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且入林山醉一場

葉繼儒攜二人一路狂奔,不多時已出金川門,來到一處破廟之外。少時,隻見他走到一處殿外,向四下看了幾眼,隨即閃身入殿,殿內空無一物,葉繼儒伸手在二人身上摸了幾把,封住穴道,才轉身出殿,才至殿外,再也壓製不住體內傷患,一口血吐出,目中毒焰森森。

葉繼儒在院中立了片刻,才轉身向偏殿行去,少時來到殿門之外,深吸口氣,屈膝跪地,衝殿內朗聲道:“弟子葉繼儒見過王師祖。”話音落下,半晌悄無聲息,葉繼儒試探道:“師叔祖,您老人家在麽?”不多時,便聽一蒼老聲音幽幽傳來道:“幾日不見,誰將你傷了?”

葉繼儒跪在門外,抬頭道:“弟子方才與明教教主交手,不慎……”麵皮大熱,竟再難啟口。那蒼老聲音不解道:“明教教主功夫尚淺,如何是你的對手?”葉繼儒遲疑片刻,說道:“他似乎是習了……習了那邪術……”話音方落,便見殿門被人推開,一鶴發蒼顏老者飄身來到他麵前,問道:“此話當真?”確是隨山派王道宗。

葉繼儒低頭不敢望他,惶然道:“弟子不敢欺騙師叔祖。”王道宗一把拉住他手腕,一股玄門醇和內力緩緩送入他體內,少時眉頭皺起,輕聲道:“奇怪,這股內勁似是而非,卻又不像司馬星徽的手段。”

葉繼儒屏息凝神,不敢稍動。少時王道宗鬆開手,問道:“你將詳情與我仔細說來,萬不可有遺漏。”葉繼儒踟躇片刻,才將前情簡述,不敢有瞞。王道宗聞言直愣愣凝視他良久,少時輕歎一聲道:“當年沈敬擎獨創此術,明教中除了司馬星徽便是智慧得了些皮毛,沒成想這些年智慧藏在山野,竟也窺一二玄妙,獨辟蹊徑,將此術與心劍之法雜糅在一起,傷人更是無形,著實了不起。”一語落下,長歎不止。

葉繼儒見他言語閃爍,不解道:“弟子情知不妙,故擅自做主,將他帶到此處,還請師叔祖明察。”王道宗在院中疾走幾步,轉望向他,挑眉道:“你將他帶來了?”葉繼儒點點頭道:“正藏在正殿之中。”王道宗聞言麵色古拙凝重,看了他一眼,輕喝道:“胡鬧,他明教雖然勢頹,但尚有幾位能人,你將他擒了,豈不徒惹事端?”

葉繼儒不以為然道:“便是司馬星徽也要避我玄門鋒芒,智慧此等老朽之人,更難為棟梁,您老人家多慮了。”王道宗聞言罵道:“放肆!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少時見他眉頭不展,點頭自語道:“將他帶來也好,大拙師兄盛讚此術乃天下第一,一直未能親見,引以為憾。”

又見葉繼儒麵有喜色,輕聲問道:“常勝法王遺子景清,你覺如何?”葉繼儒不以為然道:“此人不過有骨子癡勁,弟子如今頓悟,早晚必勝他百倍。”王道宗心中長歎,問道:“你可知我為何邀他入我玄門?”葉繼儒一愣,搖頭道:“弟子不知。”王道宗輕歎一口氣道:“景清來曆驚人,此事天下知者不超過雙手之數。”葉繼儒見他神色凝重,在院中疾走不停,頗為焦躁,疑惑道:“卻不知此子是何來曆?”王道宗忽駐足不懂,搖頭不答,少時來到他身邊,囑托道:“總之你莫要與他交惡,早晚對你、對我玄門都有好處。”

葉繼儒呆了半晌,眉頭緊鎖道:“景清已奉沈文謙為主,這麽說,您老人家還不知此事?”王道宗聞言麵色一變,直直愣了半盞茶功夫,語氣陰沉不定道:“萬事皆由天定,你我也難強求,此子天賦驚人,來曆也頗為複雜,總之莫要與他為敵,來日大劫之下,我玄門說不得要仰仗他來渡劫。”言罷長歎一聲,似乎頗為惋惜。

葉繼儒見他神情凝重,臉色也變了幾變,心驚肉跳,不敢再多問。旋聽王道宗道:“如今四方動**,龍蛇蟄伏,你輕啟事端,打破平衡,不怕惹火燒身?”葉繼儒聞言不由一驚,及見他麵色淡淡,並無責怪之意,神色也鬆弛下來,失笑道:“有大拙師祖與您老人家這般登峰造極的人物,天下一二跳梁鼠輩,量不足為懼。”

王道宗麵色一沉,喝道:“胡鬧,便是當年王重陽師祖在世,也不敢言登峰造極,你莫要小覷了天下英雄。”葉繼儒聞言默然點頭,心中卻不以為意,少時回道:“師叔祖教訓的是,弟子記下來。”

少時隻見他眉頭皺起,輕聲道:“弟子還有一事,未與師叔祖商量,便擅自做主了。”王道宗“哦”了一聲,淡淡道:“你是玄門小魁首,事事不可與我商量,況且我在應天也不能久留,東宮與錦衣衛中諸多事情,還需你來決斷。”葉繼儒沉吟片刻,說道:“茲事體大,弟子還要請教您老人家的意見。”王道宗失聲笑道:“明教教主都被你玄門小魁首擒了,卻不知這天下還有何事比此事還要重要?”

葉繼儒開口道:“當時景清環飼在盼,弟子為了將他擒來給您老人家,將方孝孺的千金一並也給帶來了。”王道宗淡淡道:“方孝孺是何人?”葉繼儒道:“方孝孺乃是朱允炆的授業老師,她的千金卻是小千歲的……”王道宗眉毛一挑,問道:“是小千歲何人?”話剛出口,已經心驚肉跳之感,心間升起不詳。

葉繼儒在院中走了一圈,半晌才歎了口氣,咬牙道:“是小千歲要好之人!”聲音中夾雜著幾分懊喪,將“要好”二字咬得極重。王道宗聞言勃然大怒,須眉無風自動道:“放肆!”葉繼儒惶惶跪在地上道:“弟子做錯了事,請師叔祖責罰。”

王道宗神色大變,厲聲道:“你明知我玄門與太子一脈休戚與共,如何還做這荒唐事。”葉繼儒低頭道:“弟子知錯了。”王道宗見他不住叩首,更添怒氣,罵道:“你可知你若處理不好,便將你大拙師祖辛苦打下的大好局麵給葬送了。”

葉繼儒心頭微微一震,抬頭偷偷望向師祖,見他須眉亂顫,更顯老態龍鍾,心間大起波瀾,鼓起勇氣道:“按時這話弟子不該說,可如今東宮勢弱,我玄門將前途都壓在……在他的身上,也不知是對是錯。”王道宗勃然大怒道:“混賬!”忽起腳向葉繼儒頭上踢去,葉繼儒不敢躲閃,頭頂挨了一腳,就地一滾,倒飛出去,跌坐在地上,頗為狼狽。少時一躍而起,猶恐他在出手,將雙臂橫在胸前,盯住王道宗,不敢轉睛。

王道宗出腳將他踢飛,也是一愣,少時神色緩和下來,歎道:“他是國之正朔,我玄門費盡千辛才得他一諾,你今番此行,不是要把玄門往火坑裏推麽。”葉繼儒此刻猶心有餘悸,掙紮來到他麵前,低頭將目光藏住,默然不語。

王道宗望了他兩眼,見他周身凝著一股冷峻之氣,心中默然歎息,上前兩步,左手搭在他脈腕之上,將一股精純內力送入他體內,安慰道:“大拙如今如日中天的地位,說話做事,尚且如履薄冰,你是玄門未來的領袖,言行之間,更要三思而為。”

內力入體,葉繼儒胸間痛苦才稍稍減弱,唯心頭似吹過一陣狂風,好似大潮迭起,一浪高過一浪。半晌才平複心緒,羞怒交加道:“弟子所作所為,實在事出有因。”王道宗知他傷的不輕,歎道:“他即便傷你,你也不能失了方寸,他與我玄門為敵,早晚這天下無他藏身之處,但此時也不是時機,萬事還需忍耐。”

葉繼儒此刻胸腹猶有餘痛,強自忍受,顫聲道:“弟子旬月以來,幾番與他照麵,都製他不住,今番被他擊傷,弟子若再不將他擒住,恐傷道心,日後再難有進益。”王道宗見他額間冷汗齊下,神色卻頗為冷傲,歎道:“古之習武入道者,無不有視死如歸之慨,當年大拙師祖每日抵臨深淵,在懸崖邊練劍,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你不過過區區小傷,便自設心障,如何能登達至道?”

葉繼儒輕輕一晃,掙脫他左手,目中毒焰熊熊,冷聲道:“總之此人為弟子平生一劫,我萬萬不能栽在他的身上。”葉繼儒一言出口,王道宗眉頭緊鎖,目不轉睛盯著他,心道:“小魁首生性驕狂,大家多捧著他,由他耍性,此番受挫,卻不知是福是禍。”目中含著隱憂,少時出言安慰他道:“夫法有盈虛,勢有長消,你既已觸道之妙諦,何苦還拘囿於一勝一負之間,你是早晚證至誠、入化境的人,萬不可目光短淺,自廢武功。”

葉繼儒聞言一愣,問道:“師叔祖說的道理,弟子都懂,卻不會您老人家究竟是何意,直與弟子說也無妨。”王道宗看他神情,知他不耐,又溫聲道:“大拙師兄屢次教導於你,叫你不要惹事,你與明教輕啟事端,本就不妥,再動小千歲的人,更不應該,今日我幫你做一次主,如何?”

葉繼儒呆立了一會,斜視他道:“師叔祖欲如何決斷?”王道宗思索片刻,試探道:“你出來也有兩年了吧?”葉繼儒點點頭道:“已經兩年半了。”心中卻疑惑道:“師叔祖左顧而言他,卻是為什麽?”

王道宗微微頷首,笑道:“你出來這麽久,不想你大拙師祖麽?他如今年紀大,心思越發淡了,就是時長跟我念叨你,希望你有時間回去看看,陪陪說說話。”他說話看似隨意,落在葉繼儒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後者遽然色變,問道:“您老人家這是何意?”王道宗暗歎口氣,半晌才道:“你不如回山一趟,中秋將至,大拙師兄的封劍大禮,終究還要你去幫襯一番。”葉繼儒何等聰明,已看破其意,問道:“師叔祖將弟子趕回山也無妨,卻不知您老人家欲如何安排二人?”

王道宗道:“這些年你為師門辛苦奔波,受了不少委屈,早日回去,也好潛心準備,以期早日入化,接掌我玄門大位。”葉繼儒直似未聞,隻堅持道:“方孝孺之女可放歸應天,但明教沈文謙斷不能縱他而去。”

王道宗歎息一聲,無奈道:“先前我也差點被你給饒了進去,我細思了片刻,眼下還不是與他撕破臉的時候,你就依我一次如何?”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聞言。

葉繼儒含笑與他對視,目光卻淡極了,少時朗聲一笑道:“弟子所有都是您老人家給的,您何須跟我商量。”王道宗目光垂下,輕歎無言。葉繼儒轉過身去,麵朝廟門,冷聲道:“可惜玄門今日有此一退,數十年積勢,一朝之內便毀**無存,如此,我等還修什麽道,練什麽拳。”說到最後,聲音已帶了一絲冷嘲。

王道宗聽他說出此話,表情僵在臉上,尷尬非常,少時露出神情異樣,望著他背影,沉聲道:“明教雖已勢頹,然其勢尚在,曆久不衰,如今我玄門強敵環飼,不與他過多結怨,乃是智舉。”言語雖有耐心,卻已夾雜了幾分焦意。

葉繼儒在院中來回走了兩步,幹笑道:“師叔祖見識高遠,格局不凡,弟子自愧弗如。”他聲音極低,幾乎隻有自己可以聽到,少時又輕輕搖頭,似乎自言自語道:“可惜弟子所修魁星劍,乃天下第一勇劍,是玄門的脊梁,自從弟子將它請下山來,嶄露鋒芒後,這一生便不能再回頭了。”說著雙目如電望向沈文謙所處大殿,沉吟許久,一字一頓道:“師叔祖所言之事,恕弟子不能答應!”

王道宗見他拒絕,將目光落在他側臉之上,隻見他一張側臉,俊秀非常,掛著異樣的神采,一雙劍眉之下更是掛著兩點星星似的眼睛,目光清澈,透露出決然之色。看到此處,不覺露出會心笑意,雙眼也閃現出慈光,溫順異常,似在打量自家孩子一般,默然不語,想起心事。

院中沉默良久,少時,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異樣神情,好似有話在心間,卻難以明言。

葉繼儒更是第一次認真打量眼前老者,隻見他肌膚潤澤,容顏光彩,麵相十分慈祥,卻掩飾不住一身老態,不由歎氣,淡淡道:“弟子十來歲上山,那時您老正是豐華,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弟子尚未成人,您就已老了。”

王道宗兩隻眼睛濕潤晶瑩,胡須輕顫,望著眼前磊落男兒,笑道:“你雖是龍門弟子,可也在我隨山門下學了些微末之技,王道宗不敢言功,卻曾付辛勞,隻望來日你掌玄門大位,能多多照拂我隨山一脈,師叔祖泉下也感激你的恩德。”

葉繼儒聞言不語,俄而,忽收住心神,高聲道:“弟子不肖,已讓您老傷心,更不忍見您老落淚,您這便回罷。”讓開來路,目光投向廟門之外,不再望他。王道宗苦笑道:“我當年上山,你太師祖陳通微說我性情篤厚,乃是修習道家拳法的好苗子,其實他老人家一雙電眼看東西還算透徹,卻獨獨在我這裏走了眼。”

葉繼儒此時聽他言及太師祖,不由瞪大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身上,疑惑不解。隻見王道宗衣袂沉**,紛飛有翻浪騰空之意,頷下枯須也無風輕顫,目光恍惚道:“其實咱爺倆都是一樣的剛直性子,隻不過我比你多一點藏鋒不露,你比我更聰明善悟罷了。”

葉繼儒見他周身氣機沉**,有如真龍遊**,待機飛騰;又似巨蛟潛藏,絲毫不露其跡,其人隻是隨意一站,已暗合天地之理,造化之道,乃是本門中及高明之意境法門,精神不由一振,開口道:“弟子多年不見您老人家動手了,更從不曾見您老人家真身,如今別離在即,不知您老人家能否滿足弟子之願?”

王道宗道:“我天資愚魯,能達化境已是仗在玄門手段獨步神奇的份上,連骨肉都煉不利索,哪有甚麽真身可言。”說著笑出聲來,目光露出些許苦澀。葉繼儒死死盯著他,皺眉道:“弟子不信。”說著目光大盛神意罩住眼前之人,一動不動。

王道宗臉上掠過一絲傷感,忽而收勢,仿佛老了十歲一般,抬頭仰望,目光淡到了極點,似乎看透蒼穹,良久才搖頭苦笑道:“我自小看著你長大,一直當你是孩子,可一晃這些年,你終究是長大了。”葉繼儒望著他,俄而眼睛一紅,跪在地上,額頭觸地道:“孩兒求您老賜教。”

王道宗問道:“你何必這麽執拗,聽我一言有何不可。”葉繼儒磕頭入搗蒜,少時前額鮮紅一片,卻緊咬牙關,不發一字。

一時沉默,忽聽殿中有腳步聲響起,聲音緊隨而來道:“師兄何必為難師祖,若蒙不棄,蘇劍卿與你走上幾招。”葉繼儒不防有人在殿中,猛一愣神,隻覺聲音有些耳熟,抬頭望去,隻見麵前站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個子不高,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皺眉道:“你是小虎子?”旋失笑道:“你都快二十了,怎麽這張娃娃臉還是未變。”

那少年聽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縷寒光,葉繼儒與他正麵相對,卻是一驚,心頭似被馬蜂蜇了一下,極為不舒服,頓露警覺,不解道:“劍卿此是何意?”蘇劍卿目光平視,也不望他,麵無表情道:“師弟再不來,恐怕我隨山派的掌教就要被龍門的弟子給欺負了。”

王道宗聞言回望來人,沉聲喝道:“繼儒是你師兄,劍卿不得無禮!”那少年聞言衝王道宗微微躬身,旋轉向葉繼儒,微微點頭道:“隨山王師祖再傳弟子蘇劍卿見過龍門繼儒師兄。”聲音不卑不亢,極為得體。

葉繼儒聽他聲音清脆,仍似孩童一般,心覺好笑,卻也知他如今不易相處,目光轉冷,輕輕站起身,來到他麵前,居高臨下,語帶冷嘲道:“我前幾年還教過你幾手魁星劍,那是你不過和小狗般大小,這才幾年不見,你就長成了大孩子。”

蘇劍卿置若未聞,緩緩退後兩步,雙腳不丁不八站立,目開一線之光,望著沈文謙,冷冷道:“師兄,請!”說罷做個起手式,表情認真,有板有眼。

葉繼儒放眼四望,隻見王道宗恭身而立,不見不聞,四下殿閣破敗,雖祥和闃靜,雖是盛春,入目卻覺蕭索寂寥,身當此時,頓覺人生波瀾不定,可笑無比,一時情不能禁,衝蘇劍卿傲然道:“我比你大幾歲,還曾指點過你禹步中‘步罡踏鬥’一式,這麽些年,不知你學了多少?”

蘇劍卿神色不動道:“當年師兄教我煉血、伐髓、抱丹、通神之術,令劍卿茅塞頓開,一日千裏,數年來無視不敢忘師兄大恩,今將所學盡學還故故人,也算還了當年傳藝之恩。”葉繼儒見他人雖然小,口氣卻頗大,不由仰天大笑道:“你這娃娃竟如此狂妄,當年我竟然小瞧你了。”

說著一甩袍袖,冷冷道:“我不欺負你,你先來罷。”背過身去,負手而立,灑脫至極。蘇劍卿眼望他背景,良久深吸口氣,沉聲道:“師兄小心。”足尖在地上一點,好似飛燕踩水,向前滑去。

人至中途,雙手結個奇怪的手法,向他後心撞來。葉繼儒雖背對著他,後腦卻似長了眼睛一般,不待他飄至身前,忽斜斜向左前跨出一步,又橫向行步折身,雙腳在地麵連踩七步,步步踏在罡星鬥宿之上,瞬間將蘇劍卿甩開,使得正是當年在山門之中指點過蘇劍卿的步法——禹步。

相傳此步乃是夏禹所創,習練高深者可禱神召靈,溝通上天,被曆代大德稱為萬術之根源,玄機之要旨,此言雖有誇耀之辭,卻足以可見此術精妙無匹,舉世無雙。此術以北鬥七星為根,暗合九宮八卦之理,式式相連,奇正相生,乃是玄門看家秘技,被曆代玄門掌教視為不傳之珍,實可謂玄門身法第一,等閑斷然窺其堂奧。

蘇劍卿見他使出當年所傳步法,眸子一冷,忽後撤兩步,雙腿似蹲似盤,雙手一前一後,手腕下垂,縱身一躍,高過人頂,折身向葉繼儒身上撲去。人在半空,忽出人意料的擰腰轉胯,身子在空中連折數下,又迅疾落下,好似猿猴一般,雙手恍恍惚惚,向葉繼儒麵門抓來。

葉繼儒見他躍起,心中大駭,似不可置信。他浸**此術多年,深知禹步神奇,若身法不能快過施術之人許多,萬難破解此術,是以玄門身法之中,禹步堪稱無敵。唯有自上而下,借勢而為,才能有機可乘,破去禹步連環。除此之外,實無法化解這鬼神莫測的步法。

葉繼儒渾不料他小小年紀,竟有此卓識,竟使出此出人意料的招數,轉身間就已占住先機,使自家陷入被動,不由心中一慌,有些不知所措。

蘇劍卿一招占先,更不拖泥帶水,身形迅速落下,雙手一伸一縮,在葉繼儒麵門虛抓兩下,葉繼儒初時慌亂,畢竟經驗豐富,此刻已有計較,隻占住中極,將全身上下護住。

蘇劍卿見無機可乘,便換了策略,隻是繞著葉繼儒轉來轉去,並不出手。隻見他全身縱落起伏,雙手揮動頻頻,紛飛騰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手法眼花繚亂,虛中藏實,令人神馳目眩,心驚膽寒。

王道宗立在一邊,望見親授弟子修真有成,也現出欣慰之色,當下凝神細望二人鬥法。隻見蘇劍卿步子靈巧,身法妙絕人寰,整個人好似流螢一般,翔空亂舞;又忽如鯤鵬欲飛,直上青天。神意騰然而上,高出萬丈雲表。出手不羈不絆,其輕淡弱微塵,其重力有千鈞,葉繼儒手段雖高,一時也隻能取守勢,放不開手腳。

二人鬥得片刻,蘇劍卿更是妙招迭出,不拘不束,出手行雲流水一般,葉繼儒初時尚遊刃有餘,此刻也添了幾分慌亂,仿佛輕舟陷入湍流之中,隨時有傾覆之危。蘇劍卿卻越戰越勇,少時身法更快,須臾連成一片,將葉繼儒全身罩住。王道宗心中默歎道:“繼儒要敗了。”

念頭甫一落下,旋聽一聲布帛撕裂之聲,蘇劍卿向後一躍,手中已捏了半塊方巾,確實葉繼儒頭上道巾被他抓落,頭發披散開來,將他俊秀麵容遮住。

葉繼儒不料竟有此敗,垂首沉默良久,猛然抬頭,望向王道宗,聲音淒慘道:“師叔祖……”王道宗不敢與他對望,闔上眼皮,垂首歎息。葉繼儒一時怒火攻心,羞憤已極,隻覺一股冷氣從尾椎竄上顱頂,旋衝入腦中,全身如墜深淵,心跳為之一滯。

少時忽“哇”得一聲,噴出一口熱血,肺間痛楚更甚,身子晃了兩下,再也站立不住,跌撞幾步,扶住院中一顆古槐,苦笑道:“我今日方知天才與白癡,原本無差別的。”他雖性情堅忍,此刻也不禁熱淚盈麵,心痛若狂。

王道宗胸口也如刀割,心中默歎道:“可惜我玄門天才,未曾被敵人折翼,卻隕落在自家人手裏。”不由睜眼看他,目光輕柔道:“傻孩子,回去吧,回到玄門,去大拙師祖那裏……”葉繼儒雙眼如劍,仿佛洞穿他心肺一般,哽咽道:“師叔祖您老人家莫傷心,弟子生來便是不敗的,隻是今日……弟子給您丟臉了……”言罷深深鞠了一躬。

良久,忽抓起手中寶劍,徑直向胸口插去。王道宗大手一揮,喝道:“自戕乃是大罪,癡兒莫要糊塗!”寶劍一歪,透肩而過,葉繼儒痛的眼前一黑,雙手鬆開,劍柄猶在輕顫。

王道宗歎口氣道:“你這又是何苦?”葉繼儒咧嘴一笑道:“弟子這次算是死一回了。”王道宗歎息道:“回去罷!”葉繼儒慘笑道:“弟子以後再不輕生了,我欠您老一條命。”說罷艱難直起身子,如失魂魄,腰杆卻挺得筆直,緩緩向廟門外行去。

葉繼儒出得廟門,嘴角抽搐幾下,忽覺胸膛之中好似燒了一團火般,錐心刺骨的痛,忽然仰頭,瘋一般狂笑起來,如嚎如泣,聲音連成一片,在天地間回**……

葉繼儒狂笑數聲,忽嗚嗚哭泣起來,眼中熱淚洶湧而下,與嘴角鮮血混在一起,流入口中,品不出是什麽滋味。

此時他意迷神亂,癡癡前行,行不數裏,忽覺胸膛痛苦欲炸,更勝剛才,驀地撒腿狂奔起來,奔跑之際,連跌幾個跟頭,長劍隻插在肩上,直沒至柄,也不覺痛,骨碌爬起來,發足狂奔,卷起一路煙塵。

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遠處一片廣闊江灘,橫在一片薄霧之下。此時江邊淺灘之上正泊了幾艘江船,幾名船工正坐在江灘上圍坐吃酒,見有人哭笑而來,俱伸頭望去,當下有艄公眼力不俗,吃驚歎道:“這畜生好腳力,怎跑的這麽快……”葉繼儒神舍難守,更兼距離尚遠,如何能聽見,隻渾渾噩噩向江邊奔去。

少時已至幾人近前,先前說話的艄公見他年紀輕輕,肩插長劍,血流滿身,衝他喊道:“小子身上插個劍還不死,莫非著急去江中投胎……”葉繼儒心神迷**,置若不聞,如風一般從幾人身邊穿過,幾乎將一年輕後生帶倒,那後生扶住同伴,見他奔勢不見絲毫緩慢,不由喊道:“前麵就是大江,你還跑個啥……”當即有艄公笑道:“估計是個失心瘋的傻子,你管他作甚……”

幾人笑罵間,葉繼儒已踏入江邊泥沼之中,腳下濕滑,一步不慎,整個人忽然向前趴去,正麵撲入泥潭之中,滿口滿臉皆是汙泥,衣衫更是髒得看不出顏色。

葉繼儒被泥水嗆了一口,忽捂嘴劇烈咳嗽起來,少時移開手心,隻見手中捧了大口鮮血,葉繼儒望著熱血在指縫中流下,又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兩聲,忽一躍而起,高近一丈,人在半空中,正望見滾滾長江,濁水東流,不由狂嘯一聲,落在水中,奔勢不漸,江水漸深,忽一股細浪襲來,江水將他瞬息吞沒,消失在天地之間……

季春時節,天地間淅淅瀝瀝下了一場雨。都說春雨貴如油,對於原武縣中百姓來說,卻是愁雲慘淡,叫苦不迭。原來自打清明以來,河南這天就沒見過太陽,如今已至三月下旬,大雨斷斷續續連落十幾天,竟絲毫不見轉弱。

此刻晨光淺照,天漸回暖,大雨下了一夜,幸而小了下來,化成連綿細雨,絲絲點點,落在地上,升騰起薄薄一層霧氣,籠住了四方萬物。

此刻正值飯點,原武縣外一處鎮子卻隻三三兩兩衝起幾道孤煙,煙霧淡淡,頃刻間散在天地間的淒雨之中,籠罩四下毫無生氣,蕭索淒涼。

此刻鎮口驛道旁一家茶水鋪正有一七旬老漢將一點麵糊糊送到嘴裏,望著落雨,操著中原口音道:“咦,這天把地上澆的稀爛,連個路人都沒,再下幾天,家裏連劈柴都燒光,恐怕要喝涼水咯。”

說話間便有一俊俏婦人走到前麵,彎腰收拾碗筷,笑道:“誰說不是,傻牛這衣服洗了都有四五天了,到現在也不幹,這雨要再不停,他連門都出不去了。”聲音嬌弱,頗有幾分的撩人風姿。那老漢搖頭苦笑,歎一口氣,衝她問道:“傻牛飯吃完了沒?”那婦人聞言,扭頭衝簾子後麵喊道:“傻牛,你吃完了就把碗給俺端過來,陪俺爹說會話。”

話音落下,便有一男子掀開門簾走了出來,手中拿了一個空碗。那婦人上前接過碗,看了一眼,笑道:“你這傻牛犢子,人瘦瘦巴巴的,吃東西卻恁獨,說多少次讓你不要舔碗,你就是不聽,你要真是吃不飽,再去後院地窖裏扒幾個地瓜啃,也好過吃碗,省的人家瞎嘀咕,說俺欺負你哩。”說著用腳勾過來一張條凳,踢到那老者麵前。

那老漢見那男子麵目英俊,一雙眸子細長,卻直直望著前方,毫無神采,歎口氣道:“你和他個傻子多說啥,說了他也聽不懂。”那婦人撇撇嘴道:“這都到家三個月啦,連一句話也不說,你說咱跟他說話,叫他吃喝他能聽懂,跟他說事,就是沒個反應,也一句話也不說,找了山上郎中給瞧,吃了幾大包藥也沒個反應,你老人家說這是得了啥毛病?”

少時憂心,檀口輕啟道:“莫不是個啞巴?”那老漢見他語含別音,瞪起眼道:“啞巴咋啦?啞巴不是人?人家傻牛雖然瘦點,但是幹起活來,一個頂倆,到你屋裏給你暖床,你咋就不樂意了?”

那婦人將碗放在一邊,將那男子摁在凳上,衝他那老者道:“爹,不是閨女不願意,也不是怕人戳俺脊梁骨,真是不合適啊。”那老漢道:“咋就不合適,你死了男人,他一個外鄉人,沒親沒故的,給俺做贅婿,咋就不行?”

那婦人聞言輕歎口氣,說道:“俺嫁入孫家做媳婦,又沒了當家人,那就是您閨女,甚麽事都聽你老人家的意思,你說讓他到俺屋裏,俺也認了,可是誰不不知道這傻牛到底是啥想法,萬一人家不同意,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你說這算什麽事?”

那老者一邊聽他抱怨,一邊起身從鋪中角落撈出來一個布包,攤在桌子上,輕輕解開來,確是一副象棋,一邊擺子,一邊衝那男子道:“傻牛,俺問你,你可願到俺孫家做婿,以後生個倆兒子,一個姓孫,一個跟你姓,你看可中?”那男子聞言默不作聲,似乎全然未曾聽到,伸出雙手,默然擺起棋局。

那婦人鼻中一酸,扭過頭去偷偷拭淚,強笑道:“爹你剛才還說他是傻子,這會你問他話,他咋回答你?再說他連句話也不說,誰知道他姓啥。”那老漢將最後老將擺在正中,抬頭衝他道:“哭個啥,你嫁到俺家,橫豎就是俺閨女了,俺兒死了,但是俺老孫家不能沒後,你說啥,得和他給俺弄個帶把的出來。”

那婦人想起亡人,更添悲色,背著身子回道:“孫家不嫌俺是個累贅,能收留俺,就是俺的福氣,如今當家的不在了,可俺還是老孫家的人,你老人家咋安排都中,不用跟俺商量。”伸手端起碗筷,轉入簾後去了。

那老者胡須輕顫,俄而長歎口氣,衝那男子道:“你個傻兒,今天讓俺兩個棋,說啥你得讓你爹我贏一局。”說著抓走他一馬一炮,先將象撐在中間,催促道:“快走,快走,下完盤這一盤棋,我得帶幾個人去山上跑一趟,聽說這黑羊山上水漲的凶,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等下得帶人去看看。”

一盤棋才走了幾步,那老漢已被他連吃象、馬二棋,氣性登時躥了上來,一推桌子,怒目啟齒道:“狗日的又亂來了,不下了,不下了。”出手將布做的棋盤一把扯散,罵罵咧咧,起身向門後拿了蓑笠,披在身上,招呼那男子道:“你趕緊跟俺走一趟,去堤上看看,到底是個啥情況。”

話音落下,便見那婦人從布簾之後探出頭來,問道:“爹,這山上路不好走,您老人家就別去了。”那老漢一瞪眼道:“咋?咱這鎮子百十戶人家,就老漢我年輕時在都水監衙門下幹過活,也負責過這黃河防務,啥山沒爬過,啥河堤沒上過,你怕啥?”那婦人拗不過他,掀簾而出,就勢挽起褲腿,說道:“那俺也跟你去。”

那老漢登時急眼,嚷道:“你一個婦人家咋去,路滑天冷,要是受了涼,生不出娃,我死了咋向祖宗交代。”那婦人也急道:“您老這都七十了,萬一有個好歹,閨女咋辦?”那老漢聞言罵道:“狗日的咒老漢死是咋?告訴你,老漢身體好的很,說不定你們都活不過我哩。”說這一拍胸膛,大手一揮道:“你就在這看住鋪子,有傻牛和我,你放心。”

那婦人扭臉看向那男子,隻見他目光癡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那男子毫無反應,視若不見,歎息一聲,心中歎道:“可惜了這一身好皮肉。”扭頭鑽進簾後,隻聽屋內奚奚一陣聲響,旋見那婦人又鑽了出來,將一油布包裹塞進那男子懷中,皺著眉囑道:“傻牛,你可得看好俺爹,俺爹要出點事,你就不用回來了,聽到沒?”

傻牛聞言表情呆滯,默然接過包裹,緊緊抱在懷中。那婦人緊接著又囑托道:“我帶了五個窩窩,你多吃一個,渴了就接點雨水喝吧,可千萬別喝那黃河水,要死人的。”及見傻牛麵無表情,苦笑一聲,起身又收拾出一件蓑笠,轉到他身後,披在他肩上,一邊嘟噥道:“長這麽高,卻不會說話,有個啥用。”

那老漢是個急脾氣,囑托道:“你這娘們就是話多。”扭頭拉起傻牛,扭頭推開門,邊走邊道:“俺走了,你可看好家。”話音才落下,二人匆匆沒入雨中。

那婦人立在鋪中,望著雨簾,長籲短歎,少時似乎心中想透了什麽事一般,眉眼間濃愁難化,歎息道:“這日子過的有今沒明的,跟誰過不是過?”

正憐歎間,忽見門被人推開,緊接著一陣怪風刮進來,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人,那少婦頗感意外,抬眼去看,隻見來人是一粗莽漢子,麵容髒亂,一身汙垢,不由皺眉,正欲開口,那漢子卻上前兩步,來到她身前,將他驚退,定睛一看,卻見他背後竟藏了一人,身披氈笠,低頭伏在他肩上,看不清麵容。

那婦人驚得說不出話來,來人卻不去望她,小心將背後之人放在一旁桌凳之上,語出含憂道:“少主,您還扛得住嗎?”頗為關切。背上那人聞言抬起頭,咧嘴笑道:“說了多少次了不必叫我少主,直呼我大名即可。”

見他不答,歎了口氣,幽幽道:“你何苦一路背我,找台車轎,雇兩個轎夫也就是了。”說著撥開散亂頭發,露出一張年輕麵孔,臉色蒼白,滿布哀容,唯眉眼含著一團剛冷之氣,令人望而生畏。

那漢子並不答話,徑直轉到他身後,輕輕幫他摘了氈笠,小心揭開背後衣衫,隻見一條傷口半尺有餘,深可及骨,周邊血肉已被水泡的發白,倒吸一口冷氣,少時露出哭腔道:“您幫俺抗了這一刀,俺……”那青年輕公子擺擺手道:“呱噪!”那漢子知他脾性,也不再多言,頓了片刻,才忽露出恨意道:“和尚這一刀下手可是真夠狠的,幾乎將大脊給砍斷了。”

那年輕公子強忍著痛楚,笑道:“少林寺的禿驢下手無情,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滅他山門,將了改的禿頭割下來炮製成酒器。”那漢子聞言笑道:“您跟俺呆的久了,如今也成了個酒簸箕。”聲如洪鍾,轉身招呼那婦人道:“快給俺打一壇酒來。”那少婦被他聲音一驚,這才回過神來,目光正落在那公子後背,也心頭一顫,忙道:“這是誰,下這樣的狠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那年輕公子見她也不懼怕,心中暗讚,麵上卻滿不在意,笑道:“不過被野狗抓了兩下,不礙事。”那漢子也衝那婦人笑道:“你這娘們多事,叫你準備酒肉,你隻管去便可,俺總不能少了你的銀子。”錢滿樓見他言語粗豪,罵道:“你這粗貨,不許無禮。”那漢子搓手一笑,並不說話。那婦人聞言窘得麵紅耳赤,連連搓手,許久才羞聲道:“俺家隻賣茶,不賣酒。”聲音頗為不安。

那年輕公子聞言一愣,抬頭笑言道:“河南人就是不會做生意,你家不賣酒肉,卻在官道上開什麽店。”那少婦見他目如寒星,點點射向自家,沒來由得心中一亂,忙低頭,卻回他道:“這位大爺這是拐著彎罵俺河南人哩。”那年輕公子哈哈大笑,卻不慎引動背後傷勢,隻痛的呲牙咧嘴,當即咬緊牙關,仍調笑道:“俺可沒罵你,俺這是說你中原民風淳樸、安守本分,分明就是誇你哩。”也學起她河南口音,說話間笑出聲來。

那漢子也哈哈大笑,旋走上前,盯住那婦人道:“你家既然沒酒,那便燒一盆開水,吹涼了送過來,再扯幾塊幹淨布,弄些吃食茶點。”說著掏出一錠銀子,拍在那少婦麵前。那少婦俱他威嚴,退後兩步,斜眼打量那年輕公子,紅了臉道:“幾口吃的,不要那麽多錢的。”那漢子哈哈一笑,將銀子塞進她手中,笑道:“這是爺賞你的,快去準備罷。”那少婦手捏銀錠,心中一片慌亂,不敢在鋪中久立,扭臉踩著碎步鑽入簾後,一時心緒難寧:“這人眼睛好古怪,怎看了人一眼,這心就亂了。”

那公子本伏在桌上忍痛,聽聞此言,已知他有意安慰自己,伸手指點他道:“你這貨形如莽漢,其實腔子裏藏了七巧玲瓏心,否則李先生這樣的高人,怎會收你為徒,當時在皇陵,老子也不會上你的當,被你誘入彀中。”

那漢子將鞋穿上,起身在地上踩了兩下,隻覺腳底酥麻,竟無痛覺,也不以為意,哈哈一笑,捧著他道:“我就當您誇我了。”那年輕公子見他嬉皮笑臉,歎口氣道:“又不是沒錢,你何苦這麽作踐自己。”那漢子道:“你腿不好,背上又有傷,在車裏坐著不舒服,況且你這腿也騎不了馬,還是俺背你,這樣能少受些罪。”

頓了頓,又道:“若不是一路蒼蠅太多,咱何至於繞到開封,多走這許多冤枉路。以俺的腳力,從鎮江到遼東,一個半月功夫足矣。”想起二人一路風霜,其中幾多苦難折磨,也不覺歎了口氣。

那年輕公子聞言麵色淒苦,慘笑一聲道:“從鎮江到開封一千多裏路,難為你了。”那漢子擺手道:“少主您這麽說就是打俺老宋的臉,俺是當牛做馬的命,師父讓俺跟著您,這輩子俺的命就賣給你了。”

頓了頓,又道:“再說您這點分量,比那墓道中的條石可差遠了,說起來,修陵實在苦的很,不是師父救我,俺當年就得累死在那了。”說完似被勾起心事,眼中一紅,竟不說話了。那公子聞言笑罵道:“你這是拐彎抹角罵老子骨頭輕,莫非討打?”說著伸出手掌,作勢欲打。那漢子見他手掌虛晃兩下,也不當真,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

那公子本有幾分歡顏,跟他鬧騰了一陣,忽淒苦一笑,說道:“此去遼東,尚有千裏之遙,這一路,你辛苦了。”那漢子卻不接他話茬,少時才歎口氣道:“卞元亨遠避關外,前些年還托弟子來鳳陽看先師,也跟俺照過麵,可這些年卻沒來往,如今師父也不在了,不知道此時他還念不念這份舊情。”那公子仰天一笑,俄而歎了口氣,安慰他道:“聽天命而盡人事罷了,有什麽好憂心的。”

那漢子哈哈大笑,傲然道:“事在人為,少主休要難過,即便卞元亨醫不好您的腿,隻要有我宋時飛在,您騎著我,這天下大可去得。”

原來此二人確是沈文謙兄長錢滿樓與祖籍滄州的宋時飛,二人與沈文謙一行在鎮江外分手,宋時飛一路背負錢滿樓北上,欲往遼東。無奈一路晝伏夜行,也躲不過多方圍堵,坎坎坷坷,到三月底才堪堪趕到開封。

錢滿樓聞言登時變了臉色,怒道:“放肆,錢某這輩子最敬服的便是他,你我不過泥地裏打滾的莽夫,怎解他誌美行高的品格。”宋時飛見他驚怒無比,訕訕笑道:“老宋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說八道,您別跟我一般見識就是了。”說著在臉上輕拍兩下。兩人四目相對,錢滿樓長歎一聲道:“我自詡孤高,但這輩子,在他麵前,卻輸的一塌糊塗。”說著笑出聲來,夾雜著幾分苦澀。

二人說話間,那少婦懷抱一壇而來,怯道:“家裏酒這壇酒,是俺爹藏了多年的,我看這位公子背上有傷,你拿去用吧。”說完踟躇片刻,自懷中掏出那錠銀子,放在桌上,往前一推道:“家裏的錢也找不開您這錠整銀,二位爺就把銀子收去罷,下回再給也行。”

錢滿樓見她滿臉羞色,笑道:“你這雙頰染紅,眉眼含春,莫不是怕我將你家這最後一壇仙釀喝光,所以先在裏屋喝了幾口?”那婦人見他調笑,更添慌亂,匆忙轉身向簾後跑去,不敢回頭道:“我去給二位爺準備些吃食。”宋時飛抄起桌上銀錠,手指微彈,那銀錠斜飛著落在那婦人懷中,笑道:“咱爺們不差錢,快將好肉拿來,吃好了還有賞。”

說著自櫃上拿了兩隻大碗,擺在桌上,先給錢滿樓倒上,錢滿樓一飲而盡,雙眼一亮,讚歎道:“好酒,好酒。”宋時飛聞言口吐鄉音道:“這等窮地方能有甚麽好酒,說起來,還是咱河間的老白幹醇香清雅,甘冽豐柔,老宋做夢都在饞它。”說著滿了一碗,湊在嘴邊,飲了一口,也感意外,讚道:“這酒有些門道,沒二十年,出不來這個勁。”

話音落下,就見那婦人端著兩碗肉從簾後閃出,走到二人麵前,淺笑道:“這酒是俺的娘家陪嫁,當年生我的時候就埋下了,如今就剩下這一壇沒人喝,也不是啥好酒,兩位爺可別嫌。”錢滿樓連盡數碗,點頭道:“說起來,這酒怕是有三十年了。”說著哈哈大笑,又與宋時飛連飲數碗,酒壇頃刻見底。

那婦人見二人形態狷狂不羈,飲酒頗豪,皺眉道:“這酒是用來洗傷口的,你可別喝完了。”宋時飛見狀才回過神來,忙搶過錢滿樓手中酒碗,苦笑道:“你這任性的脾氣啥時候能改改。”

錢滿樓此刻酒勁湧上,熏然欲飄,半晌才側身望著他,含糊道:“男兒可為酒色死,暢意何須惜此身。你教我喝酒,如今反過來怪我貪杯,仔細老子喝醉了打爛你的屁股。”手指虛晃兩下,笑出聲來。

那婦人立在一旁,初時見宋時飛手段粗魯,也不覺驚呼一聲,旋覺失態,匆忙掩嘴不語,一雙美目落在錢滿樓身上,又見他額間汗水齊下,青筋暴綻,竟將桌角抓碎,心中驚恐,黛眉間綻出駭然之色。

此時宋時飛卻不遲疑,將碗重重頓在桌上,伸手入壇,手心兜起一捧酒水,旋雙手合在一處,丹田發勁,便見白霧自雙手交錯處升騰而起,越來越盛,頃刻將他小臂罩住,一時酒香盈室,聞者欲醉。

不多時,忽見宋時飛手上變幻手法,一掌輕輕按在錢滿樓後背,將醇和內力打入他體內,說道:“你這一身寒氣若不拔除,以後早晚落下病根,阻你修行。”語畢不再多言,屏氣凝神,直在錢滿樓背後搓了一盞茶功夫,才見白霧散去,渾身已是大汗淋漓。

那婦人卻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驚奇道:“莫非這人是變戲法的不成?”不由好奇打量宋時飛幾眼,驚駭不已。

錢滿樓此刻神色才轉豐潤,眸子也不似方才散亂無光,宋時飛見狀,又扯了兩塊碎布,將他傷口裹住,輕輕將他衣衫合上,一頓飯功夫才收拾利索,坐下來道:“河南是少林地界,開封更是周王封國,你我早早填飽肚子,趕緊上路才是。”

錢滿樓此刻才覺得四肢回暖,舒暢非常,露出釋然神色,隨意抓起兩塊肉,塞入口中,又抹了抹嘴,衝鋪外望了幾眼,回看宋時飛道:“抽這會功夫,你指點指點我劍法罷。”說著拿起一隻筷子,如驚猿脫兔般向宋時飛胸前點去。

宋時飛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手腕,失笑道:“你這是魔怔了,睜眼練拳,閉眼舞劍,連說夢話都在背拳譜,天底下沒你這樣的。”錢滿樓麵有憂慮道:“玄門周大拙壽辰在即,天下英雄定會齊聚華山,我若沒功夫傍身,怕連長空棧都上不去。”遲疑片刻,又道:“若不是我手段低微,這次背上也不會挨這一刀,幾乎喪了性命。”說著連連搖頭道:“還是太慢,許是我天賦太差,比我沈文謙兄弟還不如。”

宋時飛見他見他神色焦急,連連搖頭,不覺失笑出聲,少時麵有苦色道:“我的爺,你才學了兩月功夫,比俺老宋學半年還猛,如此練到八月份,怕是玄門小魁首還要強三分,這天賦要是還差,恐怕天下一半的習武之人都要萌生死誌了。”

錢滿樓道:“李先生戎馬出身,一身手段全賴殺韃子成就,其所著《談拳錄》可謂博大精深,其中所載拳法簡勁幹脆,不尚花巧,最重實效,其中有一套‘披風劍’,我琢磨許久,才體味出一些門道,你指點指點我。”倚在桌邊,右掌一抬,將手中筷子斜斜刺出。

眼皮一挑,向桌麵看去,隻見他手捏竹筷,出手氣健力猛,直來直去,不尚變化,速度雖是不快,筷尖卻仿似有股魔力一般,將他定住,一時躲避不得,食指微曲,勉力抬手相迎,也學他不刻求奇巧變化,不過略有不同之處,便是於平淡中暗藏一絲鋒芒,輕巧向他手中竹筷彈去。

畢竟宋時飛習拳日久,手段既高,錢滿樓不過初窺門徑,拳法體會遜他不止一籌,速度也差之甚遠,初一試招,手中竹筷便被他彈個正著,虎口一麻,竹筷幾乎脫手而飛。宋時飛麵上會心一笑,尾指在竹筷中部輕輕一蹭,錢滿樓才堪堪捏穩竹筷,不至出醜。

錢滿樓一招不敵,不禁驚怒交加,斜眼看到他嘴角向上揚起,似在嘲笑自己,猛然低吼一聲,竹筷在桌麵以極低平的角度劃了個圈,筷尖再挑起時,招式忽轉跌宕雄奇,手法更是盡棄花樣,以簡代繁,比之方才一式速度更快,角度更刁,仍是直來直去,向他肋下刺去。

宋時飛見他攻勢比方才更見淩厲,出手也快了幾分,拆解也不似方才那般隨意,饒是如此,麵上卻不動聲色,看似漫不經心,將他皈依的一刺格擋在身前半尺之處。錢滿樓被他架住竹筷,抬眼去看他,見他此刻仍有輕視之意,心添俺怒,將內力催到極致,出手更辣了三分。

宋時飛須發無風而動,至此才去了輕慢之色,麵上凝重下來,認真應付,本來伸出去的一隻手,也倏然收回,不敢再輕易與他手中竹筷爭鋒。

錢滿樓見他退怯,膽氣大盛,一時如虎添翼,竹筷快得無與倫比,眨眼間刺出十幾下,雖尋不到宋時飛破綻,卻也一時占據上風,使他掣不開手腳,早無先前從容不迫之態。

兩人如此酣鬥片刻,錢滿樓招式愈演愈奇,越奇越簡,宋時飛全取守施,雖無敗相,卻已有左支右絀之感,額間微微冒汗。錢滿樓見他此刻仍未施全力,大喝一聲道:“你何以輕慢錢某,隻出七分手段。”宋時飛見他將竹筷使得密不透風,卻猶有餘囍開口講話,失聲笑道:“俺要再加一分力氣,怕您老人家吃不消。”

錢滿樓又驚又怒,喝道:“莽夫休要自大,隻管使出十分力氣,老子吃得消。”宋時飛沉聲應道:“如君所願!”忽沉肩墜肘,轉守為攻,使出一套淺陋拳法與他對敵。錢滿樓一眼望去,便知此術不凡,不敢輕視於它,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才拆了一式,額間冒出冷汗。隻見他出拳俊朗清淡,虛曠無痕,拳風細密綿柔,疏而不漏,錢滿樓心中騰起怪念:“這手段卻雖不繁瑣,卻也難稱簡樸,不是李伯升的路數,莫非是他自創?”

宋時飛見他須發飛揚,虎目環睜,如癲似狂,心中一喜,笑道:“不瘋魔,不成活,少主得道啦。”手掌搖搖晃晃,仿似行動不便一般,左右騰挪,笨拙無匹。

在外人看來雖不雅觀,但錢滿樓與他相處日久,又得了李伯升傳承,以他此時眼光來看,就覺出一點不同來。原來此刻宋時飛招淺意深,出手不拘形式,全在意境之上,竟將一手極簡樸的拳法使得妙意迭出,意境非凡,不由看的瞠目結舌,暗暗稱奇:“這套拳法大巧不工,險中逞奇,看似破綻百出,實則天衣無縫。”心中有些不敢相信。

有此一念,出手更疾,竟是全然不顧的打法,招招拚命,式式無情。宋時飛人雖粗莽,心思卻細密如發,見他萬事不顧,內力、手法均催至巔峰,正是沉醉之時,有意點化於他,略微沉吟,忽變換思路,出手化簡為繁,竟使出極花哨的打法,一時拳掌翻飛,手段變化詭秘,恍惚無痕,頓時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錢滿樓陡覺壓力大了何止一倍,登時從攻勢轉為守勢,臉上也露出興奮、錯愕、茫然、欣喜的神情,吐口道:“你這手段花裏胡哨,莫非要唱戲?”宋時飛笑道:“你道師父他老人家習武尚簡,俺今天非要換個拳路,讓你看看真正的李家拳。”

一眼落下,竟也不換招式,隻是將方才拳法反複使出,卻與先前大不相同。出手忽而簡勁,忽而繁瑣。簡勁中蘊藏著千變萬化,招招難測;繁瑣間意淡招淺,出其不意。然不論簡繁,威力卻陡然增了數倍。錢滿樓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拳法,一時滿心疑竇,好似踏入了一片此生從未涉及過的領域,心生別開洞天之感。

二人如此坐對而鬥,一個可謂明師,手段傾囊相授;一個堪稱高徒,學得如癡如醉。錢滿樓出手也沒了方才的瘋狂之態,時而緩慢,時而迅捷,眼睛竟不看自家竹筷,反而落在宋時飛指尖,仿佛他手中有吸引眼球的至寶一般,目中寒光點點,射向前方。

更奇的是他麵上表情更是變幻萬千,時而悲喜莫名、時而喜樂交加、又有迷茫不解之色,不多時,又生出恍然大悟之感。錢滿樓鬥到這裏,忽將竹筷丟下,皺眉不語,沉思了片刻,似有所悟,幽幽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此萬古不變之理,我懂啦。”喜上眉梢,哈哈大笑。

宋時飛一愣,心道:“好端端的,卻怎麽就扯上了讀書?”旋癡癡道:“俺不讀書,也不遠讀,但是也好奇是哪兩種,您說給俺來聽聽,看俺能不能聽得懂。”錢滿樓道:“說起來簡單,兩種讀書人,第一種是刺蝟,第二種則是狐狸。”

宋時飛聞言迷茫不解,少時問道:“俺糊塗了,啥是刺蝟,啥是狐狸?”錢滿樓笑道:“所謂狐狸,乃是狡猾多段,千變萬化,手段選人耳目,常以勢取勝,也能摧枯拉朽。”

宋時飛道:“那刺蝟呢?”錢滿樓道:“所謂刺蝟,乃是不聞不見不動,關鍵時刻,紮人卻隻一下,雖然輕,卻很痛。”宋時飛眉頭緊鎖,思忖半晌,忽露出極欣喜的表情,脫口而出道:“一動一靜,一簡一繁,讀書練武,原本就沒什麽不同的。”

錢滿樓哈哈大笑,指點他道:“你也非不學無術之人。”二人哈哈大笑,露出欣慰之色。

二人正以意會心間,忽聽一聲輕呼,錢滿樓反應最快,手掌在桌上一拍,身子輕輕飛出,一把摟住那婦人,在空中打個回旋,又飄到一張凳上,笑道:“你目不轉睛看到現在,也算是有本事的。”出手在那少婦後心揉了幾下,那婦人才幽幽轉醒,神色迷茫道:“俺剛才是咋了。”

錢滿樓笑道:“你剛才睡得可是香濃,口水都流出來啦。”那婦人此刻餘悸未消,喃喃道:“俺方才做了一夢,夢到一條惡龍在天上飛,張口就要吃人,可把俺嚇死了。”錢滿樓聞言哈哈大笑道:“又未吃你,你怕個什麽?”

那婦人聞言這才一驚而醒,才覺自家被他抱在懷中,頓時掙紮起身,退後幾步,輕聲嗔怪道:“你這人好生無禮,如何輕薄於俺?”麵罩輕怒,一雙杏目斜斜看向錢滿樓。

宋時飛卻是個明眼人,看著錢滿樓,哈哈大笑道:“俺看這小娘子眼睛真勾人,你如把他收了算了。”一雙虎目又移到那婦人身上,上下打量,頗為放肆。那婦人登時脹紅了臉,連連跺腳,罵道:“都不是什麽好貨色,活該你這人挨刀。”羞不可耐,急急向裏間闖去。

錢滿樓伏桌而坐,望著那婦人背影失笑無言,宋時飛望著他,譏笑道:“俺看這婦人春心已動,您老人家不如……”話說到一半,便聽外麵腳步聲響起,雜亂不堪,眨眼茶鋪門被人一腳蹬開,一年輕後生冒出頭來,慌張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子不小心,在大壩上摔了一跤。”

話音一落,旋見那婦人搶出來,驚道:“你說啥?”那後生渾身淋得濕透,滿臉泥水,也顧不上擦,喘息道:“俺說了,嬸子你可別急。”那婦人打斷他道:“少給俺放屁,俺爹到底咋啦?”那後生咽了口口水,小心望著他道:“黃河水這次實在太大,河堤都衝垮了一截,老爺子非要上壩,幾個老爺們都攔不住他,老爺子一不小心,就……”

外麵地滑,那婦人腳下不穩,幾乎摔倒在地,濺了一身汙泥,也顧不上收拾,跌跌撞撞隱在雨幕之中。那後生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衝著他背影急道:“嬸子,你等等俺。”說著向那婦人追去。

錢滿樓與宋時飛彼此對望一眼,一時麵麵相覷。不多時,錢滿樓心中忽生不祥之感,略微沉吟,正色道:“咱也去看看。”宋時飛也心驚肉跳,望著他,忍不住道:“此事不妙,依俺看,還是……”錢滿樓大手一揮道:“先去看看再說。”宋時飛欲再張口,被他一望,心魂似被他攝住,虎軀一凜,一言不發,起身將他背在身後,帶了氈笠,飄身而出,消失在天地之間。

錢滿樓靜伏在宋時飛身上,飛速前行,身後所披氈笠破舊,雨水摻著冷風直往脖頸中灌去,浸在傷口之上,痛不可當。少時風雨漸大,路更難行,兩人急行十餘裏,也未追上那婦人,幸好路上泥大,蹤跡未失。

此時風雨愈急,四下水霧騰飛,白茫茫一片,錢滿樓環顧四周,一時看不清楚,不由打個冷顫,趴在他耳邊縱聲道:“這天怎就突然冷了下來,好生古怪。”

宋時飛縱氣狂奔,聽他說話,才覺空氣出奇得冷,抬頭眼望高天,隻見重雲如蓋,黑浪滾滾,也不由心神搖**道:“俺這心中總不踏實,這大堤恐怕不是福地。”聲音不大,旋被吹散在風雨之中。

錢滿樓低頭望見地下泥水向後飛退,靠近他耳邊,皺著眉道:“不管禍福,你我橫豎也躲不過去,先去了再說。”宋時飛聞言咬緊牙關,奔行如飛,少時隻見遠處地平線上隱約露出一道極長的黑影,宋時飛加快腳步向前疾行而去,隻見那黑影越來越清晰,宋時飛氣運上焦,凝神去看,卻見一條巨龍般的大堤橫亙在眼前,上接天穹,下抵黃泉,不由驚呼出聲。

錢滿樓聞聲從他背後伸出頭來,一時歎為觀止道:“這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金堤了,大堤之後便是黃河了。”宋時飛目睹此奇景,也瞠目結舌,愕然道:“俺早聞開封懸河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言罷埋頭苦走。

再行不過數裏之遙,跨過一道矮坡,忽聽一震悶雷連綿不絕,從四麵八方傳來,宋時飛一時不慎,被雷聲震得腳下一滑,幾乎摔倒,幸他反應頗快,足尖在地上輕點,旋身而起,才扶住一顆枯樹站定,向高天望去,吞吞吐吐道:“這雷好生奇怪,幾乎將俺驚破了膽。”話音才落,便覺一陣心慌,麵上古怪至極。

少時來到金堤近前,隻見堤高數丈,堤麵寬闊,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怕不下有百人之多。錢、宋二人心俱一沉,徑上堤麵。才跨到堤上,宋時飛腳下便是一震,隻覺天旋地轉,大地好似要翻了一般,搖晃不止,讓人頭昏目眩。

宋時飛被晃得心中難受,驀地大吼一聲,足下生出千斤巨力,就勢一踩,隻聽噗通一聲,身子登時往下一陷,宋時飛心中大駭,硬生生拔空數尺,衝天飛起,身子飄飛如電,落在一旁,扭頭望去,隻見大堤竟被他生生踩出一個黑黢黢的巨洞,方圓丈於,深不見底。

宋時飛被大地一搖,渾身散若脫骨,胸膛內一顆驚心也久久難定,隻氣喘籲籲道:“不得了,這地都被俺老宋給踩塌了。”錢滿樓伏在他背後,整個人如遭雷擊,身後氈笠脫落在地上,也渾然不覺。宋時飛扭頭一望,隻見他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盯向前方,彷如泥塑。也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入目渾黃,一條大河似明黃玉帶般,自西向東,懸空而掛,巨浪排空,水勢激騰,其浪峰高有丈於,淩於堤岸之上。

宋時飛觀此一幕,心驚至極,少頃才呆呆道:“天河倒瀉,也不過如此,老宋開眼了。”聲音落下,便見一白須老者越眾而出,驚道:“你是何人?”錢、宋二人此時才回過神來,大步向發聲之人走去。尚未至近前,錢滿樓便率先張口道:“這堤怕是保不住了,老丈快帶鄉親們逃吧。”

那老丈麵容蒼老,衣衫破舊,也沾滿汙泥,好似泥人一般,望著他高聲道:“這就是老朽的家,你讓老朽往哪裏去?”錢滿樓見他談吐不俗,知是本地勳宿,伏在宋時飛背上遙遙拱手,禮敬有加道:“腿腳有恙,不能見禮,老丈莫怪。”那老者上下打量他幾眼,搖頭道:“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尚此虛禮做甚麽,你二人麵生的很,敢問外鄉人來此作甚?”說話間幾名本地後生圍了上來,眼睛頗為忌憚。

錢滿樓見眾人眼神不善,正欲解釋,忽聞一聲哭腔傳入耳中道:“你這登徒子如何跟到這裏來了?”錢滿樓聞聲望去,卻是方才那茶鋪中婦人,一身衣衫也盡染汙泥,幸玉麵尚皆,卻雙眼通紅,哭得梨花帶雨,惹人愛憐,不由失笑道:“你比俺跑的還快,莫不是長了翅膀飛上來的?”

身子尚未落地,忽覺側麵刮起一陣橫風,吹得耳根生疼,聲勢極是驚人。宋時飛頭頸不轉,右掌掄起,自上而下劃個周整大圓,向右探去,霎時一聲輕響,隻覺接手處空鬆綿軟,剛柔相濟,心中大駭,腳下硬生生使出一股橫猛之力,側移數丈,在堤麵邊緣堪堪穩住身形,回望身後濁浪洶湧,不覺駭然心驚,少時才扭臉望向出手之人,脫口道:“氣機通透,上下通調,你這廝好大的力道。”不由自主甩甩手,掌端酸麻漸去。

方才出手之人便是方才茶鋪中的傻牛,雖未占得上風,卻也已知宋時飛虛實,心中並不懼他,目光清亮,盯住他不放,唯星一樣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異彩,旋轉空寂。

二人對視片刻,卻見傻牛抬手捏個拳訣,就欲再度上前,那婦人眼見不妙,快步向前,目中垂淚,攔在他麵前道:“你這牛犢子又要幹啥,莫非要害死俺爹?”傻牛心意本在宋時飛身上,被那婦人清擾,電目忽然一亮,轉與那婦人對視了一眼,那婦人何曾見過世上有如此駭人的眼神,當即便覺前額一痛,不由自主向後倒去。

錢滿樓眼疾手快,探出身子,手臂暴伸而出,扶了那婦人一把,才將她身形穩住,不致跌倒。那婦人此刻卻渾然不知,目光呆滯,竟然驚得忘了哭泣。

宋時飛虎眼掃視傻牛,見對方一雙明眸雖也落在自家身上,卻已無動手之意,心中大定,也不理他,來到地上那人身邊,低頭看去,隻見一白須老漢口吐鮮血,雙目緊闔,已是氣若遊絲。

錢滿樓倒吸口冷氣,出手在宋時飛肩上輕輕一拍,後者小心俯下身子,伸手在那老漢身上摸了幾把,片刻起身,搖頭道:“肋骨已刺穿了肺葉,怕是熬不過去了。”那婦人此刻已至他二人身邊,聞言眼前一黑,向後便倒。

傻牛正在她身後,忽掌心抵在她背心之處,內力吐出,半晌那婦人才轉醒過來,半晌也難回魂,錢滿樓目光落在她身上,隻見她眼神散煥,神情滯澀,心中也是一歎,俄而,隻見她噗通一聲跪在泥地之上,放聲大哭。

這一哭頓將人群引來,眾人團團將幾人圍住,目中敵意稍減,當頭數人目含憂傷,一顆心牽念在地上那老漢身上。

少時那老漢仿受召喚,輕輕抬起幹枯眼皮,聲音好似破風箱一般,發出絲絲的聲響,半晌從喉中吐出幾個字道:“閨女你哭啥……”那婦人拉住那老漢雙手,拚命搖頭,放聲哭泣。那老漢見她悲傷,目光之中更添柔色,艱難歎息一聲,斷斷續續道:“年輕時……老漢……衝撞了……河神,這條命……活到今天……已經賺了,你不必……難過。”說著喘息不已,又吐出大口鮮血,欲張嘴再言時,已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宋時飛離他頗近,看了他一眼,臉色也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頗為忌憚道:“你這手段好像是……”思忖片刻,一時想不通透,默然搖頭,問道:“你這手段古怪,老宋聞所未聞,想必是獨創,卻不知叫什麽名字?傳自誰家?”傻牛聞言,目露迷茫之狀,少時眼神複轉清明,低頭沉默良久,並不回他。

宋時飛見他不語,也不再多問,唯眼眉宇間憂心忡忡,似有心事。

那老漢經此施救,才止住吐血,少時,複輕抬眼皮,望見眾人,忽露出欣然之色,少時拉住那婦人雙手,輕輕放置在傻牛手背之上,目光呆滯望著二人,吃力道:“閨女……記得幫俺……傳後……”

一語說罷,仿似用光了畢生之力,忽奮力伸出雙手,在虛空中抓了幾下,仰天大呼道:“保家衛……”聲音戛然而止,眼皮也輕輕垂下,就此不動。

那婦人嬌軀猛地一顫,繼而神色變幻不定,似乎不敢相信,少時珠淚盈腮,驟放哭聲,隻覺眼前天旋地轉,不由軟倒在地,幾欲昏厥。當即有人向前將她扶住,不住安慰,才勸了兩聲,忽聞一聲巨響,好似疾雷破山,大地為之一顫,宋時飛最先反應過來,向一邊竄去。

錢滿樓伏在他身上,扭頭去看,隻見濁浪如山,衝岸上卷來,登時大堤轟地起了一陣喧聲,眾人一時不防,被浪衝的人仰馬翻,宋時飛堪堪躲過,立在遠處,望見傻牛展臂將那婦人摟在懷中,飛也似的竄來,幸未遭殃。少時浪頭落下,在堤麵濺起水花,有幾名鄉民躲閃不及,掙紮著被卷入波濤之中,消失無跡。

大浪來的疾,去的更快,少時濁浪退去,眾人才敢往方才立身之處望去,隻見片刻之前還人頭四立的堤岸,此時已是曠寂一片,無一人站立。躲過一劫的眾人一時目瞪口呆,人群中寂然無聲,天地間隻有驚濤拍岸之聲回**,仿佛悶雷一般,震人心魂。

錢滿樓與宋時飛不虞生此禍事,都瞪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之色。那白須老者幸離河邊尚遠,才未被巨浪卷走,他眼望那老者屍身與眾鄉親被波濤吞噬,心頭驟然悲酸,禁不住掉下淚來,旋膝間一軟,噗通跪倒在堤壩之上,仰天痛呼道:“老天啊,河南人哪對不住你了,你降下這麽大的災。”悲不能已,看神情似在哭嚎,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錢滿樓睹此悲狀,頭皮一炸,須臾人群中爆發出悲痛之聲,哭天喊地,糟亂非常,其聲竟蓋過天地間巨浪轟鳴之音,滾**在九霄天外。那婦人見他老漢屍身已沒,眼皮一翻,昏厥在傻牛懷中。

眾人目不轉睛望去,水流疾快,少時黑點已飄至眼前,有眼尖的當即失聲驚呼道:“如何死了這麽多人!”話音落下,眾人不由呆住了。隻見河心密密麻麻飄了幾百具屍體,都被巨浪打得衣衫殘破,不少更是赤身**,殘肢斷臂浮**在水麵,上下升沉。錢滿樓更添驚慌,呆呆凝望黑點遠去,忽一股悲愴之意從心頭驟然升起,從未有過的心潮意浪在胸間奔騰肆**,便覺眼睛一痛,不由自主流下淚來。

此時人群更是沸騰一片,不少人扭過頭去,不敢再望。片刻功夫,忽見遠方堤壩處有一人向此處疾奔而來,尚未來到近前,便揮舞手臂,縱聲喊道:“七叔,不好啦,黑羊山口的堤給衝毀了,河水要衝過來啦。”

聲音仿似一顆驚雷,投在人群之中,將人群炸得支離破碎,不少人聞言惶惶向堤壩下奔逃,四散逃竄。可憐地上濕滑,不少人腳下打滑,跌倒在地,沿著陡坡,齊齊滾下,不少人被摔得頭皮血流,肉崩骨斷。

那老者見眾人如鳥獸四散,心中仿在滴血,起身攔住身邊一人,怒喝道:“家都要沒了,你能跑到哪裏去?”被攔住之人是一年過五旬的漢子,被他拉住,險些跌了一跤,頭也不回道:“好七哥,家沒了可以重建,可人死了,就真的鳥朝天,啥都沒影啦,你也趕緊跑吧。”

那白須老者族內乃是行七,如今為一族之主,眾皆呼之為七爺,此時手中所拉之人,確是他未出五服的兄弟,此時聞言,胡須亂顫道:“混賬東西,四哥死前猶呼保家,你是族中長者,其責當在庇佑家園,就算為此葬送身軀,百年之後,孫氏祠堂中也傳你轟轟烈烈的美名,你何敢獨逃?”

那人行十,是他祖弟,聞言登時苦笑,轉過身子,抱住他雙臂道:“我的七哥,你我也活了這一把年紀了,黃河發過幾次大災你也知道,誰能抵擋?”掙脫開來,與眾人向堤壩下惶集而去。

七爺站在堤壩之上,見他消失在雨幕之中,似乎已失魂魄,眼望不少人似狂風掃落葉般,向堤下四散奔去,淚水悄然滑落。

間或有幾人逃竄至他身邊,口中急急催他下堤,他隻立在原地,充耳不聞,少時十幾個村漢從他身邊奔跑,七爺壯心陡起,忽攔在人群麵前,老淚縱橫道:“鄉親們別再跑了,你跑的再快,能跑得過這黃河水?”

說起伸手拽住兩人,摁在堤上。一年輕漢子不防他竟有如此巨力,掙脫不開,心中詫異,語帶哭腔道:“七爺,您老人家要送死,大夥可還沒活夠呢。”七爺一怔,旋衝他喊道:“這金堤修了上千年,斷不會輕易垮掉,鄉親們過去看看,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此時他身邊圍了十幾人,目睹此狀不由停下腳步,當先一人頓足道:“我的七爺,您老這是何苦。”話音落下,便有人勸道:“七爺,不是俺不聽你的,老天爺發怒,咱百姓不跑還能幹個啥?”

七爺如瘋似狂道:“鄉親們跟老朽去看看,說不得大壩垮得不大,能否堵上,還未可知。”話音落下,便有人顫聲道:“您老要是還沒老糊塗,就別在這裏害大夥啦。”七爺仿遭雷擊,惶惶道:“老朽也教你讀過幾天書,這才十幾年的功夫,你的良心呢?”那人問被他一望,羞得說不出話,扭頭拉起兩人,頭也不敢回,狼狽逃去。

旋有幾人隨眾而去,七爺見狀心如刀割,轉望四周,隻見堤上鄉民已去了大半,一時渾身發軟,再也無力阻攔,隻勉力直起上身,神色悲淒至極,放聲痛哭道:“老天爺,你好好的,這是要幹啥啊。”捶胸頓足,枯瘦身軀在雨中搖晃,幾欲栽倒。

正悲痛間,忽聽一聲柔弱聲音,帶著幾分天甜軟道:“七叔,俺跟你去。”七爺聞聲一愣,抬頭去看,卻是老四家媳婦,搖頭哭道:“閨女你一個女娃,去了又有何用?”

話音未落,便見一後生來到他身邊,怯怯道:“七爺爺,俺和玉嬸子一起,陪您老人家一起去看看。”話音落下,傻牛也默然來到那婦人身邊,目光呆滯,並不作聲。少時,又有幾人圍了過來,一人將他扶起,說道:“您老人家別傷心,大夥一起去看看罷,興許老天爺能給咱一條活路。”

七爺聞言拭去淚水,顫顫巍巍道:“諸君高義,孫文承給各位磕頭了。”說著甩開攙扶之人,恭敬跪在地上,頂心朝下。眾人當即慌了起來,那婦人反應最快,上前攙住他,用力拉他道:“七叔您一把年紀,卻給小輩行禮,是要俺折壽啊。”七爺經不住她手上大力,被她攙起,雖仍淚流滿麵,心中哀痛卻稍稍止住,唯一雙濁眼不住打量眾人,心中似在掙紮一般。

少時眼圈一紅,心有不忍,重歎上前道:“我都七十歲的人了,唯死是途了,你等還年輕,我怎敢壞了你們前程。”說罷扭過臉去,顫聲道:“剛才不過說笑,大夥趕緊走吧,老朽獨去便可。”那婦人見狀驟感心碎,悲聲道:“這家是咱大夥的家,俺雖是個婦人,卻也不敢把家舍了,撒手不顧。”

七爺麵露詫色,上下打量了她兩眼,麵上露出欣慰之色道:“老四的兒子娶了房好媳婦。”那婦人聞言側身埋羞,不敢回應。旋聽七爺吩咐道:“這裏不是女娃待得地方,你若真有心,便幫老朽做一件事。”那婦人聞言這才扭過臉來,看向他道:“七叔您有啥事隻管吩咐。”

錢滿樓立在一旁,忽長歎一聲,亂眉挑起道:“開封就不必去了。”七爺聞言回頭疑惑道:“此話是何意思?”錢滿樓冷笑道:“天子未召,擅離封地,周王如今已被宗人令軟禁在鳳陽祖陵中了。”一言未絕,忽見七爺苦笑一聲,無奈道:“莫非天要亡我河南?”不由頓足,少時二目如電,忽生威嚴,自言自語道:“罷了,不過一把枯骨,不要也罷。”轉身麵對眾人,喝道:“趁大水未來,大夥快走罷。”

此言一出,眾人也學他跪下身子,惶恐道:“您老人家不走,大夥誰敢下這金堤。”說著幾位年輕後生跪在地上仰望於他,眼中露出決死之誌。七爺驟然見狀,一顆心被揪了起來,嘴唇翕動,麵露慰色,顫聲道:“好!很好!你們都是咱老孫家的驕傲,百年之後,大家定然歎服你等是大好兒郎!”

目光深情落在眾人身上,露出難舍之意,許久又灑下兩行熱淚,苦澀道:“娃娃們若要隨老朽去的,那便走罷。”不敢在此久待,扭臉向前,任憑風雨加身,踽踽獨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