖、勤修兩位兄弟與玄門、少林力戰而死;信心傷在司馬星徽手下,當場不治;前些年常勝躲在陝西,也來此處看過我幾次,可惜沒幾年就生病去了,我著實傷心了一陣,說起來,他死的最讓老蘇心痛如絞。”忽停住不語,似是陷入回憶之中。少時,隻見他雙眼掛淚,半晌才平複心緒繼續道:“還有就是掌火與鎮惡,兩位本是孿生兄弟,也遭了玄門毒手;再就是平等,二十年沒了消息,老蘇猜測也是凶多吉少;其餘人便各自星散,這些年也隻有智慧法王最念舊,每年元夕前後,都來此處看我,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在諸法王中年歲最長,這兩天精神更是不如往昔,恐怕是年高力衰,時日無多了。”紅著眼睛與沈文謙對望,一時二人默默相對,都無了談興。

沈文謙見他熱血激**,也受感染,挑著眉頭問道:“你是要教我武功是麽?”蘇道泉躬身道:“要做明尊大位,功夫必要會一些,在下微末手段乃是明教末流,但二十年枯禪苦坐,修成不動心,於武術一道也有些見解,雖不及教內至高典章明王心經所載心法高妙,但亦有一二可取之處供教主參考,若日後教主得心經,參照老蘇粗鄙之術相互印證,則我教主神功可成,我神教大事可蓄。”

沈文謙本待拒絕,但望見他神態誠懇,一片赤子情懷,有想起亡人往日跌宕往事,一時不忍拒絕,當下點頭應允。蘇道泉喜不自禁,躬身將手中玉牌交於沈文謙道:“神火令與明王心經乃是我教至寶,由曆代教主代為保管,請教主收回。”

又起身收拾了些枯草鋪在角落中,將地上鋪的厚厚的,恭敬道:“天色不早,還請教主早些歇息,明日老蘇再吐愚詞。”沈文謙此刻才覺力乏神疲,當下也不推脫,來到枯草之上,平臥其上。蘇道泉也將手中鐵牌揣入懷中,喝散了早聽得目瞪口呆的眾獄卒與囚犯,這才整理精神,盤坐在沈文謙身邊,目光柔和望著他。

沈文謙隻覺一陣疲憊,數日來少有的安心於舒適,一時對蘇道泉生出親近之感,又想起自家身世,追憶父母往事,胡思亂想間,不知何時沉沉進入夢鄉。

次日清晨,沈文謙轉醒,望見蘇道泉猶盤腿坐在身邊,望著自己,不見絲毫疲憊。沈文謙心下感動,坐起身道:“老蘇一夜未睡麽?”蘇道泉起身遞過一碗稀飯,沈文謙接了,才咧嘴笑道:“老蘇睡覺打鼾響,不敢打擾教主安睡。”沈文謙皺眉道:“你這把年紀通宵不眠,身體如何扛得住?”

蘇道泉笑道:“教主有所不知,當年我從明尊學藝,我底子薄,身子弱,悟性又差,心經中三十六般法門我皆學不會,明尊這才傳我他老人家獨創的蟄龍眠,明尊說他是笨功夫,可我看這才是天地之間最高明的武術,原因無他,隻因這功夫無需勤練,隻需睡覺便可成就,這功夫可是合了老蘇的脾性,練了沒幾天,老蘇整日的睡,不到三年練就了一身本領,後來在這裏枯坐二十年,這睡覺功夫早達致虛篤靜,心空意凝的不動心境界,我睡是不睡,不睡也睡,這功夫最養心神,日後習練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全賴此功。”

不多時沈文謙吃過早飯,又有獄卒將一切收拾妥帖,沈、蘇二人才端坐於地,神情肅穆。蘇道泉凝視他片刻,正色道:“教主一生神功蓋世,傳於數人,然個人根器不等,悟性才智也有不同,所得便不相同,如參天之樹,隻見枝節,不觸根本,故難達明尊造化高妙之境,此也是無奈,但唯有蟄龍眠一術,乃是龍歸元海,陰陽潛藏的蟄心之妙法,心乃修行萬法的根源,此術也是明王心經的起篇,教中年高的幾位老夥計都會一些,但說起獨專且精妙者,除教主外,卻非老蘇莫屬。”起身笑道:“老蘇先演給教主您看一眼。”

忽臥倒在地,頭東腳西側身而臥,左臂屈肘作枕,右手掌心張開蓋在臍腹,雙腿左屈右直,雙眼閉合,似乎進入夢鄉。沈文謙凝神細看,初時尚難見端倪,少時便見他皮膚白皙,呼吸悠長,少時便微不可聞,幾近於無,竟進入了鎖氣胎息之境。再過一炷香工夫,蘇道泉淩亂須發無風自起,整個人體內有水汩汩流動,好似驚濤拍岸,巨浪奔騰,發出駭然聲勢,周身衣衫無風自動,不住翻騰。沈文謙大感神奇,來到他身邊,仔細端詳。少時貼著他麵孔,凝神一望,蘇道泉驀地睜眼,目光有若實質,鞭子一樣抽向沈文謙,後者怪叫一聲,好似挨了一記重拳,向後飛倒而去。蘇道泉下意識撲身而上,扶住沈文謙,喘息不已。沈文謙半晌才回過神,渾身汗如出漿,俱是冷汗,見蘇道泉整個人似未醒透,眉宇間全是寒意。不敢再看他。

少時蘇道泉眼中迷離漸去,才打個激靈,匆忙跪在地上,開口道:“老蘇唐突,冒犯尊者,幾釀大禍,請教主恕罪。”磕頭不止。想了想,又道:“此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中的打神之術,我僅修得皮毛,傳聞明尊當年與人放對,隻望了別人一眼,須臾齏滅對方神宮,將人殺死,此中玄妙,筆墨難描。”一時意醉神癡,向往至極。沈文謙此時猶覺眼痛,神台一片混沌,木然搖頭不語。

蘇道泉見狀心急,出手又在他身上捏了幾把,才將他從虛無之處拉了回來。半晌,沈文謙才覺慧光朗照,心神始複曠達,瞳孔也漸複清明,當下心有餘悸道:“我方才靈台崩塌,元神幾滅,實在恐怖至極。”雙手拍打胸口,有劫後重生之感。蘇道泉連連叩首,山呼有罪。沈文謙不以為意道:“你真心待我,無意之舉我怎會妄加怨責。”將他扶起,又道:“我自幼讀詩書文章,隻將此虛無縹緲之事歸於怪力亂神,今日才真正開了眼,才知聖人之言亦有取舍。”不覺悵然若失。蘇道泉笑道:“聖人不免短見,若依我看,自古超凡入聖唯有習武一途,所謂脫胎換骨,便是盡去人性,留存神性,脫盡凡胎,成就至人。”沈文謙皺眉道:“古人說至人無夢,修武到了極深之處,果真便不做夢麽?”蘇道泉點點頭道:“明尊當年便從不做夢,弟兄們都嘖嘖稱奇,羨慕至極。”沈文謙又道:“素問有載: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於陰陽,調於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遊行於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內,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當時我讀此文,也覺詫異,如今思來,古人定然是見過此等高賢,否則又如何寫就文章?”

蘇道泉聞言眉開眼笑,拍手讚歎道:“教主冰雪聰慧,一點就通。”沈文謙又道:“那若與人動手時豈非要時刻藏靜於內,才是真本領?”蘇道泉聞言意怔,撫掌笑道:“正是此理。”沈文謙聽他誇讚,也甚歡喜,又道:“我以為習練拳腳便是用一些舒筋活骨的手段,再搬弄些固定套路,打熬身體,如今看來,確是井底之蛙。”蘇道泉冷冷一笑道:“此乃最低級的拳術,是舍本逐末的法子,即使天資出眾,肯下寒暑苦功,也難成就本領,我明教乃斯道巨擎,如何會學如此微末之技。”沈文謙聽他說的天花亂墜,看似隨口而就,無稽之談,細品卻頗有深意,值得玩味。心中感歎他見識非凡,心間也隱隱將他視作授業恩師,言語間也多了些恭敬。

蘇道泉閉目站了一會,隨即睜開眼來,說道:“老蘇最拿手的便是這蟄龍眠,您先從此術下手必然無差,智慧法王的心劍之法,俱名法王的神變之術日後教主俱要掌握精純,才不墮明尊之名。”當下指點沈文謙側躺在地。初時沈文謙尚難掌握訣竅,但蘇道泉豈是俗手,沈文謙每有動作不到之處,蘇道泉便出手糾正,不過半日工夫,沈文謙已是坐神入照,體內生機騰騰,氣血活潑。此後數日,蘇道泉悉心教導沈文謙,沈文謙鎖心猿,拴意馬,安心習練蟄龍眠之術,身上傷勢也俱大好。二人更添歡喜,相互更沉浸其中,各尋樂趣。後幾日,蘇道泉又吩咐獄卒尋來滋補藥材,在監房內置起炭火爐灶,用瓦罐每日熬製湯藥,或內服,或是外敷。才十來日,沈文謙已是筋強骨壯,氣質非凡,舉手投足間已有不俗之相。蟄龍眠也有小成,每日早晚不輟,習練得越發得心應手,體內血液流動,汩汩有如湍流,隱有滔滔之聲。再過數日,蘇道泉才囑托他夜間依蟄龍眠修心養氣,日間便教他識經認穴,又悉心講述陰陽五行,湯藥針灸,髒腑經絡並歧黃之術。沈文謙見他人雖粗獷,不讀詩書,卻精擅醫道,更兼心思細膩,常常將高深的道理深入淺出娓娓道來,旁征博引,說的恰到好處,教人一聽便懂,不覺對他刮目相看,交談間更客氣如賓,沉浸其中,一時學的如癡如醉。一老一少把臂談玄,亦師亦友,毫無拘牽。在獄卒與囚犯眾目之下,安然自樂,忘記寒暑日月,蘇道泉雖不是福澤百世的巨匠,也是冠絕一時的宗師,不覺畢生修行妙悟,已於此漫漫日夜,流入沈文謙心田。兩人直把個肮髒的滄州牢獄直當成了人世間最美妙的天堂。

沈文謙挪開腳低頭細看,卻見地上鎖鋪兩塊青磚裂成幾塊。他蹲下身子凝神望著幾道裂縫,心頭一震,暗道:想不到不過修十餘日,便有如此成就。想起先所受折磨,一時心下喟然:若我當時也有此時本領,那等折磨也並非不能忍受。想起過往磨難,仍舊心悸非常。兩人牢中暢論拳髓,早忘了時光流轉,一日天降瑞雪,遮蓋萬物,雪沫飄入牢房,師徒才覺歲月猶在,回神已是年關。此刻整個滄州大獄中熱鬧非凡,有不少本地囚犯托在外的親朋,通過獄卒將衣物酒肉源源送入監內,不少犯人也換了新衣,掃灑監室,以待新春。

蘇道泉也受不少孝敬,每日喝酒吃肉,與眾人縱情放歌,又哭又笑,苦中作樂。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獄卒拎了幾張裁好的紅紙來到內監,衝牢內沈、蘇二人道:“大王爺、沈公子,這是前麵府衙貼喜字剩下的幾張紅紙,皆是現成裁好的,咱琢磨著給大夥添點喜氣,便做主稍了進來,想求沈公子給咱潤筆寫幾幅聯。”

蘇道泉正閉目靜坐,聞言睜開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謙也起身向前,接過紙筆。獄卒又遞過一小塊墨錠,沈文謙席地而坐,蘇道泉便手忙腳亂研出墨汁。沈文謙閉目思索片刻,少時胸有成竹,才執筆飽蘸了墨汁,蘇道泉早捏了春聯上下兩端,手中一抖,那春聯繃得筆直,擺在沈文謙麵前。沈文謙打疊精神,筆走龍蛇,寫了四字。不待墨幹,又換了另一幅春聯,刷刷四筆,一蹴而就。蘇道泉笑道:“教主這對聯恁短,老蘇不識字,教主給咱念念。”獄卒與眾囚犯也目不識丁,均伸長了腦袋,向這邊望來,麵上掛滿期待。沈文謙將筆投在地上,緩聲道:“老蘇我若念給你聽,你可休要怪我。”蘇道泉心中訝異,驚疑道:“教主寫春聯乃是喜事,老蘇怎敢怪罪教主。”

沈文謙哈哈大笑,隨即朗聲道:“我這聯上聯念作:福無雙至!”蘇道泉心中一凜,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啞口無言。當下有長嘴的囚犯接道:“禍不單行。”眾人聽了,俱麵麵相覷,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舊迎新的好日子,咱們雖在牢獄,但也要討個彩頭,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獄卒見蘇道泉麵孔陰鷙古怪,心中暗呼倒黴,隱約後悔起來。沈文謙見眾人心中雖有微辭,卻不敢怨責,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蘇,將春聯拎起來,我要再添上幾筆。”

眾犯這才喜笑顏開,誇讚連連。那獄卒上前道:“快點將沈公子的墨寶貼起來,讓咱爺們也沾點喜氣。”就要伸手向前。蘇道泉手上肌肉跳動,低聲一聲:“著!”兩幅春聯便從手中飛出,正掛在牢門對麵牆壁。眾人又是齊聲叫好,誇讚大王爺手段通天。當下便在監室內圍成一團,眼睛飛出鐵柵欄,爭相欣賞秀才墨寶。旋見一人身著常服,如風而入,手裏拎著酒菜。少時停下腳步,看那春聯,眸子閃過光芒,讚道:“這字寫的不輸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麵對蘇道泉,將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個頭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給道泉先生拜年了。”蘇道泉麵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從娶了老婆,便再沒來這跟老子吃年夜飯了。”

周五滿臉堆笑,又衝沈文謙恭敬行了一禮,忙道:“周五見過明教教主。”沈文謙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蘇道泉笑道:“這小子在這裏當差十來年,什麽事須瞞不住他的耳目。”周五連稱慚愧,一步跨進監室,張羅著將酒菜鋪了一地。又一邊詢問沈文謙近況,語氣頗為關切。少時寒暄已畢,周五與沈、蘇二人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隔壁數個監室也置辦了簡樸酒菜,一時喧囂熱鬧至極。獄卒轉身鎖了牢門,又衝重犯呼喝道:“大過年的,都給老子少喝點酒,否則鬧起事來,老子把你們屁股扒光了點炮。”眾犯人忙不迭應了,那獄卒才罵罵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擺放獄神的案子後麵喝酒吃肉。

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獄卒拎了幾張裁好的紅紙來到內監,衝牢內沈、蘇二人道:“大王爺、沈公子,這是前麵府衙貼喜字剩下的幾張紅紙,皆是現成裁好的,咱琢磨著給大夥添點喜氣,便做主稍了進來,想求沈公子給咱潤筆寫幾幅聯。”蘇道泉正閉目靜坐,聞言睜開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謙也起身向前,接過紙筆。獄卒又遞過一小塊墨錠,沈文謙席地而坐,蘇道泉便手忙腳亂研出墨汁。沈文謙閉目思索片刻,少時胸有成竹,才執筆飽蘸了墨汁,蘇道泉早捏了春聯上下兩端,手中一抖,那春聯繃得筆直,擺在沈文謙麵前。沈文謙打疊精神,筆走龍蛇,寫了四字。不待墨幹,又換了另一幅春聯,刷刷四筆,一蹴而就。蘇道泉笑道:“教主這對聯恁短,老蘇不識字,教主給咱念念。”獄卒與眾囚犯也目不識丁,均伸長了腦袋,向這邊望來,麵上掛滿期待。沈文謙將筆投在地上,緩聲道:“老蘇我若念給你聽,你可休要怪我。”蘇道泉心中訝異,驚疑道:“教主寫春聯乃是喜事,老蘇怎敢怪罪教主。”沈文謙哈哈大笑,隨即朗聲道:“我這聯上聯念作:福無雙至!”蘇道泉心中一凜,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啞口無言。當下有長嘴的囚犯接道:“禍不單行。”眾人聽了,俱麵麵相覷,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舊迎新的好日子,咱們雖在牢獄,但也要討個彩頭,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獄卒見蘇道泉麵孔陰鷙古怪,心中暗呼倒黴,隱約後悔起來。沈文謙見眾人心中雖有微辭,卻不敢怨責,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蘇,將春聯拎起來,我要再添上幾筆。”蘇道泉不明所以,依言又撐起兩聯,沈文謙揮墨又添六個大字,提筆在胸,吟誦道:“福無雙至今日至,禍不單行昨夜行。”蘇道泉聞言怔怔愣了一下,忽領悟此中深意,大叫一聲“好!”眾人才幡然領悟,轟然鼓掌,交口稱讚。那獄卒一顆心才定下來,與眾囚犯捧著沈文謙道:“沈公子才學通天,這春聯在真是寫的既應景,又討彩頭。”眾犯這才喜笑顏開,誇讚連連。那獄卒上前道:“快點將沈公子的墨寶貼起來,讓咱爺們也沾點喜氣。”就要伸手向前。蘇道泉手上肌肉跳動,低聲一聲:“著!”兩幅春聯便從手中飛出,正掛在牢門對麵牆壁。眾人又是齊聲叫好,誇讚大王爺手段通天。當下便在監室內圍成一團,眼睛飛出鐵柵欄,爭相欣賞秀才墨寶。旋見一人身著常服,如風而入,手裏拎著酒菜。少時停下腳步,看那春聯,眸子閃過光芒,讚道:“這字寫的不輸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麵對蘇道泉,將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個頭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給道泉先生拜年了。”蘇道泉麵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從娶了老婆,便再沒來這跟老子吃年夜飯了。”周五滿臉堆笑,又衝沈文謙恭敬行了一禮,忙道:“周五見過明教教主。”沈文謙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蘇道泉笑道:“這小子在這裏當差十來年,什麽事須瞞不住他的耳目。”周五連稱慚愧,一步跨進監室,張羅著將酒菜鋪了一地。又一邊詢問沈文謙近況,語氣頗為關切。少時寒暄已畢,周五與沈、蘇二人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隔壁數個監室也置辦了簡樸酒菜,一時喧囂熱鬧至極。獄卒轉身鎖了牢門,又衝重犯呼喝道:“大過年的,都給老子少喝點酒,否則鬧起事來,老子把你們屁股扒光了點炮。”眾犯人忙不迭應了,那獄卒才罵罵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擺放獄神的案子後麵喝酒吃肉。此時天暗了下來,周五忙吩咐獄卒掌了燈,不多時,天黑下來,一燈如豆,照的監內陰風颯然,蘇道泉心中不安,滅了油燈,吩咐人生起炭火,炭火燒的旺盛,這才灑下溫暖,照的滿室春光。還未動筷子,沈文謙拉住周五袖口道:“我兄長如今可有消息?”周五借著火光打量他,見他起色溫潤,神氣健碩,心下欣慰,麵上卻搖頭道:“還未有消息。”沈文謙又急道:“那學政那邊可有消息。”周五麵罩憂慮,搖頭不語。沈文謙心中焦急,又道:“那此事知府大人可差人去通學政大人?”周五搖頭道:“大人推脫前年忙,說年後出了正月再將你這事給辦了。”頓了頓,又道:“再說這事何須稟報學政。”沈文謙收斂笑容,閉目歎息。周五出言安慰他道:“沈公子無須擔心,實在不行,周五想法子給您私下使點銀子,相信季大人還是能給在下幾分薄麵的。”沈文謙搖頭道:“季大人是清正之官,我如何敢行賄於他,壞他名聲。”周五聞言扭頭環顧四周,此時眾人皆飲酒歌唱,各展形態,無人注意此處,周五這才低頭拉住沈文謙袖角,壓低聲音道:“他哪算甚清官,不過是見了錢老爺,故人麵前,裝模作樣罷了。”少時又憂慮道:“沈公子你還需在此待些時日,這是季大人要給故人臉色,不過幸好有道泉先生在此,他是大有來曆的人,卻甘願做您的下屬,您在此處不比在外麵差。”一言落下,目光羨慕望著沈文謙。沈文謙喃喃道:“已是除夕之夜,卻不知兄長在何處迎接新年?”神情頗為落寞,心中暗生苦澀,提起一根竹筷,在那首《過零丁洋》旁刻下另一首詩: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命隨年欲盡,身與世懼忘。無複屠蘇夢,挑燈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