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誰人不堪憐

那蒙麵人攜了沈文謙連夜南下不歇,腳步頗快,行至次日午時,已至三岔口海津鎮。三岔口為南、北運河與海河交叉,金代設市於此,舊稱直沽寨,元朝設海津鎮,洪武開國後又承平日久,繁華更勝往昔,成了萬商輻輳之地,千檣集匯之所,是拱衛北平的軍事重鎮和全國漕糧轉運中心。

此時正值晌午,那蒙麵男子裹著沈文謙進了鎮子,此刻街上還炊煙尚未散盡,天地間飄著煙火清香,那人立在鎮口,遊目望去,見一條長街貼著運河水蜿蜒而立,長十餘裏,兩旁客貨雲集,雖然正值隆冬,河麵卻未結冰,十餘丈寬的河麵上泊滿了航船,卻因臨近年根,都閑了下來。

那人視繁華如過眼雲煙,也不理會,見沈文謙猶自未醒,兼一夜未歇,也不曾進食,饒他神功蓋世,行了一夜的雪路,此刻也露出疲態,當下進了鎮子,尋了一處頗見氣派的酒鋪,攜著沈文謙坐了,喚來小二切了些吃食。

飯菜上桌,那蒙麵人才摘了偽裝,現出一副蒼老麵容,隻見他五嶽隆滿,鷹眼豐唇,下巴四周齊整的細密短須,已是盡染清霜,卻也是副好相貌。那蒙麵男子又翻出包裹,將裏麵東西倒在桌上,逐一查驗,連幾本線裝書都一一翻閱,不見端倪,當下又露出躁意,匆忙吃了幾口飯菜,便扔下碗筷,沒了食欲。出手在沈文謙身上揉了幾把,將他弄醒,冷聲問道:“我且問你,你將明王心經藏在了何處?”

沈文謙被他一望,心中打個哆嗦,吃力搖搖頭,幾經折騰,已是沒了說話力氣。蒙麵人如何肯信,見他不答,當下冷笑一聲道:“嘴巴倒是硬,教你知道我的手段。”伸手在他小腹一點,一側身子,沈文謙哇的一聲,竟然吐出一口穢物,腹內如翻江倒海般,隨即整個人弓成蝦米,滾到地上,腸胃抽搐,竟然吐個不停。吐不幾口,胃內積食已盡,再吐已是黃水,仍覺有手在腸胃間抓撓一般,竟幾乎將心肺也吐了出來。

不片刻,吐出的膽汁已是掛著血絲,整個人身疲力盡,奄奄一息。此刻堂中客人都跑個精光,店內小二早被他攝住心神,遠遠望來,不敢向前。那人一腳踢在沈文謙身上,笑道:“都說虎父無犬兒,今見你,我才知此言欺世。”沈文謙挨了一腳,胃中痛楚略緩,掙紮著起身坐在地上,半晌才有力氣說道:“你說的甚麽明王心經,我實不知。”那人冷笑道:“沈敬擎一生心血都在那幾章明王心經上,他一生最為得意,你說他未留傳承,我可不信,定然是你苦頭吃少了,不肯張嘴。”一腳輕輕印在他胸口,沈文謙登時躺倒,七竅中噴出血線,灑了一地,著腳處衣衫盡碎,皮膚皸裂開來,血流如注,少時,便成了血人。

那人見他躺在地上,已是不堪折磨,也皺起眉頭,麵上陰晴不定,須臾將他點暈,又攜了他,出了酒肆,竟無人敢攔。

那人饑腸略緩,精神正旺,健步如飛,少時便至運河邊渡口,此時雖然天寒地凍,卻未封河,那男子立在河岸上,望見河中停了一艘沙船,也不踟躕,腳尖一點,便飛起數丈,落下時已在船頭。將沈文謙扔在船板上,踱步進了船艙,衝一青年道:“你可是船家?”

那青年身寬體胖,望去不過三十不到的年紀,正圍著火盆取暖,見生人闖入,吃了一驚,抬頭問道:“我未靠岸,你是飛過來的?”又冷眼撇著他道:“卻不知足下何人,有何貴幹?”那人摸出一錠銀子,扔在他懷中道:“我欲南下,你這便啟程。”那青年掂了掂銀子,咕噥著道:“咱這是運糧的船,可不載人。”連連擺手。

那人一把擒住他,將他舉在半空,森然道:“若想活命,即刻啟程,十日若不過淮水,我將你活剮了。”說著手上用力,那青年慘叫出聲。忍著劇痛嚷道:“您這是不講道理,現在風向不對,又無船工,淮水據此兩千裏之遙,您要我十日趕到,莫不如要了我的命。”又道:“您要真的著急,何必走水道,陸路許是能快點。”

那人聞言獰笑道:“大雪封路,人走尚且艱難,何況馬車,不如我騎你南下?”那青年忙擺手道:“我這身材,走路都要喘,更別說馱著您千金貴體了。”那人厲聲道:“那便休要羅嗦。”說著將那青年拋在地上,躍出艙去。

不多時,便又折身回到船頭,手裏拎了兩個丐漢一樣的漢子,鼻青臉腫,哭喊不停。那人也不理會,點倒在地,折身複去,幾番來回,船頭躺了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丐漢。那青年聞聲從艙室中露出頭來,正望見他一手拎了一老婦,一肩扛了七八袋米麵,摞的如小山一般,輕飄飄從岸上飛身落到眼前,倒吸口冷氣,嘖嘖稱奇。

又見身邊躺了十幾人,登時叫苦道:“您這是害我啊。”那人冷聲道:“休要多說,萬事俱備,這便開船吧。”說著灑下一把散碎銀兩在眾丐漢手邊。地上躺的眾人本就本地閑散丐漢,此刻見到白花花的銀子,顧不得疼痛,撲上去哄搶,少時便因不均,扭打在一處。

那人見場麵亂成一團,更添惱怒,伸手彈指如電,點在當先幾丐漢身上,被點著登時動彈不得,那人又奪過一丐漢手中銀兩,兩指一撚,登時碾成銀餅,冷笑道:“誰若再吵,便如此物。”眾人見他這一手駭人功夫,都驚出冷汗,伏地顫抖。

那青年見他神功蓋世,也是喪膽,不敢反抗。那人已樹威嚴,才滿意道:“一炷香功夫,這船要是不動,我將你等全部丟下河去喂王八。”裹住沈文謙,進了艙室。

那人將沈文謙仍在角落,盤腿坐在席上,閉目養神。半晌,那船開動起來,緩緩破浪南下,那青年才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艙室,望著那男子,唉聲歎氣:“足下倒是遂了願,可我我已接了月底的一趟差事,定金都收了,這下毀約,以後可難在這運河上立足了。”連連拍手,頗為痛苦。那男子冷聲道:“淺識小兒,你若把這趟差事辦好,我倒可以在陰九齡那裏給你尋個出身。”那青年聞言神色陡變,驚奇道:“您認識漕幫掌舵龍頭?”那男人道:“算是有些交情。”那青年隨即苦著臉道:“您老人家菩薩心腸,見到漕幫掌舵萬萬要幫在下美言幾句,否則以後壞了招牌,連吃飯都難。”

那人不置可否,隨即閉目不語,那青年也不敢多言,訕訕退下。船行頗快,到晚間,已近滄州境,那人這才起身,黑暗中雙目如電,望見沈文謙猶自昏迷不醒,出手將他點醒,繼續逼問心經下落,少不得又是一通折磨,沈文謙已是久未進食,如何經受起他通天手段,不大會便是遍體鱗傷,衣衫沾滿汙血。

那人見心經仍無頭緒,怒意盈天,招呼那青年入內,那青年聞言滾著進來,那人道:“你去取了繩子,將他下在水裏,不到一炷香功夫,我把你也放進去。”那青年望見沈文謙遍體汙穢,氣若遊絲,登時驚了麵孔,斜著瞄了他一眼,擺手道:“這可使不得,我自幼喝這運河水長大的,這臘月的水最吃人不吐骨頭,別說他這副模樣,便是鐵打的漢子,沾了這水,也要脫去一層皮。”

那人勃然大怒,展臂如猿,一把擒住那青年脖頸,冷聲道:“你且告訴我你是有三頭還是有六臂,敢與我討價還價。”那青年麵色痛苦,頭晃手搖道:“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冒犯您老人家天威,可是這……”一語未必,陡覺頸間又緊了三分,一句話說不出來,臉上漲成紫色。一雙大眼布滿驚意,望著那人,連連點頭。

那人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負手而出,立在船頭,望著兩岸景色,麵色陰沉。不大會功夫,那青年氣喘籲籲的拖著沈文謙立在他身邊,腳上綁著麻繩,小心試探道:“您老真鐵心要放他去見閻王?”咽了口吐沫又道:“這可是犯法的事啊。”那人冷笑道:“我命由天,王國法度豈能奈我何?”那青年心中害怕,小心道:“您老是貴人,法需不能困住您,但您也知天生萬物不容易,您老也需念著老天這點恩情,多撒慈悲,體恤咱悲苦眾生不是。”

那人聞他吹捧自家,也不見悲喜,冷冷道:“老天若有眼,便不會讓我落魄二十年,早晚有一天,我要將這天也翻了去。”說著現出癲狂神態,仰望蒼穹冷笑。

那青年見他口出狂言,登時苦著臉帶著哭腔,怯望他道:“知道您老是天上神仙一樣的人物,可您老可別說這樣的話,您今若真丟他下去,他可真是要去找閻王報道,活不成啦。”那人冷笑道:“他此刻在我手中,生死便由不得他人,我要他活,他便不會死。”那青年退在一旁,以防不測。片刻仍不甘心道:“他看樣子是個讀書人,身子文弱,這要下河走一遭,便是不死,也要生了癆病,活不長久。”那人扭臉望向他,目光如電,那青年被他一望,心神失守,害怕已極,半晌才點點頭道:“您老說甚麽就是甚麽。”

說著轉身衝沈文謙拜了幾拜,默念有詞道:“您要真有三長兩短,可別怪錢滿樓辣手,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沈文謙知自難幸免,搖頭苦笑,虛弱道:“連累您了。”那青年名叫錢滿樓,此刻望見他臉色蒼白,猶不失禮數,眼眶一熱,扭過頭不去看他。半晌,才咬了牙將繩索拴在船舷上,搬起沈文謙,噗通一聲,頭下腳上的將他推入運河中。

沈文謙本就神昏意迷,陡然落入河水中,冷水一激,自頭皮向下,渾身好似炸開一樣,又像被鐵篦子刷了一遍,不自覺掙紮起來。不過數十息功夫,便已是灌了一肚子冰冷河水,腸胃間的一絲熱氣,便也消耗殆盡。天地間的最寒冷氣,如匕首般,打著旋的往沈文謙骨髓裏鑽,不過數十息功夫,便已是麵目扭曲,瀕臨死境。

錢滿樓望著他在水中沉浮,現出人死前最悲慘的境相,心驚肉跳,幾乎將年輕人的膽氣駭破,扭臉不敢再看。那人卻似習以為常,隻負手而立,望著沈文謙翻起的水花,麵無表情。

沈文謙水中撲騰良久,水花越來越小,待到水浪平息多時,那人才示意收起繩索,錢滿樓匆匆挽起繩索,奮力將沈文謙拉出水麵,此刻沈文謙已是身體僵直,沒了呼吸。那青年口眼歪斜道:“錢某害了一條性命。”哭出聲來。

那人卻冷笑不語,出手在沈文謙身上點了幾下,片刻,沈文謙哇的吐出河水,竟從鬼門關又逃了回來。

那人冷冷問道:“你且告訴我,東西被你放在了何處?”沈文謙猝被冷水所激,此刻寒氣攻心,體內毒楚萬狀,已是不能言語,緊鎖牙關搖頭。那人冷笑一聲,親自拎起繩索,又將沈文謙丟進運河之中,這次落水,隻翻出幾個水花,水中便再無聲息,半晌,那人將他再度撈出,見他已是氣若遊絲,怕出變故,出手在他身上做了些手段,這才吊住一口氣息,催他回神。這才揪住他衣領,發聲詢問,沈文謙雖然轉醒,卻是口眼歪斜,沒了反應。

那人見他已是不堪折磨,衝錢滿樓道;“你速安排那老婦去煮一碗粥,喂他吃了,明日早起,再把他給我放下去。”說著回身入艙。錢滿樓見他離去,暗鬆口氣,匆忙解了沈文謙繩索,將他背到船尾貨棚內,棚內本有一處矮鋪,胡亂鋪了床髒亂被褥,錢滿樓顧不得其他,幾下脫了上衣,見他胸口皮開肉綻,一片血汙,即使錚錚鐵漢,望來也覺觸目驚心,錢滿樓心中驚怖,不知如何下手。

思忖片刻,折身出了貨棚,不多時,端了一盆淨雪鑽了進來,出手挖了一捧雪,將沈文謙周身擦了一遍,直到他血複歸經,麵色稍現血色,又將三四個炭盆擺在他身邊,為他取暖。這才摸進前方艙室,翻出一包參片,親自取了水米下在罐子裏,熬了一碗人參粥,這才喚醒沈文謙,說道:“這是我當年從關外客商那裏重金求來的長白山野山參,還剩下這點,給你熬了點粥,好歹吃一點吧。”

沈文謙力疲神虛,勉勵坐起身子,目中泛起晶瑩,哽咽道:“救命之恩,沈文謙不知何以為報。”掙紮著就要起身施禮。錢滿樓一把將他按在鋪上道:“都甚麽時候,說這些作甚麽,再說我這哪是救你,我是在救我自己,否則你死在這運河上,我一輩子不能安心在這行船了。”小心將他拖住,一口口將參粥送進沈文謙口中。

直小半時辰,才將一晚參粥吃完,緊接著錢滿樓又抱進來一壇子酒道:“船上濕氣重,不喝酒不行,你剛吃了人參,不能沾酒,但是你胸前傷口不能不消毒,這酒烈的很,你可要忍住。”沈文謙感激點點頭,扭過臉去。錢滿樓將酒倒在碗中,夾起一塊炭扔在碗中,那酒便燒了起來,冒起藍光,一股濃鬱香氣飄出。

錢滿樓用手沾了,兩手一搓,便拍在沈文謙胸前,那酒頗烈,沾到傷口上,直辣的沈文謙胸前如萬蟲噬咬,額間跳起青筋,周身冷汗涔涔,忍著劇痛,咬牙不語。錢滿樓讚許道:“你能忍住不叫,倒也不是個娘們。”沈文謙知他嘴利心軟,也咧嘴一笑,隻覺周身寒氣稍稍退去,四肢恢複知覺。

錢滿樓見他一時無恙,這才鬆口氣,又低聲問道:“卻不知他有什麽東西落在你的手裏,要你受這樣的罪?”沈文謙受了痛苦,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不似剛才那般昏沉,搖搖頭,皺眉道:“我與他素昧平生,連他叫甚麽也不知,怎會拿了他的東西?他找我逼問明王心經的下落,我卻不知是什麽東西。”錢滿樓奇道:“要說道德經,四書五經,我倒熟悉,什麽明王心經,確是誰家著作?”沈文謙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

錢滿樓見他忠厚模樣,不似有假,勸道:“燕趙民間多有尚武之風,漕幫中的把頭香主也有些好手,但我覺得都遠不如他,他非是善類,今番他與你為難,你定然難逃,若是你真有那東西,便給他就罷了,也好不受痛苦。”沈文謙苦笑道:“我也知此道理,奈何實在不知何謂明王心經,卻不能糊弄他隨便給他背上一段書裏的經文。”錢滿樓聞言眉毛一挑,麵有喜色,湊到他耳朵邊,壓低聲道:“我看未嚐不可,你便挑些凡俗難懂的文字先唬他一唬,說不得真能騙過他去。”

沈文謙聽他建議,似陷入沉思,片刻又搖頭道:“我自幼讀聖賢書,雖無成就,但也知抱誠守真,恪守本性不違心乃人之本分。他折磨我不假,我也不能誑言騙他,何況也未必能騙得過他。”錢滿樓軒眉一挑,低聲喝道:“他拿你當敵人,你卻當他是兄弟,我看你讀書讀傻了,要知受罪的可是你自己。”沈文謙搖頭道:“此事我是萬萬不能為的。”錢滿樓忍不住喝罵道:“都說讀書人一肚子的虛情假意,這話真沒錯怪了你等,他如此折辱於你,你不珍惜自家性命,還守著這些酸儒之說,不是虛假卻是甚麽?”說完推開沈文謙,負手立在一旁。

沈文謙被他推倒在鋪上,一時氣虛神亂,半晌才回過神,喘息道:“我命低賤不足惜,但也羨慕古來誌美行高、品格高尚之士,此節萬不可悔。”又歉然道:“隻是連累恩公,萬死莫贖。”掙紮起身,拜倒在地。錢滿樓側過身子不受,哂笑道:“我把你丟下水,你卻說我是恩公,說甚麽抱誠守真,我看你此時嘴臉最是虛假,由此可見,孔儒虛辭禍害蒼生不淺。”沈文謙聞言起身望著他,皺眉道:“恩公何以口吐獰言,輕侮賢達。”

那人聞言撇嘴道:“佛陀虛慕偽善,老莊妄求衝虛,儒門假作仁義,常人將此三家引為圭臬,各有奉承,你等口中的聖賢偏偏是我嘴裏被罵的蠢物,我最是厭之,罵他都嫌輕了。”沈文謙自幼熟讀道德文章,也多受釋道熏染,聽聞此言,不啻一道天雷劈在心頭,好似被羞辱般,也動了真火,大怒道:“古來聖神賢達各有功業,舍自家而垂後世,我輩後學一脈所承,隻怕不得其法,斷了傳承,愧對先賢,從未敢有絲毫不敬,你今出此妄言,實乃百代不出的愚人,沈某羞與你同室,這條命,你不救也罷。”說著掙紮著就要起身。

錢滿樓聞言哈哈大笑,道:“書生以文章粉飾太平,聖人以道德荼毒眾生,愚蠢!愚昧!愚不可及!”語氣中更添了幾分鄙夷。

沈文謙聞言立住身子,半晌不語,許久才搖搖頭道:“你這話說的太不公允。”忽而長歎一聲,滿含熱淚搖頭輕聲歎道:“你不懂的。”錢滿樓耳朵確是頗尖,早聽到他的歎息,嗤笑一聲道:“休說我不懂,告訴你,我錢家宋時也曾是燕趙望族,滄州城內一般鋪麵都是我家產業,十裏八鄉的百姓都受我祖父庇護,元韃子一來,雖說輝煌不再,那也是殷食人家,頗受民間愛戴,錢某更是自幼聰慧,我三歲識字,五歲熟讀經典,七歲作文,十一歲便掀了老教授的學館,鄰裏鄉黨皆稱我為神通。”

頓了頓,聲音轉大,越說越快道:“錢某後來十三歲娶妻,十五歲得兒,二十歲不到便連過了縣、府、院三場科試,洪武十七年朝廷開科取士,大興文教,我當年便高中北平布政司甲子科桂榜的亞魁,可惜我做老爺的那年小年夜,我父母、爺叔闔門三十六口遭仇家殺害,連老婆孩子都沒能幸免,我鑽了後院狗洞才逃出生天,經此世變,我甚麽心死了,改名苟活在運河之上,保我錢氏血脈不至滅絕,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錢某已經嚐盡,還有什麽是我不懂的。”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聲音灑脫不羈。

沈文謙聞言心中一驚,亞魁乃是桂榜第六的一等名次,舉人出身的老爺更是有有了參與朝廷選授官吏的資格。想到此節,心中起了敬畏,驀地起身,衝他折腰拜倒。隨即仰頭向他臉上望去,見他一叢短須黑白相間,三十歲不到的年紀,眉宇間卻頗染風霜,麵上不悲不喜,低沉的笑聲中掛著幾分酸楚,不辯喜怒,許久才小心勸道:“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如意,恩公莫要時刻縈繞於心才是。”錢滿樓苦笑道:“我是畜生,早就忘了舊日血仇,可我即使想在這窄窄的運河之上安身,也是艱難,你是不知,這運河上下的萬千船工,生計艱難,無不受盡苦難,不說天災,單單人禍便讓你苦不堪言,漕匪壓榨,狗官盤剝,我去年的收成九成九都被惡狗奪走了,你看那瓊樓別院,高牆深府之中的讀書之輩,一個個以斯文人自居,實際上卻行衣冠禽獸之事,你說,他們讀的是誰家道德文章,傳的又是哪個聖神賢達的精神?”

沈文謙見他語氣中大藏悲苦,心神搖晃道:“恩公太過悲觀,畢竟那等喪良的讀書人,也是極少數,大部分還是守得本分,無愧於心的。”錢滿樓聞言縱聲大笑道:“極少數?你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有幾個無愧於心?廟堂之上無數天子門生,皆追權逐利,把讀書當做登天的捷徑,誰又敢說守得本分?你且告訴我,這王土之上,誰有心?誰有德?誰又有血性天良?”沈文謙見他神情激憤,愣了一愣,半晌才小聲道:“應天燕子塢方孝孺海內文宗,德才兼備,是讀書人的種子,我在塞外也聽過他大名,此番正是要南下求學,拜入他的門下。”

錢滿樓冷笑道:“人心不古,日月蒙灰,舉世皆看不到光明,他便真是種子,也長不成參天大樹,不能庇護萬千衰草。”沈文謙聞言搖頭道:“對於衰草來說,若隻追求樹木庇護,不過求個緩朽,若草木有心自強,還需自奮,所謂一燈可照萬古黑,方先生,就是為我天下讀書人,點亮了一盞明燈,為我等指引前行的方向。能否登達彼岸,全看自家功夫。”

又篤定望向錢滿樓,語重心長道:“朋友高中鄉試舉人,如今考妣喪期已滿,自詡上智之材,果有胸間藏了抱負,當效仿飛蛾,舍命撲向黑暗中雀躍的燈火,即便是引火自焚,也不足惜,如此才能去除黑暗,播撒光明。若一味自困在這運河上下,虛度光陰,豈不辜負有為之身?”錢滿樓陡聞此論,也吃驚了,至此方知他赤子之心,不覺動容,許久才失聲歎道:“你見識不俗,錢某先前輕視與你,倒看走眼了,可如今刀兵世道,哪有讀書人的出路可走?休說你如今身臨絕境,即便安然南下,也隻是勇闖荊棘,說不得要落個血流滿身。所以這道德文章,錢某是早已看透,這輩子也不敢碰它了。”一言未畢,滿目灰燼。

沈文謙知他經曆不凡,已是心死,卻不甘心,勸慰道:“如今天下初立,聖恩正隆,何來刀兵世道一說?況且恩公果有真才,定定如一,何愁沒有出路?”錢滿樓見他一臉希冀,說道:“你道錢某少年時讀書便為爭權奪勢,享盡榮華?”歎了口氣,說道:“錢某讀書不過為了……”忽住口不語,好似藏了心事,有心試他誌向,起聲問道:“卻不知沈公子讀書所為何事?”

沈文謙聞言仿似被問到最得意之處,目有奇光,許久傲然道:“這問題昨日已有人問過在下了,沈某還是那句話,我輩讀書,所為不過三事。”錢滿樓道:“卻不知是哪三事?”沈文謙道:“讀書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謂拯惡除難,功濟於時;謂創製垂法,博施後世。”

錢滿樓聞言倒呆了半晌,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紀,書讀到如此地步,十個人裏到有八個被你甩在了身後,你我若早些遇上,倒可引為知己,可惜……”沈文謙聽他言辭閃爍,語氣蕭索,知他不欲多言,也不出聲,隻默然發呆。

錢滿樓心迷半晌,才索然回神,散了癡心,又現了無謂之態,哈哈笑道:“錢某遍身汙穢,內外朽壞,已不能高潔,你與我說這些,不過對牛彈琴,足下還有幻想,便應早入夢鄉,安做美夢,明日早起還要下河洗澡,至於能否看到明天的月亮,我便不知了。”說完不再言語,轉身出棚,隻留沈文謙遍體傷痕,呆立當場。

沈文謙確是一夜未眠,身體雖然暖了,但胸前傷口卻火辣辣的疼起來,刺痛跳躍在心間,攪的頭昏目眩,直到後半夜,又發起熱來,直燒的滿嘴燎泡,挨到黎明,已是不省人事。

船行一夜未歇,那人起得頗早,此刻天幕尚是漆黑一片,半點星光不見,那人卻佇立在船頭,望著沙船破水前行,那人心有掛念,不耐久駐,向船尾去,裹挾起沈文謙,又將錢滿樓喚至艙外。

錢滿樓也是一夜未眠,此刻紅著眼,瞥了一眼沈文謙,見他已是瀕臨絕境,生機渺茫,想起昨夜二人對話,心又軟了起來,抬頭看向那人蒼老麵容,踟躕片刻,把心一橫,拜倒在地哀求道:“您老菩薩心腸,可千萬別再折騰這書生了,我昨夜和他聊過,他實是不知您所求之物。”那人聞言勃然大怒道:“豎子安敢胡言。”倏忽出手將他點倒,抬腳踢在他胯上,又壓不住心中躁意,不由分說,卷起沈文謙,向河中擲去,二人齊齊落水,鬧的寧靜的運河水岸一陣翻騰。

直到丹曦盡吐,灑下光明,那人才將船頭繩索衝河中一丟,你把繩索仿佛活物一般,搖晃著鑽入水中,須臾又卷起二人,拋在船板之上,錢滿樓熟知水性,雖然四體生寒,心中發慌,尚未昏迷,趴在地上哭訴求饒,沈文謙卻是如何能消受?此刻已是牙關緊閉,不省人事。

那人卻頗通醫理,連點沈文謙腦後大穴,竟刺激沈文謙回過神來,又是一陣逼問,又如何能得到答案?那人耐性已無,揮起繩索作鞭,無盡怨恨發泄在沈文謙身上,直抽讀書人皮開肉綻,血肉橫飛,不過盞茶功夫,沈文謙渾身上下已沒了一塊好皮肉。

半晌抽完沈文謙,那人似乎心灰意冷,冷冷望著沈文謙,心中泛起波瀾:莫非沈敬擎真未留下傳承?想起此物重要,不由又升騰起躁意,知自家內力非常,若再無心經上的心法壓製,恐怕製他不住,來日翻起波瀾,定然頭疼無比。想到廿年來痛苦經曆,麵上更是陰沉如墨,心海翻騰起巨浪。

錢滿樓知他是無情巨匪,看著他臉色陰沉,怕他喜怒無常累及自家,也屏息蜷在一旁不敢出聲。那人半晌冷笑道:“不管沈敬擎是否留下傳承,若一日內不見心經,我便殺一人,若十日不見,闔船之人俱要為你陪葬。”說著一甩袍袖,回艙靜坐。

沈文謙昏迷中,隱約聽到他言語,驚出聲來,落在嘴邊,便是一聲呻吟,心中卻翻起巨浪:說不得,這一船無辜,都要因我而喪命。心中懼怕之極,躺在船板上呻吟不止,半晌急火攻心,昏迷過去。

錢滿樓躺在一旁,心中也暗暗叫苦,見那人已回艙內,許久才匆忙向前,也不管沈文謙死活,拽起他就向船尾拖去,直拉出一條支離破碎的血路,望來觸目驚心。

沈文謙再度轉醒,已是午後,睜開眼正迎上錢滿樓目光,沈文謙見他滿目血絲,憂心重重的盯著自家發呆,心中升騰起暖意,低頭看到周身裹滿紗布,一旁炭盆上的陶罐裏散出陣陣藥香,尚未張口稱謝,已是熱淚盈眶。錢滿樓見他不過一日光景,麵孔已經消瘦了一圈,強撐起笑容道:“這次好歹又退了燒,從閻王那裏把你搶了回來,你可欠我錢某兩條命了。”沈文謙聞言鼻子一酸,淚水滑在嘴角,哽咽道:“我這條命還有甚麽可救的,我實在是難遂他心願,可憐要害了一船人的性命。”

錢滿樓緘默無言,默然起身,接了一碗煎好的湯藥,放在嘴邊吹涼,說道:“先喝了這麻黃湯,好歹去去寒氣。”沈文謙卻扭過頭去,許久淒然道:“多謝恩公費心,將死之人,還喝這些有甚麽用?”錢滿樓手上一抖,湯藥撒在身上,內心泛起苦澀。

沈文謙頹然躺在鋪上,眼睛空洞望著棚頂,透過縫隙望見藍天純淨,白雲如雪,想起心中抱負尚未施展,便要死在此處,不覺熱淚滾滾,心中浩歎道:此生再也不能見大江滔滔,金陵雄壯了。緩緩落下眼皮,心如死灰。錢滿樓也悲心寸斷,少時,放下藥碗,踱步出棚而去。

兩位青年,一內一外,一立一臥,各懷心事,兩人雖萍水相逢,甚至不知互相名姓,但此刻命運相交,俱綁在這一葉沙船之上,等待別人裁決,都生了戚戚之感。沈文謙更是五味雜陳,心中天人交戰:我自幼熟讀聖賢文章,養氣持節,正是此時。

計較已定,當下強撐起身,緩緩挪出棚外,望見錢滿樓身形寂寥立在舷邊,目光移到兩邊,船行頗快,滿目枯草飛速後退,片刻衝錢滿樓後背深深一拜道:“沈文謙無求生以害人,舍生取義罷了。”移到舷邊,身子一栽,落入水中。

錢滿樓見他投河,罵道:“兔崽子一天三次落水,休說野山參,就是大羅金丹也救不了你。”縱身一躍,就望水底鑽去,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推到船上。沈文謙已是牙關緊鎖,如何也叫不醒了。錢滿樓嘿然慘笑道:“你倒是眼睛一閉,落個省心自在,可教錢某如何選擇。”跟著拖他入棚,少不了一陣折騰。

日暮西沉,不多時夕陽沉入天邊,大朵的烏雲飄了出來,酉時剛過,便淅瀝瀝的下起冬雨,冷風也刮得起勁,籠住了百裏運河。

至下半夜,沈文謙才悠悠轉醒。錢滿樓靠在他身邊正在瞌睡,聽到動靜,睜開眼道;“你這是最後一次,可再經不起折騰了。”沈文謙見他雙眼通紅,密布血絲,許久才聲音嘶啞道:“我算是死了一回了。”錢滿樓苦笑一聲,將頭扭了過去。

船行無聲,距拂曉尚早,那船才趁著夜色,穿滄州市區而過,朝南飄去。那人久坐艙室中,隔壁折騰許久,他也久久未眠,默運神功,卻壓製不住心頭躁意,少時拖著跛腿出艙。天地間風雨更緊,凜風雖大,卻吹不動那人衣袖,那人憑欄南望,任由雨水落在身上,默然立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風駐雨歇,少時明月掛在高天,灑下一片清耀。

那人睹物思情,神思已迷,片刻百脈激**,丹田氣息吞吐,閉目內視,神遊在其中,幾乎忘卻周天萬物。不多時,忽有所覺,倏而睜開雙眼,眸子中射出電芒,目光投向河岸。片刻便聽枯葦叢中一人縱聲大笑,口中吟唱有聲道:“夜半不知行遠近,一船明月過滄州。司馬星徽好高的雅興。”這一聲突兀之極,那人驚了一驚,冷聲道:“卻不知來的是玄門哪位道長?”話音方落,便見一葛衣老道踏著蘆葦而來,距離船頭數丈站定,腳尖踩在一截枯黃葦杆之上,左右浮動,看向船頭那人,拈須微笑。

那人眉毛一挑道:“周大拙手段通天,今見果然是豪氣淩天之輩,比乃師弟孫大愚高太多,若是早二十年,說不得可與沈敬擎一較短長。”那老道聞言哈哈大笑,說道:“我知你有屠龍隻能,但你這胡亂誇人的本事我卻從未聽過。”說著上下打量那人幾眼,又道:“我可不是周大拙,更不能與明尊較短長。”

那人聞言吃了一驚,問道:“你不是周大拙確是誰?”那老道聲音溫和道:“隨山派王道宗見過明使。”說著彎腰作了一揖。那人聞言哈哈大笑,目露異光道:“我不是司馬星徽,更不是什麽明使,道長也認錯人了。”

王道宗搖搖頭道:“二十年前我還未執掌隨山,隨我師在華山目睹過明使的絕代風華,我龍門派師兄大拙十年來亦苦尋先生,直把先生當做我玄門一派最重要之人,貧道再眼拙,也萬萬不會認錯。”那人笑道:“周大拙如今身為錦衣衛三品指揮同知,重權在握,在下鄉野村俗,與玄門領袖雲泥有別,無名之輩,不勞掛念。”王道宗皺眉道:“貧道當年也見過貴教內數十卓異之士,但論及造詣高低,除明尊外,當屬先生為最,可如今再品神功,怎卻不抵當年一半?”

那人見他慧眼如炬,心中暗暗驚駭:江湖二十年跌宕,如今玄門已非吳下阿蒙。一念落下,心生波濤,麵上卻不動聲色,俄爾哈哈大笑,傲然道:“道長洞察入微,試問僅此一半手段,如今你北七真中可有人能敵?”王道宗望著他,皺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閣下若遇上我大拙師兄,勝負似乎在五五之數。”那人頗感興趣,笑道:“都說你七派獨捧他一人,果然不虛,連道長如此高士也不能免俗,我真好奇周大拙是何手段。”

王道宗麵有讚色道:“大拙師兄乃是中興玄門的天才,其道法造詣比之重陽師祖也是不遑多讓。”那人見他神態異樣,不以為然道:“我讀過他的著作,其中一二章節確實獨領玄門**,確可入目,但放之天下,仍不出王重陽局囿,殊不知欲稱天才,必有獨造,周大拙閉門造車,不免有自大之嫌,早晚被人打破神話,喪家滅門。”

王道宗聞言不以為意,哈哈笑道:“閉門造車,出門合轍,大拙師兄出一言而為天下法,司馬先生未免太過獨斷了。”言下已有輕視之意。那人笑道:“你此刻定然腹誹,說我才是閉門自大之徒吧。”王道宗被他說破心思,不以為然,反而抬頭盯住他目光道:“我大拙師兄師從通微師公,二十年前已在七派中脫穎而出,這些年大拙師兄更是勤練不輟,遍訪天下巨手,丐幫齊步蟾、蓮教郭靖元、少林了字輩的幾個大和尚、蓬萊地趟李家、華山陳摶一脈、峨眉劍派傳人,大拙師兄或親往印證,或心神以交,未嚐弱了北七真的名聲,說他與司馬先生五五之數,已是看在往日先生風華絕代,傲視獨高的份上了。”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說勤練不輟,就知他還沒入門,他找的那些對手,不過略有薄名的粗野武夫,俱足渾濁不堪,距離武之極境尚有千萬裏之遙,我先前誇他,那是給了他十足的麵子,你等迷信於他,說不得哪天我真要登門拜訪,教你玄門一脈知他淺薄無識。”王道宗說道:“天縱之才,清澈見底;無識之輩,淺而渾濁。大拙師兄欲見你久矣,你輕視於他,他卻看你甚重,你出此言,何不隨我攜手入山,正欲全你心意。”

那人見他衣衫雖粗舊,但於葦杆上恬然而立,氣息悠長,不覺收斂了狂態,鄭重道:“你且回去告訴周大拙,我前些日子我去了冀北溫家溝,也僥幸與武當一個邋遢老道交手不敗,這些人才是隱在池中的真龍,他若真自命不凡,便應收了玄門領袖的牌子,這魁首二字更是不要再提,否則我不滅他,也有人出手毀他虛名。”

王道宗見他話說一半,也不深究,冷笑道:“夫事有虛實,法有是非,舊曾深受,今遂奉崇,我玄門俱非迷信之人,你也休拿出老師的嘴臉指點江山。”那人見他執迷,也無心多言,側望著他,覬覦道:“道長既然說法有是非,鬥膽敢問道長與在下放對,道長以為勝負如何?”王道宗聞言恭身而立,認真道:“若是貧道仗劍以迎司馬先生,當有四成勝算。”

那人聞言麵色陰沉,俄爾露出狂態,衣袍鼓脹開來,似灌滿天風般,麵有不屑道:“當年沈敬擎說你老重陽一脈都是眼拙無識之輩,我深以為然,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我看這瞎眼的毛病更勝從前了。”王道宗聞言也不動怒,淡然道:“燕王此番掃北,司馬先生掀起好大的風浪,明子、神器皆攏入懷中,此番南下,卻不知意欲何為?”那人笑道:“金陵承平日久,二十年來隻有他朱重八呼風喚雨,我若不在秦淮河掀些風浪,朱麻子怕是要忘卻故人了。”

王道宗卻迎上他的目光,凜然不懼道:“你莫以為糾結了鹽、漕兩幫,便能卷起風浪,朱明當道,此是天命,你螳臂當車,妄圖阻擋天道,最後必然骨肉腐朽,連虛名也被碾個粉碎。”那人卻笑道:“你非天授之才,整日枯坐洞中,如井底之蛙,怎知天道?”蔚然長歎口氣,苦笑道:“非我知己,不知我心,可憐我心中包藏著格局,視野之中幻滅著氣象,卻無人可說?”語氣中透出無限蕭索之意。

王道宗倒有三分詫異,七分疑惑,問道:“卻不知你心中藏的是何格局,視野中幻滅的是甚麽氣象?”那人遙望黑天,久久才徐徐道:“高深的你也聽不懂,還是跟你說些粗淺玩意吧。”展開話頭,慢慢道:“如今天下東宮暗弱,四藩恒強,北有元蒙殘餘,關外有女真三部,西南邊民又連年作亂,朝廷外強中幹,天道已現衰敗之相,九州已成危厄之局,各方英雄雌伏於野,以待時飛,正是逆天改命的最好時局,天命終落誰家,還請道長拭目以待。”說著側目不住打量王道宗。

王道宗聽他一語點破時局,按捺住羞怒,出聲道:“先生說話毫無顧忌,那是鐵心要撕破這張臉麵了,既如此,也沒甚麽好說,在下鬥膽借先生手中神器,以助東宮清正朔,定四海,平靖八方。”神色一震,須發無風飄揚。

交談至此,二人均知對方乃斯道巨手,均不能以理說服彼此,當下冷了場麵,四雙電目膠著在一起,閃出火花。半晌,那人袖中天風散去,衣衫落下,貼在身上,望著他朗聲道:“既然道長自負仗劍對我有四成勝算,何不出劍,教在下領教老重陽太乙神劍絕學。”

王道宗心中歎息,閉目道:“貧道二十年洗心為劍,何拘於物。”伸手折下一截枯黃葦杆,兩根手指拈了,橫在胸前。那人讚道:“果然有些意思,憑此一句,你比各派宗師也不差了,值得我認真對待。”望空歎氣,似在回憶,半晌才又緩聲道:“我年輕時也用過幾年劍,可惜半生過去,早不知劍為何物了,今番再言舞劍,百感交集啊。”枯掌一翻,並指成劍,垂在身前。王道宗冷著臉道:“舞劍之妙,全在自忘,貧道正欲領教閣下心劍。”

飄身而起,拈起葦杆刺向那人,那人閉目感受,片刻王道宗已臨船頭,那人不驚不忙,猝然出指與他放對。王道宗避其鋒芒,折身落在船舷上,大喝一聲,葦杆隨意挑刺,落向那人。但見王道宗以意運劍,出手不求奇險,不慕古樸,意境高遠寥廓,清新率真,使的正是玄門真傳太乙神劍。那人手法駁雜,隨心馭指,使的確是以形寫意,以意馭神,凝神成勢的路數,出手間灑脫不羈,別具風格。少時二人鬥到酣處,一個輕柔飄逸,一個迅疾準辣,兩團劍光罩在船頭,颯颯然將二人身形隱去。

二十招過後,那人已盡知他手段,不願久鬥,一指瞄向其腹,王道宗丹田一緊,小腹如針攢刺,陡然退後,那人食指如電彈在葦杆之上,喝道:“道長好手段。”那葦杆應聲炸開,王道宗跌飛出去,險險抓住船頭桅杆,穩住身形,額間細汗岑岑。隻覺掌心濕熱一片,低頭看去,隻見手掌密布細紋,皮肉裂開,拈住葦杆的兩指皮肉盡碎,幾可見骨,麵上大驚道:“閣下這是何手段,竟如此霸道毒絕。”

那人卻不聞不問,折身約入船尾棚內,須臾折返艙室之中,上下尋找半晌,忽而縱身攀上船頭桅頂,放眼四望,許久縱身長嘯,怒道:“天涯海底,你等逃不出我的手心!”

沈文謙轉醒之時,便覺自家在動,頭腦極是昏沉,半晌才睜開眼望去,卻見錢滿樓背著自家正行走在一處河岸之上。沈文謙遊目望去,隻見岸上酒肆林立,河中千帆往來,是處熱鬧所在,沈文謙心中疑惑,正看見一家頗見氣派的店鋪掛著“小南門羊湯”的牌匾,門口架著一口大鍋,飄出誘人香氣,卻不知是何所在。

錢滿樓感覺到沈文謙轉醒,扭頭衝他笑道:“足下十足的分量,難為了錢某這三兩輕賤骨頭,既要馱著我一身的肥肉,還要負著足下這一身的鐵骨,可真教我消受不起啊。”沈文謙伏在他後背,側麵望見見他一臉疲態,更添感激,一時語塞,頭腦更覺昏沉,半晌才氣亂腎虛道:“這裏是哪裏?”錢滿樓背著他行了許久,雖然天寒,卻也出了一身汗,少時尋了處巷子深處,將他放在牆角,擦擦了汗,說道:“此處是我故鄉,河間府滄州。”

沈文謙虛弱道:“如何便又到了這裏?”錢滿樓笑道:“昨天夜裏來了個牛鼻子,和那人鬥了起來,我這才趁亂拉著你,跳河遊了小半個時辰,又趁著霧,行了幾十裏路,才在一處野廟落了腳,烤幹了衣服,這才急急背著你進了滄州城,萬幸那人沒有追來。”說著錢滿樓又趴下,衝沈文謙耳語道:“你可知你包裹裏藏了甚麽東西?”沈文謙聞言忽現出焦急之色,問道:“學政開具的入學信證可還在了。”錢滿樓聞言道:“確是已經被水泡毀了。”沈文謙聞言臉色煞白,如喪考批,半晌流下眼淚,無語凝噎。

錢滿樓見狀輕拍他肩膀,搖頭笑道:“一看便是書呆子,竟哭了,當年朝廷賜舉人出身的信證也已丟失,若如此,錢某豈非要投河自殺?”沈文謙聞言默然流淚。錢滿樓才從懷中掏出一油布包裹,展開衝他道:“錢某嚇你的,東西你放的好,卻是完好無損。”沈文謙一把奪了過來,仔細端詳,半晌破涕為笑道:“恩公莫要開這個玩笑,在下確實……確實開不起的。”

沈文謙心虛煩亂,已是驚心喪膽,身上更是冒出冷汗,搖頭不能言。錢滿樓見他情狀,笑道:“先前以為你胸腹間藏著萬丈豪情,如今看來不過也是書生意氣,究竟是不能當真的。”沈文謙呆呆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日疑問卻已經是層層消散,心中暗暗念道:怪不得這許多人物都為他折腰拜倒。錢滿樓望著他眼睛道:“此物是禍非福,你有何想法?”沈文謙搖頭,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道:“我也不知,敢問恩公有何高見?”

錢滿樓笑道:“我得罪了那人,你又揣著這物件,你我生死便綁在了一塊,此番大難不死,以後兄弟相稱,再叫我恩公,便是生分了。”沈文謙聞言點點頭,當下二人各敘生辰,錢滿樓年長他大半旬,沈文謙一聲兄長叫出,二人俱生相惜之感。

錢滿樓望著他消瘦麵容,眼底滲出淚滴,哽咽道:“我二娘真生了個弟弟,跟你同庚,自小便跟我最親,若是還活著,怕是也要娶妻生子了。”起身背對著他道:“你現在寒氣重,渾身又是傷,你且等我去弄些吃的,背著你走了一天,眼下怕是真扛不住了。”心中煩亂,將粗布包裹藏在沈文謙身下,拍了幾拍,囑道:“這裏麵東西你且看好了。”

沈文謙卻叫住他問道:“兄長離開,不怕我帶著它跑了?”錢滿樓說道:“此物本就不屬你我,我知你非不義之人,我信得過你。”沈文謙心中一暖,看著他又問道:“兄長教我趨利避害,我已經連累了兄長,兄長何不自去,免惹禍患。”

錢滿樓如何不知他心思,拉著他臂膀笑道:“你既叫我兄長,我便當你是自己人,我如何能拋棄自己兄弟,況且你我二人共臨強敵,豈不好過一人獨木難支?兩家話休要說了。”沈文謙見他凜然不懼,頗有豪氣,心下感動,長歎一聲道:“燕趙自古重俗氣俠,果然是個出英雄的地方。今生結識兄長,是我的福氣。”錢滿樓哈哈大笑道:“我可算不上什麽悲歌慷慨之士,隻不過心腸軟,見不得人受苦罷了。”又安囑幾句,這才匆匆出了巷子。

半晌錢滿樓方回,沈文謙心細,見他身上皮襖已不見了蹤影,手中卻捧了些吃食,鼻子又酸了起來。錢滿樓笑道:“兄弟快吃些東西吧。”沈文謙連番折騰,哪裏還有胃口,草草吃了半個包子,喝了一小罐羊肉湯,便沒了胃口,蜷在地上,胃中發熱,四肢卻冷的出奇。此刻紅日落下,天幕西垂,空氣漸漸涼了下來,錢滿樓見此處人多眼雜,擔心有失,將沈文謙背起,向城外行去。

此刻望見那造像,才如釋重負,將他放下,手指那造像道:“那鐵獅子便是我小時候的玩耍之地,立在這裏幾百年,可有名氣的很。”說著跑到鐵獅子下麵,找了半天,才笑道:“這裏還能看到我小時玩耍刻在上麵的詩句。”說著吟誦道:“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沈文謙靠在一株樹上,笑道:“此是陸放翁的《訴衷情》”

錢滿樓點點頭道:“我從五六歲上下,便常見祖父深夜吟讀陸放翁的這首《訴衷情》,尤其每讀到身老滄州之時,他老人家便總是掉淚,我那時不懂,隻覺得這詞曲悲涼,聽得多了,便熟記了,後來大了些,懂了些道理,才知陸放翁詞間含著血淚與深情。”沈文謙陡覺悲涼,歎口氣道:“前朝詞人,除陸遊外,尚有一辛,稼軒較放翁,命途更是坎坷,兩人熱血滿腔思報國家,一句匹馬戍梁州,一個氣吞萬裏如虎,都是俾睨古今的詞壇巨匠。你祖父當年定常懷報國之誌,想來是個英雄人物。”

錢滿樓被他勾起往事,不覺也流露出悲情,說道:“祖父一介武夫,不過粗通文采,五十歲後更棄武從文,平生最羨學識淵博,卓見不凡之輩,他老人家一身戎馬,功夫極深,老了不許孫兒學拳腳,卻請先生教我們讀書,也常拉上我們小孩講一講辛幼安的故事,說他平身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詡,文韜武略,是詞中之龍,可宋朝皇室暗弱,朝綱不振,教英雄一生壯誌難酬,老前猶不甘心,大呼三聲:殺賊!殺賊!殺賊!才含恨而死,祖父一輩子最愛的便是他了。”俄爾一口濁氣吐出,苦笑道:“祖父說學武不如學文,學文能教人通達不惑,可他五十歲後自廢武功,轉讀詩書,到頭被仇家尋上門,子孫無一人可擋,闔門遭難,學文真的就能通達麽?”一語罷,已沒了談興,回身扶起沈文謙,不言不語向北麵一間破敗寺廟行去。

沈文謙自覺語失,默然被他攙扶,少時到了寺前,便見了那寺廟真容,隻見丹墀破敗,梁柱腐朽,寺院中長著齊腰的枯草,敗葉落的到處都是,屋頂蓋著白雪,映照著遠近荒涼一片。錢滿樓繞著寺院轉了一圈,見山門已毀,卻有廟牆被人扒開了一個口子,當下扶沈文謙翻了進去,驚得幾隻鳥雀離巢驚飛。錢滿樓笑道:“此廟敕造於唐開元年間,故名開元寺,曆朝曆代都受香火供奉,盛極一時,後來紅巾作亂,賊人脅裹僧眾而去,這寺廟無人看管,洪武初年滹沱河和衛河又發了幾次水,把這寺廟泡廢了,無人重修,這才荒蕪至此。”

兩人穿行到底,才見寺院深處藏著一間四麵完好,頗為雄壯的大殿,二人剛到殿門外,便聞到一股黴味,和著森冷氣息吸入肺內,錢滿樓也不踟躕,攙扶沈文謙跨了進去。沈文謙進了大殿,殿堂頗是空曠,四下望去,雖見內裏破敗,幸好主體未損,北麵中間立著一尊巍峨的神像,麵目威嚴,當下雙手合十,施一禮數。錢滿樓笑道:“你拜他幹甚麽?如今世道,他自己都難自保,哪有功夫庇佑你。”向前將身案上的灰塵掃落,將包裹丟在上麵,說道:“地上陰涼,兄弟快來案麵上坐。”

沈文謙搖頭道:“這太唐突了,我雖不信佛,但總還是有些敬畏的。”錢滿樓說道:“說你有些誌氣,可偏偏有時卻迂腐的很。”說著翻上神案,靠著神像,出手虛指身後道:“在我看來,無論九天神佛或者帝王將相又或升鬥小民,皆不分尊卑長幼,人人平等。”又伸手一揮,衝沈文謙道:“釋迦播撒教義,教百姓建這廣廈,我看非是為佛陀而修,而是為天下寒士而建,你我休要辜負了佛祖的一片慈心。”說著自己先咧起了嘴。沈文謙聞此奇言,一時訝異,見他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登感羞赧,又環伺殿內,見無處落腳,這才低頭,麵紅耳赤的爬到香案之上,挨著他坐下,一顆心跳個不停,渾身瑟瑟發抖。

二人休息半晌,錢滿樓才翻身出了寶殿,半晌才搬來一張破舊香案,又撿了些幹燥的枯枝,引起火來。錢滿樓將香案整個丟入火中,那香案上本就糊了一層厚厚的燭油,遇火燒的更歡,少時,那火越燒越旺。柴火躥起丈餘,散出炙熱,一時殿內溫暖如春,火光映著遠遠端坐神案上的二人,四目相對,都有劫後重生之感。

少時,沈文謙自神案上抓起包裹,打開後,筆墨盡已遺失,內裏幾本書籍已被水泡的不成樣子,歎息一聲,丟入火中。又理起包裹,半晌才捧出一物,錢滿樓心中好奇,借著火光看去,陡見一片紫霧自他懷中騰空而起,少時又有青黑之氣在霧氣中徘徊,再看一會,竟有點點金光自其中透了出來,詭異非常,錢滿樓從未見過此奇異景象,一時心迷目眩,不自覺遮住眼睛,少時才張開手掌,隔著指縫瞄去,霧芒盡隱,落在沈文謙手中的確是一方古樸的硯台。

錢滿樓好奇,一把搶過,在手中把玩,眼睛冒出光芒,讚道:“不得了,這可是端硯老坑中的極品啊。”嘖嘖稱奇。沈文謙道:“這是先父生前所用之物,萬幸兄長保他不失,教我孝心不損,這恩情是越來越大了。”抱著他臂膀不放。錢滿置若不聞,把玩硯台半晌,才又塞進他懷裏,心念飛轉道:“看兄弟你這樣子,就不想見見那物件?”

沈文謙見他目放光芒,皺眉道:“我不過一介布衣,如何能僭臨玉階,直達九天。”錢滿樓聞言也現愁態,陷入思索,半晌才恍然道:“方孝孺海內文宗,聽說連蘇學士後人也誇他奇才蓋世,說不得,便要借他力量,你也好藉借此物,親近偶像。”沈文謙思路頓開,笑上眉梢道:“此計甚好,將此無呈給方先生,由他轉呈聖案,豈不是萬全之策,你我這便起身南下。”正欲起身,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錢滿樓不防身邊之人跌倒,一拉幾乎沒拉住他,匆忙上前,滿懷將他抱住,呼喚他半晌也不見回應,又在他前胸後背拍了數下,人中也掐了幾遍,仍不見他有任何動靜,當下急了,手背貼在他額頭,隻覺滾燙似火,又拉開他衣衫,見他渾身燒的通紅一片,跌倒在地道:“兄弟你受了這麽多折磨,終究是扛不住了。”匆忙將他拉到神案之上,又怕他燒壞腦子,捧了些冰雪,敷在他額間。那雪須臾化成水,錢滿樓又挖了一堆冰雪,不斷擦在他身上,折騰了一夜,也不見效。天未放亮,便背起他,奔寺外行去。

行了一程,天已大亮,沈文謙又再度醒來,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渾身似著火般。錢滿樓見麵青唇紫,大是不祥,更添愁苦,暗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心中害怕,張口安慰道:“你受了風寒,等下找郎中給你煎副藥喝了發發汗便好了,前邊就是個大莊子,你再趴我背上挨一挨。”沈文謙見他額間掛著細汗,心中頗有些不忍,想要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頭昏腦沉,趴在兄長背後喘息。

不多時,錢滿樓背負著沈文謙來一處繁華集鎮。鎮子頗大,錢滿樓尋了頗久,又問了數人,才在一窄巷子中深處尋到一家雅致的醫館。此時天色尚早,醫館尚未開門,錢滿樓卻仿似看到救星般,長舒口氣,這才將沈文謙放在醫館門前,整個人癱倒在地,不住喘息。

不多時,錢滿樓掙紮起身,上前輕叩門板,館內應聲轉出來個學徒模樣的矮瘦少年,見二人臥倒在地,及見了沈文謙氣色昏沉,眉頭一皺,出手搭在沈文謙脈門半晌,又在他周身摸了幾下,語氣踟躕道:“脈象沉細,氣血虧虛,怕是染了風寒。”說完便衝裏麵喊了起來:“師父,這有個病人發熱,徒兒吃不準,您快來看看罷。”話語落下,便從屋內踱出一位中年醫者,白麵微須,一襲青衫罩著,頗見幾分文雅。

那學徒見了師父,恭立一旁,衝師父說道:“師父您快看看吧,這位公子燒的可是厲害。”那醫者正欲出門,聞言嘟噥道:“說好的今日要與張相公柳台賞雪,怎又來了生意?”說完低頭衝地上二人看了幾眼,便道:“二人一看就是個餓斃的路倒,一大早被扔到我這來,真是晦氣。”麵上露出厭惡之色,招呼那學徒道:“你且問問二人是否有紋銀三兩,若是無錢,隻管趕走。”說完轉身向外行去,走不兩步,扭頭道:“若是有錢,你隻管用藥,隻是莫要胡亂用藥,治死了病人,壞我胡聖手的名氣,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那醫者麵色一變,退後兩步,伸手指著他恍然道:“你是錢家大少爺,錢尚坤。”錢滿樓怒道:“你既認得我錢某,快去醫治我兄弟,若要醫治不好,錢某定活騸了你。”那醫者眼皮翻起道:“不是說你全家被仇家殺光了嗎,你怎麽還未死。”麵上頗為忌憚。少時,才又豎起眉毛,怒罵道:“你還當自己是錢家公子爺呢?早幾年前你家破那會,滄州地界上便無你錢家這杆旗了。”

錢滿樓聞言破口大罵道:“驢日的貨,當年你自稱國手傳人,上我錢家招搖蒙混,老子識破後就該當場將你打死,省的如今被你得勢,讓你這個沒卵蛋的貨在此作威作福。”那醫者被錢滿樓提及陳年舊事,麵色不住下沉,冷哼一聲道:“今夕不同往日,喪門之輩休要耍口舌之利,小心仇家上門,再把你也砍了腦袋。”

錢滿樓七竅生煙,正欲跳腳罵娘,那醫者卻搶先道:“胡某心善,不向外人宣揚,你快帶著這死人滾蛋吧,今日胡大爺可約了貴客。”扭頭盯著那小學徒罵道:“小兔崽子回去把後院打掃幹淨,再將孫婆子的醬牛肉與小燒給我賒一些來,我晚些回來要用。”又吩咐道:“快將這二人趕出醫館,你若要為他醫治,我便收了你這一身醫術,以後教你在鎮上難做人。”說完繞開錢滿樓,向巷外走去。

錢滿樓立時急眼了,一把拽住那醫者,喝道:“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我當年是你爺,一輩子就還是你爺,你快醫我兄弟,若醫不好,爺砸了你招牌,燒了你鋪子,你信也不信。”那醫者見他言語毒辣,也動了真火,揪住他袖口罵道:“狗一樣的人,放甚麽厥詞,今個胡某停館歇業,就是不醫,你待如何?”

錢滿樓扭頭望見沈文謙昏厥在地,燒了一嘴的燎泡,也有些六神無主,咬咬牙,口氣軟了下來道:“你快醫治了我兄弟,我診金藥費一分不少你的。”那醫者道:“看你錢大爺此時模樣,不是胡某瞧你不起,莫說三兩紋銀,此刻你能摸出三文大子,胡某便喊你親爹。”

錢滿樓被他識破深淺,登時臊紅了臉,恨恨道:“休要呱噪,你先醫了我兄弟,紋銀稍後奉上。”那醫者嗤笑道:“別人三兩,你錢大公子家財萬貫,若是看病,至少需要三十兩紋銀。”錢滿樓急罵道:“狗畜生坐地起價,你倒是醫也不醫?”那醫者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若是無錢也可,隻需你錢大公子跪在地上給胡某磕三個響頭,喊一聲:胡聖手妙手回春,華佗在世。說不得胡某心一軟便給你兄弟治了。”

那醫者居高臨下看著他,雙眉齊聳,眯起眼睛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放聲狂笑,大踏步出了巷子,錢滿樓滿心羞憤,如何攔得住?眼睜睜看著他鑽進馬車,消失在眼前。

錢滿樓似是魂魄已失,跌撞又衝進巷子,望見沈文謙昏倒在地,膝間一軟,跪在地上發呆。跪不多時,膝間初時不過冰涼,少時跪得久了,便覺寒氣刺骨,一陣陣的隱痛,不多會,骨肉俱發起麻來,再挨一陣,更是沒了知覺。

錢滿樓心中不甘,抬頭正看到方才那學徒轉身欲關門,膝蓋在地上蹭了兩下,向前拉住那他道:“小兄弟你是活菩薩,求你救救我兄弟。”胡亂磕起頭來。那學徒伸手去托他,奈何錢滿樓身材沉重,當下頹然勸道:“我還年輕,當不起您這麽大的禮,您快快起來。”

錢滿樓望著他道:“你是活菩薩,求你救我兄弟,否則錢某跪死在你家門前。”那學徒聞言登時急了,結結巴巴道:“您千萬別這樣,休說師傅有言在先,不讓我救他,便是我這一身低微本領,怕也是救不了人,萬一用錯藥,害了他性命,就罪過大啦。”錢滿樓如何肯放過他,隻是不住磕頭。那學徒卻急出了眼淚,抖著手道:“我是真不能為他治病,您別害我啦。”

錢滿樓聞言奇道:“小兄弟說的奇怪,這如何是害您?”那學徒聞言現出戚態,說道:“您不知我師父脾氣,他說不讓我在鎮上立足,便是真有這個本事的。”錢滿樓道:“男子漢立誌四方,我大明縱橫萬裏,您是菩薩,哪裏不能立身,何必因為這彈丸之地,背負上見死不救惡名,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想來您也是懂這個道理的。”

那學徒聞言點頭,心中卻又急又怕。錢滿樓見他心軟,不住向他磕頭,哀求不止,少時便滿麵血汙,望來觸目驚心,那學徒初時一味搖頭不允,見他如瘋如癡,於心不忍,也跪了下來,熱淚湧出道:“我真不能答應您,您快帶他走吧。”低下頭衝他哭泣。

錢滿樓見他鐵心至此,呆若木雞,卻不甘心道:“都說醫者父母心,您這麽小的年紀便學了他這等鐵冷的心腸,即使學的一身華佗手段,又怎能濟世救人?”

那小學徒聞言哇哇大哭道:“您這是瞧得起我,可我哪裏是他徒弟,我實話告訴您吧,我不過他家中雜役,這還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換來的,否則,我連他醫館的門都進不去啊。”錢滿樓驚了麵孔道:“您不是他弟子?”

錢滿樓聞言驚呼出聲,似不敢相信,少時露出絕望神態,久久才平複悲心,兩眼空洞望著沈文謙。片刻,發瘋一樣衝向那學徒,臂彎鎖住他脖頸,扭頭衝那小學徒顫聲道:“我這人心腸軟,你跟我說的我看不到,我隻看到眼前我兄弟之命無人救治,你快救他,否則,今天你我他三人都難活命。”那學徒被他鎖的緊,此刻已是舌伸眼凸,口角流涎,手舞足蹈哀求不止。

錢滿樓卻起了凶心,定要他出手救人,鬧騰間,沈文謙幽幽轉醒,抬頭衝他有氣無力道:“多謝兄長,沈某有死而已,萬不敢壞了別人孝道……你別叫我難過……”垂下頭去,喘息不以。錢滿樓聞言手上一鬆,扭過頭去,頭一遭落淚,更不敢看他。

沈文謙卻平生了力氣,搖晃著站起身來,抱住錢滿樓,貼在他耳朵邊道:“兄長……我們走吧,你可要尋個好風水將我……埋了。”錢滿樓心如刀絞,泣不成聲。許久才抖手扶著他向巷子外走去。走了幾步,那小學徒衝他大聲喊道:“我娘信佛,自來心腸也軟,見不得人受苦,你……你扶他進來吧。”聲音顫抖,如失骨肉。

錢滿樓聞言生怕他反悔,匆忙背負沈文謙折身入巷,搶入醫館,那學徒也似慌忙星般,手忙腳亂將他扶到榻上,剛剛躺倒,就匆忙翻起箱櫃,找尋醫術。折騰著又是號脈,又是下針,又是抓藥,忙到午後,才將一碗驅寒邪的方劑送到病人口中。

兩人守在榻前,看著沈文謙麵色轉潤,氣息勻稱,二人才鬆了氣,錢滿樓將頭伸出伸過窗欞,望見日頭已是自中天向西偏去,那學徒肚子咕咕叫,也才想起此時二人尚未進食,匆匆跑到後廚,扒拉出兩個幹冷的饅頭,又接了兩碗茶水,一碟粗鹽擺在桌上,將一個大些個頭的饅頭塞進錢滿樓懷中,說道:“我平時便吃這個,你也將就著吃吧。”低頭掰下一塊幹糧,用力沾了沾碟子,塞入口中,嚼了老兩口,又端起碗,也不覺燙,和著熱水囫圇將吃食送出腹中,三兩口,便吃個幹淨。

那學徒舔著嘴唇,抬頭看到錢滿樓一塊饅頭,動也未動,說道:“你快吃,等下這茶水涼了,喝進去傷胃。”錢滿樓拉過他的臂膀,將饅頭放在他手心,又握住他枯手,向前一推,說道:“你快吃吧,我向來不吃午飯。”那學徒搖搖頭道:“還有人不吃午飯的,你說這些我可不信。”又將饅頭塞了回去,對他道:“我娘自小就告訴我說: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是人是一生中最頭等的大事,你幾個時辰不吃,定然扛不住的。”

那學徒聞言確撇嘴道:“你別騙我,明明是窮人兩餐,老爺三餐,帝王四餐,我是窮人,尚且日日三頓,你吃兩頓,我卻不信。”說著把饅頭二八分開,將大的一塊遞給他,說道:“我確實餓了,再吃你一塊,剩下的你可別再給我了。”又拿起他碗中熱茶,倒進自家空碗,說道:“快吃吧。”囫圇一口吞下。錢滿樓見他年紀雖幼,卻頗通事理,想起早晨唐突形狀,心中歉疚,咬了一口饅頭在嘴中,感受著食物冰涼如鐵,幹嚼兩口,卻咽不下去。

天未擦黑,沈文謙已然轉醒。錢滿樓見他氣色轉旺,一顆心落了下來,這才將午間大半塊饅頭用熱茶泡開,又搗碎了,喂他吃光,沈文謙腸胃溫暖,已能下地走路。那學徒看著他,滿心歡喜,片刻忽然想起甚麽,蹲在地上哭泣起來。沈文謙不明所以,錢滿樓也拉著他袖子問他緣由,那學徒哭泣半晌,才斷斷續續道:“師傅說要我為他去賒酒肉,可這個時間,鋪子已經關門了,他老人家回家定然要發脾氣的。”癱軟在地,抖若篩糠。

錢、沈二人一時為難,圍在他身旁勸他不止,那學徒隻是害怕,搖頭哭泣。便在這時,醫館大門卻被人推開,來人尚未進門,就飄進來一股濃濃酒氣,那學徒麵色煞白,目中滿是灰燼,錢滿樓抬頭望去,確是主人會客回來。

此刻那醫者已是微熏,推開門見錢、沈二人,又瞥見軟在一旁的學徒,怒上心頭道:“小畜生安敢違背我意。”順手抄起藥櫃上的陶罐,舉過頭頂,向那學徒身上砸去。那學徒不敢躲開,陶罐砸在身上,滾在地上,破碎開來。那學徒不顧疼痛,忍痛起身,跪在碎陶片上,不住磕頭,手心被紮破也渾然不覺。

那醫者氣性頗大,一腳踹在徒弟肩膀,那學徒向後滾去,陶片劃破衣褲,將那身上紮出血來,把地上染個一片殷紅。那醫者此時氣尤未消,順手抓起一根爐火中燒紅的鐵簽子,衝那學徒頭上抽去,那學徒不敢躲閃,悶哼一聲,頭發焦枯,趴倒在地,醫者接連抽下,將他身上衣衫燒壞,皮膚燙裂開來,刀割一般痛苦。

他人小膽微,不敢反抗,隻緊鎖牙關,默默承受。錢滿樓看得目呲欲裂,大喝一聲,上前一把攥住那鐵簽,不料那簽子炙熱,燙在手心,錢滿樓手上一抖,扭頭看去,卻見手心燙出幾個水泡,當下更是怒火竄上囟門,不去管它,忍著劇痛,一腳踹在那醫者腹間,那醫者酒勁上來,如何能抵擋,隻覺天旋地轉,踉蹌倒在地上,被陶片劃破皮膚,叫出聲來。

那學徒見師父倒地,受人折辱,卻慌了神,下意識上前一把抓住鐵簽子,他用力頗大,抓的實,登時手心黏住鐵簽,被燙的皮開肉綻,兀自不肯鬆手,猶顯稚嫩的麵孔掛著淚珠,望去扭曲猙獰,錢滿樓心驚,用力一抽鐵簽,卻抽不出,低頭喝罵道:“你不要命啦。”那學徒苦求道:“師傅他老人家便是我的命,你辱他便是殺我。”錢滿樓心中一軟,將鐵簽子用力抽出,帶起他掌心皮肉,不忍猝看,甩在一旁。

那學徒渾不覺痛,望見師父渾身傷痕,不住哀嚎,滾過去趴在師傅身上哭泣。那醫者喘著粗氣道:“你在這裏哭,哭死了老子,你娘也活不成啦。”那學徒聞言紅了眼睛,眼中升騰起恨意,竄起身子,一頭向錢滿樓懷中頂去,後者不防,登時被他拱倒在地,那學徒順勢騎了上來,提起拳頭,一拳搗在錢滿樓麵頰,不顧他口眼歪斜,流著淚道:“你打我師父,我與你拚命。”說著拳頭雨點般落下。

那學徒雖然瘦弱,但力氣卻不小,幾拳下去,錢滿樓已經是口鼻竄血,再挨幾記拳頭,隻覺眼前發黑,確是蒙了。一旁沈文謙才轉過神來,匆忙上前拉開那學徒,那學徒被他拉倒在地,沈文謙摁住他雙手,那學徒雙腳亂蹬,口中罵不絕口。

錢滿樓這才站起身來,張嘴吐出一口血沫,見在場幾人各自傷痕累累,狀似瘋魔,一時心中五味雜陳。那醫者躺在地上,看到那學徒被製,哀嚎道:“小兔崽子欺師滅祖,爺爺橫豎要你家破人亡。”說著手指錢滿樓,恨聲道:“你也休要逃過我的報複。”碰到痛處,又是陣陣淒慘哀嚎。

那學徒聞言慌了神,奮力掙脫沈文謙,上前扶起那醫者,連連叩頭,惶極而泣道:“師傅您老人家發發慈悲,徒兒給您做十年苦役,求您千萬要救我娘。”沒命的磕頭,將前額磕的血肉模糊。那醫者雙眼通紅,抓住他手腕,顫抖道:“你真要我救你娘?”那學徒不住店頭,那醫者出手指向錢滿樓,慘笑道:“將他給我剁了,我便救你娘。”那學徒聞言也紅了眼睛,怔怔半晌,驀地躥起身子,走到角落,拎起一把尺長的切藥刀,哭道:“我沒別的路可走了。”閉著眼向錢滿樓砍去。

錢滿樓已是目眩神昏,見他揮刀索命,向後躲開,不防腳下一滑,坐倒在地,那刀劈來迅疾,卻已經是躲閃不開。沈文謙一旁見那學徒失去心智,直將一把刀向錢滿樓頭上砍去,情急間躥到那學徒麵前,扭過身子擋了一下,便覺肩膀巨痛,有熱血流下。錢滿樓才回過神,打個滾站起身來,一腳踹倒那學徒,拉起沈文謙,順手抄起桌上包裹,向外跑去。

錢、沈二人惶惶奔逃,那學徒看到二人逃到巷口,追之無望,坐倒石階之上,哭喊道:“我救你們,你們卻害了我全家,我不甘心啊。”縱聲大喊,聞來撕心裂肺。

錢、沈二人聞言如厲鬼索命,奔走更疾,眼看便要奔出巷子。那學徒盯著二人背影,似要將二人印在瞳孔中,忽然,抓著藥刀反手在脖間一抹,熱血噴出丈遠,點染在巷角積雪上,仿佛寒冬中開出一叢豔麗梅花。

錢、沈二人回頭望去,卻見那學徒雙目圓睜,望著莽莽灰天,伸手向前茫然虛抓幾下,似要將二人抓到身邊,少時兩腿蹬直,倒地死去。

沈文謙望見這一幕,心中如遭雷擊,眼前發黑,便向前栽倒。錢滿樓也落下熱淚,精神飛散,眸子中閃出恐懼,瘋一般背起沈文謙,狼狽向巷外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