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笑虛名萬古傳

少時,景清“嘿”了一聲,亮個“龍形搜骨”的式子,脊柱伸縮抖擻,破背欲飛。葉繼儒搖頭冷笑道:“得意忘形,算不得什麽大能為。”話雖如此,麵上卻頗為慎重,跨前一步,境相陡變。

沈文謙一邊望見這一跨,便見不同:隻看他周身如清風流轉,俊逸絕俗,忽而如淵渟嶽峙,巋然不動;轉瞬,麵目又模模糊糊,難辨真容;再看時,整個人竟然鬆鬆融融空了。

沈文謙心中大駭:“此人藝深如海,真不知何時能與他一決雌雄?”他是書生,向來孤傲,以才華自詡,視明理修德為平生所願,但此時卷入江湖紛爭,亦受蘇道泉熏陶,幾經波折,此刻已然沾染了幾分江湖意氣,不覺心中也悄然生了爭勝之心。又與玄門葉繼儒狹路相逢,多遭他輕侮,心中已將他視為生平勁敵,故生此念。

景清被他逼住,傲然獨立,直若不見。片刻,低喝一聲,身似弓弩,腳下如風卷地,似馬奮蹄,閃電般逼近葉繼儒,便要發勁。葉繼儒見他發勁又活又整,笑著再向前跨出一步,手掌慢吞吞向前揮去,外人看來這一下速度緩慢,實則又快又準,瞬間在景清肩膀上抹了一把,後者避閃不開,登挨實了一下,陡覺肩膀一抖,繼而周身大震,渾身筋骨竟似散架一般,再使不出力氣。

當此時,景清陡然打個機靈,喝道:“玄門拂骨綿掌的功夫不過如此。”腳下急頓,一束一展,便整活了勁,出手如刀,反客為主,向他咽喉插去。尚未得手,心頭忽生異感,如猴捅蜂窩般倏然躥後一丈,靠在牆角,拿樁站定,冷眼瞅著葉繼儒。

葉繼儒冷笑道:“雜耍一樣的玩意,葉某方才看高你了。”景清哈哈一笑,說道:“玄門手段果然舉世無匹,景某但觀其形,便已知其中藏了無窮妙意,能與閣下交手,生平至暢!”葉繼儒道:“說再多,你也不是我對手。”

景清打個哈欠道:“當年有位武林前輩將天下習武之人分為三小撮,分別為心宗、靈宗與體宗,又在體宗之下,琢磨出氣、勢、術三派源流,又言世人多拘囿其中,下苦功夫、笨功夫,以為得了一脈道蘊,沾沾自喜,宗師自居,實則天下遺醜,堪稱武林毒瘤。”

葉繼儒聞言默不作聲,景清唉歎一聲道:“幸他所言:天下尚有三兩宗派,七八個巨匠,窺得心宗一二玄奧,傳武道源法於後世,使薪火不致根絕,這其中,玄門也算居功至偉,如今看來,這評價公允的很,一點沒說錯。”

葉繼儒問他誇讚,神色稍稍鬆弛,抬頭向他望來,淡淡道:“這是沈敬擎所言,也不算癡妄之談。”景清道:“體宗之上是心宗,卻不知心宗之上,尚有靈宗,此論雖是玄之又玄,卻非憑空虛撰,天下能觸此類而旁通者,萬中無一,不知你玄門可有人摸到其中一二法門?”

葉繼儒仰天大笑,傲然道:“前邊兩句似可入目,後麵一句,確是無稽之談。”景清詫異道:“未聞玄門高見,但請不吝賜教,以開下愚。”葉繼儒道:“玄門‘煉心煉性,道在爾心’,雖說自悟,卻也講一個來龍去脈,所謂‘手中無拳,心中有道’,道之奧妙,盡在我心中握,沈敬擎所談之靈,虛無縹緲,難尋難測,實是妄言誆世,無怪他當年故弄玄虛,以致有後來敗毀之厄。”

景清聞其語頗為不屑,如遭羞怒,麵色發赤道:“閣下說話毒辣,不留餘地!”葉繼儒冷笑道:“沈敬擎本就是尊泥塑的菩薩,當年無人毀他聲譽,可惜他已死多年,若他還在世,葉某定親上明教望月樓,將他沈敬擎挫骨揚灰。”一言方吐,沈文謙喝道:“放肆!”

葉繼儒聞言勃然大怒道:“螻蟻爾敢冒犯天威,好大的膽子!”起手向沈文謙當胸迅捷拍去!景清忽搶向前去,倉促下用肩膀硬抗了他一掌,身子晃了一晃,攔住他道:“閣下過分了!”葉繼儒麵色猙獰,手指沈文謙道:“小小螻蟻,敢放狂言!”

景清望見他神色激憤,大有狂態,忽麵現悲色,忽而鼻中一酸,湧下淚來,悲切道:“可憐景某一片癡心,卻教誰人知?”葉繼儒本自動怒,忽見他落下淚來,呆了一下,卻見景清淒然半晌,垂首望地道:“我自幼家人不許我習武,我偷藝十幾年,遍訪名師,多曆坎坷,盡力摒棄門戶之見,視道之達者為生平偶像,也曾親訪北七真山門,可惜卻遭羞辱,但我仍視玄門周大拙為斯道巨手,久欲拜識,今日見了他的傳人,本自心喜,可惜……”

葉繼儒愣了一愣,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臉色陰沉道:“可惜甚麽?”景清此刻似被勾去魂魄一般,輕輕拭去殘淚,茫然道:“可惜滿腔赤誠,被潑冷水,一片丹心,遭人塗黑,從此莽莽紅塵,再不敢輕設偶像!”悵然一歎,如失至寶。

葉繼儒這才哈哈大笑,抬眼向他望去,傲然道:“你何必虛美己誌,你想借玄門之身,博一二虛名,直說何妨,你果有真功,葉某借項上人頭,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嚐不可。”景清聽他言語狷狂,不可一世,忽紅了眼睛,仰首長歎道:“你也算修真有成,卻如此輕揣我意,可憐我二十年把虛名假利拋下深崖,為凡俗所輕,如今竟落得這般名聲下場!”

葉繼儒冷哼一聲,斜眼看著他不語。景清忽直視他道:“景某一直以為誌廣之士其行必高,卓異之人其德必美,如今睹此涼薄世態,直歎我太天真,從此癡心盡毀,始知:登高者無不寂寞,風光者未必是真,從此孑然一人,獨上高峰。”葉繼儒慣走江湖,見過世麵之人,也從未見過此等癡兒,一時皺眉搖頭道:“葉某語拙,說你不過。”竟不欲與他冗言。

景清歎口氣,目光似有憐憫看向他道:“今日也教你開開眼界,看世間屬靈之輩,是何等手段!”葉繼儒亦笑道:“來吧,教我玄門見識一下靈宗高妙之術!”景清聞言,更不多說,身子一震,似遊龍般躥到葉繼儒身前,不見他使出動作,葉繼儒胸前已著了一掌,蹭蹭蹭連退三步,駭然道:“你……”手捂胸口,說不出話來。

景清長身孤立,聲音低沉道:“還望閣下解下佩劍,與我盡興一鬥,若能領教高深,景某甘願獻頭以報深恩。”彎腰作禮,恭謹至極。

葉繼儒稍息平複內息,又複狂態,手指景清道:“方才葉某大意了,才叫你趁虛而入!”景清歎道:“想給你看點真東西,也不能!可憐你自詡天才,實則是世間一等一的濁物。”

葉繼儒哈哈大笑道:“休說廢話!這天下,配讓我拔出魁星劍的人,不超過五個,其中沒有你這號人物!”景清聞言反平靜下來,深吸口氣道:“你須記住,今日勝你者景清。”葉繼儒皺眉道:“聒噪!”

景清頓首緩道:“好!”袖角忽飄起,似柔似剛,向前忽衝葉繼儒胸前一揮。

葉繼儒麵色陡然煞白,大驚失色,遽然後退。不防身後劍鞘中發出一聲輕吟,長劍衝天飛起,葉繼儒展臂一捏,持劍在手,勃然道:“魁星劍一出,你今日必死!”銀光一閃,寶劍如蛇鑽入,一刺、一挑、一紮,三式行雲流水般使出,仿似在景清胸前開了三點梅花,景清飛身閃退,低頭一望,便見胸前衣袍已被洞穿三孔。

景清心知必有一番苦戰,扭頭衝沈文謙道:“這裏沒沈公子之事了,還請速回,來日景某再去拜訪。”沈文謙見他忽與自家說話,搖頭道:“我不能走!”景清皺眉道:“你遠不是他對手,此時不走,等下去留便由不得你了。”沈文謙搖頭道:“你為了救我而攔他,我更不能走了。”

景清聞言心中登時火氣,急切道:“沈公子莫要不聽人勸,速速離去,保有為之身,這裏,他還奈何不得我!”沈文謙目光澄明,輕聲道:“你我雖非摯友,但我與他卻是宿仇,你獨抗於他,我不能棄你而去。”

葉繼儒聞言瞄了沈文謙一眼道:“你自去無妨,不管你逃到何處,葉某也能將你擒上玄門。”沈文謙聞言怒從心起,上前站在葉繼儒麵前,直視他道:“我本讀書之人,無心江湖之爭,但你屢次糾纏於我,輕賤沈某,傳聞先父身隕於玄門之手,此深仇巨辱,我為人子,豈能讓他泉下抱憾?若有三年功夫,沈某定上玄門,洗去前恥,教你心服口服!”

景清聞言,撫掌喝道:“沈公子好誌向!”葉繼儒失聲笑道:“你莫非瘋了?”沈文謙此刻一顆心狂跳,周遭萬物似乎都已不重要,隻死死盯住眼前之人,傲意湧上心頭,問道:“葉先生莫非怕了?”

葉繼儒哈哈大笑,逼近沈文謙道:“我從站樁習武到成為師叔祖魁星劍傳人,前後不過十個月的功夫,天下未嚐有得到如我之快者,你既敢放言與我對賭,那葉某今日便全你所願。”

又語氣森然道:“不過我隻給你一年功夫,望你早日成就,否則,我必親斬你項上頭顱。”說著扭過頭去,仰望高天,冷冷道:“速速離去,葉某言出必踐,不會攔你!”

沈文謙穩了穩神道:“你即是言行必果之人,我是走是留,又有何妨?”葉繼儒冷笑道:“我不欲你等凡胎俗目,汙了我玄門魁星寶劍。”沈文謙見他神色狂傲至極,語氣高高在上,好似仙人,直驚得無言以對。半晌長歎一聲,扭過臉去,不願再看他。

景清聞言卻似吃了一顆定心丸,目光在沈文謙身上留戀片刻,轉望葉繼儒道:“我亦有一路槍法,可對你魁星劍,想必不辱你玄門寶貝。”說著飛身而起,躍入一旁深院之中,隻聽數聲清響,複見他又躍入巷中,手中以持一根鵝蛋粗細,丈於長的白蠟樹幹,枝葉已被撇去,顯是臨時草就。

葉繼儒笑道:“難得被你找到如此周整的白蠟杆。”景清平端槍杆,不動聲色道:“此術名喚六合槍,乃是嶽武穆所傳槍法。”葉繼儒道:“你會的東西還真不少,可惜都是戲台上的把戲,中看不中用。”景清置若不聞,槍杆垂地道:“閣下先請!”葉繼儒聞言頭顱高昂,雙眼望天,一步不動。

半晌,景清輕聲道:“唐突了!”手臂一抖,摧槍直取葉繼儒當胸,葉繼儒見槍頭幻化出一片虛影,密不透風,團團將他罩住,心中暗驚。低喝一聲,瞅準空隙,逼身向前,舉劍直刺進去,劍尖勁風繚亂,竟欲破他槍勢。

景清見他出劍刁鑽,不敢運槍與他寶劍相抗,腳下趟地而行,劃出一個大圈,繞圈搖槍,大槍好似遊龍般團團罩住葉繼儒,槍尖卻使出小巧技法,槍頭如小蛇般,隻在葉繼儒胸口、麵門亂鑽,所到之處,風聲鶴唳,隱有鬼哭狼嚎之聲,使人催生幻象。

不過數式,葉繼儒就覺心頭煩悶,忽震寶劍,就欲破圈而出,忽見景清由順轉逆,方才自左向右繞著葉繼儒轉圈摧槍,此刻忽由右往左,疾轉不停。葉繼儒頭重腳輕,身不由己,正欲拿樁站穩,景清忽又換了方向,方向轉動,葉繼儒再堅持不住,喝道:“且看我‘靈劍’齏滅你‘亂神’邪術。”

雙眼一瞪,似有一道無形之間,射向景清神宮,景清長槍一滯,葉繼儒才長舒口氣,摧劍向前。景清知他打神之術不過略有小成,一時心中稍定,腳下走動不停,隻將他團團圍在中間。

須臾過了十招,景清愈鬥愈勇,初與葉繼儒交手,尚存了切磋技藝的念頭,每一出手,均以虛勢試之,搖槍挑而未挑,刺而不刺,專注意相,點到即止。再鬥幾招,二人不分勝負,他存了爭勝之新,不覺氣血上行,不甘平手,口中怪叫,絕招隨勢湧出,大槍使來再無半點顧忌。

沈文謙扭頭立在一旁,忽覺一震怪風襲來,好似驚濤拍岸,幾乎將身子也吹倒在地,匆忙拿樁站穩,忍不住扭頭去望。隻見景清手中一杆大槍好似怒龍騰於大海之上,駕馭天風,卷起巨浪;葉繼儒卻好似藏在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孤舟,手舞魁星劍,左右見拙,似乎無力可擋,在一片虛影中時隱時現,隨時有傾覆之險。

沈文謙心生疑竇:“葉繼儒乃玄門天才,又仗魁星寶劍在手,卻為何被景清占了上風?”不覺雙眼盯住景清,已是駭然心折。再鬥片刻,高上忽下起雪來,這雪來的急,頃刻便是鵝毛滿天,洋洋灑灑不絕。

二人被大雪罩住身形,隻一味施展手段,瞬息間又過了十餘招。沈文謙透過雪簾,運神觀望,一顆心吊了起來。隻見景清乘風破浪,有萬夫不當之神勇,葉繼儒隨波逐流,看似不支,卻每每於千鈞一發間出意新式奇之招,助他脫離困厄,一時心中嘖嘖稱奇,對葉繼儒之手段更添幾分驚歎。

此刻,景清卻猶似健兒,大槍連連搖晃,式式相連,看似幅度非大,卻又極富深意,槍頭點晃之間,十分古怪,不依常理。更兼他武功博雜,往往一招之間,竟同時用上幾種不同手段,或糅雜掌法,或摻和拳術,當真虛實難測,有神出鬼沒之威。

葉繼儒立在圈中,仗著功力深湛,勉強抵擋,不免全神貫注,頗耗心神。少時,額頭已微微見汗。景清見他自守多時,長劍使的樸實無華,氣度雄沉,出手快慢相見,毫不取巧,將周身守得滴水不漏,心中暗驚:“玄門**出來的弟子,拳架子畢竟紮實的多。”饒他修行多年,此刻亦心力有損,手上漸漸慢了下來。

葉繼儒如何不知他此刻窘狀,持劍冷笑道:“耍花槍,變戲法,閣下鬧夠了沒有?”一抖長劍,疾風般刺出。沈文謙站在一丈之外,猶覺劍氣如風,卷起雪花,迎麵撲來。忽聽一聲輕響,便見景清長槍被攔腰斬斷,半截槍身如箭飛出,轉眼間插入遠處院牆之上,竟直沒入柄。沈文謙眼望短槍,心神驚散,不信乃是葉繼儒一劍所致。

景清長槍被毀,亦不氣餒,哈哈大笑道:“景某肉身才是寶,真東西來啦!”竟棄了半截槍杆,閉上眼睛,跌跌撞撞向葉繼儒懷中撞去。葉繼儒手持寶劍,正欲刺落,忽覺有異,臉色忽轉煞白,飛身欲退。

卻不防景清速度更快,手臂竟不可思議的暴長數寸,拳頭搗在他肩窩之上。葉繼儒這下挨得瓷實,恍如與奔馬撞在一處,半邊身子俱麻,長劍飛也似的脫手射向一邊,“噗”地一聲,如插豆腐般,插在短槍一旁,入牆盈尺,劍身顫個不停。

葉繼儒渾不料會有此變,臉色一邊,微微分神間,景清哈哈一笑,已搶入他中線,貼身擠靠,腳下發力,欲拔他根勁,將他搖飛。葉繼儒匆忙回神,不慌不忙,身子閃擺,雙腳比手還靈巧,連在地上踩了數步,勉強穩住重心,旋雙臂在胸前翻卷,右拳藏入腰眼之下,忽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滾出,食指凸頂,使出鑽旋之勁,直奔他臂內“天府穴”而去。

景清見他使出的拳法刁巧脆快,頗為毒辣,立時五指炸開,力彌指梢,以一路擒拿之法與他放對。二人俱不招不架,瞬間雙臂接在一處,景清才出其身,忽覺他鑽旋勁中卻裹藏了一股崩搖之力。雖閉著眼睛,也知對方接下來所使之招數,忽棄擒拿手法不用,轉以一套綿柔掌法,欲將他力道化去。

葉繼儒見他雙眼緊閉,似未卜先知,心中驚慌,也化剛而柔,使出拂骨綿掌與他相抗,出手軟綿綿,看似無力,實則隨發暗勁,拆人骨肉,毒絕非常。景清聽勁,知他使出綿掌,起手帶了綿、滑、寸、巧幾種勁法,也不慌亂,閉目與他遇招拆招,以柔製柔。

霎時兩條手臂已然纏實了,二人心中此是難逢之機,忽腳下齊齊發力,忽聽一聲脆響,仿似有人放了一掛響鞭般,兩條雙臂高高彈起,二人腳下踉蹌,蹭蹭後退,衣袖已如殘花碎葉,同鵝毛大雪一起飄落。

葉繼儒半晌也拿他不下,又見他猶閉雙眼,心中慍怒,倒吸口氣,將冷雪也吞入口中,進身如龍,吐出一口雪劍,與此同時,手上拍出,連成一片,閃電之間出了數十招,招招狠辣。

景清閉眼而立,雙手圈在胸前,隻守不攻,任他占住八方位置,出手如銀河瀉地,自巋然不動,將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風。

少時,葉繼儒一套玄門極精妙的拳法使完,也奈何他不得,他本玄門天才,眾皆仰之,此刻如何還能自持?早已是臉色通紅,如遭羞辱,心煩氣亂間,忽厲喝一聲,拳風一變,竟使出龍門派拳法秘術“闖華山”中的搏命之招——“回望龍嶺”。

景清雖閉著雙眼,亦覺有所察覺,知他此刻心神已亂,忽張口怪叫,好似瘋魔一般,雙手向前胡亂搖晃,腳下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向前,葉繼儒殺心大熾,口中獰笑,與他雙手接在一處,正欲撕扯,忽覺腰間一涼,景清已經出手在他腰腎之處摸了一把。

葉繼儒胸間一口真氣忽泄得無聲無息,景清睜開眼睛,忽向後跳去,笑道:“玄門手段,名不虛傳,景某今日學到了!”葉繼儒跌撞向後,臉色由紅轉青,由青便紫,忽一口熱血噴出。眼前也覺一黑,再難站立,靠在牆上勉強不倒,隻覺心中火焰似被人澆了一盆冰水,萬丈雄心化作一片煙灰。

景清怪笑道:“我又未傷你,你何故如此作態?”葉繼儒立在當場,隻覺被被人羞辱一般,渾身顫抖,繼而怒吼出聲,上身衣衫炸裂,氣勁彌身,逼得漫天大雪饒身飛旋,須臾幻化成一團白影,好似雪球將他裹在中間。

沈文謙透過飛雪,在一旁看的清晰,心中默歎道:“辱人者人恒辱之,莫非冥冥之中有因果乎?”一時仰望高天,隻覺深不可測。

當逢此時,忽見一人從容而來,緩步來到巷內。景清四處留神,扭臉去看,隻覺來人氣質內斂,卻隱有一股鋒芒,含而不露,內心怦然而動,不敢做聲。葉繼儒扭臉一望,卻瞪眼大雙眼,望著來人,不待那人走進,跪倒身軀,拜在雪地中,不敢抬頭。那人歎息一聲,聲音頗為蒼老道:“剛則易折,癡兒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人離得尚遠,但聲音卻遠遠飄來。

葉繼儒聞言仰天長歎,嗟歎無言,少時目中掉下淚來,才哽咽道:“您老人家怎麽來了?”那人道:“我再不來,我玄門小魁首怕是要折於他人之手了。”葉繼儒聞言頭垂得更低,哭泣道:“弟子給師叔祖丟臉了,請師叔祖責罰。”

此言一落,沈文謙不由魂飛魄散,猛然想起極恐怖的一幕,心中驚道:“葉繼儒師叔祖,莫非是周大拙?”凝神向來人看去,隻覺一股凜然劍意衝天而起,向自己刺來,心中一悸,正遠遠與那人對望了他一眼,隻覺額間一痛,丹田不由自主鼓動真氣,凝於上焦,堪堪抵擋住那人威嚴,已是魂飛膽裂,兩股戰戰。

那人見他竟能阻擋,也頗為吃驚,出口道:“沈敬擎傳下這‘打神’的功夫,不過二三十年功夫,天下人竟都會了。”

沈文謙知他神功蓋世,惶惶不敢應答,一時恐懼非常。那人走的緩慢,落足輕柔異常,渾似沒有一絲重量般,踩在雪地之上,隻留下淺淺痕跡,少時那人來到沈文謙身前,笑道:“什麽靈劍、亂神、亂意、逼神的功夫,都脫自大光明如意伏心法,此術乃是天下打神術之母,可惜沈敬擎之後,除了司馬星徽,世間再無人能夠大成了。”景清聞言向他望去,瞬間驚了麵孔。

隻見他約六十五六歲左右年紀,作道士打扮,左手垂在身側,右手負在身後,目光再往上移,隻看他麵容青枯,神色恬淡,一雙眼睛深邃幽遠,望來使人如墜深淵,唯有不足確是身材矮瘦,不過幸好舉手間頗見威嚴,雖非神仙一流人物,卻自有一股出塵之致,令人望而生畏。景清心中暗歎道:“周大拙如此了得,無怪北七真這些年愈發得勢。”躬身施禮道:“晚輩景清見過玄門大拙先生。”那人目光移來,不住打量他,神色複雜道:“你是何人?”

景清道:“晚輩山西真定縣景清。”王道宗搖頭道:“我不是周大拙,我是隨山派王道宗。”

沈文謙聽他名姓,心中一緊,低下頭去,不敢讓他看到麵容。葉繼儒卻覺有異,驚呼出聲道:“弟子不過兩年未見您老人家,您這是怎麽了?”目光落在王道宗右手之上。王道宗微笑伸出右臂,暴露在他目光之下,葉繼儒拿眼去看,隻見他袖口外空空如也,整個右掌已然齊根而沒,神色驚恐萬分,聲音也顫抖起來,不可置信道:“這是誰傷了您老人家?”已是淚流滿麵。

王道宗見他雙膝跪地,上身搖晃,扶住他道:“我行將就木之人,倒下也就倒下了,你是玄門棟梁,萬不可輕言折倒。”葉繼儒跪在地上,忍不住默然流淚,哽咽道:“師叔祖……”已是泣不成聲,難以成言。

王道宗歎息一聲,輕輕轉身,緩步來到牆邊,伸出左手,將魁星劍輕輕拔出,複來到葉繼儒身前,右臂向前輕輕一托,葉繼儒不由自主站起身來。王道宗默默將劍遞在他麵前,歎息道:“這把劍意義非凡,撐起了我玄門七派,你要仔細嗬護,萬不要折在手裏。”

葉繼儒扭過頭去,不敢看那劍,泣不成聲道:“師叔祖明鑒,弟子再沒臉碰這聖物了,您老把它帶回去罷。”王道宗搖頭一笑,將魁星劍放在他手心,問道:“玄門能配這把魁星劍的人也有幾個,大拙師兄卻獨把魁星劍傳給了你,你可知因為什麽?”葉繼儒將劍握在手裏,肩膀輕顫道:“弟子不知。”

王道宗呆呆看了他半晌,說道:“知恥而後勇,勇者,劍之魂也,十五年前大拙師兄帶你上山,便是看你骨子裏有一股知死不避之勇,是練劍的好材料。”葉繼儒聞言呆了半晌,才低頭道:“弟子這些年目空一切,委實太傲了。”

王道宗笑道:“你也有傲的資本,你上山第五年才開始學拳練劍,不過三個月功夫,同輩中就難逢抗手,半年以後,連師叔輩分的,也不敢與你放對,一年以後,連老夫也要歎一聲後生可畏,你是天才,傲點情有可原。”

葉繼儒羞愧道:“弟子知錯了。”王道宗點點頭道:“知錯就好,所謂:傲不可長,欲不可縱,誌不可滿,樂不可極,你越早明白這個道理,對你,對我玄門,都是好事。”聲音溫和,如沐春風,無絲毫責怪之意。

葉繼儒倒持寶劍,止住眼淚,垂首行禮道:“弟子謹記師叔祖教誨。”

王道宗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轉望景清道:“你這娃娃熬了二十年,功夫還沒上身,竟先把腦子給化掉了,厲害,厲害,怕是天上地下,你是頭一個。”景清望著他道:“我不過是個癡戀武學的傻子,萬不及前輩明見秋毫,洞察隱微。”

王道宗哈哈大笑,笑聲中帶著苦澀,望著他道:“小娃娃捧殺老夫了。”景清抱拳道:“晚輩不過說句實話而已。”王道宗忽歎氣道:“可歎世間升沉難料,榮悴無憑,舉世混濁一片,誰又能獨清?到頭來,都不免隨波逐流,迷喪一生。”

景清皺眉道:“前輩說的話,晚輩不認可。”王道宗似乎早料到他有此反應,笑道:“你但說無妨。”葉繼儒抱劍垂首,神遊天外,卻未在意二人言語。沈文謙亦心驚膽戰,惴惴不安,卻又不敢擅離此處。

獨景清神色莊嚴,癡癡道:“紅塵之中絕多聰明人,做著聰明事,或榮或辱,或盛或衰,殊不足論,獨下賤之處有那一兩個不計利害、無私免俗的癡人,默然做著傻事,當時雖遭譏笑,久後必為世人傳頌,我雖傻子,也知這等人最為可貴。”

王道宗悚然動容,聲音冷冷道:“我五歲入山修道,如今也有一甲子春秋,自謂將這紅塵看得通透,道心穩固,可如今你一句話,竟攪得我心猿難鎖,意馬難栓,你壞我修行,不怕我殺你?”說罷神情冷冷,目視景清。

景清目光炯炯,迎上王道宗目光,凜然不懼道:“前輩已是化境中人,來日合道可期,成就不滅,高晚輩不知凡幾,我既便要死,也不勞前輩動手,免汙了您老仙軀。”王道宗笑道:“你這娃娃說得漂亮,試問塵寰萬類,誰人可不死不滅?”景清道:“傳聞貴派祖師王重陽傳得乃是呂仙道統,呂仙由武入道,位列仙班,前輩以為我輩可乎?”

王道宗哈哈大笑,望著他道:“無怪你這娃娃能將我玄門的小魁首也鬥敗,看來我小看你這癡傻之勁了。”景清怔怔道:“當年一代明尊冠絕天下,乃是百年不出的上智之士,晚輩愚魯,遠遠不及,幸好尚有癡心,也算是個下愚之人。”王道宗歎息道:“唯上智下愚不移,都是世間難能可貴的品質,可歎老夫中庸之人,到老了也一無所成。”

景清道:“所謂中庸者,非是無才,亦非無智,乃是不知世間有恒心二字,故此朝秦暮楚,籍籍一生。”王道宗勃然道:“你在罵老夫嗎?”景清搖搖頭道:“前輩知晚輩無意他指,何必開玩笑。”

王道宗歎氣道:“沈敬擎當年表字庸恒,乃取庸者有恒心之意。”唏噓片刻,語意蕭條道:“我一把年紀,卻還要你這小娃娃教我道理,可惜我老了,再要領悟,已經晚了。”

葉繼儒此刻才回過神來,怔怔道:“師叔祖……”王道宗望著葉繼儒,目光慈和道:“癡兒今日輸的不冤。”葉繼儒眼中光華盡斂,目光深邃望著景清道:“今日之恩,來日必將厚報。”深深施禮,久不起身。

景清卻視若無睹,目炯星光,落在王道宗身上,啟口道:“晚輩不才,願與前輩以藝交心。”忽跪在地上,狀極誠懇。

王道宗失笑道:“你這娃娃倒乖,借老夫之身,了自家之願。”景清誠懇道:“還請前輩成全。”王道宗淡淡道:“我本不該為難你,但既遇上了,便是你我命中有此一劫,今生今世,你難逃我手掌心了。”景清變了臉色道:“前輩這是何意?”

王道宗篤定望著他,不緊不慢道:“今日我與你搭個手,總教你心服口服,但你須答應我一樁事情。”景清疑道:“前輩要我答應何事?”王道宗道:“入我玄門,來日接掌我隨山大位。”葉繼儒聞言“呀”了一聲,已是大驚失色,景清亦不敢置信道:“前輩此是何意?”

王道宗伸出左右,掌心向上,雪花落在他手心,並不融化,隻見他許久才發出一聲歎息,這一歎似是傷感,又似充滿猶豫,直待落雪遮住掌紋,才道:“你可知自家來曆?”景清改顏易色,少時臉色難看道:“前輩說的我好糊塗,我本姓耿,自幼失去恃怙,幸有外祖母哺養,二十歲前都在陝西老家務農,前輩問這個作甚麽?”

王道宗皺眉道:“你這娃娃不老實。”說著低頭向他手上望去,景清見他目光有異,將雙手抬起,不知所措。沈文謙扭臉一看,卻見他雙掌粗糙,骨節粗大,滿布青筋,好似枯樹皮般,王道宗皺眉道:“你化了腦子不假,但是身子卻練壞了,若再下去,你這雙手必廢不可。”葉繼儒聞言望見師叔祖右手空****的唯餘袖袂,心中酸楚,扭頭不敢再看。

景清卻聞言咧嘴道:“前輩說笑了,我性賦愚頑,又無天生之力,但朝夕求道,遍學百家之術,幸仰上天垂顧,每觸類旁通,如今已得道之三昧,更添求知若渴之心,前輩莫要藏拙。”說著就欲動手,王道宗出手如電,按住他雙臂,沉聲道:“每日寅時你關節寒痛,是也不是?”

景清卻被他鉗住手腕,心中不懼,冷笑道:“前輩嚇不住我。”手上發力,就欲將他摜出去。正此時,忽覺一道熱流注入體內,在經脈之中遊**,少時又好似一條小溪,滌**在百骸之間,一時渾身酥麻難忍,又痛又癢,好似有小蟲在噬咬血肉一般,又是難受,又是舒服非常,不覺手軟腳軟,再使不出絲毫力道。

他自學藝之始,與千百人過招,未嚐有如此被動之時,心中訝異,挑眉喜道:“前輩也有真東西,我今天定要跟您老討些實惠。”喜上眉梢。

王道宗淡淡道:“學武之人練的東西,一是腦子,二是經絡,三是氣,四是筋肉骨血,前麵三樣練好了,不愁不脫胎換骨,可惜你舍本逐末,越練越歪,雖有大智,將腦子練化了,可惜經歪脈堵,早晚要敗光氣血而亡。”

景清收了輕慢之心,微微變色道:“前輩究竟意欲何為?”王道宗道:“你天賦少有,唯獨缺了約束,不知行止,就好似細浪投江,雖見廣闊天地,卻不免迷失本真,葬身大海。”景清知他說的有理,嘴上卻不服軟,信口道:“晚輩篤信:天性不羈,方能有所獨造,世人設招定式,以為成法,實則法無常勢,道無常形,什麽規矩道理,我是斷然不信的。”

王道宗笑道:“你這娃娃,就是這張嘴硬。”沉氣提神,低喝道:“你且看仔細了。”鬆開他雙手,將手掌抬高,景清見一隻手又細又長,雖不甚白,卻好似蒙了一層瑩瑩之色,望來滑膩光潔,如翡似玉,絕無鬆弛幹癟之相。一時心中詫異,又抬頭向他麵孔看去,隻見他臉上皺紋橫生,被雪地一映,更顯老態龍鍾,心中一驚,麵上卻強笑道:“便是廣寒天子見了前輩這雙柔荑,也要拋棄月桂,妒而下凡。”

王道宗默不作聲,深吸口氣手上一震,忽見左手倏然青筋暴起,小臂變得又粗又壯,直如碗口一般,手背上亦鼓起粒粒鐵砂似的凸起,整張手幾成青黑之色,連五指也粗壯一大圈,直比景清雙手粗糙何止數倍。在場三人睹此異狀,俱駭得目瞪口呆。

王道宗不聞不見,徑直走到高牆之下,並指如刀,輕輕往牆壁磚縫之間插去,好似刀切豆腐般,竟將整個手掌沒入其中,少時才輕輕拔出,左手瞬息恢複常態,走到角落,捧起落雪,淨了手,來到景清身前,將手抬起,以目視他。景清見他雙手又如方才,皮膚吹彈可破,好似嬰兒,頭皮一炸,額角瞬息見汗,說不出話。

沈文謙先前雖知習武之人手上功夫練到極致,可以開石碎玉,卻不曾料想王道宗更高一籌,直是駭人聽聞,心底升騰起一股涼意:“越是接近玄門,越覺與它深不可測,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龍虎高人。”心中翻騰不休。

景清習武多年,也從未見過如此手段,呆呆道:“前輩道藝如海,教人大開眼界更有您手上這變戲法的能為,高的沒邊,幾乎教人絕望。”王道宗知他此刻已然心折,望著他道:“你這娃娃可還要比了?”

景清搖頭道:“晚輩手上這點力氣,給您老提鞋都不配,不比了,不比了。”又道:“卻不知這是甚麽功夫,還望前輩示下。”王道宗笑道:“此術名作‘太乙綿拳’,與龍門派‘拂骨綿掌’同出一係,各有千秋,是我隨山派的不傳之秘。”景清歎道:“您這一手功夫可比江湖同儕強出百倍,讓景清大開眼界。”

葉繼儒心中也似龍驚雷炸,麵有羨慕之色,雙目如電盯在王道宗左手之上,目醉神迷。景清也將一雙眼睛放在王道宗手上,心跳如狂。王道宗笑道:“我將此術傳授於你,不知你可願學?”景清目炯星芒,下意識點頭,繼而神色黯淡下來,搖頭道:“晚輩學了這拳,就要做玄門弟子,我不學了。”

王道宗麵有詫異,問道:“你練武成癡,太乙綿拳又是江湖一頂一的拳法,你若學了去,不但脫胎換骨,來日入化合道,亦非難事,你可要想仔細了。”景清一聞此言,頓生心魔,噗通一聲,跪在雪地中,拜道:“晚輩習武成魔,求前輩成全於我。”王道宗喜出望外,正欲將他攙起,卻見景清昂起頭,咬牙道:“但拜入玄門一事,晚輩實不能應。”

王道宗一隻手僵在半途,皺眉道:“你不入玄門,老夫如何將此術傳授於你?”又道:“況且江湖險亂,若有宗門幫襯,總好過你孤魂野鬼一人,你為何拒絕老夫?莫非老夫手段不能入你法眼?”景清神色肅穆,搖頭不語。王道宗怔怔望著他,想了許久,才忍不住道:“你若嫌老夫技淺,也可入龍門一派,拜入我大拙師兄門下,讓他教親自傳授你些手段,想必不會委屈了你。”

葉繼儒聞言如遭雷擊,晃了晃道:“您老中邪了,他憑什麽能讓大拙師祖傳藝。”王道宗勸慰他道:“此子是大有來曆之人,我自有安排,你且安心。”景清詫異道:“前輩為何非要我拜入貴派,況且我是外人,如何能輕易掌你玄門大位。”

王道宗搖頭道:“我隻要你應我之求,其餘你也無需過問,總之,老夫全無惡意。”景清愣了愣,才道:“晚輩心中糊塗,更不能跟您走了。”王道宗見他神色決絕,頗為失望道:“你可要想清楚,你入了我玄門,來日大拙師兄封劍歸山,這魁首的位置,你也大可去爭一爭的。”

景清更是心亂神迷,不解道:“晚輩何德何能,教前輩如此看重,我實在惶恐。”王道宗沉聲道:“娃娃不要太癡,有些話,說破了,就沒意思了。”景清更添迷茫,出聲道:“還請前輩明示於我。”

王道宗隻敢無奈,負手而立,身如鬆柏,少時似乎下定決心,上前一步,逼近他道:“令尊年是明教常勝法王,是也是不?”景清驚叫一聲,忽站起身來,退後一步道:“您老說甚麽?晚輩不懂!”葉繼儒雙瞳倏然一緊:“景清竟是常勝法王之後?”細思片刻,心中似乎有些明悟:“無怪他大摔碑手使得純熟,原來竟是魔教餘孽。”一時目帶冷色,望著景、沈二人。

沈文謙詫然望向景清,問道:“你也是明教中人?”想起先前他態度由倨轉恭,不覺篤信了幾分,一時百感交集。景清麵有愧色,轉衝沈文謙折腰一拜,沉聲道:“教主贖罪,非是景清欺師滅教,屬下實有難言之隱,難傾難訴。”

王道宗見他向沈文謙拜倒,口稱“屬下”,陡然將聲音提高幾分道:“敢問小娃娃難言之隱,可是與司馬星徽的殺母之仇?”景清聞言,好似胸口挨了一記重拳,眼前一黑,就欲栽倒在地。沈文謙立在一旁,見他身形打晃,向後倒去,匆忙上前將他扶住,手掌貼住他背心,將心經中柔和內力源源送入。

少時,景清才回過神來,心如刀絞,厲聲道:“前輩究竟要做甚麽?”已是墜下淚來。王道宗道冷冷:“看來你知道自家身世,那便省去老夫許多口舌。”

來到他麵前,輕聲道:“司馬星徽還在人間,此事你可知曉?”景清“啊”得一聲怪叫,一手捂著嘴巴,連退數步,靠在牆上,手指王道宗,不可置信道:“您說什麽?”沈文謙也心中一緊,凝神屏息。

葉繼儒更是頭一遭聽此江湖秘聞,一時訝異無以複加。

王道宗道:“司馬星徽尚在世間,他若知你未死,千裏萬裏也定來尋你,到時候你欲如何應對?”景清猝聞其言,身子一哆嗦,臉色難看至極,少時,拱手咬牙道:“謝過前輩掛念,便是司馬星徽來尋我,晚輩自去應付,與玄門無關。”

王道宗伸出右臂,森然道:“老夫這右手,便是拜他所賜,如何與我玄門無關?”話音落下,須發盡張。葉繼儒聞言,才知師叔祖斷掌之因由,一時目中噴火,內心對明教更添幾分仇恨,目光望向沈文謙,全然無一絲善意。

當此時,腦海中忽現蘇道泉蒼老身影,又閃過周五臉頰,心中好似被針紮了一下,難受至極。

景清見王道宗此刻全無一絲恬然風致,失聲問道:“周大拙號稱天下第一高手,前輩與他有仇,大可讓貴教魁首去尋司馬星徽,想必大仇易報。”王道宗搖頭苦笑道:“有些話沒法跟你說,總之你若信得過老夫,便與我一同入山,他日我定讓你血刃仇敵,早晚站在這江湖巔峰。”

景清搖頭道:“家父生前務農為生,從未顯露過半點武功,我七八歲上下,他老人家便走了,若不是我在他枕下發現了‘大摔碑掌譜’與他悼亡母親的詩詞,我一輩子還渾渾噩噩,不知世間尚有與我景清不共戴天之人。”

王道宗聞言歎息道:“莫非你不欲報仇雪恨?”景清呆了半晌,輕聲吟道:“渡盡劫波心何在?空餘此身泯深仇。”王道宗似不信道:“這是令尊所留詩句?”景清任由眼淚滑落,默然點頭不語。

王道宗唏噓道:“傳聞令尊常勝與令堂玉娘情深似海,司馬星徽當著他的麵將他心上人殺死,如此毒絕手段,至今思來猶讓人痛徹心肝。”

景清冷笑道:“可憐那時我尚在繈褓之中,家父帶我連夜出逃陝西,才保住我一條性命,父親因此事也生了重病,豐年早逝,追隨母親而去,若不是他老人家留了許多詩作,我一生連仇人都不知是誰。”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渾身抖若篩糠。

沈文謙默默聽來,也覺眼眶濕潤,不敢出言安慰。王道宗歎息道:“所以你若入我玄門,大仇可仇,雪恨可期。”景清無聲抽泣,良久才緩緩搖頭,周身泛起孤冷之氣,目光呆滯道:“謝謝前輩將司馬星徽訊息告知晚輩,如此深恩,此生若是難報,唯期來世再償。”跪倒在地,灑下熱淚。

王道宗見他神色不祥,悚然大驚道:“你欲如何?”景清雙目通紅,麵目表情,呆了半晌才默然出聲道:“景某此生,誓不與司馬老賊共戴一天。”王道宗道:“你現在去尋他,無疑自投黃泉,你是聰明人,當知明哲保身,緩圖大事之道理。”

景清搖頭道:“他人有他人的明哲保身,景清有景清的義無反顧,我與他有血海深仇,他若未死,老天也不容景清苟活。”王道宗歎息道:“你既有心,更需入我玄門,學了真是本領,早晚將司馬星徽葬在華山之下。”景清不為所動道:“我父親是明教法王,我是他兒子,如何能拜玄門為師,前輩不要再勸了”

王道宗道:“你這娃娃糊塗!”歎息一聲,勸道:“你如今道深蘊淺,還差功夫上身,若有人用心**,半年功夫你便可脫胎換骨,超凡入聖。來日掌我隨山,待大拙師兄封劍歸山之日,這玄門領袖的位置,便是你的,屆時舉玄門之力,司馬星徽彈指可滅。”

景清流淚問道:“前輩何必如此固執?”王道宗也神情激動,急道:“老夫隻問你一句,你去是不去。”景清扭頭看了沈文謙一眼,咬牙道:“我神教教主在此,沈某斷不敢輕入玄門。”王道宗啞然失聲,旋即頓足,恨聲道:“你既要追隨教主,那不不妨隨老夫同至玄門,我玄門上下必倒履相迎。”

趁景清分神之際,猛一步欺身過來,使出手段,啪的一聲,正印在景清胸口,速度之快,景清竟全不能反應。

這一掌力道極柔,屬玄門綿拳功夫,火候卻掌握的極精準,力道不大不小,景清中掌之下,頓似醉了一般,臉色倏刷了一層紅漆,搖晃欲倒。沈文謙見他一招瞬間製住景清,心中一急,就欲出手相救,卻見葉繼儒腳下一蹉,攔在他麵前,盯住他道:“閣下這點手段,還不配與師叔祖過招。”

沈文謙情知不敵,卻不得不出手,倏然豎起一掌,運氣大摔碑手中至剛至猛掌法,似在行禮,向前進步,伸手抓向葉繼儒。這一下隻是誘招,真正殺招乃是其後暗藏的“纏裹”之力,一旦貼上對方,立刻如巨蟒繞身,將人骨肉絞碎。葉繼儒心高氣傲,手段遠在對方之上,卻不防他率先出手,一時未防備,已被他貼住小臂。

葉繼儒與他搭在一處,隻覺對方後勁襲來,心中冷笑,不阻不攔,任由對方纏實,沈文謙不料對方竟全部抵擋,以為得手,心中暗喜,就要發力,將他摔在地上,以救景清危厄。葉繼儒卻冷哼一聲,起腳在地上一頓,卷起雪浪,繞體飛轉,將二人罩住,全力催動丹田,竟不留餘力。

沈文謙習武不過月餘,如何能抵擋?就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來,手上吧嗒一響,已肩膀已是錯位,旋而腳下一輕,整個人已是高高飛起,向後跌去。

葉繼儒先前被景清羞辱,此刻心中已滿腹怒火,見沈文謙吐血跌飛,猶不解恨,腳下一震,如電射向沈文謙落地之處,欲再次施展手段。眼看雙手便要再觸沈文謙身體,卻見一人速度比他更快,一手接住沈文謙,輕輕將他頭上腳下放在地上,一手攔住葉繼儒。

沈文謙被人救下,心中驚愕,卻見來人手掌拿捏在他後心,輕輕一抖,沈文謙周身劈啪一陣輕響,脫臼已然完好,少時,更覺有一股熱流湧入體內,緩緩修複體內受傷經脈,望向來人,已是駭然心折。

此人一現,立時吸引全場目光,隻見來人又瘦又高,罩一件單薄衣衫,相貌老的出奇,須眉盡染風霜,俱暗暗稱奇。

葉繼儒卻心中巨震:“一手便下了我的魁星劍,這人是誰,不在王師祖之下。”臉色煞白,頗有些掛不住。王道宗早覺異樣,拋下景清,微一斜身,輕飄飄至來人麵前,稍一猶豫,試探問道:“尊駕可是智慧法王?”

來人聞言看了他一眼,麵上不變,已是暗暗心驚,少時輕歎道:“歲月不知人間事,已將日月換新天。二十載不見,你玄門大踏步飛進,已將世人甩下一截了,就連你,如今也已成了江湖宗師。”王道宗麵有愧色,抱拳道:“前幾年大拙師兄在朝陽峰下見過尊駕,可你避而不見,大拙師兄追趕不及,一直引為平生至憾,其實他見你並非是……”

來人正是智慧法王,他見王道宗右手殘缺,擺擺手,皺眉道:“聽說你被司馬星徽傷了,可還要緊?”表情淡淡,聲音輕柔,似與他為多年好友。

王道宗見他氣度不凡,已自心折,心中暗歎道:“當年智慧法王人品、手段,俱為一流,江湖中人無論敵友,盡皆服膺,連沈敬擎也尊他一聲兄長,敬重非常,今日再見,人雖衰老許多,但氣格愈發浩大不凡。”一念翻起,心中愈添仰慕。

匆忙行禮道:“些許小傷,不勞尊駕掛齒。”斜眼望著他,不知他此來是敵是友,心中忌憚非常。有心與他一較長短,憂心忡忡道:“司馬星徽此人圖謀非小,非久居人下之輩,尊駕還須當心。”不經意向前跨出一步,衣衫無風自動,已隱隱將他重心吃住。

智慧法王見他近身,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貴派有周大拙這樣的亢宗,想來司馬星徽不足為懼。”雙腳不丁不八,站在原地。王道宗距離他頗近,見他孤瘦身形隱在雪中,雖然不見動作,卻一股偉岸孤高之氣罩了過來,身子一僵,天雖極冷,卻也微微冒出冷汗,半晌才張口道:“司馬星徽所圖非小,久必為天下大患,尊駕若還念貴教萬載基業,還須早做準備,萬萬不可輕忽。”

智慧法王方才說話間已將心劍悄悄逼出,卻見他仍能抵擋,頗感意外,心中歎息道:“王道宗二十年前猶是玄門晚輩,陳通微故去後,竟然飛速崛起,如今修為,竟不在我之下。”心雖詫異,麵上卻仍舊淡無表情,隨口問道:“聽說司馬星徽邪術已成,想必是真的了。”

王道宗壓力驟漸,仿佛虛脫一般,心中暗驚道:“都說智慧年老體衰,時日無多,如今看來,恐怕又精進了許多,遠勝當年。”半晌長舒口氣,向後輕撤一步,點頭道:“雖未大成,卻足已掃平當世,當年沈敬擎能傳下這樣的手段,現在想來,委實膽戰心驚。”葉繼儒將二人動作神情盡收眼底,不禁悚然動容,心念道:“此人當年乃十二寶樹王之首,到了這把年紀,功夫竟不退反進,竟隱勝師叔祖一頭。可惜師叔祖傷在司馬老賊手下,否則定不懼他智慧法王。”麵含憂愁,少時想起玄門中頂天立地之人,才一口濁氣吐出,神色鬆弛下來。

智慧法王歎了口氣,說道:“他敢傷你,看來是要迫周大拙出山,與你玄門正麵交鋒了。”王道宗聞言目光暗淡,歎息不語。智慧法王詫異道:“你玄門既有周大拙這等雄才在,你何故長籲短歎?”王道宗苦笑無言,智慧法王旋即自語道:“你玄門家大業大,他孤家寡人一個,明暗有別,無怪你愁眉不展。”王道宗搖頭,痛聲道:“我玄門家大業大不假,司馬星徽也非孤家寡人,尊駕休要小看了他。”

智慧法王心中一顫,問道:“閣下此話何意?”王道宗搖搖頭道:“有些話不及細表,尊駕若要洞悉,還須親身體會,總之此人隱藏頗深,非易於之輩,大拙師兄視他為平生對手,也不敢輕忽於他。”智慧法王心中驚顫:“王道宗雖不如周大拙,但也是玄門撐門麵的天才人物,手段雖非絕頂,江湖等閑也絕少抗手,為何如此忌憚司馬星徽?”一時想不通透,無奈望了他一眼,說道:“多謝閣下提醒,老朽已是蓬蒿中人,早無心世事,這業火魔窟,來去無蹤的,和老朽實無幹係。”

王道宗淡淡道:“尊駕雖欲高潔,但舉世皆濁,恐怕你也難以獨清。”智慧法王搖頭笑道:“當年你玄門周大拙在商州殺掌火、鎮惡,老朽那時比你現在大不了幾歲,還有爭勝之心,可惜……”王道宗麵有愧色,打斷他道:“那時大拙師兄初掌玄門,雄心萬丈,這些年經曆的多,年紀也大了,心思也似尊駕般越來越淡,提及往事,常有後悔之意,卻對不住你明教了。”

智慧法王搖頭苦笑道:“生死從來不如意,是是非非休作真。掌火、鎮惡也非良善之徒,多行不法,若是明尊仍在,依我教律,也要受火刑的。”王道宗聽他語氣淡淡,心中慚愧,望著他道:“貧道心有一問,不知當說不當說。”智慧法王笑道:“閣下已打定主意要說,何必問我?”

王道宗思忖良久,才輕輕道:“按說那時大拙師兄神功方成,道心不固,尊駕大名卻響徹江湖久矣,若真以功夫論高低,恐怕你二人也在伯仲之間,況且尊駕當年親臨華山,也是為了尋他,卻不知最後卻為何避而不見?”

智慧法王笑道:“我當年隻不過好奇罷了,想去看看陳通微的弟子是什麽人物,說起來,他手段不是江湖絕頂,但教徒弟卻可稱天下第一。”王道宗歎息道:“恐怕這天下教徒有方的不止我玄門一家。”

智慧法王知他意有他指,也不追問,緩緩道:“這天下有閣下與周大拙這種人物,也無需我們再出手了。”王道宗聽他以前輩自居,不以為意,皺眉問道:“尊駕果真要舍下這漫天恩怨不管不顧?”

沈文謙立在一旁,聞言也心神搖晃,看向智慧法王,呆呆入神。

良久,王道宗打量沈文謙幾眼,才仰天長歎一聲道:“沈敬擎幾乎窮一人之力,興旺明教百年,貧道自詡見多識廣,可單此一事,至今思來,猶覺不可思議。”智慧法王聞言目光愈發淡到了至極,沉思不語。少時,王道宗拱手一拜,感歎道:“今日不期與尊駕相逢,實是大幸,來日還望不吝玉趾,辱臨玄門,我與大拙師兄願攜手聆聽妙諦。”

智慧法王道:“閣下無需牽念老朽,我這幾年腿腳不好,怕登不上華山了,況且我雖不能出頭,但明教熱血之士長存,早晚要上你玄門的。”聲音威嚴,葉繼儒聞言如洪鍾大呂,在耳中炸響,久久不覺。王道宗深深望了他一眼,神色矜莊道:“八月十五,是我大拙師兄六十六歲壽誕,貧道在華山靜候佳音。”

智慧法王抬頭望著高天,似已入神,半晌才意興闌珊道:“華山已是二十年不去了,老朽幾乎都忘了。”聲音帶著幾分痛意,又衝王道宗道:“你回去轉告周大拙,華山舊地,重遊難免傷神,我與他果真有緣,天上人間,總能相見。”

王道宗神色黯然,望了他幾眼,悲歎道:“可惜今日不能盡興,若明年此時,貧道雄心猶在,千裏萬裏,定前來往尋尊駕。”回望葉繼儒一眼,說道:“此間非你福地,速與我歸山。”後者神色緊張,正上下打量智慧法王不停,聞言猶有,卻也無可奈何,不甘盯了沈文謙數眼,王道宗拉住他道:“我玄門劫難將近,能否渡劫,還要仰仗你等風華少年,癡兒休要留戀紅塵。”

說著不由葉繼儒反應,拉起他臂膀,飄然而去。

雪下愈大,智慧法王負手而立,任雪加身,望向景清道:“你這娃娃比當年司馬星徽都強了三分,可惜我老了,若早幾年遇上,或可引為知己,將你收錄門下,傳些淺顯手段於你。”景清呆呆看著他,一臉驚喜道:“還望老先生成全。”

智慧法王微微搖頭,不發一言。徑直來到沈文謙麵前,沉聲道:“老朽冒犯貴體,莫怪。”伸手提起沈文謙,縱身向巷外奔去。景清見他離去,登時慌了神,欲疾追而去,無奈氣虛腿軟,才跑了幾步,跌倒在雪窩之中,長歎無言。

再行片刻,沈文謙隻覺耳邊響聲愈大,抬頭向前看去,隻見一條灰色大江,橫亙在黑天白地之下,上接碧落,下入黃泉,不覺驚呼出聲,心道:“我先前與兄長分手,也曾臨高臨江,今日以另一番視角去看,竟別有風致,果然是遠近高低各不同。”

智慧法王臨江而立,長發浩歎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一首詞才吟個開頭,忽住口不語,意興闌珊,似乎頗為煩躁。智慧法王在江邊駐足片刻,轉沿江邊,向東行去。不多時,來到一座草廬之中,才將沈文謙放下,將身上落雪抖淨,麵有難色,少時啟齒道:“公子貴體可還康健?”態度恭謹,語氣竟是頗為關心。

沈文謙借著雪光望去,見他衣衫單薄破舊,鶴發蒼顏,麵上掛著慈意,點頭道:“多謝關懷,此時尚無大礙。”智慧法王神色鬆弛下來,說道:“道泉與高興可傳了公子武功?”沈文謙微微點頭。智慧法王斜視他道:“蘇道泉武功合於至道,二十年前已半步化境,如今二十年苦禪參下來,心境早已入化,如今又去了殘臂之累,已躋身巔峰之列,雖然遲些,尚可為大業驅馳,也是喜事一樁。”沈文謙麵色微變道:“您見過蘇先生了?”不覺用上了敬語。

智慧法王搖頭道:“我晚去了兩天,他已不在滄州了。”沈文謙脫口而出道:“那他人在何處?安危如何?”智慧法王搖搖頭道:“老朽一路打聽,也無他絲毫消息。”見他一臉牽念,神色不安,安慰他道:“司馬星徽還殺他不得,公子寬心即是。”

沈文謙睜目上望,心中悲酸道:“他一心嗬護我,為我嘔心瀝血,我早該去尋他的。”智慧法王見他神色悲傷,不似作偽,心中感歎,出聲道:“公子尊貴之身,不必為下人傷神動念。”沈文謙歎息道:“蘇先生與我亦師亦友,他如今福禍難料,我怎能不牽掛?”

智慧法王躬身行禮道:“公子重情重義,是明教之福。”沈文謙歎息道:“可惜我手段低微,不能救他於水火。”智慧法王見他悲情愈重,轉個話頭問道:“卻不知道泉的手段,公子學了多少?”言猶未落,衣袖似乎一動,沈文謙與他對麵站立,忽覺一股勁風吹來,臉色遽然大變,腳下踩出鹿步,斜斜縱出丈於,跳出茅屋之外,才躲開他凜冽掌風籠罩。

智慧法王一怔,雖使半分力道,卻不料他能躲得開,當下哈哈一笑,身形微顫,宛若飛花逐月,瀟灑非常,瞬間飄到沈文謙身前,駢指點向他前胸。沈文謙一驚,下意識做出反應,側身一讓,低頭向他腋下鑽去。智慧法王身量頗高,登時被他鑽入懷中,前邊空門大開,沈文謙以為得手,肩膀擠靠,將勁做實了,正撞在智慧法王胸前。

智慧法王飄身向前,托住沈文謙,輕輕將他帶入茅廬之內,才使他不致出醜。

須臾間沈文謙由勝入敗,驚魂未定,喘息道:“你這手段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已返璞歸真,每一招堪稱妙到毫巔。”智慧法王笑道:“公子功力尚淺,但手段著實不差,老朽差點也要出醜。”沈文謙目光望去,隻見他腋下衣衫已被彈出一個小洞,露出裏麵枯老肌膚。

旋即麵紅耳赤道:“我胡亂出招,算不得什麽本事。”智慧法王問道:“你隨道泉學了多久?”沈文謙道:“蘇先生不過教了我一個月。”智慧法王詫然道:“可是虛言?”沈文謙匆忙搖頭。智慧法王見他不似假話,歎息道:“公子天縱之才,秉賦絕佳,乃人中龍鳳,旬月修習,便頂常人十年苦練。”

繼而皺眉道:“但是公子體內卻有一股寒氣未去,不知卻是為何?”沈文謙道:“去年臘月的時候,不慎落水,染了惡寒,蘇先生為我調理了許久,如今才稍有好轉。”智慧法王點點頭道:“幸虧道泉幫你,否則處理不當,落下病根,就麻煩了。”說著歎息道:“當年老朽年輕時不知自愛,沉迷酒色,本有娘胎裏帶來的頑症,又染上了新疾,結果落得一身苦痛,到如今也參不出個囫圇道,以致奔波在草澤之間,將形骸葬送。”

沈文謙道:“蒲柳之姿,望風而靡;鬆柏之質,遇霜彌堅,老先生雖是高年,卻有風華之致,實是我等晚輩的榜樣。”智慧法王聞言慌神道:“公子叫我智慧便可,更莫以晚輩自居,否則老朽萬死莫贖。”

沈文謙望著他,笑道:“你是明教法王之首,又是長者,我執晚輩禮又有甚麽。”智慧法王惶恐道:“天尊地卑,乃萬古不變之序,智慧雖是鄉村野客,也不敢亂了規矩。”

沈文謙見他神色恭敬,知勸他不過,搖頭道:“你帶我來此,確是為何?”智慧法王聞言麵上喜憂參半,似乎藏了懸而未決的心事。沈文謙笑道:“先生有何話,但說無妨。”智慧法王聞言,許久才一咬牙道:“老朽心神搖晃,便在想:公子既已出山,老朽合當隨侍左右,以為驅馳,奈何智慧年老體衰,又僻居山野多年,懶惰成性,即便出山,也於大業無補,公子雅量,能否容老夫浪跡於蓬蒿之間,棲身於草廬之內。”說罷跪在地下,連連磕頭。

沈文謙登時慌了神,匆忙將他攙起,說道:“先生何出此言,快快起來。”智慧法王赧顏道:“老朽雖已無意紅塵,近些年吸霞飲露,修心養年,骨頭越發輕賤了,雖說如此,卻萬不敢僭越尊卑,今日老朽負教負心,厚顏乞棄,實已無地自容,去留之間,全在公子一言而決。”

智慧法王聽了,更跪地叩首不止,說道:“老朽與公子之緣,隻在今晚,之後山高海深,再無相見,乞為養我之教再效些許微勞。”沈文謙道:“你隻管從心而未便是了。”智慧法王聞言起身,低頭思索片刻,忽變了神色,一掌向沈文謙胸前抓去,沈文謙不防,被他抓實,心中驚駭,渾身抖若篩糠。

智慧法王此時也須眉輕顫,手掌仍舊貼在他胸前。少時,便見些許輕霧自二人接觸之處升騰而起;不多時,二人額間俱冒出汗來,繼而白霧越來越多,繞著二人飄**,仿若登仙;再過一會,霧氣愈大,已將二人身形隱去,離近了也肉眼難見;直過了一盞茶功夫,那白霧才漸漸散去,這才露出二人身形。

此刻沈文謙雙目緊閉,細覺體內,隻感覺一團暖意,在百骸升起,雖風雪交加,寒氣亦難加身。一時暗暗稱奇,扭臉望向智慧法王,隻見他麵容更見蒼老,印堂籠著一片黑氣,不似先前,竟毫無光澤,隱有不詳,驚呼出聲道:“先生您究竟做了什麽?”智慧法王笑道:“公子有過人之姿,日後必能煊赫明教,重領河山,雄飛天下,隻是老朽還有幾句拙語相勸。”

沈文謙見他不答,雖欲再問,卻望見智慧法王一雙眸子,還是心搖意動,說道:“先生但說便是。”智慧法王道:“老朽練了一輩子武,和老蘇一樣,一生不曾寫字,幸而這些年隱居化外,才斷斷續續讀了幾本百家著作,又回望前程履曆,多少也悟出了一些淺顯道理,今日便不覺鄙陋,貽笑公子了。”

沈文謙道:“先生謙虛,您有甚麽,便說什麽。”智慧法王沉吟片刻,才開口道:“無論廟堂之高,江湖之遠,亦或市井之俗,所為者不過三事:一寫詩、二練武、三做人,這三者也講究一個功夫,其中最高妙無匹者,全在自心,自心既無所攀援善惡,亦不沉空守寂,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也就是佛說的解脫知見香了,這種人乃是神佛一流的人物,當年明尊,便曾達此妙境,古往今來,數人而已。”

沈文謙雖也涉獵佛道典藏,但此話卻也聽得模糊。智慧法王見他目露迷茫,也不指點,繼續道:“等而下之乃是純一誠定,懷揣執念之人,所謂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真至誠為能化,此雖佛家所言‘三毒未去’,但憑大癡大真之意,也皆成一代開山立派、福澤後世的大宗師,周大拙、司馬星徽、方才所見的兩位小友,皆是如此。”頓了頓又道:“朱重八垂創基業,開國興邦,亦屬此類。”

沈文謙問道:“可還有中人?”智慧法王點頭道:“公子果然聰慧過人。”片刻說道:“世間最多之人,便是此等中庸之人,中乃不偏,庸指不過,所謂上智不教而成,下智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類最眾,也多有性靈而心浮之徒,也有幾個能成大事的,也全賴持恒二字,在癡傻上做足了功夫,雖然難得,卻無需細說。”

沈文謙驟然聞此宏論,不免意晃心搖,神迷其中。智慧法王笑著道:“老朽與公子說這些,並非說教,先賢有雲:取法上者,得乎中其,取法中者,斯為下矣。如今大業崩殂,百廢待興,公子順天承運,若欲建功立業,當立大誌、長誌,器局萬不可短,古往今來能成就大事者,莫不如此,公子還須多多領會。”

沈文謙眉頭緊皺,點頭稱“是”,望著他,疑惑道:“方才先生宏論高深,所悟萬不及一,有一疑問,想問先生。”智慧法王道:“公子但說無妨。”沈文謙道:“器分四類,各有高低,鬥膽問一聲,先生屬於哪一等?”智慧法王哈哈一笑道:“公子何其執也。”將話頭帶過,不置一詞。沈文謙見他不答,亦不再多問。

不多時,智慧法王歎息一聲,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裹,正色道:“老朽天性愚魯,幸在明尊坐下多年,每受熏陶,於武道也有些微末體悟,全在這本‘神異經’之中,其中多有奇言怪論,公子或可作為參考。”

沈文謙見他神色矜莊,悚然道:“此物太貴重,我實不敢受。”智慧法王徑直將油布包裹塞入沈文謙手中,開口道:“老朽一生最得意的,便是這‘心劍’之術,此中亦有所載,是以心導意,摧意馭氣,吐氣成劍的法門,此術年輕時得自峨眉山一無名老劍仙,江湖上知者了了,今日交於公子,也不算明珠暗投,公子日後參閱,若覺陋術有一二可取之處,老夫泉下也就瞑目了。”說罷衝他深深一揖,轉身出廬,身形去的極快,霎時隱沒於風雪之中。

沈文謙見他說走就走,喊道:“先生要去何處?”將聲音遠遠送出。少時隻聞遠處傳來歌聲道:

“快馬鋼刀白玉鞍,摧盡熱血斬樓蘭。身前身後無窮事,可笑虛名萬古傳。”

歌聲漸漸低徊,到後來幾不可聞,消散在天地之間。

沈文謙知他去得遠了,又呆呆立在茅廬中良久,才收拾心緒,將油布包裹塞在懷裏,回到許觀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