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居庸關,何崢嶸!上天胡不呼雲丁,驅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織天下平,千古萬古無戰爭。

薩都刺《過居庸關》

居庸關屬太行餘脈,兩山夾峙,中有巨澗,懸崖峭壁,頗為險峻,有天下九塞,居庸居其一之稱。此關始建於春秋,至於漢,已頗具規模。後曆經唐、遼、金、元數朝經營,千載戰火洗禮,更添非凡氣象。自太祖立國,洪武舊臣中山王徐達、開平王遇春公歸創,倚為邊防重地,拒虜定邊,保境安民。

其時正值深冬時節,天剛放亮,天地間便瀟瀟然落起了雪,巳時未過,又刮起了風,未幾,雪下的更密了,不到午時,便蓋住了天地,萬物在其中也藏住了行跡。

正此時,自北麵關溝處行來一身材頎長的青年,那青年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上下,頭戴羊皮暖帽,罩一身青灰色文士長袍,腳下一雙牛皮縫製的靴子,肩上綁著麻布褡褳,裏麵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似頗為沉重,壓得那青年一腳深、一腳淺的前行。

因行了許久,那青年周身已落滿雪花,周身盡白,眉眼間也染上了輕霜,好似雪人一般,麵容也帶了些疲憊之色,唯一雙眸子清亮非常。風雪愈急,那青年更緊了緊步子,大踏步向南關行去。

正行間,忽聽身後傳來轟隆隆馬蹄聲,那青年回頭望去,見遠處十數匹軍馬壓著官道疾馳而來,馬上之人俱是軍士打扮,**軍馬四蹄騰飛,卷起千堆雪。那青年正凝望間,馬群就已飛到身前,當頭一馬頗快,轉瞬便要撞到那青年,那青年正欲躲閃,馬上一軍士身材魁梧,麵目猙獰,聲若驚雷道:“錦衣衛奉公行事,閑人退散。”自腰間抽出一軟鞭,衝那青年抽去。

那青年不事拳腳,如何躲得開,隻覺身上一緊,便被鞭子卷起,隨即身子一輕,飛出丈餘,眼前一黑,重重跌在雪地裏。半晌回過神來,掙紮起身,才發覺四肢百骸又酸又冷,胸間好似針紮般陣陣隱痛,連肩上褡褳也好像沉了幾分,萬幸未傷筋骨,忍痛抖盡身上髒雪,才抬頭望向官道,卻哪還有半個人影?

那青年呆立雪中,又氣又惱,想起方才那男子麵目,無端歎了口氣,強忍著胸間劇痛,向南行去。

行不久,臨近關城,那青年忽而駐足不前,遊目四望。隻見關洞城門緊閉,竟不知何故斷絕了通關往來。那青年摔了一跤,又行了許久,身上又酸又麻,緊著眉頭,目光落在關門外一處頗小的酒舍,那酒舍門板虛掩,一旁官道上停著幾輛板車,數匹駿馬,也不踟躇,向酒舍行去。

才近酒舍,便看到矮小的屋簷下掛了一塊破舊的酒旗,被雪糊了大半塊,仔細辨認,寫的是“居庸疊翠”四字,字體俊逸,頗為風流,那青年展眉一笑,推簾而入,甫一進屋,便覺得一團濕熱氣迎麵鋪來,那青年這才鬆了眉頭,抖淨身上落雪。

此刻早有一跛腳老者帶笑向前招呼。那青年環顧店內,隻見店內晦暗,四五張桌凳擺放齊整,圍著中間一個碳盆,盆內炭火燒的正旺,閃爍著橘色的光,映著炭盆邊一男子。那男子身披輕裘,坐著一張矮凳之上,膝間放著一貂皮暖帽,手裏捏著一根鬆枝,輕輕撥弄著碳火,若有所思。

見有人來,那男子抬頭望去,和那青年四目相對,眸子中閃過異彩,隨即目光轉慈,衝那青年點頭一笑,複低頭不語。那青年被他一望,忽地打個冷顫,忙錯開目光,低頭望兩眼炭火,也不吱聲,自揀了一張凳子坐下。那男子不以為意,隻顧低頭撥弄碳火。

那老者見青年坐下,討好似的向前道:“客爺喝酒還是吃肉?”那青年放下褡褳,從懷中掏出一枚洪武通寶放在桌上,望著那老者道:“煩請老板來碗熱湯。”那老者讚一聲道:“這雪下的緊,客爺還在趕路,可是一副好腳力。”

那青年聞言鬆開眉頭,出聲問道:“麻煩問一聲老板,這關門因何卻是關了?”那收了錢,便轉身一邊張羅,一邊笑道:“客爺來的可是不巧,這關門才關了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又道:“方才有幾位軍爺縱馬入關,這關門便關了,小老兒在這裏開店十來年,自從洪武十年那會小波韃子犯闕後,大白日的閉關門確是從未見過。”

那青年默然無語,呆坐了片刻,才收拾好心情,自褡褳外層中摸出幹糧,用力掰下一小塊,放在嘴裏。冰冷的幹糧甫一入嘴,便覺一股清苦味道化在舌尖,那青年眉頭微皺,小心含著,待幹糧軟化些許,才細嚼慢咽著吞入腹中。

連吃了數塊,那青年才略緩饑腸。從胸前褡褳中掏出一褐色羊皮包裹,那雪下的大,卻也浸它不透。那青年小心攤開層層羊皮,裏麵卻是數本頗為古舊的線裝書,當先一本封麵嶄新,藍底白字,寫著筆意古拙的四個大字“遜誌齋集”,右下角落款確是方孝孺,左邊幾行小字,寫著洪武二十年敬抄。卻是一本手抄本的個人文集。

那青年極小心的翻開那書,目光落在一首詩上:

精通八法楊文遇,

暗誦五經陳用中。

揮翰天庭應獨步,

忍饑村巷欲成翁。

其字外露筋骨,內含剛柔,頗有初唐虞歐遺風。那青年望著幾行字,竟不覺出神,半晌慨然一歎道:“好一個忍饑村巷欲成翁。”

不多時,那老者自灶台後轉出,手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水,小心放在那青年桌前。那青年低頭一望,出聲道:“老板許是搞錯了,在下不過要一碗熱湯暖胃,您怎地放了餛飩進去。”那老者向前推了推碗,笑道:“今個冬至,合該吃碗餛飩。算小老兒請客了。”

那青年聞言一愣,隨即低聲道:“是了,今個可不是冬至?《漢書》有雲,冬至前後,君子宜安身靜體,不聽政,則吉辰而後省事。”那老者也聽得糊塗,隻附和道:“聖人說的對,咱北方人冬至該是吃碗餃子,休養休養。”

那青年聞言搖頭苦笑,自懷中複掏出數枚大錢,小心放在桌上,向前一推道:“多謝老板。”說完吹開浮散在湯麵上的細碎蔥花,熱氣氤氳,早打濕了眼睛。

那青年連呷了幾口熱湯,又添兩口餛飩入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胸間痛楚略緩。那老者見他眉頭舒展,才敢小心陪坐在一旁,半晌才試探問道:“聽公子口音,可是山東人?”那青年抬頭道:“祖上是山東兗州人,在下卻自小生活在關外。”那老者問言登時紅了眼圈,嘴角翕動,口吐鄉音道:“山東啊,那是多少年沒回去了。”那青年問道:“您也是山東人?”

那老者半晌才偷偷抹了把眼淚道:“小老兒祖籍山東蓬萊縣。”那青年也生了親近之意,笑道:“登州府蓬萊縣,那可是一片仙鄉啊。”那老者聞言忙不迭的點頭。那青年問道:“卻不知老丈您怎安在此處?”

那老者掛了幾分戚色,似在回憶過往,半晌才嘴唇翕張,顫聲道:“我也是殷食人家的孩子,早些年韃子還沒走那會,禍害咱漢人可是厲害,家也給那群畜生拆散了,我逃過性命,在家實在活不下去,這才離開家鄉,從龍起事,幾十年死裏逃生,才趕走了韃子,後來又隨中山王徐達修這八達嶺長城,誰知和韃子殺了一輩子沒事,修了不到三年城卻傷了腳,這才脫了征衣,家也回不去了,一晃又過去十幾年,腿腳越來越不伶俐了,要死在這裏了。”說著一拍跛腿,搖頭苦笑。

那青年見他一生經曆娓娓道來,不覺肅然起敬,起身就要施禮,那老者一把托住他,說道:“您是孔聖人的學生,小老是粗人一個,受了您的禮數是要折壽的。”背過身去,又落下幾滴濁淚,偷偷拭了,張羅著切了二兩牛肉,片成薄片,給那青年蓋在湯裏,卻堅辭不受分文。

那青年吃了幾塊牛肉,那老者才略收悲心,換個話頭道:“聽老鄉談吐,是個讀書人,可巧前些日子北關上李都司家公子的車馬便從小店門前經過,聽說是皇上選拔為應天的蔭監生,去國子監讀書深造,還要參加明年科舉。單隨從就近百口人,那陣仗可是不凡。”說著眼中露出豔羨之色。

那青年點頭道:“明年秋天應天鄉試,正是甲科之年。”那老者聞言羨慕道:“大戶人家的孩子有書讀真好。”那青年神色黯然,笑道:“在下可不是什麽大戶人家,隻不過閑來修身明理罷了”

那老者聞言訕訕一笑,見他說的高深,也無話可說,一旁撥弄炭火的男子卻起聲問道:“觀公子俊顏,敢問可是參加應天秋闈的貢生?”聲音清亮,談吐不俗。那青年忍痛起身作揖道:“在下乃宣化府今歲的歲貢生員,此番南下也是要入國子監讀書進學的,至於參加秋闈,則未可知。”

那男子聞言恭敬道:“果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明年桂榜定有公子大名,失敬失敬。”起身做個禮數。那老者也赫然起身,恭敬道:“聽說每年各府州歲貢生員不過兩三人而已,公子可是大才啊。”

那青年忙還禮道:“閣下抬愛,在下才學疏淺,出身卑微,豈敢妄言蟾宮折桂,此去不過瞻龍仰鳳,治業修學,以圖有所進益罷了。”又衝那老者連連擺手。

那男子聞言沉思片刻,問道:“剛才聽公子吟誦華章,在下不才,也曾在應天拜讀過小韓公的詩作,卻還記得那前一句‘揮翰天庭應獨步’,當是全詩之冠,公子如今卻獨讚合聯,豈非舍高妙而就癡頑。”

那青年聞言,搖頭默然道:“詩詞起承轉合,合筆點明題旨,收束全詩,方先生以詩煉心,寄寓情懷,全在落在這合筆裏了。”沉吟片刻,又緩言道:“古來有雄才之士數不勝數,立偉誌者汗牛充犢,但大多數性靈而心浮,千百年來能全氣節、傳美名的無一不是棄聖絕智,定定如一的癡頑之輩。方先生三十歲上下能有此悟,定然心性非凡,是了不起的人物。”說著麵朝南長做作一揖,極為恭謹。

那男子聞言放聲笑道:“修學何須應天府,十裏秦淮遍書蠹。那應天府十裏秦淮河說是龍潭,卻早成了養泥鰍的地方了,如今太平日子過久了,更成了煙柳浮誇,**導欲之地,哪裏還有舊日的王朝興盛,人文風流?”

那青年聽他語態輕慢,眉頭一皺,卻不願與他爭辯,道:“君子修身自省,重在養正,養正才能驅邪去惡,施濟當時,至於爭競風流,一者在下確是不配,二來此也不是讀書人的本分。”聲音雖輕,卻不緊不慢,頗有分量。

那男子撫掌讚歎道:“好一個讀書人的本分!”俄而眸子一亮,驚異道:“朋友果然有非常之襟抱,在下蘇州客商楚西山,足跡踏遍南北,聽聞當今北平府燕王乃今上四子,頗受洪武爺器重,燕王爺謙和溫恭,雄才大略,更兼禮賢下士,江湖多有明士投靠,朋友何不去尋一個出身?總好過千裏跋涉,自投苦域,也不枉生就此身。”

那青年聞言搖頭一笑道:“多勞朋友費心,在下學業不成,功名不就,不敢僭攀高枝。”

那男子見他不以為意,麵色微變,卻仍耐心勸道:“在下也嚐讀聖人之言,多聞趨善避惡乃人之本性,公子是讀書人,果有雄才,若無登絕頂而覽群小之心,如百丈之鬆,老死澗底,十圍之木,難為棟梁,豈不愧對先賢殷殷之望?”

青年聞言笑道:“閣下胸有大誌,在下既敬且佩,但我輩既然自詡為讀書人,豈能以高下辯賢愚?”緩緩坐下,望著炭火道:“我伏在地上,才能體會曆代聖神賢達之厚重可親。”

一旁老者在旁邊聽二人清談,聞此言論,渾濁的眸子也亮出神采來,搬了一張矮凳,也圍著炭盆坐了下來,興致頗濃。

卻見那男子搖頭道:“燕雀立於矮簷,飛不過百尺,望不過百丈,豈能體會蒼鷹展翅於群峰之上,翱翔於天地之間的的廣大與深遠。”又道:“我見公子功名不就,雄心卻滅了大半,真為聖神賢達長歎一口氣。”那青年聞言道:“多謝閣下關愛,我雖無雄才擎天之誌,卻也大有波瀾在胸間激**。”

那男子聞言笑道:“好一個大有波瀾在胸懷。”忽起身竄至那青年身前,出手按在他肩頭,沉聲道:“朋友誌存高遠,楚西山既敬且佩,在下有駿馬一匹,氅裘一件,今日贈與朋友,也好一路驅馳,替朋友遮些風雨,如何?”

那青年拒絕道:“朋友美意,在下心領,可燕雀銜草而飛,本該沐風櫛雨,以全其節,此華貴之物迷心喪誌,實不能受。”那男人眉毛一挑道:“朋友何故自矜,此去應天路途遙遠,坎坷萬千,這畜生定能助朋友一臂之力。”說完打個響指,隻聽屋外數匹駿馬不住嘶鳴,馬蹄爭相踢踏,聲震四野。

那青年聽聲軒眉一豎,陡然生了一股豪氣,抬頭迎向那男子目光,凜然道:“大丈夫立世存身,豈懼風雪阻隔,前路縱有坎坷,沈某視之亦如坦途。”

說完收拾行裝,甩脫那男子,起身欲行。

尚未轉身,便覺胸間劇痛,一口氣上不來,便頭昏眼花,再也支撐不住,又軟軟坐了下來。

那男子眉毛一挑,捏住那男子脈腕,片刻皺眉道:“外感風寒,肺氣壅滯,兼脈浮而無力,中氣虧乏,不能內守,此是外邪入體,陽氣外脫之像。”片刻沉吟道:“公子若不早治,恐怕有性命之憂。”

那青年聞言眉頭皺起,暗道不妙,正無計可施間,那男子道:“此間五十裏開外,昌平府外有一間慶壽寺,那裏主持道衍大和尚乃是在下故舊,那和尚頗通醫理,有華佗之術,我見你有高才,不願見你無端喪了性命,你乘我馬去,他認得此畜生,看我薄麵,定會救你性命。”那青年此刻胸間更添痛楚,好似有一條小蟲般在心肺處撕咬,想出言婉謝,卻已說不出話來。

隻微微搖頭,卻是滿臉冷汗。那男子見狀譏笑道:“公子休要虛偽不真,我此番要出關,不能護送你去,你快收拾行裝,我有一識途老馬,隻管駝你去治病。”說著甩下幾兩銀子,攜了那青年出門,將他縛在馬上,出手在馬背上一拍,那馬吃痛,騰開四蹄,向關門馳去。

那男子再看那關門,卻不知何時已打開了一條窄隙。駿馬一閃而沒,穿門而去。不多時,那關門便脂溜溜的又關了。

此刻天地間的風也歇住了腳,雪雖大,但也比之前從容許多,唯天地間的白,愈加的刺眼,來時的痕跡全遮去了,萬籟現出一片祥和闃靜。那男子束身立在雪中,目光迷離,暗道:“此招頗險,萬不要出差錯才是。”轉身麵向關外,目光中的迷態消散,取而代之的確是一股決絕之意。

大雪依舊從容的自九天落下凡塵,映得半邊夜空慘白非常。一頂暖轎悄悄出了北平府,一路向西行去。抬轎的是兩名青衣男子,身量頗長,步子又整又快,小轎掠過雪地,隻留下淺淺痕跡,須臾被大雪遮個一幹二淨。

不大會,兩人抬著小轎一路轉至一小廟門前方才落地。當先的轎夫起手輕扣門環,那門片刻開了一道窄縫,一老僧探出頭來輕聲問道:“可是四爺來了?”

話音一落,轎簾後一華服男子掀起一角望向那僧人,及見那僧人目成三角,形如病虎,不覺笑道:“法師深夜喚本藩至此,莫非有好酒消夜?”那僧人忙上前撐起簾子,笑道:“雙喜臨門,卻不知四爺想聽哪一喜?”

那華服男子聞言麵有驚喜,好似不敢相信,瞪了眼睛道:“東西這麽快就到了?”那僧人點點頭,搶上前掀開轎簾,扶他下轎,親自開了寺門,引那華服男子入內。

那華服男子似乎熟知此寺格局,一邊解了錦裘,交給隨侍小僧,方才的驚喜還掛在眉眼,聲音低沉道:“那物件如何?我隻聞卻未見過。”那僧人道:“莫說四爺沒見過,便是如今天下見過此物的,怕也不超此數。”說著伸出一掌,五指分開。

那華服男子道:“法師說雙喜臨門,卻不知何喜能與此物件相提並論。”那僧人轉過一道遊廊道:“楚西山此番行險成事,卻喜結善緣,說起來,也與四爺有莫大幹係。若是維護好了,當是一把絕世寶刀,意義非凡。”華服男子聽他打說了雲裏霧裏,不覺挑眉道:“說來是件神兵利器?”又哂笑道:“本潘卻想不出什麽刀劍能比得上那物件,莫非龍泉太阿?”

那僧人搖頭不語,華服男子又道:“再說我七八歲上下,遵從父皇之命,在大營裏倒是隨著常遇春耍過幾套拳腳,可惜常遇春仗技自逞,孤身入亂軍之中殺敵,卻遭暗算,重傷病死,彼時我雖年幼,卻從此知天下達道不在此處,便放下了刀劍,這功夫也就荒廢了,法師說與我有莫大幹係,莫不是要消遣本藩不成?”

那老僧聞言哈哈大笑道:“沈敬擎的兒子,不知道比那物件如何?我覺得倒更重了幾分。”那男子聞言眉頭一擰,頓了頓道:“沈魔不是早死在華山了嗎,怕有二十年了吧,哪來的子嗣?”

那僧人笑道:“沈敬擎當年華山殞命,月容怒而出關,飽受流離,後失了行跡,明教教眾苦尋多年也無收獲,事實上其間大有波折。”那男子驚詫道:“願聞其詳。”那僧人道:“其實當年華山一戰,月容已然懷了沈敬擎的骨肉,出關後多蒙他人照顧,順利產下一子,後因病去了,才留下那孤兒寄養在當地人家,如今已成人了。”

男子聞言麵有喜色道:“大姐竟然有後?”又疑問道:“法師卻如何識的他的身份?”道衍和尚笑道:“沈敬擎相貌在前,月容神態在後,更兼美玉在身,兗州人,姓沈字希月,身上揣著路引,祖上三代俱錄其中,沈敬擎、朱月容一個不差,不是明子還會是誰?”

朱棣倒吸口氣,道:“神火令出世了?這東西丟了二十年了罷,又要出亂子了。”

道衍和尚笑道:“說起來也是一段故事,四爺可知此子如何落入我寺?”朱棣眉毛一挑道:“願聞其詳。”

道衍笑道:“此番我燕將奉命掃北,合著天命落在四爺身上,這才得了那寶貝。可軍中人多眼雜,各路豪傑,圖謀至寶。西山得了東西,一路驅馳,死了數十兄弟,才逃到居庸關外。奈何各派高手追得緊,這才用計將人分了三路,一路便係在路人身上,又施了點手段在那路人身上,又將他縛在識途老馬上,將人寶送到,自己卻引人他去,卻不知凶吉如何。”

朱棣聞言笑道:“莫非那路人便是此子?”道衍點頭道:“當是上天授予的意誌了。”朱棣聞言哈哈大笑,忽而想起什麽,皺眉道:“西山莫要出事才好。”道衍也歎口氣,道:“西山最有計謀,袁相士說他壽有九十,現在看來尚有五十年光景,四爺不要掛念。”

朱棣點頭感歎道:“說起沈敬擎,我便有許多感慨。”一邊穿堂過殿,一邊備述前情:“當年沈敬擎輔佐父皇登極,父王分封將臣,徐達、常遇春僅得授公爵位,父皇獨以明王封賞沈敬擎,可見他勞苦功高,後來沈敬擎堅辭不受,諸爵全不要,隻以明尊領命,統禦江湖群雄,但終究沒得善終,死在了華山。”

朱棣自語了一陣,又道:“後來明教也被扣了邪黨的帽子,為世所不容,自此一幹教眾星散。因沈與月容情投,月容哀痛,當著姊妹的麵在書房鬧了父皇,還挨了父皇教訓,受了傷。可惜我那時不過十歲上下,月容是大姐,其餘兄妹都小他一截,插不上話,月容自此負氣出關。後來父皇火氣一消便後悔了,私下多次跟後妃提起月容,還特地囑托芮國公出塞尋找,後來聽聞月容去了,著實傷心了一陣。倒不知留下了子嗣。”

無端感歎了一回道:“說起來月容雖非親生,因跟在父皇身邊年頭久了,最是得父皇寵愛。後來父皇定了天下,道寡稱孤,也就漸漸滅了凡念俗情,除月容外,我們親生子女也極少得他關愛。”一語未畢,惆悵不已。

原來此人便是當今洪武帝四子,初應天封王,十三年之藩北平的燕王朱棣。那僧人卻是俗姓姚,後賜名廣孝,祖籍長洲的道衍和尚,現為慶壽寺主持。

道衍聽他講許多帝王家事從容道來,也有感觸,半晌搖頭道:“莫問帝王家務事。”歎了一回,接著朱棣話頭道:“月容怕聖上責怒於沈敬擎子嗣,便驅散了沈魔一幹隨從,獨自出走塞外,最終落個紅顏愛恨自此消。”

朱棣半晌才問道:“當年沈敬擎一代明尊,含恨隕落,卻不知如今誰主明教?”

道衍搖頭道:“明教自沈敬擎後再無掌舵,萬千教眾星散,諸多法王各自勾連,圖謀尊位,早散了盤子。這些年又多受北七真打壓,前些年龍門派的周大拙在商州連殺掌火,鎮惡兩大王法,剩餘常勝法王病逝,平等,智慧不知所蹤,功德,齊心二法王及一幹老人隱而不出,如今明教早不複當年崢嶸。”

朱棣感歎道:“近些年北七真風頭可是勁的很那。”聞語頗有不甘。

道衍點頭讚同,說道:“王重陽當年傳下道教玄門一脈七支,如今各處開枝散葉,本已星散,可十五年前卻出了周大拙這樣的天才,匠心獨造,把老全真嫡傳的手段修補的越發了不得,七派這才又重新擰作一股繩,江湖稱為北七真,與道教南庭遙相呼應,北七真中又以龍門派為尊,其餘六派團團的繞在周圍,這周大拙也不藏私,六派中多有受其點撥得道者,鬧的他聲望更隆,有好事者更將其與當年明尊相比,稱之為魁首,可見一斑。”

朱棣無端感歎一回,又道:“沈敬擎若不是隕落,怎輪得到他譽撒江湖?”道衍笑道:“當年明尊沈敬擎有武林魁首之稱,江北俠義道皆尊沈為領袖,麾下百萬教眾何等威風,連龍門陳通微,少林子嚴和尚,蓮教餘懷昌也尊其號令,洪武爺忌憚其勢大難去,才下狠心滅了一幹教眾。大聖,勤修,信心等法王及一幹教眾盡皆隕落,明尊身死後,幾番江湖風波後,淪落到幾近聲消形匿。”

朱棣說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明教得勢,如今玄門當道,明日卻不知是主江湖。”思忖片刻皺著眉頭又道:“按說明教底蘊非凡,遠勝今日全真七派,沈敬擎手段更是浩瀚獨高不可揆度,教內俊傑之才多如牛毛,龍虎之將數不勝數,如今勢衰,一幹教子怎會甘心?”

說到此處,朱棣忽而住了腳步,又語出含憂道:“中秋時候西山來信,說此番掃征,有一夥人混在軍中,神秘的很,使的好像是心經上的手段,卻又似是而非,其中一人技法高絕,出手狠辣絕無活口,折了軍中不少好手,卻不知是不是他?”

話一出口,道衍如聞驚雷,呆若木雞,腦中忽想到一極可怕之人,不由駐足,顫聲道:“江湖上多少年沒有他的名字了,您今不提,我已忘記了。”

朱棣憂心重重道:“我也隻是猜測,當時我年幼,雖沒見過他,卻也聽過他的凶名,當年明教中沈敬擎一人獨高,餘子不過得了其一二之術,唯盛讚他得了自家心得十之五六,是當之無愧的明尊坐下第一人,明尊為留神教香火,擔心他為己尋仇,便逼他投崖而亡,他素有異誌,若是未死,如今二十年江湖怎不見他的名字?”

道衍遙想當年慘烈一戰,歎息道:“元蒙亂華百年,武林一脈盡失薪火,若不是明尊天才獨造,怎會有如今江湖的四海傳承?洪武爺和他都是上天派來救我中華的大聖人。”想至此處,不覺扼腕歎息,有潸然之感。

朱棣也感歎道:“古人雲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如此說沈敬擎配得上半個聖人之名。”

道衍又道:“若明尊求生,天下誰能殺他?可憐他維護一幹手足,與那人雙雙投崖,眾人隻尋到了明尊法身,卻不見那人的屍體,江湖多傳言他重傷未死,這些年周大拙殺明教遺徒就是存心斷他手足,逼他出山,可始終不見其人,若他仍在人世,這等心性定力,圖謀定然不小,端得駭人聽聞。”

朱棣思忖半晌,也想不透徹,道:“此非達道,即使如明尊,也為手足所困,情愛所傷,落得身死道消。此凡念俗情,來去由他的,我是無心掛懷。”朗聲笑了起來,含著吞天咽地的豪氣,現出梟雄本色。

道衍望著朱棣,眼底掛著一絲敬重,不願多談,換了話頭道:“如今嫡長暗弱,四方強藩各有圖謀,與各門派多有勾結,獨我燕地無刀,殺人不快。此番沈敬擎後人落在我家,若他已死,我們誘得幾個明教強人入我彀中,使的好,豈不是把絕世神兵。”

朱棣點點頭,複起身向前,不經意道:“休怕他未死,便是明尊親至,我也讓他低頭。不說這些,先見了那寶貝再說。”說話間連穿幾重寶殿,轉進一處幽靜禪房。

方一落座,道衍便吩咐外麵將禪房門窗看死,內裏插上門栓,這才快步轉入側室,不多時,捧出一緋紅色緞子製成的包裹,小心放在一邊香案上。朱棣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一把打開包裹,確是一鑲金嵌玉的方匣,朱棣視金玉若糞土,兩下打開匣子,才掀開一塊黃綢布,陡然看到裏麵物件,渾身僵直,眼現奇異光彩,胡須抖個不停,半晌才顫聲道:“好,好,好。果然是神器。”

道衍早端一盆溫水在一旁伺候,朱棣仔細淨了手,又拿軟布小心擦幹水漬,這才衝那物件深深一拜,暗道一聲僭越,這才躬身將那物件從匣子裏請了出來,捧在手裏,上下端詳,滿心歡喜。

半晌,戀戀不舍的將物件放回匣內,鄭重的裹好,招呼道:“馬和,將此物收好。”片刻,自禪房外轉入一青年男子,二十歲上下,身量頗高,龍行虎步,舉手投足間帶著團掩飾不住的豪氣,唯白麵無須,竟是位刑餘之人。

道衍見那青年,目中現出欣賞之色,道:“三寶做事周全,行事果決,四爺可以好好栽培一下。”朱棣點頭不語。那名喚三寶的太監雖然年幼,卻現老成之態,朱棣誇他也不見他喜悅,默然不語,將包裹縛在胸前,這才環胸抱臂退在暗處。

朱棣這才招呼道衍道:“快快有請明尊後人。”道衍隨機吩咐一旁小僧道:“速去請沈公子前來,說老僧備茶水清談。”那小僧應聲便出了禪房,不多時便聽屋外腳步聲響起,一清朗的聲音輕叩門板道:“主持何故相邀?”朱棣聞聲起身,開了門親自引那青年入內。

待分賓主坐定,朱棣才借著燈火,仔細端詳麵前之人,半晌才喃喃自語道:“真像。”心中便有了計較。道衍一旁撫須不語。

落座的是居庸關門外那跌跤青年,那青年見朱棣端詳自己,不知情由,也不敢冒然啟齒,隻衝道衍打個躬道:“不知主持何故深夜相邀。”道衍忙上前拉起那青年手道:“聽小僧說沈公子屋內尚未熄燈,適逢老友臨門,備下薄茶,特邀沈公子前來雪夜清談,以消永夜。卻不知病體可否康愈?”又解釋道:“日間暢談頗有進益,不能盡興,又傾慕才學,心癢難耐,此番有茶酒而無名士,實覺無味,所以隻能貿然叨擾了。”說著點頭致歉。

那青年聞言,感激道:“主持妙手回春,在下已然無恙,實是感念非常。說起才學,在下實不敢當,名士更是無從談起。”說著便要施禮。

朱棣起身上前托住那青年,順勢拉住他道:“聽法師誇讚沈公子學識淵厚,襟抱非常,特懇求法師煎了茶,掃榻以待,以瞻俊顏。”那青年連稱不敢。朱棣哈哈大笑道:“在下北平朱四,是此間主持故交,不知公子名諱?”

那青年匆忙拱手道:“在下沈文謙,路過貴地,染了風寒,承蒙朋友指點,道衍主持慈悲,在下這才借寶地遮風,主持妙手為在下祛恙,實在是菩薩心腸,羅漢手段。”說著雙手合十,麵貌莊嚴。

朱棣擺擺手,不以為意,問道:“不知公子青春幾何,仙鄉何處,如今可有功名在身?”那青年見他雖問的唐突,麵上卻帶著慈祥,回答道:“在下虛度廿年光陰,祖籍山東兗州府,自幼長在關外,二十二年道試第一,入宣化府學癝生,同年母喪,在家戴孝三年,錯過了今秋的鄉試,幸逢學政大人垂愛,選為今年的歲貢,舉薦在下為應天國子監監生。”

朱棣聳然動容,拉他坐在一邊,施禮讚歎道:“原來是沈秀才。”又誇道:“公子十六七歲便是道試案首,功名在身,不虧山東齊魯大地,聖人故裏之名,出了沈公子這樣的青年才俊,我雖是皂隸之輩,亦常敬服有才氣的讀書人。”說完撫掌大笑,不住端詳沈文謙,眉宇間大有親近之意。

道衍也附和道:“生員中資格優異者才有資格選為歲貢,大明府、州、縣學兩三年間不過遴選寥寥數人,由此可見公子大才。”也露出欽佩之色。

正說話間,一旁小僧提一紫砂壺來,卷起一室清香,又置了茶具,道衍接過茶壺,小心給二人斟滿香茗,隨即自斟一盞,舉杯道:“北地茶多粗淺,二位休要嫌怪才是。”隨即做個手勢。沈文謙會意,輕托茶盞,鼻翼鼓動,精神一振,隨即閉目輕飲一口香茗,隻覺一道暖流劃過喉間,胸間舒暢,讚道:“好茶!”

朱棣也輕品一口,笑道:“小人待客以酒,君子待客以茶,前半句我雖不敢苟同,後半句卻深以為然,再次謝過法師。”沈文謙也和道:“如今天寒地凍,雖無五靜之美,卻也有佳客、會心之宜,茶不薄而情更厚,此亦是人生喜事。茶好茶壞,倒是下等人之俗見了。”道衍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高見,倒是貧僧著相了。”一時三人略作寒暄,朱棣眉目間罩滿喜愛之意,半晌才展開話頭。

卻聽朱棣問沈文謙道:“聽法師說沈公子有意南下,治業修學,朱某雖處末流,但向道之心不減,故每聞下裏巴人之音,卻常慕陽春白雪之調,敢請沈公子以才情示下,開啟愚頑。”姿態擺的極低。

沈文謙聞言,連稱謬讚,朱棣這才一吐言辭道:“沈公子自詡讀書人,敢問依沈公子所看,我輩讀書所為何事?”

沈文謙起身至禪房內一神案前,負手望向燭台燈火,正色道:“《大學》開篇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依沈某所見,此四句落在實處,便是張橫渠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朱棣聞言麵露喜色,讚道:“好一個為萬世開太平,卻不知何為太平之道?”沈文謙眉頭皺起,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太平之道,乃人之道。”

朱棣聞言說道:“人如浮草,淺而無知,稍有屈辱便揭杆為寇,略施恩惠就俯首稱臣,此望風披靡之輩,怎能將太平國運係在此等人身上。”沈文謙卻搖頭道:“非是身上,而在心中。”

朱棣眉毛一挑,問道:“願聞其詳。”

沈文謙望著神像,長歎一聲道:“自三代以來,華夏一族久治而亂,亂久入治,曆朝曆代之結局如咒語般萬古不破,終逃不過崩殂之命運,其根源在不安人心,難安天下,所謂天下之治亂,乃人心之治亂,人心治,而天下平,人心亂,而九州崩。”

朱棣聞言心中頗不以為意,麵上卻也露出異樣神色道:“此見頗有獨造,卻問公子當何以安人之心?”

沈文謙道:“興聖賢之教施於宇內,播仁義之光澤被蒼穹,使禮法行於人世,道德加諸眾生,若如此,則民安世治,族運長久,從此四海再不起惡浪,則萬山朝拜我為峰。”一語說完,已是神情激**,麵色潮紅。

朱棣撫掌稱讚,繼而追問道:“好一個萬山朝拜我珠峰,如何播仁義,興道德?”

沈文謙麵有痛苦之色,半晌方緩緩道:“我族前有秦皇焚書坑儒,後有五胡亂華,前朝蒙元又使我中華遭難百年,其罪非是殺我族人,禍我家園,實是滅我文脈,荼毒我人心。所以,依在下看來,當首興文脈,再扶人心。”

朱棣道:“何為文脈?”

沈文謙道:“聖人立誌傳言,其下自有繼承,九州雖然屢經亂世,但讀書一脈薪盡火傳,這種子在亂世隱而堅韌,處盛世則光照千古,前有雲長、諸葛,中有魏征、房玄齡,後有嶽飛、文天祥,或施濟當時,或名垂後世,此人心之所係,文脈之所在。”

朱棣不以為然道:“關公、武侯為銀河星辰,三國魏武則如中天日月,星辰再美終究不能與日月爭輝;又若非唐太宗雄才大略,睥睨四海,有山嶽般的心胸,豈能成魏征、房杜之美名?我看太宗可為廣廈,這些讀書人不過簷下安身的鳥雀。再說嶽飛、文山之輩,與成吉思汗百年不出的絕世天驕,那是萬萬不能相比的。”

沈文謙聽他之語,也皺起眉頭,似陷入沉思,半晌才搖搖頭道:“你說的不對。”

沈文謙搖頭道:“文天祥乃趙宋之瑞,華夏之節,民族之氣,若無他一片丹心照耀,則中華永罩萬古之黑,怎會有當今聖上開日月之明。”歎了口氣道:“我說的文脈,乃是讀書人傳下的一道精神罷了,不在當代,利在千秋。”

朱棣聞言冷笑道:“文天祥你覺可敬,我當他迂腐,更有陸秀夫崖山負帝投海,數十萬軍民慨然隨之,不知為滅寇留有為之身,愚蠢殉國,我不惜趙宋滅家,唯恨韃子竊國,如此看,陸秀夫可稱民族罪人。”

沈文謙聽了登時怒起心頭,心中喊道:“若無文天祥,安有朱元璋。”但落在口邊,卻道:“十萬軍民非為殉國,實是殉道。”說著眼淚便流了出來,一時心神搖晃,許久才低聲喃喃道:“終宋一朝,乃是讀書人最好的時代,可惜不能回去了。”

朱棣聽他語慕前朝,也不生氣,道:“就依公子之言,文脈乃安天下之要,卻不知如何興之?”

沈文謙聞言:“我才疏學淺,怎配妄言一個興字,若此生能匯編古來聖人之誌,集敘前代賢達美行,集而成一部不世之大典,永世傳習,教化人心。也算為文脈傳一把薪火,如此,死而無憾了。”說著目現其光,有迷離之態。

朱棣聞言笑道:“此事雄心雖大,但不傾天下千萬讀書人之力,殊難成事,一人如何為之,再說此窮經皓首之事,雖利千秋,卻窮於當代,不是當代讀書人的追求。”

沈文謙詫異問道:“卻不知朱先生以為甚麽才是讀書人的追求?”

朱棣起身踱步,笑道:“沈公子不聞: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又道:“依朱某看來,大丈夫生身立命,所求不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著手指蘸起杯中茶水在桌子重重寫下三字,沈文謙向前一望,卻是大大的三個字:平天下。

寫罷一甩袖子,笑道:“沈公子安萬代千秋之雄心雖大,然實在縹緲無蹤,我求的是修治家國而平當世,這才是當代讀書人的追求。”

沈文謙目光落在朱棣寫的三個大字上,望著此三字,隻覺雄渾的豪氣騰在心間,周身熱血上湧,一顆心仿佛跳將出來,想要應和,卻無從說起。

朱棣雙目微張,不住打量沈文謙,似有祈盼之意。

一旁道衍擊節讚歎道:“朱四爺有鴻鵠之誌,可喜可歎,我輩雖有不及,自比燕雀,但瞻仰鴻鵠還是有癡心的。”說完滿上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沈文謙望著二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心念殷切道:“朱先生既有此遠誌,何不與在下同赴應天,為天下謀福祉。”

朱棣聞言哈哈大笑,目現異光,隨即緩緩起身,麵向南方低語道:“應天非我福地,我朱四就在這北平,讓我生民永樂。”

道衍也起身望著朱棣背影,目光深遠,久久不語。朱棣沉吟片刻,忽招手喝道:“取我寶刀。”語落便有一侍從捧過佩刀,交予朱棣,朱棣拔刀出鞘,旋身而起,躍至門外,在院中騰身而舞。舞至興起處,不禁縱聲歌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燭龍棲寒門,光耀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沈文謙聞歌而起,奔至禪房外,隻見那雪下的愈加大了,漫天瑞雪將朱棣團團圍住,隱去了身形,來時白茫茫一片的雪麵,早是一片狼藉。

沈文謙正看得出神,半晌忽聞一聲高喝:“什麽人。”

沈文謙聞言循聲望去,卻見三寶太監虎目圓睜,望向遠處。沈文謙扭頭去看,卻見四下闃靜,野廟院牆高深,望不到一人。朱棣聞言也收了拳腳,持刀在手,四下張望。

忽聽一聲渺不可聞的歎息自高空卷下,夾雜著一低沉聲音:“你何必追尋不輟。”

朱棣聞言,臉色大變,衝高空喊道:“朱大麵子如天,竟把您老從重陽宮中搬了出來。”聽語似乎認得來人。

隨見枝梢搖動,一條黑影踏樹而來,輕飄飄落在院中,卻是個年逾花甲的道人。朱棣望去,見他束發盤髻,麵容青枯,一縷胡須養在胸前,頗有出塵之態。朱棣衝他打個了躬,麵有愁容道:“您老已是神仙中人,何苦趟這趟渾水。”聲音中倒藏了三分驚怒,七分忌憚。

那道人望著朱棣,麵上罩著痛苦之色,出言問道:“你在燕地過的不好?”朱棣低頭視地,不敢看他,默然道:“我非為己求名,實為萬民謀利。您老是神明中人,豈懂世間凡俗的執念。”那道人聲音轉冷道:“你既知是執念,何苦放它不下。”

朱棣抬頭看著他,換了話頭道:“中都講武一別十年,先生風采不減當年。”

那道人冷哼道:“你既叫我一聲先生,可見還存留了幾分人性。”朱棣道:“世間唯草木無情,畜生喪性,先生當年諄諄教誨,我此生不敢或忘。”

那道人聞言冷笑道:“當年五子中獨屬你最有天賦,也唯有你看不上老夫雕蟲小技,視江湖好漢如無物,如今怎又說此虛偽之辭。”

朱棣聞言亦長歎道:“當年輕狂往事,先生就休要提它,如今思來,我已追悔莫及。”那道人問道:“你當年心心念念的達道可是尋到了?”朱棣一臉真誠道:“若先生移駕北平,與我授道談玄,則我求之達道近矣。”沉吟片刻,篤定道:“若有那日,我定為重陽重修寶殿,為你龍門一派再塑丘祖金身。”

朱棣反問他道:“他有何德,能教先生盡心輔佐。”語氣中盡是不甘。那道人長歎息道:“曆經百年山河碎,盼得一輪丹曦明。你等年輕,不曾嚐過那滅族喪邦之苦,豈能知如今日月重造之恩,我敬的是你頭上的那一輪日月啊。”一聲悲歎,似乎陷入無邊痛苦,淌下兩行濁淚。

朱棣聽他盡說暗語,語道三分,禪院中眾人聽的雲裏霧裏,道衍眉頭緊鎖,沈文謙更是雙眼迷茫,不知所然,隻覺被卷入偌大的風雪之中,周遭風大雪白,雖睜著眼,卻看不清。

眾人糊塗,朱棣自家卻心似明鏡,痛苦至極,不住搖頭,麵有不甘道:“總之老大不是繼往開來之輩,您老休要多說甚麽,我是敗家浪**子,不遭苦痛難回頭了。”那道人收淚望著他道:“你真要棄你我恩情於不顧,忍心再見這山河破碎,骨肉分離?”

朱棣目光轉冷,麵上罩著寒霜,道:“您老能尋到此處,西山斷然無幸免之理,從你現身那一刻,你我便無恩情。聽說龍門派孫大愚一身手段乃你師兄周大拙代師傳藝,大拙號稱丘處機之下第一人,手段猶在其師陳通微之上,我這些年也多聞他的風采,你得了他的道藝,十年前已是如山高海深,如今十年後再見,更是不可揆度,今番你若為難與我,我自難幸免,但你不能殺我,我有一天定能通達至道,教你知今日糊塗。”

孫大愚聞言不氣不惱,吐出一口濁氣道:“豎子不足以言,今天我不為殺人,隻為取物。”

一指點出,瞬間飄至朱棣身前,直搠向他胸前,欲將他點倒。忽然間勁風襲來,一物直射孫大愚胸膛,孫大愚餘光一撇,臉色大變,忽而收手向那物抓住。熟料那物一入手,便嘭得到爆開來,一方匣子自其中滾落在雪中。

朱棣扭頭望去,見是情急間三寶太監舍寶救人,眼中讚賞之意一閃而沒,卻向地上那方匣子望去。孫大愚又氣又好笑,看向三寶太監,罵道:“陽氣盡脫的雌人,安敢壞此寶貝。”三寶太監卻肩膀一晃,已立在孫大愚身前,豪氣盡現,朗聲道:“主人貴體萬金,你休要碰他一下。”又撇嘴冷笑道:“老重陽的手段,我看也沒甚麽。”他師從巨手,每在師門,多有耳聞老全真手段高妙,此番得見,便曉深淺,不覺生了輕視之心。

話音未落,便聽一人朗聲一笑,初聽聲音還在院外,笑不兩聲,其人便已近身,在場幾人齊刷刷望去,見一五十歲開外的高顴男子身罩白袍,立在寺牆之下,拍掌讚道:“說的好,老重陽一脈七支,盡皆捧天尊臭腳,拾黃老牙穢的愚徒,如今恬不知恥的附在天子的門下,披著錦衣衛的狗皮,號稱什麽指揮同知,早就沒了當年的高妙風姿。”

那高顴男子不理孫大愚,也不望朱棣,隻衝三寶太監點點頭道:“你這小娃雖是騸人,但一身功夫卻十分了得,若有十年,怕天下都要傳你大名。”一臉好奇之色。

正此時,禪院中又添一胖大和尚,法衣殘破,四體汙穢,手腕掛一串佛珠,口誦佛號,亦衝三寶太監道:“體內氣血如水火交融,周身經絡能陰陽變化,外示安逸,內養精神,這功夫修到極致,可是能上仞利天,得果位的,奇怪,奇怪,這功夫和尚從未聞所未聞,當是獨創,卻不知傳你功夫的師傅是誰?”

又添兩人,朱棣麵沉如水,道衍和尚麵上也掛著隱憂。

唯三寶太監麵無表情,冷眼看著幾人不語,隻一心維護在朱棣身邊。那和尚見他有些定性,暗讚一聲,不以為意,轉身衝朱棣雙手合十道:“和尚來遲了,貴人莫怪。”

朱棣心底橫生波瀾,麵上卻猶自鎮定,麵皮堆笑道:“大師麵生的很,卻不知如何稱呼,寶寺何方?”那和尚笑道:“在下禪宗祖庭,嵩山少林寺監院法苦大和尚。”其語頗有狂意。朱棣聞言,不動聲色問道:“卻不知少林寺的監寺法苦大師此來,可是助我除魔滅道?”

法苦聞言笑道:“非也非也,和尚此來旨在扶正,而無心誅邪。”說著環望四周眾人道:“各位何不放下屠刀,與和尚立地成佛?”

孫大愚甫見二人,暗呼頭疼,心中焦灼,麵上卻不見驚色,嘲諷道:“你既名法苦,佛法既苦,何不棄佛修真,與我玄門一同證道登仙,也免去幾分霍亂人心的罪孽。”

那高顴男子也笑罵道:“都說和尚假作慈悲,以虛無之辭渡人間偽善之徒,以出世之說教眾生忘恩負義,我今見你果是如此,豈不知你等愛慕紅塵,迷心喪誌,最是虛偽不過。不若入我白蓮聖境,修我聖教無上法門。”一時露出傲然之色。

朱棣情知幾人來者不善,立在三寶太監身後,也冷笑道:“都說胖和尚精,瘦道士鬼,白蓮子邪,卻不知是精能勝鬼,還是邪可滅精?”森然四顧,嘴角含著譏誚。眼睛卻覷著地上匣子,心中思忖脫身之計。

那胖和尚見朱棣出言挑撥,也不點破,哈哈大笑,手指虛點眾人道:“今個釋道魔三教鹹至,各爭風流,和尚其實也與貴人存了一般心思。”出口吟道:“問世間何法最妙?道一聲我佛慈悲。”又衝朱棣道:“你是貴人,當想個萬全法,助我等早分高下,各奔前程。”

“一說高下,便著了相。不如奉我白蓮教,做我教中人,顧某這便帶你回教洗心。”高顴男子舌燦雷音,倏然出手,又快又整,五指抓向法苦和尚。

法苦見他出手,瞬時黑了麵目,喝道:“魔崽子倒會欺負老實人,可惜這次確教你吃苦頭。”冷笑了一聲,後退數步,避開一抓,拿樁站定,胖手一上一下護住中庭,重心向前,背上一條脊骨伸縮抖擻,好似一條騰龍,破背欲飛,胸腹間發出悶雷一般的聲響。

顧經年出手落空,咦了一聲道:“賊和尚竟將易筋經中的雷音之術練到骨髓裏去了,了不得,了不得。”

說著跨前一步,立在法苦和尚身前,將他重心吃住,境相陡變。孫大愚一邊望來,隻見顧經年束身撲出,立在場中,忽如清風流轉,俊逸絕俗,忽而如淵亭嶽峙,巋然不動,少時,身上白袍鼓脹開來,望過去整個人化入雪天,竟然鬆鬆融融的空了。

法苦和尚被他逼到身前,陡然失去重心,閃電向後倒去,出手在地上一拍,身似弩弓,手上佛珠卷向顧經年,腳下亦如風卷地,似馬疾蹄,閃電般撩向顧經年襠部,便要發勁。

顧經年見他身子雖然肥胖,但是骨肉卻又活又整,出手絲毫不拖泥帶水,心中暗驚,沉著臉側身微跨一步,閃電出手,在他肩上一磕,法苦和尚陡覺渾身好似電擊般顫抖,氣血一滯,渾身筋骨散了一樣,手背在顧經年小腹下抹了一把,跌飛出去,滾了幾滾,手中珠鏈斷開來,粒粒佛珠滾入雪中。

法苦一招飛出,忽而渾身打個機靈,騰身而起,肩膀抖動,一束一展,便整活了勁,欲再出手。顧經年氣血沸騰,麵色變紫,抽身後退,避開他鋒芒,片刻口吐濁氣,臉色陰鷙道:“賊禿驢藏拙害我,自己做不成人事,卻施暗手,險些壞了老子卵蛋,當真虛偽。”

法苦口誦佛號,哈哈笑道:“閣下驢一樣的物件,可是惹禍的根源,和尚欲幫你除此孽根,還你清淨之體,閣下不解深衷,反罵和尚虛偽,豈不讓人含血噴天。”顧經年口吐穢言道:“驢生狗養的東西,就會賣嘴學舌,等下顧某便幫你淨身。”話雖如此,卻不動手,心中忌憚非常。

孫大愚一旁已見深淺,軒眉高挑,淡然道:“和尚使巧,僥幸勝了蓮首半招,不是本事,若論真實本領,怕除你少林玄字輩的高僧大德外,法字輩中也就法禪、法性能與顧大蓮首放對,你是還差丁點火候,老夫勸你你快回太原,讓你家主子派些老貨來,否則壞了大事,累及山門。”

法苦和尚方才交手,外人看來狼狽,其實卻已施暗手,讓他吃虧,但他深知對方手段不差,自家略有不急,此刻又被孫大愚點破虛實,麵上頗有些掛不住,一時神情古怪,心中騰起些微愁念,冷眼望著夜空,默然不語。

孫大愚聞言,神色淡然道:“蓮首謬讚,久聞白蓮教黑水壇顧經年遊身之術高妙難言,老夫也欲一觀其妙。”向前跨出半步,恭神端立,不聞不見,周身氣勁鼓動開合,天地間雪雖大,卻不加身。

顧經年望著他,見他氣血歸經,周身空靈虛實,雖靜立不動,自有一股神意飛騰,躍然而上,知他道藝如山高海深,不敢輕敵,麵容漸漸轉沉,露出凝重之色。片刻,蓄足了精神,率先出手挑向他麵門,尚未得手,心生異感,如猴捅蜂窩倏然竄後一丈,拿樁站住,冷眼瞅著孫大愚。

孫大愚目光如一壇碧水,籠住他,嘴角翹起,冷笑道:“傳你這遊身之術‘外示安逸,內固精神’,又以‘虛靜為體,動作為用’,今日一見,果然不凡,不過你不過隻練到幻身,法身不成,距離郭靖元神變之境更差了許多,你不是我對手。”頓了頓衝顧經年與法苦和尚道:“我許久不殺人,不想破戒,你等速速離去。”

顧經年聞言臉色難堪,眯著眼睛,遊目四望,目光與少林寺來人在半空碰在一處,半晌,咧嘴衝法苦和尚道:“白蓮信奉彌勒,也是與你佛陀同出一脈,你我同宗同源,此番當結個善緣,先殺了這牛鼻子如何?”

法苦和尚聞言喜上眉梢,說道:“以殺證禪,好主意!”與他四目相視,瞬間生了默契,竟同時騰身而起,向孫大愚逼去。

顧經年功力畢竟較法苦和尚略勝半籌,驀地欺到孫大愚身前,右掌拍向孫大愚前胸,孫大愚麵罩寒霜,目光中閃出火花,側身出手來迎,兩臂搭上,化勁使出,向側外橫撥,狀極寫意。顧經年見他不以為意,心中暗怒,暗勁發出,隻覺對方手臂軟軟綿綿,自家力道好似泥牛入海,全無動靜,竟不起一絲波瀾。

顧經年心中大驚:“‘剛柔悉化,與道合真’,半步化境的手段,這廝難殺。”念頭閃過,陡生了爭勝之心。手臂向外一抖,欲將孫大愚摜出,運勁之下,忽覺對方手臂如棉似絮,竟是不阻不攔,勁勢全無,手腕貼隨在自己手臂之上,順勢走化,毫不著力。顧經年登時腳下發飄,半邊身子竟然空了。

念頭一轉,左手虛手試之,右掌含勢欲撤,不料手臂稍退,孫大愚手腕便如影隨行,不離不棄,膏藥般粘上了自家,竟不能甩脫。眼看便要著了道。

電光火石間,法苦和尚已是飛身縱上,一掌兜向孫大愚頂門,掌至中途,隱約含風雷之聲。

顧經年聞此厲喝,雖凝神守意,也震得氣血沸騰,周身上下如火燒身般,又急又怒,手上卻不假思索的一抖,人便橫躍而出,甩脫了孫大愚。

二人血脈翻騰,孫大愚也汗出如漿,數九寒天,周身升騰起霧氣。二人麵有喜色,知勝之有望,一時氣勢大增,絲毫不加踟躕,蹂身而上,三人鬥在一處。

這一鬥,吐氣成劍直驚得周天雪碎,落地生蓮直踏的玉瓊紛飛。顧經年出手無招無式,無拘無束,皆隨感而發,法苦和尚也施羅漢手段,麵含神佛之威,出手無情。孫大愚初時清閑神態,猶有餘力,十數招換過,也相形見絀,隻凝神守中,十招倒有八招都為守式。顧經年越戰越勇,盡施幻身之精妙,法苦也氣勢愈強,全傾少林手段。

禪院眾人看去,開始尚能分辨三人身形,再鬥數合,雪浪騰飛,皆失了三人行跡。

唯三寶太監修道有成,凝神看得清楚,這一看,隻見三人如瘋如魔:起如龍騰霄漢,身起勁落;落似猛虎撲食,體落神提;進是俊馬疾蹄,心源達意;退為縱山靈猴,精巧萬端。他師從斯道巨擎,但此時年少,功力尚淺,經驗不多,乍逢高手放對,一時看得如癡如醉,手心攥出汗來。

忽鬥片刻,忽聽一聲極爽朗的笑聲傳來,一人自遊廊外轉了進來,口中念念有聲道:“借來天公一床被,背沾黃土定風波。卻問九州家何在,嘿!回望故鄉淚滂沱。”聲音洪亮,自九天落下,三人聞言陡然散了身形,各自站定,望向來人,卻是一單衣莽丐,赤著雙足,絲毫不懼嚴寒,一臉雜須,麵有苦色,帶著癡傻之態道:“龍爭虎鬥,好熱鬧。”

顧經年見老丐,不覺失笑道:“齊大頭也來趟這趟渾水了?怎派你這傻子來了,你我內鬥,豈不讓外人撿了便宜。”那老丐見了舊人,登時麵有苦色,衝顧經年恭敬做個禮數道:“顧大先生您最是傲視獨高,怎也跟我們這等下賤人混在一起,豈不沒的玷汙了您?”

顧經年哈哈大笑,問他道:“齊大頭派你來爭此物,可見勢在必得。”那老丐赧然道:“若是其他醃臢潑才,叫花子倒是不怕,可是顧先生在,就是借咱十個膽,也不敢與您老爭。”說著連連撓頭,頗為難做,半晌脖子一梗道:“但他娘的這物件幫主又催得緊,隻能先大義,後私情,事後叫花子把腦袋摘下給您老當酒葫蘆便是。”說著露出潑皮神態。

孫大愚見那老丐滑稽,不覺失笑,說道:“你這外家橫練功夫倒是得了幾分齊步蟾的真傳,可惜仍舊不是老夫對手,貴幫主輕生重義,我素敬之,可惜他不懂惜身自愛,折節自辱與蓮教郭靖元互換蘭譜,實是讓人扼腕,遺笑江湖。”

孫大愚眉頭一皺,忌憚老丐與顧經年聯手,又自忖他兩人對手,一時忍辱不語,顯出極深城府。

朱棣望著幾人各逞口舌,渾不將自家王公貴胄身份放在眼裏,心中生了洶湧浪花,望著那匣子,歎口氣道:“這寶貝果然是攪**乾坤,覆地翻天的神器,此番出世,不知道要葬送多少大好頭顱。”說著橫眼望著幾人冷笑,絲毫不懼幾人道藝高深。

那老丐聞言這才扭臉衝朱棣施禮道:“我等死不足惜,朱先生您萬金貴體,請速離去,否則沒的汙了您眼目,若是出了什麽差池我等就難見君父了。”一揖到底,貌極恭謹。

朱棣冷笑道:“你心中的君父乃是笑傲寰宇的武道巨匠,廟堂中姓朱的不過是你眼中粗淺俗人。你等害我,無需對他有甚交代。”看穿幾人肺腑,也不理會他虛偽之辭,扭過臉去,將雙手攏在袖中。

那老丐聞言又拜倒在地,惶恐道:“聖王常誇四爺非池中之物,以不能引為知己為生平至憾,我等謹記,見了您不敢有僭。”朱棣側目望向他道:“老二獨占關中十餘年,去年君父又封他做了宗人令,近日又常懷遷都陝地之念,他還不滿足,攬著郭靖元廣布恩澤,總覽關西軍政,看似風頭正勁,其實禍亦不遠。”

那老丐聞言更是歎服,說道:“四爺與聖王所言不差,較我等高出許多,阮三敬佩。”連連磕頭。

顧經年失笑道:“你這老貨功夫雖高,但是骨頭最軟,難怪齊大頭喜歡你,連我也開始愛你啦。”那老丐嬉皮笑臉的起身,衝朱棣拱拱手,站在顧經年身後。

法苦和尚見幾人各攀親舊,麵有難堪,他當在此處,功夫並不占優,此刻失了頭緒,心底騰起些躁意,不知如何破解。苦思半晌,眼前驀然一亮,心思活泛起來,轉身衝孫大愚拱拱手道;“白蓮子與丐幫蛇鼠同窩,說不得,你我要聯手行事了。”竟有意與龍門派結盟。

孫大愚自視甚高,聞言本欲拒絕,卻又頗為忌憚那老丐,思忖片刻,斂了傲意道:“如此,也好!”法苦眼睛一亮,叫一聲:“天助你我!”一躍至孫大愚身前,望著顧經年與老丐兩人。

那老丐登時三屍神暴跳,罵道:“和尚向盛背衰,滅心喪誌,叫花子第一個滅了你。”按耐不住,腳下搓起雪浪,一瞬至法苦和尚身前,出手向他搗去。法苦和尚見他人雖老邁,但出手快逾閃電,隱含風雷,不敢大意,起身迎上。

法苦和尚傷得最重,四下望去,臉色大變道:“是那人來了。”臉色鐵青,罩了一層死氣,狠狠望著地上地上匣子一眼,麵有不甘。

顧經年也如喪考妣,嘿了一身,痛心道:“你既然不念舊情,我聖教早晚降你。”騰身躍過院牆而去。

話音方落,法苦和尚也捂著傷處,隨顧經年去了。隻孫大愚與那老丐跌坐雪中,麵如死灰。半晌那老丐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起身騰上牆頭,消失無蹤。

孫大愚孤身一人,這才望見一個黑袍蒙麵人手扶院內一棵枯樹立住身形,無聲無息。孫大愚跌坐在地,心驚肉跳,生出不祥之感。片刻,目光落在那人下身,麵露恨意道:“又是你這瘸子,你究竟是不是司馬星徽?”

甫一喊出這名字,朱棣與道衍都麵色一變,露出驚懼表情,連三寶太監似也聽過此人凶名,不自覺站好功架,麵色轉白。那蒙麵人直若不聞,緩慢向朱棣走去,走路間一瘸一拐,似乎腿有暗疾。

朱棣匆忙彎腰,欲將那匣子抱在懷中,那蒙麵人聲音嘶啞,低聲道:“別動,否則我殺了你。”也不見他動作,便有一物射在匣旁,遇雪炸開,朱棣狼狽後退,望著他目有驚慌,心道:傳言此人嗜殺成性,飲血為生,一現身便驚飛群小,今日萬萬不能惹怒於他,否則一夕隕落,追悔莫及。想到此節,眸子中更添惶恐,顫栗無言。

孫大愚見他出手,更加確信蒙麵人身份,恨恨道:“不管你是否複姓司馬,你殺我遇仙派馬師弟,便是我玄門罪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北七真也會追殺你到底,教你挫骨揚灰。”

那蒙麵人說道:“呱躁。”一步跨至孫大愚身前,伸手朝他胸腹間一按,孫大愚不及反應,須臾間麵如塗丹,噴出一口心頭之血,尖叫出聲道:“你竟然使邪技斷我心脈,你……”手臂揚起,指向那蒙麵人,麵目皆是灰燼。

那蒙麵人張嘴啞然一笑道:“老重陽傳下一門七派,除了龍門派周大拙與隨山派王道宗有一兩式似可入目,其餘皆是糞坑裏的翹楚,廢物堆中的狀元,殺你都嫌髒了我手。”聲音縹緲難覓,讓人聽不真實,似是有意隱藏。

孫大愚似遭羞辱,跌坐雪地中,如瘋如狂道:“我全真自重陽祖師開宗以來,便是武林的北鬥泰山,連當年明尊都誇老全真手段奇絕,你算什麽東西,竟敢目無玄門,殺我傳人,廢我心脈,我今日若是不死,早晚要看你死在我玄門刀劍之下。”

孫大愚仰頭望天,目光中閃爍著恨意,淒聲道:“孫大愚記你今日恩賜,望你不要食言,山高路遠,你我來日再見。”掙紮起身,連滾帶爬去了。

這一陣鬧,天地間的雪也歇住了,高天掛起一輪冷月,隻剩朱棣、沈文謙幾人立在禪院中。

朱棣見他現身驚飛江湖宿老,抬手齏滅玄門偶像,脊背竄出冷汗,想起舊日傳聞,惶恐無以複加,生怕再施辣手,捧著他道:“閣下二十年不履江湖,如今神功大成,更勝往昔,正是再建功業的好時候。”那蒙麵人這才正視朱棣,見他雖然懼怕,但卻不矜不莊,頗能自持,哂笑道:“江湖都傳你也是非久居人下之輩,今日一見,猶勝聞名,可惜卻投錯了胎,早晚要隨姓朱一起被殺個幹淨。”言語間對朱氏一族深懷恨意。

朱棣聞言心頭一顫,見他雖然跛腳,卻身量頗高,龍行虎步,一時心驚肉跳,又抬頭看他麵容,正迎上他雙眼,目中似有冷電射出,直逼神宮,登時汗如出漿,腦中發空,半晌才強打起精神,說道:“二十年前天下已傳你大名,如今思來,猶如雷貫耳,心向往之,您又何必屈身自苦,不知江湖上還有什麽能讓您法目青垂。”

那蒙麵人厲聲道:“江湖量小,我覆手既滅,怎能容得下我翻騰?此來不過追債罷了。”朱棣沉下臉,警覺道:“我朱氏一族何曽欠過貴人的債?”那蒙麵人桀桀冷笑,瞪眼道:“舊日恩怨,你父子忘了幹淨,我廿年來卻銘刻於心。”

朱棣淡淡道:“貴人說的含糊,還請坦誠相告。”那蒙麵人森然道:“你父子欠我一個日月江山,如今卻忘了嗎?”話一出口,便有一道犀利的電光射射入朱棣雙眸,他貴為王公,也覺膽裂魂飛,不由自主向後跌倒。

三寶太監縱身向前扶住朱棣,將他護在身前,望著那蒙麵人,頗有些魂不守舍。朱棣此時心如死灰,駭然說不出話。

那蒙麵人許久收了惱恨之心,望著三寶太監道:“你這是老邋遢的手段吧,我去年前跟他交過手,的確是掃空萬古的宗師。”三寶太監吃驚道:“您認得老師?”那蒙麵人點點頭道:“僥幸在他手下撐得十招不敗,索性未吃大虧。”

三寶太監聞言心中波濤洶湧,眉宇間含著一團忌憚,謹慎道:“您和老師交過手了?”蒙麵人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笑道:“我答應過他,不傷他傳人,我不害你性命,也不害他性命。”說著伸手指向朱棣。

三寶太監被他說破自家短處,雖然惱怒,卻不敢發作,麵無表情道:“我隻見過老師幾次,這一身功夫乃是和老師同門師弟所學。卻從未跟老師學過。”

那蒙麵人歎道:“老邋遢一派隱在武當山,其名不顯,但手段確實別開生麵,不流於俗,連我也要佩服。”三寶太監道:“可惜我隻在山中學了三年不到,無奈天賦太淺,終究不能盡得門派法傳,死後也不能歸葬宗門。”蒙麵人笑道:“你休自謙,三年有如此成就,殊為難得,虧的你天賦異稟,又遇上老邋遢高出江湖一大截的手段,否則斷難成就今日功夫。”

三寶太監見他雖然身殘,但自有一股威嚴,更兼神功在身,談吐不凡,心思活泛起來,半晌鬥膽抱拳道:“閣下乃江湖一等一的人物,在下既敬且佩,主人恩施燕趙,澤被三軍,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以您的手段,若能隨明主,行大事,何愁不能建立功勳,彪炳後世。”

那蒙麵人哈哈大笑,以手指他道:“你這小兒亂點鴛鴦,倒為我指派起主人來了。”忽然目中現出傲意,一雙電目射向朱棣,眉梢一挑道:“我且問你,這天下,可有人配我的主人?”朱棣聞言心中大驚,思道:“二十年前,明教中人便說過這話,二十年後,他還是如此說辭。”一時百般感歎,愕然長歎。

眾人見他行驕語狂,駭於他的神威,麵上窘迫,均說不出話來。

那蒙麵人掃視眾人,目中帶著不屑。許久,才意興闌珊道:“夏蟲不可語冰,何必與你等多說甚麽。”搖搖頭,腳尖一勾,將那匣子挑起,放在手心,掂量幾下,自言自語道:“我將此物帶走,也好為你等消災弭禍。”冷眼掃望眾人,旋而轉身向院外行去。幾人憚於他的凶名,均屏氣收息,不敢亂動。

那蒙麵人轉身行不數步,朱棣才強意喘著粗氣,喊道:“閣下且慢!”那蒙麵人扭臉道:“貴人欺我不敢辣手屠龍否?”朱棣壓住懼意,搖頭道:“你剛才問我這天下可有人做你主人,我正是要告訴閣下,此間便有人是你主人。”那蒙麵人不禁動怒,展臂如翼,抓起三寶太監拋向一邊,使那匣子抵住朱棣下顎,森然道:“亂放厥詞,今天你不讓我滿意,說不得我便要血手屠龍了。”

朱棣何曾受過如此屈辱,驟感心悲,少時心念轉動,強忍驚懼,半晌才艱難道:“你說天下無人可做你的主人,那我且問閣下,沈敬擎的兒子,可否做你主人?”那蒙麵人聞言長發無風自舞,目射紫電,森然道:“你說什麽?”

那蒙麵人聞言也驚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須臾麵露驚色,少時轉喜,飄身如電,手臂如猿暴伸,一手擎住沈文謙,問道:“你是沈敬擎後人?”眸子中現出殺機。

沈文謙連番遭遇風波,此刻已是心潰神迷,如今陡然被製,麵對蒙麵人森然殺意,隻得麻木茫然搖頭,心神卻早迷失了。

朱棣見他周身殺氣彌漫,地上雪花繞身飛轉,心中駭然,半晌才目光陰沉,指著沈文謙道:“他有神火令在身,乃是曆代明尊信物。”

道衍見他點破沈文謙身份,目光怪異打量燕王,臉上卻露出迷茫之色。少時似有所思,旋而心中橫生波瀾,一顆心驟然狂跳,額間落下冷汗。

那蒙麵人卻未看見,目光如刀,隻盯著眼前文弱書生,麵有喜色。再打量書生幾眼,蒙麵人不覺呼吸轉急,饒是他神功已成,此刻也是心海翻騰,也不遲疑,一把扯出沈文謙脖間一塊溫暖玉牌,眼睛放出光芒,顫聲道:“果然是真東西。”將東西揣在身後包裹中,電目又射向沈文謙,喝道:“《明王心經》在何處。”

沈文謙被他攝住魂魄,口不能言。那蒙麵人幡然醒悟,笑道:“你一介凡夫,豈能擋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威。”語氣也轉溫和,將他放下,拉住他衣袍道:“心經在何處,那東西你拿了沒用,此物交予明主,方能顯出造化神威。”

沈文謙見他瞳孔駭人,強忍著懼意,喘息搖頭道:“甚麽心經,我不知道。”

那蒙麵人見他神態癡傻,不像作假,皺眉道:“你是明尊後人,怎會沒有心經。”說著回身又擒住朱棣脈腕,喝道:“說起來,他還是你外甥,你定知明王心經藏在何處。”

朱棣被他幾番製住,已知江湖人士手段奇高,出手絕無顧忌,慘笑一聲道:“閣下明察,我這外甥也才是今天第一次見著,至於甚麽心經,我也不知,再說我心思不在江湖,您慧眼如炬,定能自辨。”

那蒙麵人盯住朱棣,眸子中泛出紫意,一一掃過眾人,眾人被他目光掃過,如受鞭打,都扛不住那駭人的紫意,均不由低下頭,唯三寶太監扭頭望向他處,強自鎮定。

那蒙麵人望著幾人冷笑道:“你等休要合夥欺我,也莫打心經主意,否則縱是龍子王孫,我也將他扒皮抽筋。”

少時,見院中眾人收息屏氣,不敢放聲,轉身拉過沈文謙,兩道紫電再次射出,問道:“你母親可還在世?”沈文謙似未回神,聞言露出悲色,茫然搖頭。

那蒙麵人又道:“可還有其他親朋?”沈文謙搖頭不語。那蒙麵人現出躁意,強自壓住怒火道:“你父母可有東西遺贈與你?”沈文謙呆了一呆,隨即茫然扭向身後另一間禪房。

翻騰半晌,發現包裹內除了一方硯台、幾杆紙筆與數本線裝書籍之外,便是一道浮票,是由學政開具的國子監入學信證,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那蒙麵人撇嘴自語道:“沈敬擎文士出身,生個兒子也是讀書人,不愧是他的種。”冷眼望向沈文謙,問道:“可還有其他物件?”沈文謙聽他言語顛倒,心頭如罩迷霧,茫然搖頭。

那蒙麵人環視四周,虎目露出凶光,少時心中躁亂,也無良策,旋而默運神功,冷著眼再向眾人望去,眾人一時目眩神迷,卻無人言語。那蒙麵人按耐不住灼情,縱聲長嘯,搖動雲霄,震的枝頭積雪簌簌落下。

沈文謙離他最近,隻覺耳膜鼓動,血行加快,如何抵擋他神功,一翻眼睛,暈倒在地。

那蒙麵人呼嘯良久,才灼情略緩,俯下身子收拾了包裹,將那匣子也與紙筆裹在一處,一樣不少的全部包好,衝朱棣冷笑一聲,森然道;“貴人保重,來日再見。”說著施一禮數,攜了沈文謙,縱身而去,卻再也無人阻攔。

幾人來去如風,前後不過小半時辰的功夫,朱棣悲喜交加,又遭遇了場驚嚇,此刻如死了一回般,冒了一身的冷汗,被風一吹便涼了下來,冷氣直往骨縫裏鑽,不覺渾身抖若篩糠。

道衍看時,燕王已是麵若白紙,渾噩欲倒。忙招呼三寶太監將朱棣扶入內室,換了衣裳,又緊熬了兩碗薑湯給他灌下。朱棣這才回了魂,猶不免麵青唇紫,張嘴哆嗦了半晌,才顫顫說出幾個字道:“以武犯禁,我今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