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理修德平生願

這一日,風和日暖,品物皆春,已是孟春時節。雨水剛過,將近驚蟄,已是“明德會”後十餘日。

近日以來,沈文謙於許觀家中每日讀書,夜間勤練“蟄龍眠”不輟,體內傷患漸去,氣血活潑,愈發顯出生機勃勃之意。

這一日天剛放亮,沈文謙修習一夜也不見疲倦,才睜開眼睛,許觀便推門而入,笑道:“兄弟快快起來,今日我帶你去拜會老師。”沈文謙聞言目放星光,喜道:“方先生今日有時間見我了?”許觀將他拉起,說道:“你快快收拾,心中定要有萬全準備,等下老師說不得要考問於你。”沈文謙笑道:“學識素養,非一日之功,我若無學,準備又有何用?”匆匆收拾,與他一起用過早飯,快步至方孝孺府中。

許觀帶沈文謙來至後院,此時春寒猶在,萬花雖未綻放,但花木已是競相吐綠,清新自然之景,已將早春景致襯托的淋淋盡致。

二人向院內行去,穿過一道蜿蜒曲廊,來到一處闊殿之外。許觀頗為熟稔,搶先一步推門而入,向沈文謙招手。

沈文謙入得殿內,登時驚呼道:“好大一處書齋。”遊目四望,隻見殿內藏書無數,四壁掛滿書畫,墨香之氣盈鼻。又見書齋一張大幾臨窗而置,案前伏了一人,正在奮筆疾書,正是應天名士方孝孺。

許觀拉著沈文謙,悄悄來到方孝孺近前,不動聲色拿起墨錠,研起墨來。方孝孺寫了一半,正在沉思,被人打亂思緒,瞧了他一眼,略微點頭,旋低頭沉思不語。沈文謙悄悄來到近前,屏息望去,見一張“宣和紙”鋪開,已然寫就數十言。

沈文謙見他書法氣息沉厚,點畫老辣,有大人之態,確是當時名儒的風采,心中暗暗點頭,不由得露出激羨之色。再看他行文,更覺不凡,隻見方孝孺頓筆激走,其勢綿延,少時已將全文書就,草草不過數百字。

沈文謙凝神望去,隻見其文起首道:“士之可貴者,在節氣不在才智。”沈文謙初見此言,心中一驚,繼續往下看去,隻見後文又道:“天下未嚐無材智之士,而世之亂也,恒以用才騁智者馳騖太過,釣奇竊名以悅其君,卒致去窮之禍。而氣節之士不與焉。”

沈文謙越讀越是心驚,暗道:“方先生重氣節而輕材智,此風骨千金不易,更難得行文醇正,筆意暢達,兼縱橫豪放,頗有東坡之風。”心中歡喜,又向下文看去。

“人望而憚之,以其節之足尚也。國家可使數十年無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無氣節之臣……人君欲無可畏者在其側,欲無危敗難矣。”沈文謙讀罷全文,怔怔半晌,喟然長歎。許觀也點頭道:“老師這篇《戇窩記》寫的縱橫奔放,有如長江大河,學生要有這等功力,此生足矣。”

方孝孺投筆笑道:“小小年紀,說話不切根本,滿嘴諛詞,真不知桂榜為何點了你的解元。”許觀笑道:“許是看在老師的麵子上,學生才得以進學。”方孝孺知他胡鬧脾性,無奈搖頭,轉向沈文謙,見他目炯星光,不住點頭,問道:“你也是飽學之士,卻不知對此文有何看法?”

沈文謙沉思片刻,抬頭望見牆壁所懸一首詩,念道:“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又道:“方先生曾雲:效古人之文者,非能文者也。學生深以為然,今日一見雄文,才知方先生誌氣高銳,詞鋒浩然,雖有複古之意,卻又有不同俗流之見,當真當世賢儒,時代妙品。”

方孝孺聽他誇讚,卻不現欣喜之色,望著二人,沉思許久,俄而長歎息道:“道理你我都懂,卻問當世有幾人能做到?”沈文謙施禮道:“望勿以聖賢之言為空談,知之欲真,踐之欲篤,務本生道,才是讀書人的根本。”方孝孺聞言心驚,許久才笑道:“你見識不凡,遠勝許觀,若參加春闈,必中頭魁。”沈文謙惶恐道:“許解元才高誌廣,學生是不能及。”說著三人相視一笑,盡去隔閡。

當即方孝孺置下茶水,拉二人入座清談,一顆心盡放在沈文謙身上,又多問他身世經曆,知他自幼貧苦,胸腹間卻不墮氣節,說話間雖有一二分戇性,卻也不失俠氣,心下甚喜。他雖出身官宦人間,但自幼也曆清貧歲月,平生以氣節自詡,於應天中多見富貴子弟,多不事學識,務於機巧。雖有一二出身清苦之人,卻缺失幾分風骨,對比之下,更喜他胸懷襟抱,談興愈濃。

直談到日頭偏西,才覺肚中饑餓,三人六目相望,失聲笑了起來。當即置辦酒菜,旋邀許、沈二人夜宿府內,方孝孺更是與沈文謙秉燭夜談,方府眾人吃驚已極,不知這個年輕人有何殊異,竟得當世大儒如此青眼有加。

次日雞鳴三聲,方孝孺才覺困倦,扭頭望見一旁許觀已是鼾聲震天,又見沈文謙雙目清亮,竟絲毫不見疲倦,二人四目相對,哈哈大笑,歡暢非常。方孝孺神色更添親厚,眉宇間已有愛才之意。再談片刻,沈文謙長身而起,跪在地上,行個大禮道:“老師在上,受學生一拜。”三叩其首,方孝孺才笑著將他攙起,也不由雙頰發熱,感歎非常。

此後數日,沈文謙每日來方府之中拜見方孝孺,或談經論道,或吟詩作賦,師徒情誼日篤,俱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一日,方孝孺外出訪客,沈文謙在許觀家中坐不住,孤身一人來到方府,門子與他頗為熟撚,未加阻攔,沈文謙徑直來到方府後院,鑽入書齋之中。滿室藏書入目,隻覺心曠神怡,好似乳燕歸巢,欣喜非常,一時徜徉在書海間,怡然自得。

至晚方回,次日依舊。其後數日,方孝孺忙於俗務,未在府中,沈文謙每日早至晚歸,整日浸在書山學海之中,再兩日,幹脆不回許觀家中,夜間隻和衣在書齋內靜修“蟄龍眠”,直是允文允武,陶然得意,時光飛轉,不覺已至寒食節。

這日清晨,沈文謙正在書齋內誦讀詩書,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音,此處乃方孝孺藏書之地,無主人允許,閑雜人斷不允來此,沈文謙隻道老師前來,匆忙將書籍放在案上,趨步向前,跪倒在地,高聲道:“學生沈文謙拜見老師。”

沈文謙跪地伏首,不聞來人言語,隻覺眼前一花,便覺有人穿門而入,徑入書齋。沈文謙心中詫異,卻不敢抬頭去看,跪在地上半晌,也不見聲響,心中訝然,扭頭去看,卻隻見書架間隱約有一白色身影露出衣角,沈文謙又道:“老師……”

那人立在書架之後,卻不出聲音,隻聽一陣衣衫輕響,少時卻見一團白紙從書架後丟了過來,沈文謙伸手拾在手中,展開來看,隻見那紙被團的頗皺,歪七扭八寫了幾個字:“偶感風寒,喉痛不能言,亦不能見人,你我隻文書傳話即可。”

沈文謙看了那字,心中焦急道:“老師身體可還當緊?”雙目含憂,望向書架之後。少時又有一團紙丟了過來,沈文謙展開來看,卻見老師道:“身體尚可,今日寒食,你在此作甚?”

沈文謙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老師藏書千萬,中囊賢達翰墨,聖人之說,學生每日在此讀書,不敢有絲毫懈怠。”不多時,旋見紙團丟來,寫道:“你好學上進,我很欣慰。”沈文謙跪在地上惶然道:“隻恐有愧老師期望,學生不安。”書架後沉默半晌,旋又聽聲音輕響,紙團丟來道:“我且問你,你可會作畫?”

沈文謙道:“學生粗通繪畫,也嚐塗鴉自娛。”紙團又丟來道:“那我便寫詩一首,你即興作畫,如何?”沈文謙心中詫異道:“老師如何又要考教我的畫藝?”沉吟片刻,回道:“但聽老師吩咐。”少時便聽一陣怪響傳來,似有人輕笑,沈文謙跪在地上,抬頭去望,無奈書架擋住視線,心頭大為不解。

不多時,紙團又複丟來,沈文謙展開來,心中默念道:“硬骨殘骸知幾秋,屍骸終是不風流。臘梅死後春梅綻,狎客平生不露頭。”思忖半晌,心中皺眉,暗思道:“此是唐代皮日休所作‘嘲歸仁紹龜詩’,乃暗諷歸仁紹為烏龜,可不是甚麽好詩。”

又見這詩與原詩不符,暗思:“此詩後麵有所改動,狎客名指青樓浪客,亦指茉莉,改的好雅,老師果然功力不凡。”連看數眼,忽覺怪異,半晌才惶然暗思道:“臘梅死後春梅綻,狎客平生不露頭。此詩暗藏深意,一語雙關。”

半晌心中苦笑道:“莫非老師以詩暗指我當日明德會遜讓皇孫,被他奪了頭魁?”臉上忽如刷漆,紅的嚇人,一時跪在地上,心緒煩亂,不知所措。

半晌,書架後卻又丟來一團紙,沈文謙撿起去看,隻見上麵寫道:“速依此詩,作畫一幅。”沈文謙知此詩暗含深意,心中登時叫苦:“莫非老師青天白日之下,叫我畫一隻烏龜?”

思忖半晌,愁眉不展,不由起身,在原地踱步,少時,心中忽靈光一閃,不覺喜上眉梢,更不做聲,快步來到台前,鋪開一張生宣紙,提筆蘸了淡墨,在紙上隨意抹了數下,又起濃墨點化勾勒,便見一方頑石憑空而立,孤傲嶙峋。

沈文謙提筆細思,半晌,旋執筆用靛青色淺淺勾出幾叢亂草,登時一汪碧水在眼前徐徐鋪開,生動怡人。沈文謙筆不停歇,飽蘸豔色,草草幾筆,將幾尾錦鯉點綴在水草之間,望之生動,栩栩如生。至此,沈文謙才住筆深思,半晌不見動作,直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沈文謙才小心翼翼,在亂石後細心勾勒出一筆焦黑之色,卻是烏龜藏在石後,隻露出一截短短龜尾。

沈文謙麵上帶笑,望著一尺見方之作:隻見一灣碧水中,水草頑石縱橫交錯,幾尾錦鯉團團圍在頑石左右,似動未動,好似對石後之物有所忌憚一般,驚起幾絲漣漪,活靈活現。

沈文謙看了半晌,心中頗為滿意,少時將筆放下,又換了杆狼毫,舔了墨汁,略微沉吟,縱筆寫道:“介中我稱王,隻在石中藏。凡鱗見了我,不敢把頭昂。”確是一首通俗易懂的打油詩,詩文雖粗鄙,卻以詩歌詠誌,頗為應景。最後,又留山東沈文謙幾個淋漓大字,卻未用印,美中不足。

少時,沈文謙將畫作置於案上,退後兩步,凝神細賞,滿心歡喜。

正此時,書架後又有一團紙丟了過來:“你將書畫放在案上,且退出書齋,為師要點評一番。”沈文謙疑上心頭,大為不解,卻也不敢忤逆方孝孺之意,隻得怏怏退出。

幸好書齋外乃是佳園一處,此時春景已現,四下芳菲將吐,麗蕊初綻,沈文謙在園中閑逛多時,直至日上三竿,沈文謙才複轉入書齋之外,隻見門窗大開,四下寂靜如常。

沈文謙停了片刻,才小心衝書齋內喊道:“老師……”聲音飄入殿內,卻不聞回聲,沈文謙連喊數聲,也不見老師回話,更不見紙團丟來,沈文謙如罩霧水,暗道:“莫非老師已不在此間?”又在門外立了片刻,確認無人,才小心踏入書齋之內,兜了數圈,確認無人,才長舒口氣,淺歎一聲,來到案前,正看到那副“錦鯉朝龜圖”。

當即伸手將畫捏在手裏,仔細去看,不覺氣結:原來此畫卻被人橫添了幾筆,一孤舟,一蓑翁,一吊杆,數筆勾勒,不矜不莊,亦詼亦諧。沈文謙心中發笑,凝神細看,卻見那吊杆畫的歪歪曲曲,一根細線若有若無垂下,卻衝石後去了。

留白之處亦有打油詩一首:“小龜尾巴長,得勢便張狂。不要不服氣,縮頭命最長。”沈文謙見這字寫的歪扭中帶了幾分娟秀,心中忽飄過一團秀影,驚喜交集,臉騰的紅了。

沈文謙直在書齋中呆坐半晌,再無心讀書,至傍晚時分,才怏怏離開方府,回道許觀家中歇息。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沈文謙便起個大早,小心收拾過後,匆忙用過早飯,向方府行去。來到後院,過了繞湖小橋,從梅林前一片竹林穿過,已至書齋之中。

此刻書齋無人,沈文謙清掃過地麵,直到出了一身細汗,才在書齋靜坐下來,心中好似撞鹿一般,半晌難寧,一時心煩氣躁,無心讀書。

少時,沈文謙隨意翻出一本古詩集,臨窗大聲誦讀,聲音清亮,響徹佳園。讀不久,忽見一紙團飛入窗內,沈文謙心中一喜,丟下圖書,將紙團搶在手中,展開一看,確是一句上聯。

沈文謙心中好笑:“若說對聯,我卻誰也不怕。”當即低頭去看,輕聲念出聲道:“雞犬過霜橋,一路梅花竹葉。”聲音才出口,忽麵紅耳赤,尷尬無語。

原來此上聯出的絕妙:雞犬過霜橋,一路梅花竹葉。不過十一字,卻字字竟暗合方府之內事物風情。沈文謙方才徑入方府,一路過橋,穿梅園、竹林來到書齋,正應了方府景致。

更有奇者,此時正值孟春時節,春寒未去,地麵尚有寒霜片片,正是霜橋、梅花、竹葉,三者皆合。

最讓人稱奇道絕的乃是雞犬過霜橋,雞犬二物,足下所留印記恰合竹葉、梅花之形,可謂應時應物應景,堪稱無雙。而又以雞犬暗喻沈文謙,此句一出,竟使他羞赧至極,一時為之傾倒。

沈文謙未料對方竟有如此心竅,暗暗羨讚,旋低頭沉思。出題之人似乎也頗有耐心,不再丟紙團,一時四下隻聞風吹竹葉之響,霜打梅花之聲,安然祥和。

沈文謙直思了一盞茶功夫,心中才有了計較,又在腹中將下聯稍稍潤色,麵有喜色,略作沉吟,高聲衝窗外道:“這上聯出的巧妙非常,可惜以雞犬比於在下,卻不免太過粗鄙,教在下難堪。”

話音一落,片刻紙團飛入,寫道:“隻管對聯,休得羅嗦。”沈文謙長歎口氣,苦笑道:“這聯說來巧妙,其實並非無解。”頓了頓,才朗聲道:“那我就胡亂對個:燕鶯穿繡幕,半窗玉剪金枝。卻不知老師可滿意否?”聲音中已然將老師二字咬得極重,似有意奚落對方。

沈文謙以雞犬對燕鶯,又以女子閨房中玉剪、金枝對竹葉梅花,且燕尾正是玉剪形狀,以黃鸝對金枝,也是恰到好處,此聯對的嚴絲合縫,意境絕佳,直教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故一言落下,窗外寂靜無聲,半晌才聞一聲輕歎,紙團又飛了進來。沈文謙展開來看,隻見上麵道:“斯文在天地,爾何得意?”沈文謙知他有意譏諷,也不示弱,旋即大聲道:“丹心昭日月,我亦陶然!”

話音一落,紙團飛入又道:“虛心竹有低頭葉。”沈文謙亦對:“傲骨梅無仰麵花。”

又有:“胸無點墨,登徒子無知無畏。”沈文謙對:“腹有詩酒,真豪傑能哭能歌。”

窗外之人出的刁鑽,沈文謙卻也應的巧妙,一時二人往來頻繁,連對七八聯猶不停歇。片刻,沈文謙再見一聯:“明德會,盜者莫入,道者入。”沉吟半晌,似乎做了決定,精神一震,飄身而出,閃入竹林之中,負手吟道:“遜誌齋,閑人免來,賢人來。”目光明亮,望著眼前之人。

林中之人背身而立,聲如珠玉,俏聲道:“你這人油腔滑調,比許師兄還教人討厭。”語氣雖有埋怨,聲音中卻聽不出慍怒,隱隱倒帶了幾分欣喜之意。沈文謙臉色一紅,沉聲道:“靈兒姑娘冒充老師,將在下耍的好苦。”原來此人確是方孝孺千金,明德會上有一麵之緣的方靈兒。

方靈兒聞言玉麵發燙,扭過身子,柳眉豎起,反問他道:“這是我爹爹的書房,你這登徒子賴在這裏,又吃又住的,確是為何?”沈文謙見他穿一身粉色衣衫,麵如桃花,目含輕怒,徒增幾分俏皮可愛,心下莞爾,卻正神拱手道:“是老師允我在此讀書,閑來料理齋內藏書,卻不料唐突姑娘,實在抱歉。”一眼落下,已是滿麵紅羞。

方靈兒見他神色羞愧,一頭亂發卻頗為紮眼,心中也升起異樣感覺,扭過頭不敢與他相對,輕聲道:“假惺惺的勾欄做派,遜誌齋可不歡迎你。”沈文謙見他聲音囁嚅,才稍稍寬心,憨笑道:“姑娘隻要開心,說什麽都好。”

方靈兒聞言抱臂在胸,扭臉衝他道:“輕薄浪子,本姑娘見你一點都不開心。”麵上似芙蓉凝霜,煞是可愛。沈文謙淺笑不語,癡癡望著她。

方靈兒被他一望,更添羞澀,跺腳道:“你這雙眼睛在看甚麽?”沈文謙下意識道:“在看姑娘。”旋覺失語,轉過身去,駭然大驚。方靈兒更是氣的嬌軀輕顫,背過身去,羞不能言。

二人背身而對,各懷心事,半晌不語。少時,方靈兒才輕啟櫻口道:“你這登徒子既是此間書童,那本姑娘便要給你找點事做,決計不能讓你白白糟蹋了我爹爹的萬卷藏書。”沈文謙忙道:“姑娘有何需求,隻需吩咐便是。”

方靈兒道:“我要進爹爹書房找幾本書來看,你這小書童可要伺候好了。”瞥了他一眼,徑入書齋之內,來到窗前坐下,麵無表情。

沈文謙幽幽歎了口氣,苦笑一聲,默然隨她入內,問道:“卻不知靈兒姑娘想看什麽書?”方靈兒冷冷道:“爹爹藏書不下萬冊,你都找得到麽?”沈文謙笑道:“近幾日我也將齋中藏書粗略瀏覽了一番,也試著稍作整理,編了部書目,方便查閱,想必找幾本書,尚不為難。”

方靈兒目露異光,奇道:“你還懂書目之學,拿來讓本姑娘瞧瞧。”沈文謙聞言自一旁案上拿過一本簿冊,小心放在方靈兒麵前,方靈兒眼睛斜了一下,哂笑道:“《遜誌齋書誌》,你這人口氣倒是不小。”說著隨意翻起,旋而神色變幻,不由驚呆了。

隻見扉頁用蠅頭小楷寫的密密麻麻一篇序跋:“寒可無衣,饑可無食,至於書不可一日有失。此昔人詒厥之名言,是以天下藏書人之雅則……”

又言:“天下好藏書者多好讀書,然好讀書者,則未必藏書。一藏一讀,相差遠矣。然我輩藏書,非為好之,當能讀之……”

又有雲:“書有善惡,初學者讀書不得要領,勞而無功,事倍功半。諸生應讀何書?書以何本為善?今有方希直遜誌齋藏書,分別條流,慎則約舉,錄之以告初學……”

“凡分甲、乙、丙、丁四部,分照經、史、子、集四種,經之支有六,史之支有十,子之支有二十,集之支有四,合四十餘類,所舉者凡數千部……”

方靈兒看到此處,已是心跳加速,心中異感更增,強壓住心跳,抬頭皺眉衝沈文謙道:“你這人窮經皓首,不思變通,天下讀書人就屬你這種最是無用。”也不翻看後文,將書丟在一旁,麵色冷冷。

沈文謙見他如此,啞然失笑,默然將書拿在手中,癡望佳人不語。方靈兒見他目光灼灼,扭過頭道:“你既有心編這書誌,那今天本姑娘就來考考你,看看你這書寫的是否可以一用。”心中已是小鹿亂撞。沈文謙笑道:“在下閑來無事,編這本書,便是為了書以致用,不知靈兒姑娘想要如何考在下?”

方靈兒以手支頤,片刻笑吟吟道:“本姑娘女紅做的倦了,想要找幾本書來消遣時光,既然你編了書,那今日你就依這勞什子《遜誌齋書誌》,幫我將所要之書找來看看。”沈文謙道:“卻不知姑娘欲尋何書?”方靈兒眼珠一轉,起身在原地走了數步,狡黠一笑,朗聲道:“你給本姑娘聽好了……”頓了頓,說道:“我要尋的書也常見,此書謂‘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書。”沈文謙一愣,奇道:“世上還有這樣的書?”

方靈兒嗤嗤一笑道:“爹爹這書齋裏就有。”不理沈文謙,繼續道:“我還要看‘別是一家’之詞。”沈文謙更是迷茫,搖頭道:“這詞好古怪,卻不知是誰家。”方靈兒哂笑道:“那是你孤陋寡聞。”片刻又道:“本姑娘也想翻一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說著一拍雙手,笑道:“好了,本姑娘今日就要讀這三本書,限你在一炷香之內為我尋來,如若無誤,本姑娘定要撕了你的什麽書誌,把你攆出我家。”

說著轉身出了書齋,笑聲飄入沈文謙心田:“本姑娘去找臨兒那小丫頭打一盤雙陸,若回來時,你還找不到,你這登徒子可要小心了……”聲音漸遠,少時已不可聞。

沈文謙長身而立,獨對滿室書籍,無奈苦笑。正此時,忽聞一股幽香彌散開來,沁入心脾,久久不散,已讓人心醉神迷。

日掛高天,風物漸暖,不知幾時,遜誌齋外忽聞一聲銀鈴脆響,一翠滴滴的聲音遠遠傳來道:“我倒要看是誰,竟惹了咱家小主子。”沈文謙一怔,不知是誰前來,忙向外望去,卻見一少女蹦蹦跳跳而入,穿了一件淺草色的衣裙,看來不過及笄之年,膚色白皙,身頰削瘦。

那少女進得書齋來,嬌麵仍帶著笑意,兩眼好奇打量沈文謙,少時搖搖頭,自語道:“看起來不像公子,倒像個落魄的和尚。”說著伸手一指沈文謙,問道:“喂,你叫什麽名字。”沈文謙忙上前道:“在下沈文謙,山東人氏。”

那少女笑道:“原來是個山東侉子,你個子高高大大,倒是個北方人模樣。”一雙明眸不住打量沈文謙,頗有幾分好奇之色。少時,那少女似乎看夠了,才又歪著腦袋,衝他道:“你這和尚,我家小姐讓你尋的書,你可找到了?”沈文謙點頭道:“幸不辱使命,都找到了。”說著引那少女來到案前。

那少女手負在背後,隨他移步向前,拿眼向案上去看,隻見案上齊齊整整擺了三本書,確是《毛詩傳箋》、《易安詞》與《西廂記》。那少女看了小半晌,才咕噥道:“你這人倒是有些門道。”又道:“先前小姐將謎麵說於我,我半晌都沒猜到,你這人倒是因何選了這三本書?”

沈文謙笑道:“說來也不難。”那少女饒有興趣道:“如何不難,你卻說說看。”一雙明眸全落在他身上。沈文謙沉思片刻,微笑道:“先前靈兒姑娘說要尋一本‘教天下人終成眷屬之文’,在下一開始確是被迷惑住了,後來靈兒姑娘走後,在下也是苦思半晌,也是頗廢腦筋。”

那少女道:“結果呢?”沈文謙頓了頓,說道:“後來才忽然想透,這‘天下人終成眷屬’不是《西廂記》中的唱詞麽?”說著咿咿呀呀學戲台上之人淺唱兩句,頗自陶然。那少女捂住雙耳,不耐煩道:“小姐說你是勾欄浪客,可是一點不假,年紀輕輕,全將戲子的這一套給學來了。”

沈文謙啞然苦笑,少時稽首歉然道:“在下孟浪,有穢姑娘視聽。”那少女擺擺手,不以為然道:“你快繼續說罷。”沈文謙神色端正,繼續道:“這第二本書,乃是要尋‘別是一家’之詞,南宋有易安居士,三十歲之上便寫成《詞論》一文,提出‘別是一家’之論,與蘇東坡分庭,柳三變抗禮,乃是千古女詞人第一。所以,靈兒姑娘所尋第二本書,當是《易安詞》無疑。”那少女點點頭,若有所思道:“說的倒有些道理。”

沈文謙道:“靈兒姑娘所尋第三本書乃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可不就出自《詩經》中的《國風》一篇麽?是以這第三本書,便是鄭玄所編《毛詩傳箋》。”那少女眼睛明亮,輕輕點頭,片刻又蹙起秀眉,嘻嘻一笑,搖頭道:“你這第三本書可錯了。”

沈文謙一愣,疑道:“在下何錯之有?”那少女展眉一笑,旋道:“待本姑娘給你找來便知。”說著蹦蹦跳跳鑽入書架之間,數息便回,手上卻拿了一本書,衝沈文謙道:“小姐閑來也常來此讀書,可這裏書卷繁亂,找起來破費周章,我打理了幾年,才有些頭緒,若是說誰對這書齋藏書最為熟稔,恐怕非我春臨莫屬了。”說著雙眼彎成兩輪新月,將一本書丟在沈文謙麵前。

沈文謙“咦”了一聲,說道:“這裏藏書雖多,但是我近幾日也粗略掃了一遍,從未見過這本手抄《詩經》,姑娘卻是從哪裏翻來的?”春臨嘻嘻笑道:“不怪不找不到,這本書被我藏起來啦。”沈文謙恍然大悟,春臨道:“這本書可是小姐當年親手所抄,花了不少功夫呢,珍貴的很,是這裏的鎮齋之寶。”

沈文謙心中一動,問道:“可否借在下一觀?”春臨見他麵色羞赧,內心暗笑,做個鬼臉道:“你要看書,自個向小姐去討。”又吐了吐舌頭,說道:“小姐說你是登徒子,不讓我與你多說話,我走啦。”說著匆匆抱了三本書,笑嘻嘻去了。

沈文謙急追出齋外,春臨回頭衝他一笑,說道:“你這人模樣怪怪的,人卻有些意思。”瞟了他一眼,歡快去了。

沈文謙呆立良久,才緩步入齋,翻開一本《河嶽英靈集》,內心亂作一團,過了一炷香光景,起身長歎一聲,緩步出了書齋,出方孝孺府而去。

沈文謙自方府尋書之後,便藏在許觀府中,再未出門。每日隻藏在許觀家中,讀書習武,避世清修。再過幾日,便至仲春,正是國子監入學之日。

沈文謙攜了信證,雖許觀入翰林院,一日內連試經義,《四書》義、判語各一道,又入國子監再試,如此數日,才在典薄處領了監照、襤衫,詔入正義堂坐堂讀書,又擇吉日,天子降香,遣官祀於國學,百官並眾監生於大成殿祀拜先師——大成至聖文宣王。至此方正式入監。

卻說國子監乃天下學校之冠,淩於州學、府學、縣學之上,多取才學優贍,聰明俊偉之士,使之博極群書,講明道德經濟之學,以期大用。是歸管士子德行、操守之所,又有育才、教化之能。

國子監占地極廣,有監生數千,監內每日升堂,眾學生朝拜國子祭酒與司業,並對答學業,眾人受朝廷教諭之奉,嚴守“監規”,若無“出恭入敬”牌,一律嚴禁外出。是以沈文謙每日聽當朝大儒會講、複講,或是獨自背書,其中所學書文道理,沈文謙已然貫通,卻依舊日日誦讀,初時尚覺新鮮,十日以後,便覺寡然無味,已有思念遜誌齋之意。

不覺腦海又映出一道倩影,縈繞在心間,不由暗中苦笑:“我自負氣節,以格物致知為生平誌向,如今怎也會生此俗念,墜入情網,豈不毀我修行。”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辯悲喜。

這一日夜,沈文謙正在房內讀書,讀至三更,忽將一本《孟子節文》擲於地下,起身臨窗而立,望空歎道:“聖人高義,盡皆刪毀,欲效仿秦王焚書坑儒否。”想起宮中那人,隻覺一股怒火衝天而起,久久難釋。片刻,又想起佳人,才覺心緒稍暢。

原來洪武五年,聖上偶閱《孟子》,其中有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洪武帝勃然大怒,斥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逐亞聖孟軻於文廟殿外,使聖人不得配享,士林一時嘩然,卻不敢言。

幸有刑部尚書錢唐伏闕上疏,堅毅不屈,才使孟子牌位複入文廟,配享如故,然《孟子》一文,已依照聖意,將全文刪減過半,先聖之言,垂教之道,由此絕滅盡矣。

故沈文謙有此一歎,少時又輕聲道:“此舉何止教天下讀書人一網打盡,簡直將士子人心血手屠光。”一言落下,竟濕了眼睛。遊目四望國子監殿閣深深,更覺自家身處牢籠,束心縛行,心中失望以極,去意更盛。

不多時,忽聽窗外一人幽幽道:“聖人垂教萬世,天下共尊,今天下人讀其書、由其教,所以維人心、扶世道,今天子廢棄聖人之言,誅滅士子文心,其意雖是永固江山,實則乃是遺害萬代之舉,由此說來,朱元璋功過參半,久後必有公論。”

沈文謙未覺身旁有人環飼,不啻於晴天霹靂,汗液齊下,不及細味其言,扭頭望向來人,隻見一漢子立在高牆之上,不過三十上下年紀,身量極高,環眼濃眉,身著破舊單衣,周身肌肉虯結,一股偉岸氣息衝天而起,直吹得人心神搖晃,不覺出口問道:“何人深夜至此?”

那漢子抱拳道:“走卒齊步蟾見過明教教主。”沈文謙心中大駭,出口道:“你是丐幫幫主。”見他雖是形容不俗,但年紀甚輕,雙目疑惑罩向對方。齊步蟾自牆頭飄落,緩步行來,足下不起微塵,地上青磚卻寸寸皸裂,沈文謙不由雙瞳收縮,心中駭然,已信了七分。

齊步蟾來到沈文謙身前,笑道:“聽景清說明教沈教主蟄伏於此,齊某夤夜冒昧來此,貴人萬莫見怪。”說著一雙虎目放光,盯住沈文謙。沈文謙被他激**猛誌,飄身入院,與他相對,問道:“不知齊幫主來此為何?”

齊步蟾望著他道:“齊某近有一惑,欲求貴人相解。”沈文謙皺眉道:“齊幫主洞徹通達,透析萬態,已是無妄高人,便是心中有疑,何必相詢在下。”齊步蟾哈哈大笑,說道:“此惑非沈教主不能答。”

沈文謙不知他是友是敵,心中戒備,少時出聲道:“卻不知齊幫主欲詢何事?”齊步蟾道:“不知沈教主以為當今聖上如何?”沈文謙詫異道:“齊幫主何發此問?當今聖上乃百代雄主,無需贅言。”心中罩了一層迷霧,疑惑望向齊步蟾。

齊步蟾目露讚賞,回望沈文謙道:“他是明教罪人,你能誇他,胸抱可見一斑。”沈文謙聞言心間一痛,臉上藏著難言的怒氣,少時頓足長歎,不發一言。齊步蟾旋自言自語道:“朱國瑞一人,聖賢、豪傑、盜賊、屠夫之性,實兼而有之,但功大於過,卻可謂百代雄主。”

沈文謙聽他口出不遜,心中驚顫:“都說江湖之人任意舍命,目無王綱,如今一見,更在傳聞之上。”一時想起司馬星徽與蘇道泉之言行,不覺脊背冒汗,可憐驅除元虜、興複漢祚的洪武帝,竟成了江湖眾梟口中的盜賊、小人。

少時沈文謙表情古怪道:“齊幫主說的太深,在下聽不懂。”齊步蟾知他無意多言,哈哈大笑,聲音籠罩廣宇,也不懼驚醒眾人,繼續問道:“卻不知沈教主以為太子如何?”沈文謙見他形態狷狂不羈,有雄毅之風,皺眉道:“我不過一介書生,怎敢妄議尊者。”

齊步蟾聞言,不禁失笑道:“無怪你與朱標有舅甥之親,連秉性也與他相仿。”沈文謙心中一沉,冷下臉道:“齊幫主一味與在下說這些逆道之言,卻不知用心何在?”齊步蟾笑道:“如今天子年衰,子孫早晚登極服冕,卻不知沈教主可看清形式否?”

沈文謙臉色陰沉,冷冷道:“齊幫主何必言辭閃爍,直說即可。”齊步蟾道:“也罷,我便說的透徹一點。”起身在院中繞了數圈,才起聲道:“如今中軍羸弱,四方已是揚沸一片,沈教主是上人之姿,何苦蟄伏在此,辜負高才猛誌。”

沈文謙聞言心中一顫,隻覺目瞪身僵,心道:“前有司馬星徽,今有齊步蟾,俱出此大逆之言,莫非這天下,真的要大亂了?”一時心中百般滋味交雜,隱約有些期待,卻又有一絲不忍。少時冷冷道:“江湖都傳齊幫主乃天下橫練功夫第一,又正逢壯年,江湖誰人不仰望尊者?看來此番是要入世做出一番事業了。”

齊步蟾虎目微張,逼近沈文謙,沉聲道:“明教中人俱一時英豪,當年明尊更是超凡入聖之士,齊步蟾二十年前不過是個孩童,給貴教眾人提鞋拂袂尚且不配,沈教主莫要捧殺在下。”沉吟片刻,又歎息道:“想當年令尊華山之上風姿獨步,令齊步蟾印象深刻,至今鐫刻在心,傾慕不以。沈教主子承父業,可要再整河山,重造聖教,以慰逝者。”說罷神色迷**,似陷入回憶之中。

沈文謙不防他貼近發聲,聲音入耳,登時心智大亂,一時臉色慘白,禁不住意迷神狂。忽然丹田一熱,旋即腦海中想到:“齊步蟾以聲音惑我心智,隻為激我,我又豈能受他蠱惑,自亂方寸?”暗自催動內息,平複心血,不覺怒道:“我本無欲江湖,爾等何苦逼人太甚?”

齊步蟾哈哈大笑道:“強人所難,齊某不屑為之,況且齊某不逼你,你與你這江湖,也難脫關係。”話音未落,便見一人如風而至,聲音清亮道:“齊大頭休得放肆。”旋見一團黑影飛也似的落在沈文謙身前,深深一揖道:“景清見過教主。”語氣誠懇,神色卻頗為踟躇,似乎欲說還休。

沈文謙見二人說話聲音洪亮,全無顧忌,心頭一沉,扭臉便欲回屋,忽見景清身形一閃,攔住他,焦急道:“教主莫走。”沈文謙皺眉道:“你攔我為何?”景清麵有愧疚,少時一咬牙,從懷中掏出一精致方匣,遞在沈文謙麵前,將頭扭過去道:“前些日子景某見教主體內寒毒淤阻,特尋來龍虎山‘還陽丹’一枚,還望教主……”

齊步蟾揚聲道:“你既不承認是明教中人,卻為何又搶老子的寶貝來孝敬明尊後人。”景清聞言目光一寒,沉聲道:“不過是塊泥疙瘩,你守著它又有何用?”齊步蟾神色一冷道:“這是當年我爹從賢雨峰手中辛苦討來的寶貝,我丐幫上下如今就剩這一粒了,你入我丐幫總壇盜丹,我打斷你一條腿,已是看在你我天大的交情之上了。”

景清臉色一沉道:“你再多嘴,景某真要與你翻臉了。”齊步蟾向前一步,哈哈大笑道:“你要敢跟齊某翻臉,信不信齊某將你手筋、腳筋挑個稀爛?”景清撇嘴道:“你將景某功夫廢了,我不信這天下你還能找到一個和你喂招的人。”

齊步蟾道:“年前你景清還放大言,說齊某於你修行已無益處,怎麽,如今還想跟我放對?”景清臉色一陰,說道:“我休自大。”齊步蟾一愣,問道:“此話何意?”景清道:“我先前也覺你這笨功夫號稱天下第一,如今我看卻是未必,玄門手段剛柔悉化,與道合真,想破你不難。”

齊步蟾冷冷道:“江湖都傳笨功夫天下第一的乃是先父,不是我齊步蟾,況且玄門不練筋骨,一味坐神望氣,拳法越學越虛,身子愈練愈空,早失武之根本。”景清沉聲道:“我那日與你說過,我想與王道宗搭手,卻……”

齊步蟾冷笑道:“不過王道宗罷了,即便周大拙又能如何?當年他見了先父,不也灰溜溜去了。”說話間神色黯了下去,已是哽咽不能開口。景清也神色悲痛道:“伯父不過五十多歲的年紀,又成就了金剛不壞之身,怎就因病去了。”猛一拍大腿,悲憤不已,也落下淚來。齊步蟾含淚苦笑道:“家父臨終前說我丐幫金剛不壞之術,都是騙人入彀的由頭,到頭終不免黃土一抔。”心神大是恍惚。

少時齊步蟾神色振奮,抹去淚水,扭臉看向沈文謙,沉聲道:“景清這小子嘴上不承認,心中著實掛念你,你說你要遠離江湖,試問這明教眾忠烈之士可會應允?”沈文謙望了景清一眼,見他右腿微曲,似有不恰,歎息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景清笑道:“有智慧法王為教主拔出寒毒,原不需景某自作多情。”

沈文謙搖頭道:“能和郭靖元互換蘭譜的人物,若稱草芥,恐怕世人皆成泥土。”齊步蟾哈哈一笑,正欲開口,忽神色一變,警覺四望,低聲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二位隨我前來。”雙臂暴伸,抓住景、沈二人,雙腳疾在地上一頓,拔身而起,二人隻覺被巨鉗加身。

景清尚好,沈文謙竟無絲毫反抗之力。眼睜睜任由齊步蟾挾住自家,穿牆越脊而去。

不多時,齊步蟾挾二人來到城中一處僻靜院落,雙手鬆開,沈文謙退後兩步,麵色微沉,望了齊步蟾一眼,慍怒道:“齊幫主如此無禮,究竟意欲何為?”齊步蟾見他神色忌憚,忙道:“沈教主莫驚,齊某並無害你之意。”沈文謙見四下寂靜一片,問道:“齊幫主深夜不請自來,到底要做甚麽?”

齊步蟾歎口氣道:“齊某不過有要事要與沈教主相商。”沈文謙皺眉道:“齊幫主欲商何事?”齊步蟾沉吟片刻,出聲道:“我丐幫欲與明教攜手共商大計,未審沈教主尊意可否?”

沈文謙道:“此是何意?”齊步蟾神情閃爍,欲言又止,景清“嗨”了一聲,勸道:“齊大頭平時快人快語,如今怎成了娘們?”麵有譏笑。時涼風漸起,三人立在院中,相對無言,少時齊步蟾轉望沈文謙一眼,猛拍大腿,歎息道:“齊某藏不住話,也不是耍心眼的人,我與你直說罷。”

話語落下,卻也好半天才開口道:“不怕沈教主笑話,如今丐幫眾兄弟都在晉王手下討口飯吃,奈何齊某才疏智淺,不能為王爺分憂,欲邀貴教相助,晉王定會降階相迎,將貴教倚為肱骨。”他出聲如連珠炮一般,含糊將話說完。

沈文謙頓生警惕,問道:“傳聞你與蓮教郭靖元乃是生死之交,他如今依附在秦王麾下,凶橫的很,你丐幫如何投了別家山門?”齊步蟾道:“蓮教當年於家父有恩,我與他結義,實因私情,無關兩派利益。”沈文謙聞言皺眉不語,齊步蟾見他不答,踟躇片刻,才出口道:“說出來沒甚麽好丟人的,齊某雖與他乃八拜之交,但實與他性不相投,若非當時年少,齊某斷不會與他一個頭磕在地上,至今思來,猶覺悔恨。”說完懊惱不已。

沈文謙雙目倏然睜大,看向他道:“我是外人,你心中四私事何必與我說的這麽清楚。”齊步蟾道:“山東人性子直,肚子裏藏不住話,有甚麽便說什麽,沈教主須知我一片熱辣心腸。”沈文謙奇道:“你也是山東人?”齊步蟾點頭道:“齊某祖上是東昌府人。”沈文謙點頭道:“東昌府距離兗州極近,無怪聽你說話有些親切。”神色鬆弛下來。

沈文謙聽得江湖傳聞,哪辯真假,疑惑道:“齊幫主神功蓋世,天下誰能殺你。”齊步蟾搖頭道:“齊某死不足惜,卻不忍陷我百萬丐幫子弟於萬劫之地。”沈文謙見他麵色沉重,也不由神色一慌,不解道:“即便天下大亂,於江湖子弟卻有何幹係?”

齊步蟾道:“沈教主豈不聞令尊當年長空棧之失?”沈文謙聞言麵前一沉,齊步蟾忙解釋道:“齊某別無他意,沈教主莫怪。”沈文謙微微搖頭,並不說話。齊步蟾道:“沈教主可知當年元世祖佛道之爭?”沈文謙點點頭,正欲開口,景清卻搶先道:“當年佛道之爭,全真教大敗,元韃由此崇佛抑道,以致玄門勢頹百年,若非當年紅巾犯寺,少林仍舊如日中天。”

齊步蟾微微頷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釋道,亦或丐幫白蓮,若要立世存身,須得王綱庇佑,否則早晚成為齏粉,當年明教便是……”忽住口不語,似不欲使沈文謙悲傷。後者已知他意,感激望了他一眼。景清卻幽幽道:“出身明教,卻欺師滅祖,亦佛亦丐,不拜神佛幽靈,這天下萬千教派,早晚要被他打得形神俱滅,可憐大好江湖,要毀在他手裏了。”

齊步蟾沉聲道:“正因如此,唯有更朝迭代,才能改換局麵,使江湖兒郎再有揚眉吐氣之日。”沈文謙聽他言辭閃爍,卻也聽得明白,一時露出極茫然的神情,暗道:“原來江湖諸多領袖,竟藏著這等駭人的心思。”

景清心下也駭然道:“四海英豪,雄心之大,遠非我等可揆度。”一時心中忽生渺小之感,回望前塵,心中疑惑:“我半生習武成癡,視為生平至重,所求之道,到頭來,在巨匠眼中不過渺若微塵,想來豈不可笑?”一時隻覺心中信念搖搖欲墜,幾有崩塌之勢。

齊步蟾如何知二人心思,沉默看著二人,麵無表情,難辯悲喜。直過了一盞茶功夫,齊步蟾忽警惕四望,少時鬆開沈文謙,倏然竄上牆頭,躍出院外,旋聽得牆外一聲悶哼,不大功夫便見他又縱身入院,手上已抓了一人。

沈文謙與景清二人不虞有此變故,齊齊望去,景清率先開口道:“這人生得古怪,莫非不是漢人?”齊步蟾用手撕開那人衣襟,將後背正對二人。隻見他後背寬闊,紋了一尊凶神羅漢,盤旋至腰,點頭道:“如果所料不差,當是殘元‘諸天八奴’中排末位的羅漢奴。”沈文謙聞言,驚呼出聲道:“元人來此為何?”景清與那羅漢一雙凶目對望,心生顫抖,扭過頭去,忍不住問道:“江湖何時出了諸天八奴這號人物?”

沈文謙見他手臂幾可見骨,不住流血,竟似無覺,連眉頭亦不皺一下,心中頓生敬佩,呆呆仰望他。少時,齊步蟾右手盡赤,才點穴止住流血,風勢愈大,齊步蟾仰頭道:“這風一吹,世道更亂了。”

話音一落,忽然晃過景清,伸手向沈文謙抓來。沈文謙不防他倏然出手,啊地一聲,向後疾閃。齊步蟾出手並不甚快,一抓落空,也不詫異,正將沈文謙逼在牆角,失笑出聲道:“教主小心。”腳一錯已墊步向前,左手虛晃,已按在他胸前。

齊步蟾這一掌簡勁已極,看似出手隨意,不甚用力,實則勁道全起自腳心,周身勻整貫通,乃是以整勁砸人,意在破去對方重心,“吃人”於無形。沈文謙被他逼死,後背緊貼在牆上,麵頰血紅,勉強擰身去躲避,實則門戶已開,防線已潰。齊步蟾大喜,掌心一磕,按實了在他胸口,掌力自然吐出,沈文謙頓覺骨震筋麻,渾身瞬間酥了。

齊步蟾拿住他全身,又抖腕子一顫,這一下使出仿似行雲流水般,沈文謙骨肉鬆脫,登時癱軟如泥,使不出絲毫力道。當此時,忽覺丹田小腹似被一物觸動,內息不由自主吐出,齊步蟾手心一熱,已知他深淺,手掌一翻,撤銷勁力,扶住他肩膀,笑道:“世傳《明王心經》是天下一等一的手段,今日果教齊某大開眼界,痛快!痛快!”哈哈一笑,鬆開手來。

沈文謙須臾間已將全身之力使盡,此刻虛脫至極,整張臉由紅轉白,煞是駭人。少時費力挪動腳步,神猶未複,低頭呆呆望向地上。景清上前一步,手掌搭在沈文謙肩膀,將柔和內力送入他體內,皺眉道:“若論剛猛無匹,你丐幫‘雷音掌’天下第一,遠在‘大摔碑手’之上,你何苦舍近求遠。”其語似有埋怨齊步蟾之意。

齊步蟾笑道:“癡景清都念念不忘的東西,齊步蟾自然不能免俗,也想開開眼界。”又道:“況且大摔碑手乃開武林風氣之先的手段,沈敬擎當年揚名全賴此術,你如此評價,未免有失公允。”景清見沈文謙麵色漸潤,鬆開手,轉望齊步蟾,見他灑拓不羈,忽露出茫然的神情,低頭問道:“齊大頭自負之人也會誇人?”

齊步蟾嘿一聲道:“你仗著一本拳譜和半吊子的心經內勁,都敵我五成功力,可見這心經有些門道。”景清抬頭笑問道:“你今怎不誇我天賦驚人了?”齊步蟾悵然道:“獨看‘大摔碑手’,不過一流手段,若輔以心經上的內勁,此掌法便成了世間絕頂的神功。”扭頭望向沈文謙,目光灼灼道:“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惜齊某與他天人永隔,不能瞻仰泰鬥。”雙目含悲,無限惋惜。

景清見他已有離去之意,炯炯望著他道:“你接下來要去何處?”齊步蟾彎腰將地上羅漢奴提在手中,目向北鬥道:“我要去一趟塞外,諸天八奴一出,局勢愈發亂了。”景清點點頭道:“你在明,敵人在暗,早做準備為好。”齊步蟾不接他話,回望沈文謙,勸道:“令尊一世英豪,閣下莫要自悿鬥誌才是。”沈文謙拱手道:“有勞齊幫主牽念,在下自有分寸。”

齊步蟾深眸望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拎著羅漢奴,就向外躍去。景清見他要走,忙向前疾追兩步,立在牆下道:“你這就走啦。”齊步蟾頭也不回道:“小心玄門,少林也莫要大意了,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景清頓足歎息,頗為不甘,旋聽遠方傳來他爽朗的笑聲:“日月之下無新事,可笑青衫盡白頭。”聲音雄渾剛烈,在高天徘徊,久久難散……

景清悲歎無限,望著齊步蟾離去方向,暗思:“權利之為物,最是迷喪心智,他此時雖能看得透,但恐日後時局漸迷,他又如何能把握住分寸?稱霸江湖易,立足紅塵難,即便如他格局雖大,一個不慎,恐怕也要被紅塵埋葬。”一時隱隱為他擔憂起來。又胡思亂想一陣,輕聲歎道:“武之一道迷心,名利之途喪智,天下果真有達道,能教人通達不惑麽?”

沈文謙站在他身旁,聞言默然道:“若要不惑,唯有讀書。”景清癡癡笑道:“景某也讀了二十年到,即使到今日,也不曾放下,可讀書越多,迷惑越多,我看他不是出路。”沈文謙搖頭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古人說這句話,其實是有道理的。”

景清問不置可否道:“古來讀書人無非三種出路,在我看來,都難逃避困厄,況且這世間凡是能逃避的地方,都是墳墓。”繼而望著沈文謙道:“既難逃避,讀書何用?”

沈文謙心生波瀾,旋而問道:“卻不知哪三種出路?”景清道:“第一條路,乃是學得文武藝,貸與帝王家,出則將入則相,古往今來,此種人不勝枚舉。”沈文謙默然聽他說話,景清繼續道:“第二種人則是糞土傲王侯,中國之讀書人自來有隱士情懷,蓬蒿中果能尋到通達之理否?”沈文謙問道:“第三種路卻是什麽?”

景清道:“第三種乃是夫子所言:卷而懷之。”沈文謙疑道:“此話何解?”景清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此非隱,乃是卷而懷之。”沉吟半晌,繼而長歎息道:“卷者,收也;懷者,藏也;卷懷二字,其中多少苦辣酸甜滋味,須得細細品嚐。”一語未落,沈文謙微微搖頭,繼而爽朗一笑,望著景清道:“依我看,真正的讀書人,其實隻有一條出路。”

沈文謙見他不語,笑道:“所以,萬卷賢經,所言不過‘良心’二字。人之良心,便是直,便是勇,便是無所畏懼、純任自然,是不造不化,無識無知……”

景清心中一陣狂跳,緊鎖眉頭,似在回味斯言,少時楠楠道:“良知與直……直……直……”忽醒悟道:“教主一言,教景某茅塞頓開,從此茫茫紅塵,再無癡傻景清。”說著恭敬拜倒在地,高聲道:“聖教主在上,請受屬下一拜!”說著三叩其首,額頭沾滿灰塵。少時磕頭已畢,仰臉望著沈文謙,癡迷之態已衝得無影無蹤,永難再回。

沈文謙見他似有所悟,心中大喜,匆忙上前扶住他道:“你比我還大幾歲,我如何能受你此一拜。”景清道:“景清先前孤魂野鬼,不懂規矩,如今既已洗心歸教,斷不敢亂了尊卑。”又用力磕了幾個頭。

沈文謙見他執拗,也無可奈何,撤開手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枉學了這一身文武手段。”景清一躍而起,欣喜道:“景清前半生懵懂,今日豁然開朗,竟似重獲新生,單此一點,景清磕幾個頭不冤。”沈文謙目光落在他身上道:“知難行易,我輩行走世間,當時時如履薄冰啊。”

景清乍聽此語,癡癡望著他,心中暗想:“教主年紀不大,怎會有如此多感慨?”便在這一瞬間,心中生了尊崇之意,目光望向他,已帶了幾分欽佩之色,恭敬道:“屬下謹遵教主教誨。”

沈文謙見他魂不守舍,目中似罩了一層濃霧,心道:“明教眾人奉我為主,我又有何能力可中興大業?”想起齊步蟾先前所言,身處料峭寒風之中,一時心中思緒萬千,亂作一團。

二人緘默半晌,沈文謙才長歎一聲道:“天色不早,速回監中歇息去吧。”景清眼珠轉了幾轉,麵色遲疑,試探道:“教主身邊缺個照料之人,景某不才,微軀尚可……”沈文謙仰頭望見天上月隱星稀,東方欲曉,已有些疲憊,轉身擺擺手道:“我在國子監中讀書,每日功課緊張,你在也多有不便。”

景清道:“屬下也在國子監中讀書,不過早教主幾年入監罷了。”沈文謙搖頭道:“天將及明,早點回去歇息吧。”話尤未落,天色忽暗了下來,淅淅瀝瀝下起來雨,沈文謙亦不冗言,趁著夜色,冒雨獨行而去。

景清立在院中,任由雨水落在神上,少時周身寒冷一片,喃喃道:“這一回風大雨急,不知多少人要被打濕身子……”

許觀道:“已經將近午時了,如今欽天山桃花開的正盛,我約了景清一道踏春賞花,兄弟快收拾一番,與我出門。”話尤未落,景清踏步來到沈文謙近前,衝他微微欠身。沈文謙望著二人,搖頭道:“這幾日心緒不佳,功課都拉下了……”許觀一把拉住他道:“你是肚子裏有真東西的人,何必學這些虛仁假義,青春易去,莫負韶光。”不由分說,匆匆拉沈文謙出門。

沈文謙被他一路拉著出了國子監,少時許觀引他向北前行,穿過上元縣學,不多時,已至一座矮山之下,山腳立一塊碑,寫了“欽天”二字。

原來此山名喚欽天山,又名雞鳴山,山上有寺名雞鳴寺,此寺原為三國孫吳後苑之地,西晉年間在此倚山造室,以為道場,後曆朝營建寺廟不絕,規模日盛,自古便有“南朝第一寺”之美譽,又有杜牧詩“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寺之稱。

三人自山下拾階而上,正值初春,地著新色,枯樹吐芽,滿山望去隻見一片濃蔭綠樹,翠色浮空,霎為賞心悅目。登不過一頓飯功夫,三人已至山頂,正見山頂一叢桃林,花開十裏,連綿不絕至山北後湖之畔。

沈文謙轉身背湖而立,極目南望,隻見山腳一條大河流蜿蜒鋪開,河兩岸寺廟林立,蔚為壯觀。許觀以手指道:“此河名為進香河,乃是專為帝後入山進香所修,河兩岸又新造了十幾處廟宇,有功臣廟、關帝廟等,平日香火極盛,梵香飄出十裏,國子監與上元縣學中亦時常可聞。”

沈文謙望見遠處黑壓壓一片建築,饒他目力極佳,也看不清貢院與烏衣巷所在,心中歎息一聲,輕聲道:“許久不去拜見老師,卻不知老師一切可好。”許觀笑道:“前兩日老師講經,我剛從他府上回來。”沈文謙頷首不語。許觀打量他兩眼,心下暗笑,取笑道:“恐怕兄弟別有牽念,魂不守舍罷。”

沈文謙似被他說中心思,麵色忽一紅,低頭道:“許兄莫要胡說,我一介窮儒,連書都讀不成,哪敢有什麽雜念。”景清立在一旁,忍不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教……沈公子莫非……”忽而幡然醒悟,驚呼道:“莫非是方先生……”

沈文謙以目視他,景清住口不語。許觀也目有憂色,少時開口道:“小師妹與皇孫走的很近,兄弟你……”沈文謙聞言心中一顫,驚呼道:“你說什麽?”旋覺失態,又說道:“二位莫要輕揣我意,我不過仰慕靈兒姑娘才學,實在別無他意。”別過頭去,歎息無言。

景清笑道:“景某生來就是鬧天宮的脾氣,到死也改不了了。”與許觀四目相對,放聲大笑,聲傳四野,衝散沈文謙心頭不快,至此沈文謙思緒稍暢,丟下二人,孤身徑入桃林。走不多久,便見一所巍峨梵刹依山而築,矗立在眼前。此刻香客甚少,山門半掩,香火氣隱隱飄來,直壓花香一頭。

沈文謙立在石階之上,抬頭望見一塊燙金匾掛在山門之上,書著“雞鳴寺”三個大字,氣勢不凡,隱約有一股英雄氣撲麵而來,沈文謙怦然心動,目光在匾上停留半晌,才悄然推門,偕步入寺。

沈文謙進了寺院,轉折之間,連穿幾重寶殿,眼望樓閣清幽,草木初放,心頭漸漸輕快起來。少時穿過彌勒殿,來到大雄寶殿之中,殿高數丈,坐北朝南立了三尊巍峨佛像,氣勢奪人,又見殿內左右各立十二尊佛教天神,合為二十四諸天。

沈文謙心神悸動,合十一拜,不敢久留,匆匆出殿。尚未走下石階,便聽外麵人音沸盈,繼而酒氣入鼻,沈文謙眉頭一皺,匆忙斂意凝神,躲在爐台之後。

少時便見幾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形容醜陋,身材矮胖,腳步踉蹌道:“我這頭昏的……厲害,觀音菩薩在哪?本公子要與她……黃粱一夢。”竟是在佛門清靜之地口出謗語。須臾就聽一人應道:“王高高厚顏無恥,又開始咬文嚼字了,可惜卻說得狗屁不通。”繼而笑聲四起,汙言穢語充斥在廟廊之間。

沈文謙暗呼不詳,心道:“如此在此處碰到了這四人。”不是別人,正是應天四少。心中厭惡,正欲抽身離去,忽聽王高高道:“方才山下看到的小娘子當真水靈的很,老蔡可知是誰家的姑娘?”緊接著便聽一猥瑣聲音笑道:“你這黑皮莫非活夠了,那可是小千歲的禁臠,方孝孺的千金。”聽其語當是那蔡姓公子無疑。

沈文謙心中一緊,暗道:“許兄與王高高都說靈兒姑娘與皇孫有私,莫非此事非是訛傳?”心髒揪成一團,再不敢離去,當下立在台後,凝神細聽。少時便聞王高高問道:“什麽是禁臠?”便聽一人醉醺醺道:“王大少不學無術,狗屁不通,國子監無人能及。”捧腹大笑。王高高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本少爺名動秦淮,學富才瞻,乃是國子監典範,誰人不知?”

旋見那蔡姓公子一巴掌拍在他麵頰之上,喝罵道:“你這廝喝了二兩貓尿便不知天高地厚,小心哪天舌頭被人拔了去。”王高高酒壯邪膽,已是意醉神狂,毫無懼意,隻是出乖露醜道:“若是能親佳人一口,休說舌頭,便是腦袋,也可摘去。”一時哈哈大笑,又雙睛放光,似在惋惜道:“可惜方才離得遠,否則本公子定要上前……上前看個仔細,也好攜美入寺,共上梵天。”繼而放肆大笑,露出醜惡嘴臉。

沈文謙聽他言語粗鄙不堪,說些汙言穢語侮辱佳人,更添惱怒,實在難以忍受,當下按耐不住,就欲出手懲治。正此時,忽聽一清脆聲音喝道:“混賬東西,敢編排本姑娘的不是!”旋見一妙齡少女緩步入寺,身後跟著一綠衫婢女,獨對四人,竟然全無懼意。

沈文謙望見來人,身形一滯,再不敢稍動,躲在台後,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顆心狂跳不止。王高高看到二女,登時大為歡喜,搖晃向前,口眼歪斜道:“原來是靈兒姑娘,黑牛這廂有禮了。”說話間折腰拜倒,驀覺腹內惡浪翻滾,哇地一聲,口中吐出穢物,惡臭盈寺。

那少女便是方靈兒,見狀已是花容失色,退後幾步,蹙眉罵道:“縱酒邪行,汙穢禪林,你這廝不怕身下火窟麽?”王高高吐了兩口,又抬起頭來看著她,口吐醉言道:“若有仙子陪伴,火……火窟也是極樂。”身顫步斜,伸手向方靈兒抓去。

其餘三人見他酒壯邪膽,也驚得似醉似醒,蔡姓公子驚呼一聲,就欲向前阻攔,奈何王高高腳步頗快,轉瞬已至方靈兒身前,幾人眼見他就要唐突佳人,均阻擋不及,沈文謙躲在台後,更是怒不可遏,用力掰下香台一角,催動丹田,用力擲出。

方靈兒本是花容失色,眼看便要遭受輕薄,忽見王高高驚呼一聲,噗通跪在地上,上半身搖晃兩下,癱軟在方靈兒腳下。方靈兒俏身而立,不免心中惴惴,未及多想,身後婢女春臨卻輕移蓮步,搶向前罵道:“你這登徒子狗膽包天,竟敢唐突我家小姐。”起腳向王高高身上踩去,這一踩力道雖是不重,王高高卻如遭重刑,慘叫出聲,反將少女芳心驚嚇,退後兩步,見他在地上打滾呻吟,才芳心略定,唯胸間餘怒未消,掐腰罵個不停。

蔡姓公子與其他兩人不虞此變,見同伴跌倒,不及上前阻擋,就見方靈兒身後婢女動怒,心中俱想道:“這婢子年紀不大,卻怎地恁凶。”望向方靈兒,均露出忌憚之意。為首那蔡姓公子心緒更亂,一時進退兩難,酒也醒了大半,隻在原地抓耳撓腮,心中忐忑不安。又是懼怕方孝孺千金,更是心驚宮中那位少年,幾人不敢呼喊,也不敢向前。

方靈兒本麵色煞白,及見此種情景,不由噗嗤笑出聲來,眉頭舒展開來,衝春臨笑道:“我以為你這小丫頭有些性子,誰曾想確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

春臨手捂胸口,嗔道:“我不過怕這家夥弄髒了我的新鞋子罷了,否則我才不怕他呢。”方靈兒揶揄道:“你要不怕,就再踢本姑娘踢上他幾腳,將他的牛黃狗寶給我踢出來。”春臨聞言嬉笑道:“什麽黃什麽寶,這種婢子才能說的話,小姐堂堂應天第一才女怎能這麽不體麵。”小臉紅暈一片,旋上前又踢了王高高兩腳。

王高高此刻頭暈眼花,更兼背心又挨了兩下,胃中倒海翻江,大嘴一張,吐出七八口酒食,滿身滿臉都是穢物。直將皇家寶寺禪林,折騰成一片汙濁之地。

春臨倉皇失措,呀一聲向後跳去,躲開數丈,遠遠看著他,眉頭緊鎖,心中嫌惡至極。王高高在地上滾了多時,才止住哀嚎,忽跌跌撞撞站起身來,伸手在嘴上一抹,登時邪膽迷心,口中怒罵道:“兩個小蹄子敢……敢打老子,今天不在菩薩麵前給大爺來一曲……《遊仙窟》,大爺的姓……就……就倒著寫。”目現**光,獰笑抓向二人。口中哼唱道:“施綾被,解羅裙,脫紅衫,去綠襪。花容滿麵,香風裂鼻。心去無人製,情來不自禁……”

確是《遊仙窟》中的**詞豔曲。

便在此時,忽見一人飛身入寺,快逾閃電,沈文謙亦看不清來人動作,王高高已入旱地拔蔥般飛起,高有丈餘,人在半空,已將穢物吐成一片,向沈文謙身旁香台之上落去。沈文謙駭然大驚,匆忙躲避,衣衫堪堪未濺汙穢,再去看王高高,已掛在香台之上,四肢抽搐,口吐膽子不止。

方靈兒主婢二人陡脫險境,看向來人,花容更添驚疑,來人卻不回頭,徑飄向蔡姓公子身前。那蔡姓公子聞言神色難辨,驚呼道:“你是錦衣衛指揮僉事……”來人輕吐一字道:“滾。”

那蔡姓公子見他好似天神,含著殺氣,匆忙住嘴,扭頭就欲開溜,來人手指向香台,輕聲道:“將這頭死豬也給我一並帶走。”三人忙不迭點頭,惶惶竄到香台之前,四周空敞,沈文謙無處可避,與那蔡姓公子狹路相逢,後者麵色不虞象台之後藏了人,啊的一聲驚叫,及看清沈文謙麵孔,臉色忽變,旋低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默然將王高高攙起,四人狼狽向寺外竄去。

少頃,來人背對香台,垂手而立,聲音不高不低道:“玄門葉繼儒見過明教教主沈文謙。”沈文謙心中歎息:“玄門為何苦追我不放。”移步走出,望著來人背影。葉繼儒默然片刻,忽衣衫無風自動,轉身如電向沈文謙胸膛抓去。

葉繼儒見他化得奇妙,心中吃驚,麵上卻無表情,手臂橫撥,快如閃電,已抓住沈文謙臂膀,掌心勁力含瀲深沉,就欲催吐而出。當此時,忽覺有人搭在自家肩膀之上,聲音不輕不重道:“幾日不見,小魁首已然脫胎換骨,無愧玄門天才之譽。”

葉繼儒一驚,來人悄無聲息,他空門盡開,也不知對方深淺,驚出一身冷汗,動也不動。來人似無敵意,手掌搭在他身上,也無絲毫力道,葉繼儒渾身僵硬,肌肉緊繃,少時心中一緊,好似被猛獸盯住一般,不由自主忙縮回手掌,神色尷尬,不敢稍動。

來人見他撒手,也不與他為難,退後兩步望向沈文謙拱手道:“教主受驚,屬下來遲。”葉繼儒愣了一下,問道:“癡景清何以奉他一個庸人為主?”景清道:“承蒙教主不棄,景某如今已是聖教中人。”

葉繼儒默默點頭,雙目如電盯在景清臉上,俊眉間有悲傷不解之色。少時,目光收聚,色轉清明,驀然出手,身似遊龍、手如巨蟒般向景清纏繞而去。景清不料他倏然出手,似乎未做準備,麵色陡變,手忙腳亂間急退兩步,就欲轉身向寺外竄去。葉繼儒見狀,掌心吐勁,內力狂湧而出,就欲隔空阻攔。不虞景清意在誘敵深入,忽刹住身形,側身逆了骨肉,閃電貼近他身子,如鋼刀般插在他中門之上,出手在他臂彎輕輕鶴啄一下,已刁住他手腕。

葉繼儒被他輕輕一啄,便覺一股奇氣入體,頗為不適,驀地輕喝一聲,渾身如金雞抖翎般一哆嗦,手臂生出一股螺旋之力,將景清彈開。景清一退丈餘,葉繼儒卻雙瞳一縮,咦了一聲,問道:“你受傷了?”後者骨肉劈啪一陣輕響,點頭道:“被齊大頭揍了一頓,傷得不重。”

葉繼儒沉默半晌,說道:“江湖宗門巨匠之中,屬齊步蟾年紀最輕,我久欲見他了,可否為我引薦?”景清搖頭道:“你雖有所悟,勉強摸到了化境的門檻,可惜仍不是他對手。”

葉繼儒笑道:“我今日若是用劍,你也不是我對手。”目光中一絲傲然閃過,瞳孔旋複清澈。景清見他氣息圓潤,鋒芒盡斂,已有返璞歸真之意,笑道:“你若能勝我,為何這幾日每日在國子監外打晃,也不敢動,還要今日在這雞鳴寺趁虛而入?”目含譏笑之光。

葉繼儒雙炯異光,微怒道:“你設局誘我?”周身殺氣森然彌漫開來,沈文謙立在一旁,陡覺壓力奇大,退後兩步。景清卻不聞不見,上下打量他道:“你如今已摸到化境之門檻,隻差臨門一腳,便可登堂入室。”

葉繼儒望向沈文謙,目有不屑道:“你縮頭畏尾,明教中人早晚不能護你周全,教你落在葉某手中。”沈文謙聞言心中一驚,不由抬頭望向葉繼儒,橫起眉毛道:“我與閣下有一年之約,如今言猶在耳,閣下卻背信失約,豈不教天下人恥笑?”

葉繼儒聞言麵皮一熱,旋拉下臉冷笑不語。景清歎息一聲道:“玄門高名大義,今日在閣下手中毀於一旦了。”葉繼儒思索片刻,哂笑道:“還要謝過景兄,教我明白虛名假利,最是迷喪心智、妨礙修行,如今葉某已經名利拋下溝崖,說甚麽仁義禮智信,如今說來都是虛言。”

景清哈哈大笑,不屑道:“我看閣下將道德良心拋下了溝崖才是。”沈文謙亦長歎一聲,勸景清道:“他既失信,何苦與他多言。”轉而麵對葉繼儒,傲然笑道:“玄門手段雖有風采,但明教陋術尚可自矜,今日無需依靠他人,沈某親自與你交手。”

葉繼儒聞言似不可置信,抬眼看向他,隻見他無絲毫怯意,頗感意外,失笑道:“都道酒壯慫人膽,不曾想佳人亦能激人猛誌。”沈文謙沉默不言,景清卻急道:“教主不可。”

沈文謙笑道:“有你為我壓陣,有何不可?”景清咬牙道:“如今他已半步化境之巔,就是對上屬下,也有勝算。”沈文謙笑道:“你卻忘了我昨日與你所說之話?”景清一怔,少時呆呆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言落下,心中酸楚之極,不敢再阻他。

沈文謙默然點頭,緘口不言,少時衝方靈兒處望了一眼,隻見佳人一臉驚怖,二人四目相對,沈文謙心中一熱,呼吸轉重,少時扭過頭去,調順氣息,不敢再望她。葉繼儒負手微笑,凝立不動,沈文謙也笑意濃濃,漸漸靜心凝神,不辯喜悲。

少時,沈文謙足底一震,勁發根節,晃到葉繼儒麵前。

葉繼儒眼中一亮,不閃不躲,任由他撞來,眼看二人便要撞在一處,葉繼儒倒吸口氣,不待他身至,疾步相迎。沈文謙也渾然不懼,探掌前抓,一掌三式,一式多變,直取對方中線。景清眼光毒辣,已知他所施之術乃以大摔碑掌為本,兼而有夜雨蕭蕭劍之意,腳下踩出鹿步梅花樁法,手上虛實難測,頗為神妙,心中暗讚:“教主天才,可惜根基尚淺,實是與葉繼儒無力相抗,我須護他周全才是。”一念落下,悄悄移動腳步,站住了方位。

沈文謙見他意柔招剛,不敢硬接,忽斜向一滾,堪堪躲過葉繼儒一抓,使出地行拳的打法,雙腳發力,就欲絞殺葉繼儒下盤。葉繼儒見他身法雖慢,卻如虛似實,時重時輕,不漏一絲破綻,意態悠閑道:“你這身法不錯,看來明教主不唯無學之士。”微微點頭,意甚嘉許。

沈文謙乍聞此聲,旬月以來羞辱驟然湧上心頭,直激得周身血脈賁張,汗毛炸立,不覺猛催丹田,將平生功力都附在這一絞之勢中,就拔他根基。葉繼儒傲然不懼,隻聽他骨骼劈啪作響,右臂倏然暴伸,五指張開,向沈文謙頭顱抓去。

仍是後發先至,沈文謙雙腿尚未絞實,葉繼儒手掌已至他頭頂半尺之處,沈文謙被他掌風所逼,突然抬頭,口中一吸一吐,便聽一聲清嘯,旋見一條白練從他口中射出,葉繼儒大意之下,難以躲避,便覺手心一痛,急忙撒手,駭然後退丈於。

在場眾人不虞有此變故,驚得目瞪口呆。葉繼儒立在一邊,低頭向手心看去,卻見掌心被一物搗破肌膚,雖不甚深,卻血流如注,一時難止。

葉繼儒出手武功,卻傷在對方手下,登時呆立場上,如失魂魄,少時麵容苦澀,抬頭看向沈文謙,喃喃道:“這才幾日,你就修成了智慧心劍之術,是我大意了。”以目視他,露出極悔恨的神情。

沈文謙知他藝業精深,遠在自家之上,故行險招,使出心劍之術,吐氣成劍,居然一擊奏效,將他掌心刺破,也吃了一驚,神情呆滯望著對方。

景清心中卻是又驚又喜:“教主天賦驚人,果然不愧是我明教領袖。”又轉望葉繼儒,見他不見惱怒,反而麵有悔愧,心底騰起憂愁道:“葉繼儒先前不過虎狼,尚可抵擋,如今已成毒蛇,更加難躲難防,看來已成景某平生勁敵。”目光複雜,流連在他身上。

片刻,葉繼儒一聲驚歎,麵色卻平和了許多,俄而濁氣吐出,好似了卻一樁心事,眼望沈文謙道:“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你教葉某知此道理,接下來葉某全力施為,沈教主斷無幸免之理。”說話間使出“靈劍”之術,擾亂他神魄。

沈文謙也默運“蟄龍眠”之術盡心抵擋,奈何功力相差太大,一時卻仍覺眼前異象陡生,魂不附體。景清站在一旁知他已被對方亂神,正欲開口喝破,忽見沈文謙猛然抬頭,目放光華道:“景清退下。”

一言未落,墊步向前,與葉繼儒貼麵而立,竟是以“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術放對葉繼儒“靈劍”之術。可惜葉繼儒畢竟功力深厚,沈文謙此與他四目相對,心神交鋒,隻覺雙眼如針芒刺烤,痛不能忍。不過數息功夫,渾身已是大汗淋漓,身軀顫抖。

沈文謙卻直似未聞,站在原地,繼續與他相對,身軀顫抖更甚。遠處方靈兒卻看得真真切切,驚呼出聲道:“你這登徒子,快些躲開。”這一聲卻有奇效,似春雷一聲響,將他震醒,沈文謙這才真魂歸竅,知是佳人救了他性命,一時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望向方靈兒。

方靈兒距離頗遠,卻仍舊感受到對方灼灼熱意,不覺唾了一口,嬌嗔道:“你這登徒子呆呆的,哪有你這樣看人的。”沈文謙此刻猶在流汗,忙收回目光,轉望葉繼儒。方靈兒欲言又止,少時忍不住出聲道:“他很厲害,你……要小心……”沈文謙聞言心底驟然湧起一股熱流,流遍全身,周身不適,也瞬間遁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沈文謙直呆了一盞茶的功夫,才重整全身,重新出手。

這一出手,整個人卻恍似跌入了夢境,出拳悠悠****,步法雜亂,好似醉漢一般。雙拳也歪歪扭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不快不慢向葉繼儒抽去。葉繼儒見他好似孩童,模樣十分可笑,一時目瞪口呆,驚愕萬分。景清見了這一幕,喜上眉梢道:“去巧存拙,純任自然,教主頓悟了。”

葉繼儒聽他叫喊,也似慌了一般,倏然後退,沈文謙疾步向前,貼住他不放,葉繼儒身形如電,竟也躲不開,瞬間沈文謙一拳抽實了砸在他肩窩之上。葉繼儒挨了一掌,心息隻是一亂,雖不狼狽,心中實難相信此事是真,羞得滿臉通紅。一時慌亂,又連退數步,才穩住身形。沈文謙卻目光清澈,行動簡拙,對他不依不饒,合身撲了上來。

葉繼儒繞著寺廟兜了兩圈,直到氣息微喘,才幡然醒悟,似被他羞辱一般,大喝一聲,由退轉進,一拳驟然搗出,這一下調息理勁,威力頗足,拳至中途,變而為掌,正抓住沈文謙拳頭。

沈文謙被他一抓,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人也清醒過來,心頭雖有明悟,當此時卻無暇思索,拳頭也仿似被毒蛇咬住,痛入骨髓,繼而氣血沸騰,身軀顫抖。慌亂間手臂胡亂一抖,不知從哪平生一股巨力,葉繼儒受此力道,居然倒飛而起,直被他甩出一丈開外,落地連退幾步才穩住腳步,狼狽不堪。

沈文謙拳上被他抓的皮開肉綻,也流出熱血,卻不覺痛,神色異常凝重。略一思索,便有許多體悟湧上心頭。不多時,葉繼儒隻覺驚風襲來,沈文謙已再向他出手。

此時再看沈文謙,竟將所學招數盡皆拋棄,出手好似大江奔流,**,表情好似得道高僧,不喜不悲。葉繼儒心中一凜,倉促間出掌與他相對,轟然巨響,兩人四隻手掌撞在一處,沈文謙向後飛跌,口中熱血長噴。葉繼儒也震得兩臂發麻,後退一步,險些坐倒。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手心忽有一股暗流,似小蛇般沿手臂竄入體內,橫行在胸腹之間,一時痛如刀絞,幾難忍受。至此方知自家雖有所悟,與對方卻仍如小丘比之泰嶽,難以撼他分毫。此念方生,忽覺體內暗流蠕動起來,好似受驚小鹿般四處逃竄,瞬間湧入手臂,好似向沿來路逃回一般。

沈文謙從未遇此奇事,匆忙內視,才發現丹田之中悄然生出一股柔和熱流,緊隨在那奇氣之後,緊攆不放,似要將它吞噬。

沈文謙嘖嘖稱歎,暗自心驚,不及多想,強壓住喉中一口熱血,雙拳並用,再次主動出招,使得是大摔碑掌中的一式“肘底錘”,此術共有三招,兩虛一實,前兩式隻是虛晃,真正的殺招卻是藏在肘下這一擊重錘之法,實為此拳諸多招式之中最為陰險毒辣的一招。

葉繼儒見他此拳雖然不俗,卻因功淺力弱,實不足懼,當下冷笑一聲,出掌相迎,二人一撞,沈文謙再次飛出,葉繼儒身子一晃,內息一亂既整,臉上露出不屑神情。

沈文謙這一撞幾將丹墀撞碎,雙臂更是漸漸腫脹起來,瞬間已如小樹一般,動彈不得。葉繼儒穩操勝券,不由生了殺心,上前兩步,冷笑道:“沈教主能接葉某三招,黃泉之下足以自傲。”出掌似大潮拍岸,洶湧澎湃,眼看便落在沈文謙顱頂。

當此時,葉繼儒忽麵色大變,竟而身不由己,頹然坐倒。瞬間又一驚而起,手指沈文謙道:“你……體內藏了什麽東西,竟……”一時氣喘籲籲,隻覺意難自守,神不能斂,下盤也難再固,搖搖晃晃,幾欲傾倒。

沈文謙見狀,心中莫名其妙,以為他有意做戲,仔細一看,見他目光繚亂,麵色慘白,卻又覺不像做假,更添不解。葉繼儒卻勉力抬起手臂,指點他道:“你這手段好似……”突然噴出一口血來,猛然間神色也委頓下來。

景清卻麵孔遽變,驚呼道:“你被傷了肺氣。”葉繼儒麵色陰沉似水,忽麵色淒厲,聲音嘶啞道:“你既習了這手段,葉某拚了命也不能留你。”一咬舌尖,強行催動丹田,身向前撲,運指如電,向沈文謙腋下點去。沈文謙此刻周身酸麻,已不能動彈,倉促間,景清自一旁合身撲上,與他對了一掌,葉繼儒一聲慘叫,倒飛出去,晃了晃,忽栽倒在地,手指沈文謙,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景清方才出手留有餘地,不在傷人,卻是不欲趁人之威,葉繼儒卻似不支,被他一擊而倒,竟無力起身,麵色更如一張白紙,臉色猙獰可怖。景清看在眼裏,也莫名其妙,扭頭狐疑打量沈文謙兩眼,轉衝葉繼儒道:“小魁首何必做態,豈不讓景清看輕了你。”

葉繼儒雙目怒凸,凝眉瞪目,恨聲道:“你若在乎她的死活,現在便向葉某屈膝,葉某或者留她性命。”沈文謙聞言一怔,望著方靈兒,隻見她花容驚動,俏臉掛滿恐懼,心中一痛,好似有一股寒氣鑽入骨髓,冰冷徹骨,使人如墜深潭。

景清見他心若浮舟,飄搖不定,驚呼道:“教主萬萬不可。”方靈兒也驚呼一聲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千萬不能……”呼吸一滯,已說不出話來。沈文謙見狀,仰麵笑出聲來,笑聲中充滿憤懣之意,似有一絲無奈,少時眉眼掛了一層寒霜,說道:“你行偏影邪,沈某恥與你做對手。”

葉繼儒羞怒已極,高聲笑道:“好!好!好!你沈文謙既然無情,葉某今日便圓你之願,痛下辣手,教佳人芳魂玉殞。”手上運足了氣力,方靈兒驚呼一聲,額間冷汗涔涔而下,一口銀牙緊咬,麵上已無一絲血色。

沈文謙見狀,再難忍受,心中一痛,噗通雙膝跪地,雙目怒火焚天,將葉繼儒罩住,揚天大呼道:“匹夫而敢!”景清也怒火滿腔,忍不住痛呼一聲道:“教主……”旋衝葉繼儒怒道:“閣下欲毀玄門一世英明嗎?”眼角已淌下兩行濁淚,玄門偉逸形象,已在他心間轟然倒塌。

方靈兒見他因己屈膝,也美目含煙,望著沈文謙,不可置信道:“你……”忽然心間一痛,說不出話來,雙腮已掛滿淚珠,撲簌落下。

葉繼儒見狀神色猙獰,哈哈大笑道:“人言富貴雄心滅,溫柔誌便消;你即便是邪術有成,如今也要向玄門屈膝,性命操在我股掌之間。”

沈文謙雙膝跪地,一顆心反倒平靜下來,默然望著葉繼儒,橫眉冷對道:“我非是跪你,實不願你加害無辜之人。”景清聞言,好似被雷電擊中一般,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從來都是別人向我明教教主下跪,我教主從未向他人屈膝,教主有此一跪,無論如何,都將永載史冊了。”看向沈文謙目光大有不同,夾雜著三分不解,七分欽佩。再望片刻,目光愈發迷茫,沈文謙孤單背影,卻似一粒種子一般,悄然在心中生根發芽。

葉繼儒冷笑道:“自古書生最是無用,你如今死到臨頭,還說這些迂腐之辭,無怪沈敬擎當年華山有死無生。”沈文謙麵無表情,望著他道:“閣下究竟如何才肯放人?”

葉繼儒此刻雙肺如火燒般疼痛難忍,不敢耽誤,一手指他道:“你現在便自封穴道,立在原處不動。”沈文謙望了方靈兒一眼,旋仰頭望天,長歎一聲,倏然出手在點住周身大穴,目光平靜,衝葉繼儒道:“閣下還請放人吧。”神態堅決,已有決死之意。

少時,忽見他雙腳在地上一蹬,撲向前去,手掌抓住沈文謙,左右提住二人,向寺外竄去。景清心頭火起,卻不敢追向前去,隻得捶胸頓足,望天空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