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殺機

飛瀑淩雲劍泛著清光,一劍刺破女子的肌膚,卻就在這一瞬間,奇變突起。水中的女子竟然淩空躍起,如同一朵在半空中綻放的水仙花,一腳踢向端木凰的手腕,當對方手中的劍被踢得高高飛起時,她同時向著岸邊的衣服招了招手,那衣服仿佛活了一般,瞬間自行“躍起”到她手裏。

再次落下之時,她已著衣衫、手執長劍冷冷立於地麵,鋒利的劍尖指向少年,身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腳下。

月夜。夜色朦朧。

夜風在這片邊陲小鎮暢快地呼嘯著,肆虐天地間。

月色闌珊中,女子抱琴踏月而來。隻見暗月之下,一個窈窕的身影,攜一把古琴,如同月下的驚鴻仙子。

沒有那麽多的思慮,現在在女子的腦海中隻有一件事要做。屏息凝神,捕捉周圍任何一絲絲異動的跡象。

蟄伏已久,卻不聞任何異動,此時的她繃緊了神經,黑夜中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那種律動不規則的心跳。

在這裏得了名琴之後,蘭若淩又在此打聽了兩天,隻知道這鎮子已連續發生血案。是否是鐵甲銅屍作祟,得再次確認。

迎麵而來的風像是鱷魚粗糙無比的舌頭,摩挲著少女的麵龐。蘭若淩極力忍著,纖瘦的身影緊緊貼著懷裏的古琴,十指撫弦,劍拔弩張。

“啊……”

空氣中傳來一陣細不可聞的呼喊,蘭若淩細細辨認,聲音來自小鎮西北角。

月影下衣袂輕拂,一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裏。

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全力施展下的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蘭若淩自己都沒發現,因為她自己還有一段被塵封的往事。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前方的道路上,空氣中腐朽的氣息越來越重,蘭若淩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一步,兩步,三步……越靠近越悸動,蘭若淩緊扣琴弦的手已經感受到了自己微微的震顫。指節,泛白。

正前方百米之外,朦朧不清的伏著一件事物,像是一隻蟄伏的怪物。

每走一步,蘭若淩的心就往下沉了一下。

怕……

終於,她深吸一口氣,在那團事物麵前站定。定睛細看之下,蘭若淩幾乎苦膽水都要吐了出來:麵前這團黑乎乎的東西,四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起來,竟然是個人!他還保持著跪地的姿勢,脖子上被洞穿了兩個尖銳的洞,頭骨已經被擰斷了,歪歪扭扭的觸地。

蘭若淩倒吸了一口冷氣,立馬提高了警惕。隻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這具屍體發出的腐臭氣息,和那個鐵甲銅屍發出的完全一樣!

一想到那具發爛發臭的鐵甲銅屍有可能就在附近,蘭若淩的心弦和手裏的琴弦一樣崩得很緊,對於那具刀槍不入的鐵甲銅屍,蘭若淩不確定用琴劍這種遠距離的攻擊方法來對付它是否有效。

“嘎嘎——”

初春時節少見的烏鴉,竟在此時發出了啼叫!

“砰砰砰!”

蘭若淩手裏的琴抑製不住地發出了震動!琴聲裏的音波擴散開去,驚散了不遠處大槐樹上的幾隻寒鴉。

卻又是,一陣虛妄,一場虛驚。

就在蘭若淩剛剛定下心神,收斂氣韻的片刻,背後咫尺之遠處一聲爆喝如同鬼魅般驚魂襲來!

“嗷~!”

“啊啊啊!”

來不及轉身,蘭若淩的心早就漏跳了一拍,拿琴的手顫抖著撥了一下,氣息不暢的瞬間,後背隱隱作痛。

當她準備以血肉之軀來準備承受這致命一擊的時候,卻在轉身的瞬間錯愕不已,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個肩頭上掛著兩個“南瓜”的異域小夥子,他此時正圈起嘴來學著狼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泛起神氣的笑意。

此時此刻,內心受到極大驚嚇的蘭若淩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這個人打死。

阿史那晟雷見到麵前的少女被嚇得花容失色,不禁得意不已,似乎為自己惡作劇的心理得到了極大地滿足而感到心滿意足,嘴裏還在不停地學狼嚎叫:“嗷嗚嗷嗚~嗷嗚!”

“你!”

蘭若淩氣憤至極,忘記了使用武功,卻對著眼前這個人就是一記拳頭。

不知道為什麽,阿史那晟雷竟沒有避讓,結結實實地受了這一拳。

蘭若淩一呆:“你怎麽不避!”

“我喜歡被長得好看的人打!”

“……”

即使內心驚憤交加,蘭若淩一時竟不知怎麽回應。

阿史那晟雷走近死屍,微微下蹲,停止了他的惡作劇,細細觀察那個倒在地上慘死的鎮民,目光回到蘭若淩身上,不禁皺起了眉頭。

蘭若淩內心一凜,也靠得很近,結結巴巴:“不是我幹的啊……”

“嗯。”

“你到底聽見我說什麽了嗎?我說人不是我殺的。”

阿史那晟雷眼都沒抬:“理解。畢竟呢,你是一個被隨便嚇一下都會麵目扭曲的膽小鬼。”

蘭若淩:“……”

阿史那晟雷起身,把自己如何來這的原委說了一下,又繞著蘭若淩走了一圈:“你說,這鎮上不會真的有鬼吧?”

“我哪知道啊,但我還是覺得,和我之前的境遇有關。”

蘭若淩簡要說了一下自己之前那段恐怖的經曆,又訴說了為什麽留在這裏,隻略去了竹林學藝那一段,才明白倆人都是為了那鐵甲銅屍而來,瞬間達成了共識。

“我來這是為了自己,你卻是為了管閑事。這樣看起來,你也算是個有點正義感的人嘛!”

這麽一來,蘭若淩對這個人的嫌棄頓時減輕了許多。但是一想到片刻之前他的惡作劇,差點沒把自己嚇個半死,蘭若淩就耿耿於懷。這個人,正義而不正經。

然而,就在他們插混打訶的短短時間裏,地上的伏屍起了驚人的變化。

最為明顯的是它幹癟的手指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深深凹陷,但指甲就此長了出來,借著朦朧月色的掩護,那個東西一點一點積蓄力量準備爬起伺機而動。

它一點點移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顫栗著起身,噴吐著腐爛的氣息,朝著背對著它的蘭若淩慢慢靠近。

阿史那晟雷總覺得有哪裏不對,模糊之中,麵對著他站著的蘭若淩,那背後總有那麽一絲不對勁。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那具“死屍”已經行動敏捷起來。

“騰騰騰”

死屍開始奔跑起來!

阿史那晟雷睜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它一步一步搖晃著朝蘭若淩“奔”過來,忍不住大喊:“你背後!”

但是經曆過剛剛的“恫嚇”,再加上這會兒的逗趣,蘭若淩緊繃著的心弦早已放下,絲毫沒有捕捉到身後那細微的變化。

見到眼前的人又故技重施,她眉目一揚:“你不要再騙人啦!又想嚇唬我?我才不……”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烏黑細長的指甲,已距離她的後背不到一尺。噴吐著腐朽氣息的駭人之物,已經探到了她後頸。

“不要!”

就在那具屍體歪斜的脖子上擔著腦袋的獠牙快要戳到蘭若淩的脖頸兒的一瞬間,阿史那晟雷一把按下了蘭若淩的頭,隨即,尖利的獠牙擦著他手背的油皮劃過,留下兩道醒目的血痕。

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下,蘭若淩受力不均已經倒地,阿史那晟雷扯下身上的兩個大鐵錘,兩隻胳膊掄圓了“呼”的一聲砸下,將僵屍的腦袋擊落在地。

屍變了的屍體即使有了攻擊力,但始終是普通的鎮民,於是那顆腦袋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出一大段距離後,“砰”地一聲落在了地溝裏。

可怕的是,那缺了頭的半截屍身,竟還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被阿史那晟雷踹了一腳後終於倒地,平息。

蘭若淩還沒來得及弄明白這一整件事情,摸著觸地劇痛的額頭,瞅了一眼阿史那晟雷:“你幹什麽呀!”

“救你呀!”阿史那晟雷回瞅了她一眼,用自以為很酷的姿勢收回了大鐵錘。

望著地上終於安靜不動的屍身,蘭若淩呆若木雞。這……如果被鐵甲銅屍咬住,會發生屍變,那麽……她不敢想象!

“好啦。瞧這樣子,那鐵甲銅屍也不是夜夜出來作祟,否則這裏早已變成了人間地獄。今夜它已傷了人,應該不會再出來了。依我看,不如先找客棧休息,明日再想辦法找線索。”

“如果被它咬中的人會發生屍變,那麽屍變又生屍變,豈不是人間變成煉獄!我們得趕快想辦法呀!”

一想到那具屍體的目標是自己,蘭若淩就感到十足的恐懼。但阿史那晟雷的提議無異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已是子夜,在寒夜中追查半天已然元氣大傷。

阿史那晟雷再三確認之後,將無頭屍體拖到深溝旁下放,清理完畢,兩人一同在消失在夜風中。但他們誰都沒有發現,阿史那晟雷右手手背上的兩條血痕,正漸漸清晰,猙獰可怖起來。

誰都不知道,鐵甲銅屍在外麵做了什麽,他們的世界,正變得血流成河,兩個世界相撞,隻能活一個。

瑤山高寒連冰雪,隔斷紅塵三千丈。

暮春時節,這座與世隔絕的城,卻還覆著薄薄的冰雪,除了滿樹紅梅點綴著白雪外,又悄悄綻放出些許嫩黃色來。

晨曦微露,少卻了塵世的喧囂繁華,這裏一切都透著淡淡的清幽,偶爾夾雜著間關鳥語,令人舒適。

“端木城主……端木城主!”

然而,晨霧裏遠遠傳來的叫喊已經在山間回**,聞聲,正在觀月台坐禪的素衣清顏的男子,早已施展輕身功夫縱身而來。

端木凰再次見到她的刹那,眼眸裏迅速閃過一絲不悅。那個被攆走之人,不僅又回到原地,身旁還有個……異族人?

梅樹下,她頭發幾乎成了雞窩狀,神情緊張。顯然,遠途跋涉,衣衫襤褸,蘭若淩早已狼狽不堪。

“端木……城主……我無心再次打擾,而這次卻是關乎生命的大事,請你救救他!”

端木凰順勢瞧去,一身草原裝束的外邦人,此時此刻原本應是正常血色的嘴唇,早已泛濫著一片嚇人的死黑。他的整個身體支撐在蘭若淩身上,軟軟垂下的右臂盡頭,發出一股腐臭刺鼻的臭味。端木凰縱身上前,一把扯開男子的右衫,隻見一股黑氣順著手腕血脈順延而上,像一股若隱若現的黑線,快要到達心脈。

手指起落間,端木凰已連封他十二道大穴,以阻止黑氣繼續蔓延至心脈。而後居然負手,沉吟不語,似乎是在猶豫著、權衡著什麽。

瞥眼的瞬間,端木凰還發現了點什麽——重新回到原地的蘭若淩,背上負著一把古琴,那層斑駁的舊布下,露出了名琴一角。

飛瀑連珠?這竟是飛瀑連珠琴!那個失落已久的‘琴劍之琴,劍意之琴’!

“哪裏來的?”

端木凰伸手指了指她背上的琴,眼中泛起驚訝的神色。

“買來的。”

蘭若淩答應過老閑翁,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他,更不會說出那段經曆,於是低著頭,淡淡回答。

“給我看看。”

顯然,對於這樣的回答,端木凰並沒有滿意,雖然知道對方在敷衍塞責,但他依舊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蘭若淩解下琴,遞給了他。

連雲紋、飛瀑紋……這不就是自己昔年有幸見過一麵的名琴“飛瀑連珠”嗎?那個隨著無塵尊者一同消失的琴,自從失了它,紅塵城便從此再無真正的琴劍之技。

端木凰怔怔出神的時刻,墨首唐瀟也已聞訊趕到。

她看到蘭若淩時,眼中竟閃過一絲的不悅,卻依舊拋出一個不失禮節的微笑:“你回來了,蘭姑娘。”

“唐瀟,吩咐幾個人將他抬到藥室,欲治此毒,我要先去醫之館查閱醫書典籍,這毒我從未見過,不能妄論。”沉吟片刻,端木凰還是開口了。

“是,城主。”

“多謝!你真是個好人。”蘭若淩見他肯施救,不由地脫口而出。

而端木凰心中一震,苦笑,我算得上是個“好人”麽?

他把琴鄭重地交到蘭若淩手中,略含深意地說了一句:“好好珍惜。”

唐瀟召來幾名弟子,七手八腳擔起了阿史那晟雷,就在這一刹那間,那個來自異域的小夥子懷裏,忽然掉出一冊細窄狹長的卷帙。

端木凰覺察,眼色一沉,忽然衝著那冊卷帙一招手,不知道怎麽的,那卷紙在跌落塵埃的刹那,居然像活了一般自行“躍”到他手裏。

打開卷帙,上麵用番邦特有的狼毫寫著:

吾兒晟雷,自阿古勒至中原,尋飛瀑淩雲,定族群。

餘部見之,當執戈相助,使之路途順暢無阻。

阿古勒部千驪王承

端木凰看畢,盯著落款處的“千驪王”三個大字,眼裏溢滿了殺氣,那卷紙在他掌心裏刹那間化為滿天飛舞的白蝴蝶,散在雪地裏,被潮濕的雪氣溶化。

似乎是毫無征兆地,那個一向沉穩的年輕城主,忽然不顧一切地朝著阿史那晟雷奔去,向重傷的人打出一掌!

這種驚人的變化在一瞬間發出,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沒來得及驚呼,蘭若淩幾乎是本能地,手中琴弦一撚,朝著那一襲白衣發出淩厲一擊!

突襲自背後而至,似乎是沒有預料,也沒有防備,端木凰受到了劍氣的侵襲,那一掌被他改了方向,拍碎了阿史那晟雷身旁的擔架,而他自己,卻因承受了那一擊而氣血翻湧。

端木凰猛提一口氣,在轉身的一瞬將那一股腥甜壓了下去。

“城主!”

唐瀟朝傷害他的蘭若淩投去敵視的目光,來不及報複,她連忙搶上前去,扶住了端木凰:“你怎麽樣!沒事吧?”

端木凰一擺手,衝著那個傷害了他的人,詢問,“你……很在乎這個外族人嗎?”

然此時此刻,蘭若淩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做了什麽,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的那句話,隻好沉默地站在那裏,咬唇。

“你帶他離開吧!瑤山紅塵城,不歡迎也不允許任何外族人染足我城!”

包括唐瀟在內,所有人都從未見過這位年輕的城主發過這樣的脾氣,在瑤山所有人的眼裏,他一向風度翩翩,遇事冷靜,這次卻如此動怒。

擔架應聲而落,蘭若淩飛身上前,護住了那人的頭。她抬眼瞧著不遠處的白衣男子,仿佛是盯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路人。城主端木凰啊!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態,即便那一個月的相處,他向自己教琴授劍的時光,此時此刻看來,也隻不過是觀月台邊的鏡花水月,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許在他的心中,無論是怎樣的感情,都可以用時間去遺忘吧?

“我們走。”

見城主轉身離去,其餘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測,連忙跟了回去,唐瀟也走了。霎時間,空曠的雪地之剩下兩個人,漫天銀白之中,兩個人一躺一跪,梅花開得正豔,越映得蘭若淩臉色煞白,阿史那晟雷臉色烏黑。

才走出幾步,端木凰忽然站立了一下,微微一咳嗽,卻用寬大的袖袍遮住了自己的臉。身旁的唐瀟焦急地想要查看他的傷勢如何,見他這樣,卻無可奈何。

“我扶你。”

“不用。”

略一停留,端木凰還是向前走去,腳步如同平時一樣穩健,似乎是沒有受到什麽傷,而他的白衣的袖口,卻隱隱帶了一絲血紅。

墨首唐瀟愣在當地,默默注視著那個孤寂的背影離去。

回到清風堂,端木凰的眼神忽然變得空洞無比。自己這麽做,真的是為了那個人嗎?可是,厲雪南的死,不是自己“默許”的嗎?為什麽此時要將這筆債,統統怪到一個不相幹的人頭上?就因為他是個外族人嗎?為什麽!為什麽!

衣袖輕揮,端木凰服下了一粒藥丸,在藥力的作用下,他的眼神越來越模糊,瞳孔被無限放大,當中出現一片潔白無瑕的天地,白衣女子持劍起舞,像是雪地裏的精靈。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快,忽然在最關鍵的時候一轉身,就要離開。恍惚之中,身後十七八歲的少年追上去握住了白衣女子的手:“雪南,不要走……”女子慢慢轉身,卻是一張空洞木然、沒有五官的臉。

“阿南……阿南……那個女孩子,她真的很像你……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想到那時的我們……雪南……為什麽我們要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為什麽!啊啊啊啊啊!”

看到屋內的人失去了控製,窗欞外的唐瀟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驚叫。從未見過這個一向能夠克製自己的男子,竟流露出如此瘋狂而崩潰的一麵,沒想到,十年一覺,他還是沒能將那個人徹底忘卻——前任紅塵城主厲雪南,那個執劍覆雨翻雲的女子,即使他們之間隔著宿仇,他竟然還把她看得那麽重,全然不顧當初她聯合右將軍秋夢鶴破了大龑的恥辱。

端木凰,這麽多年,你竟然都是靠著這樣的方法來遺忘和折磨自己麽!可是,又有什麽用呢?逝者隨風,新仇舊恨,付諸東流。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誰又比誰好些呢!

唐瀟默默歎息,卻又不忍心就此不管。這個人於她,又何嚐不是錐心刺骨呢!

這一晚,墨首唐瀟,在清風堂外默默守候了一夜。這一夜,裏麵那個人始終久久不能平複。天將明,夜的寒冷也似乎變得輕了,瑤山被乳白色的霧圍繞著,像是係上了一條絲帶。

一夜過後,端木凰最終還是出手救了阿史那晟雷。

這個結果讓所有人都很意外,除了唐瀟。因為隻有她知道其中原委,她親眼看見蘭若淩去求端木凰,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外族人,她跪在了那個人麵前,求他救人,條件是一生一世,供其差遣,百死莫回。這樣的條件,看似是對她的禁錮,實則,在端木凰那裏,應該是保護吧?唐瀟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嫉妒這個小丫頭了。

即使這樣,那個來自異域的外族小夥,還是沒有得到客人應有的待遇,他被關押在地牢的最底層,除了治傷的時間外,其餘時候都用鐵鏈鎖住。

歲月無聲。

自己的傷勢漸漸好轉,而阿史那晟雷並不知道是誰就的自己,怎麽救的自己。而懷裏的信物,印有阿古勒族群的秘密文牒早已不翼而飛。

隨便晃動一下手足,卻隻聽見鐵鏈撞擊的聲音在黑暗的地牢中回**,阿史那晟雷對這個地方充滿了不滿,發出一聲聲咆哮。

蘭若淩呢?也沒有再出現。她去了哪裏?

整整十天,習慣了明亮寬闊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生活,被困在地牢裏的阿史那晟雷隻覺得自己像草原上被圈養的牛羊,這種不自由讓他像是過了漫長的十年。

由於蘭若淩的應允,於是久久空缺的瑤山紅塵城四首之一琴首的位置,便有了人選。

“唐瀟姐姐!”

月影西斜,映楸苑外,蘭若淩不請自來。

“給我說說他的故事吧。”

雖然對於眼前人的到來大抵有些錯愕,唐瀟還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沒有別人,她也不需要控製自己的感情,甚至沒有熱情招呼蘭若淩,隻淡淡地道:“你想聽什麽?”

“端木凰。關於……他以前的故事。”

“你真的要聽嗎?那可是一段很陳舊的事了。十年前,噢,十年前的你還是個小女孩吧?那段往事,我都快忘記了……”

唐瀟歎息間,忽然心念電轉:如果將十年前那段往事說給她聽,她是不是會就此打消對端木凰的那份感情?畢竟,作為當事人,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和別人的愛恨情仇,隻能作為一個旁觀者,一個路人。

現在,好不容易沒了那個人,卻又來新的煩心事。如果……舊事重提,是不是能絕了這丫頭的念呢?這一份守護多年的“感情”,如果自己沒能得到,也絕不允許被其他人得到!

“既然如此,那我就說給你聽便是。”

“嗯。”

蘭若淩生怕錯過,搬了黑檀椅坐在離唐瀟很近的地方,眸子的光都聚焦在對方身上。

於是這一夜,借墨首唐瀟之口,將十年前發生的那些武林舊事,恩恩怨怨,又重現了一番。

時光倒溯回十年前。

當日在紫雲殿外,飛瀑淩雲劍聖光再現,重鑄成功,風聲早已在外,惹得眾多的武林高手齊發,紛紛到大龑皇宮搶奪。

守殿的羽林衛雖然英勇,但豈是這些江湖高人的對手,十二天鷹忙著護駕,卻又被秋夢鶴派的兵和瑤山紅塵城的高手牢牢牽製。當是時,厲雪南輕功無敵,飛身躍至高台,搶到了那一把曠古爍今的神劍,而她,也給了那把劍第一滴淚。

“找死!放下劍!”

即使手拿飛瀑淩雲劍,厲雪南還是毫無疑問地成為眾矢之的。大家對於這把劍的執念不容小覷,寧可立刻去搶即使殞命於此也不放過這種機會。

然,這把劍之於厲雪南,並不僅僅是天下第一神兵那麽簡單的意義。這是她父親身為鑄劍師後半生的全部心血,也是破壞她美好家庭的一個禍端。她既賦予了它第一滴淚,那麽,她也要為它流盡自己的最後一滴血。

“誰敢上來!”

戰到最後,早已敵我不分,不管是羽林軍還是武林人士,甚至不乏正派中人,幾乎人人想誅之而取劍。

於是,從紫雲殿到北宮門前,厲雪南一路奔殺,血流成河,女子的白衣被染成了緋衣。從殺第一個人起,她從未如此狠辣過,甚至連眸子裏都透出一股邪魅的戾氣。

瑤山紅塵城的“飛花無極十二式”,透過飛瀑淩雲劍的威力,將擋路的人都紛紛化為齏粉。

原本,武藝高強的她手持飛瀑淩雲,可憑一己之力奪路而出。卻不知為何,忽然返身,救下了一名身著玄色衣服的少年。就那樣的一折一救,等厲雪南再次衝出重圍時,已精疲力竭,無力握劍。而那少年,亦不知去向。

奔殺十裏,終於擺脫了所有人。

碧水青山環繞中,滿身血汙的女子披頭散發,箕踞而坐。雙手牢牢握著飛瀑淩雲劍,劍柄的古樸的花紋深陷手掌心的肉裏,劍尖朝下,末端穩穩插在泥土中,死死支撐著這具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下的身體。

喘息良久,側耳傾聽,沒有了喊殺聲。

是啊,飛瀑淩雲劍出,所向無敵,得軒轅者得天下。誰還傻到一個人跑上來追著天下第一砍殺呢!

隻是,不知為何,厲雪南覺得這劍隱隱透著一股不可駕馭的力量。方才的一路破軍而出,她像是失去了自我,完全不受控製,不像是她在操縱劍,倒像是劍在操縱人。

一想到自己竟殺了那麽多人,紫雲殿前流出的血,都已將腳下的靴染紅!那麽,自己和那暴君有什麽不一樣!厲雪南重重歎了一口氣。

微風送來遠山木葉的清香,**滌了身周的血腥味。

厲雪南眼神呆滯起來,意識模糊了一陣之後,終於搖搖晃晃地來到潺潺流淌的水潭旁邊。

除惡務盡。血腥滿地。

厲雪南屏息凝神,運起飛瀑淩雲劍奮力揮舞,東方,東南,西南,西方,西北,西南,南方,北方,用劍氣封鎖十方,霎時間百米開外的所有生靈,都被劍氣驚得飛起奔走,轉瞬間跑得幹幹淨淨。

精疲力竭的她用最後一絲神誌再三確認周圍安全之後,她除了衣衫,浣洗掉血汙後放在岸邊的石頭上,置身淌在了清澈的水裏。一瞬間,仿佛得到了救贖。

溪水能夠洗去血腥,卻洗不去汙穢和罪惡。小時候,聽父親母親在劍廬旁講著上古幹將莫邪的故事,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身邊的雙親就好似幹將莫邪夫婦,恩愛有加,從不參與江湖的爭鬥,那時候,厲乾作為天下第一鑄劍師卻退隱江湖,對於江湖來說,也是一大憾事。但他總會給女兒講一些故事,大抵是他年輕時候的事情,說他還有三個結義兄妹,講完了就摸著乖女兒的頭:“小南長大後,要做一個正直的人。”

這時候,小小的人兒總是會眨著眼睛似懂非懂:“嗯。南兒會的。”

到如今,這一切,都不再是以前那樣。她不再是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她的母親,在這場沒來由的鬥爭中無辜殞命,如今父親已逝,追隨著自己畢生的夢想與摯愛的人,不再有遺恨。可她呢?為何要獨留她一人在這荒蕪的世間,苦苦守候什麽呢!

在水裏久久浸泡,連同大腦一起,一直到神誌渙散之際,她才掙紮著從水裏露出頭來。

堪堪遊到岸邊,卻見那個玄色衣服的少年,正舉著那把名動天下飽飲人血的飛瀑淩雲劍,劍尖透過波光浩渺的水泊,指向自己。一縷殺氣涉水而來,少年握劍的手,血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掉,仿佛在清溪之中盛開一朵朵血蓮,轉瞬即逝。

“你想乘人之危?”

厲雪南僵在水底,不敢妄動。此刻縱橫天下的女劍士,竟因為身無片縷而被困於水中。方才下水前那番試劍,已然傷了他,而他卻靜靜蟄伏,委實沉得住氣。

少年劍眉一揚:“女魔頭!你亡我朝廷,殺我父皇,害我族群,還派人來對我斬草除根!你殺了那麽多人,縱使我現在殺了你,也是問心無愧!”

厲雪南冷冷盯著他:“好一個‘問心無愧’。原來你就是端木培那個暴君的後人。唐瀟無能,居然沒能殺得了你,既然如此,你殺了我吧!”

持劍的少年沒有絲毫猶豫,劍尖在微微顫抖中刺到了厲雪南,卻在她的檀中穴停下:“武功練到天下第一又有什麽用呢?我現在輕輕一劍,還不是要了你的性命!”

看到對方通紅的眼和顫抖的手,厲雪南冷冷瞥了一眼:“你今日隻是失去了親人,可我六年前就已沒有家了!你父親端木培為一己私利,令我家破人亡,我今日的報複,隻不過是禮尚往來!”

“一己私利?我父皇若不是為了江山社稷,為那些平民百姓不被胡虜鐵騎殘踏,為何再鑄飛瀑淩雲!反而是你們這些自稱正義的江湖人士,為了爭那所謂天下第一的虛名,竟自己動手毀了自己的國!我父皇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是麽?那為什麽要殺了我母親、然後逼我父親去鑄劍呢?若非我命不該絕,也早已不存於世!端木培?哼!他隻是一個披著仁政外衣的暴君而已!”

端木凰氣得渾身顫抖:“你胡說!你胡說!我父皇不是那樣的人!”

飛瀑淩雲劍泛著清光,一劍刺破女子的肌膚,卻就在這一瞬間,奇變突起。水中的女子竟然淩空躍起,一腳踢向端木凰的手腕,手中劍被踢得高高飛起,同時向著岸邊的衣服招了招手,那衣服仿佛活了一般,瞬間被吸附到她手裏。

再次落下之時,她已著衣衫、手執長劍冷冷站在地麵,劍尖指向少年,身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腳下。

可心口一痛,被飛瀑淩雲劍這樣的利器一刺之後,即使沒有穿透肌膚,但她已感力不從心,低頭看到自己的血順著雪白的衣衫沁出,轉瞬間又映紅了一大片。

端木凰雖然被製住,卻還是一副要殺要剮隨便的模樣,甚至比起片刻之前的激動,有些厭世的沉寂。

一男一女,就這麽對峙著,誰都沒有說話,任憑時間與身邊的溪水一起淙淙流過。

就在他們對峙的片刻,溪邊又悄然多了幾位客人。

十二個人黑衣人。

“十二天鷹?”

端木凰既驚奇又疑惑,十二天鷹是父皇花百萬黃金從川蜀地帶請來的護衛,個個武藝超群,尤其是十二天鷹聯手布陣,任憑神仙羅漢,武功再高,也難闖過。

“你們怎麽在這?城破之時,我父皇臨危之際,你們在哪裏?”端木凰的語氣忽然變得急躁起來,他在責怪他們沒有盡到責任。

“你們瞧,咱們的端木世子是多麽的天真啊!哈哈哈哈!死到臨頭了,還在耍皇子的威風!”帶頭的一個黑衣人忽然開口說話,惹得其他黑衣人哈哈大笑。

端木凰臉色一沉:“莫非,你們背叛了我父皇!所以在他跌下鑄劍台時,你們竟袖手旁觀!莫非……你們和這妖女是一夥的?!”

“笑話!江湖武林,本就是強存弱亡。我們十二天鷹隻追隨強者,奉大胤王秋夢鶴王逾,追殺前朝餘孽!今日你們倆的命,和這把劍,我們都要定了!”

十二天鷹站成“凹”字型,緊緊圍住兩人,視為死物。對於十二天鷹聯手布陣的威力,端木凰親眼見過。當年關中四魔來犯,被十二天鷹聯手打成重傷,最後竟撕成十六段,高高掛在紫雲城頭之上。十二天鷹武功之高強,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

厲雪南和端木凰對視一眼,生死關頭,他忽然發現了他眼中這個冷酷無情,殺人如麻的女子,眼中竟忽然閃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那是一種無能為力而又悲憫的眼神,但一閃而逝,不容他多想。

厲雪南撤了指向他的劍,橫在身前:“想要這把劍,有本事就過來搶!”

端木凰現在才鬧明白了,他們為何要殺人奪劍,過河拆橋。在被新的主人收買後,他們已然倒戈。果然是“狡兔死、良狗烹”!

不知為什麽,厲雪南有意無意地擋在了他和那些人之間。

再無過多的羅唕,一言不合早已打得天翻地覆。飛瀑淩雲劍帶起水花,每一次進攻都會在夕陽落幕十分劃起一道虹橋。厲雪南血戰在前,受傷在後,此時強打著精神苦戰,早已成了強弩之末,縱使神兵在手,也發不出應有的威力。

眼看十二天鷹洞陣法越收越緊,就要把她擠在中間,無法施展。若她的劍招最終發不出來時,那麽兩個人,最終都要被活活擠死在這固若金湯的陣裏。

“劍給我!”

一直沉默而置身事外的端木凰忽然開口,厲雪南對上了他頗為幽深的眸子。一瞬間艱難地作出判斷,能不能相信這個人?

命在頃刻,不容思索。厲雪南一轉身的空隙,將劍狠狠拋向了半空中,飛瀑淩雲劍在暮色中高高亮起,再次下落時對準了位置稍在圈外的端木凰。

就在此時,十二天鷹竟人人飛身而起,猶如一群黑色馬蜂,迅速躥上半空。大家誰都想搶奪飛瀑淩雲劍,在這重要時刻,都不再堅守自己的位置。於是,陣法大亂。

哪隻,劍剛脫手,飛到半空中餘勢未歇,厲雪南朝半空中招了招手,似是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在召喚,那劍就像是活了一樣,徑直飛入她手。

此時陣法已亂,十二天鷹都不在陣眼,於是厲雪南運氣狠鬥,飛瀑淩雲劍在夜幕降臨前又發揮出耀眼的光華。

激戰之中,一名黑衣人衝向端木凰,打出的毒霧已然混淆視聽,骨骼咯咯作響,顯然已經使出渾身力道,眼看一掌就要映在他的心口。

誰曾想,厲雪南竟然不顧自己背後空門大露,一劍削去了那名殺手的胳膊,卻用後背生生受了幾記重擊。“咯”地一聲,肋骨斷了兩根,刺痛鑽心地襲來。端木凰不禁閃過一絲錯愕。

血戰過後。

溪水被染成了紅色,在混沌中顯得格外詭異。女子早已力竭,傷痕遍布全身,躺在地上急急喘息,在她旁邊的地上,橫躺豎臥著十二具屍體,亂不成章。

“飛瀑淩雲劍果然威力不容小覷。”端木凰拾起跌落塵埃的神兵,細細察看。這劍不愧是絕世神兵,殺了那麽多人,竟然清光如舊,毫無折損。

“你現在……可以報仇了……”

女子幾不可聞的聲音細細飄來,看來,傷勢已經很重很重。

如果任由她這樣下去,流盡最後一滴血死去,自己也是可以報了仇的吧?端木凰緊緊握著飛瀑淩雲劍,久久不發一語。

那個倔強的女子,身上的白衣又已染成了緋衣,連同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此時已虛弱不堪,命在頃刻。

僵持良久,手不經意間的顫動,飛瀑淩雲劍的清光已經割斷了她的一絲秀發。握劍的人眉目蹙起,最終垂下手臂,嘴角卻泛起一絲邪異的微笑——他不能贏得這樣輕鬆。

雲山劍廬外。

十三四歲的少女身著雪白的紗裙,像是林中的精靈一樣,蹦蹦跳跳的來到正在打鐵的人身邊。

“爹爹,南兒的新裙子好看麽?這是娘親親手做的呢!”

“我的小南是小仙女,當然好看!好看極了!”

打鐵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輕輕撫摸著女孩兒鬆軟柔和的頭發,一臉的寵溺。

突然之間,風雲變色,烏雲遮住了天際,整個劍廬被籠罩在一片陰鬱裏。

一群看不清身影的人闖進來,把打鐵的男人帶走了。一個女人追了出來,卻被一劍刺中,倒在了地上。

地上蔓延的鮮血越來越多,幾乎要將她淹沒。白衣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泣,叫喊,但是沒有一個人聽到,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無論她怎麽叫喊,怎麽掙紮,都沒有用。

哭著哭著,天空變成了一片血紅。接著,下起了血雨。

小女孩無助而絕望地跪在那裏,她雪白的衣裙漸漸被染成了血色。接著,連同她的皮膚,她的瞳孔,都變成了一片血紅。

“啊啊啊!”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厲雪南一度以為自己還在做夢。身旁是一堆篝火,溫暖地炙烤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幹透,傷口都已包紮好,雖然手法有些笨手笨腳,但已不再流血。斷了的兩根肋骨也被樹枝固定住。那個少年坐在不遠的地方添著柴火,依舊一言不發,但不一樣的是,他眸子裏的戾氣已然消失不見。

“你……不殺我了?”

端木凰轉過頭來,一邊添柴一邊回答她的話:“你救了我一命,我現在不能殺你。”

“噢。原來是這樣啊。”厲雪南喃喃著,自嘲:“你知道我會‘控鶴擒龍’,才故意那麽說的吧。即使如此,你也救了我一命,大家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你是說破十二天鷹陣法麽?哼!你怎麽知道我是為了破陣而不是真心想帶劍私逃呢!”

“若真是那樣,現在你早已不見,又怎麽會繼續留在這裏?咳咳……”

說話的時候牽動了傷口,厲雪南隻覺得全身疼痛,寧願自己已經死了,因為此刻活著比死了還受罪。

端木凰仍了一個果子,咕嚕咕嚕滾落到她腳踝邊。

“隨便吃點吧,我隻能找到這些。”

厲雪南望著青紅相間的野果,眼睛裏透露出難以形容的光:“這是有毒的,不能吃。你……”

端木凰從小養在皇宮,自然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很多奇妙,還好他隻找到了一枚,便忍著留給了她,否則……

厲雪南看他流露出驚訝的目光,就知道他並非有意,但見火光搖曳下,他英俊的麵龐竟然被塗抹得一片黑糊糊的,顯然是從未學過在野外生而火導致的。本來兩個人是生死仇敵,但經過短短一天的相處,生死與共的患難,此時她竟忍不住輕笑了起來。端木凰略顯窘迫,正不知道該怎麽緩解這種尷尬,恰恰在這時候,他那不爭氣的肚子竟“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了。

“哈哈哈哈……”

厲雪南已由之前的偷偷憋笑變成了放聲大笑,雖然故作成熟,但始終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小夥兒,在這個幾乎是同齡人的少女麵前,端木凰還是漲紅了臉。

“有什麽好笑的,人人都會餓罷了!這深山老林的,我又找不到別的吃的……”

端木凰努力辯解著,從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他現在已經從養尊處優的皇子變成了流浪的江湖客,顯然不適應這種變化。

“還記得這裏有一條溪水嗎?有水的地方,還愁找不到吃的?”厲雪南怕再次牽動身上的傷,隻好忍住莞爾:“你如果會抓魚,我們就能填飽肚子。”由於這個白癡一樣的皇子實在不能鑒別果物,厲雪南隻能叫他去抓魚。

“我……”本來要說“不會”,但他改口了:“我試試。”

莫約去了半個時辰,天灰蒙蒙的都要亮了,厲雪南才聽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在這當中,她竟然幾次擔心,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端木凰濕漉漉地站在她麵前時,手裏提著一串東西。

細看之下,才發現是一串水蛙。厲雪南先是愕然,隨即又忍不住莞爾:“你去了半天,竟是捉了這幾隻蛙麽?”她自己都不知道,和端木凰呆在一起的這些時間裏,自己笑的次數比過去一年都多。

“有總比沒有好。”

端木凰整理衣衫坐下來,又添了幾次火,動作稍顯熟練了。就著火堆,烤幹了衣服,再巡望四周,尋找東西來烤蛙。最後,目光落在了那把劍上。

“別動。不能用它來烤。”

厲雪南收斂笑意,一臉嚴肅地朝著他喊。

“這把劍號稱神劍,卻引得無數人為之喪命。關鍵時候卻救不了人的命。依我看,倒還不如一般的器具,還可以為人所用,創造生活。”

聽他說得那麽振振有詞,厲雪南不禁低頭沉思。

最終,她還是做出了妥協。

於是,武林中人人覬覦的神兵利器,就被他們架在火上,當作鐵架子一般,穿起水蛙來慢慢炙烤。蛙雖小,不一會兒竟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誘人的香氣,惹得兩個快餓死了的人垂涎欲滴。

“喏,這個給你吧。”

火光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此時微微有了些紅暈。她接過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低頭慢慢咬了起來。端木凰滿心的期待,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親自動手做吃的,沒想到竟然是給仇人做,不禁感慨,亦在期待——她說出讚許的話。

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你是如何生起火來的?”

深山為屋,飛鳥作伴。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不僅如此,端木凰甚至還找到了一個山洞,雖不甚寬敞,但能擋風避雨,總好過睡在外麵。

雖然缺少藥草,但厲雪南沉重的傷勢還是一天一天好了起來,晃眼十天過去了,她終於可以自由行動,隻是內力卻還是一點都用不上。

這一天,端木凰對著天上的雲冥思苦想。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認定眼前這個複仇的女子,並不是什麽“女魔頭”,而隻是一個失去了至親,在夜裏抱住自己哭泣的弱者。雖然平日裏她總是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可有時候午夜夢回,她總是流露出孩子般的恐懼和尖叫,也許……這個夢魘,真是自己的父親造成的!那麽,誰又欠了誰的債呢!

他和她,都隻不過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而已。牽涉到恩恩怨怨的藤蔓中,拔不出身來的可憐人。

“天天吃蛙,我覺得我自己都快要變成一隻水蛙了!能不能找點別的吃的?”

腳步聲漸近,厲雪南走到端木凰跟前站定,忽然並指點出。

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他來不及思索,反手一掌隔開。眼底閃過一絲頗為複雜的神色:“你幹什麽?”

“你功夫不算差,若一輩子呆在皇宮,倒也罷了,但若行走江湖,卻沒那麽容易。瞧,咱們連續吃了快半個月的蛙就知道啦!”

端木凰不悅:“我盡力了。”魚那麽滑,抓不住不能怪我。”

“正因為如此,我教你‘控鶴擒龍’的功夫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不用天天吃蛙了。”

“是招一招手,那東西就會自己飛到你手裏的那門功夫嗎?”端木凰的眼睛又開始亮了。

“嗯。看好!”

由於自身功力未複,厲雪南隻是教示動作,爾後又把心法和他說了幾遍。端木凰不笨,多次練習後漸漸熟絡起來,就快掌握這門功夫了。

這樣練了兩三天,他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捉回了一條大鯉魚!

“哇!今天晚上可有魚吃呢!”

聽到這樣的驚歎,抓到魚的少年卻仿佛充耳不聞。

“在想什麽呢?”

厲雪南輕輕走到他背後,其實她也是一樣的想法。他們性格相合,若非恩怨羈絆,他們也許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不知道出了這深山,還有什麽樣的命運在等著我們。如今,天下人人都在搶奪這把劍,可得到它的人不僅沒有像傳說中那樣號令天下,反而被到處追殺,亡命江湖。這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你呢,以後有什麽打算?”

厲雪南望著他,忽然覺得此時的他像極了那時的自己,家破人亡,被人追殺,無處可去。

然而命運捉弄,同病相憐的他們,本該惺惺相惜,卻是彼此的仇人!

“大局已定,我還能做什麽?隻不過求一個安靜的生活罷了!隻怕,昔日的右將軍今日的大胤王秋夢鶴,未必肯留我在世上。”

如今已不在是大龑的天下,大龑皇室餘脈,自然是不能活在世上的。

厲雪南嘴角忽然彎出一個微微的弧度,看向他:“那也未必。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回瑤山。”

“加入你們的門派麽?”

端木凰感到有些驚訝,但似是又在意料之中。

“嗯。瑤山地處高寒,地勢險要,紅塵城乃世外桃源之地,城中子弟千百餘眾,武藝俱佳,無懼任何勢力來犯。更何況,我們還有飛瀑淩雲劍。”不知是出於情感亦或是愧疚,厲雪南總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個人做點什麽。

那一瞬,他望向她的眸子深沉而憂鬱。沉思良久,端木凰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今天晚上吃烤魚!”

“嗯。”

女子嫣然一笑,那種幼時純潔無暇的眼神又重新浮現,然身旁的男子,卻透出深沉的目光。

來到瑤山紅塵城的時候,恰巧是片片雪花飄落的時候。

端木凰極盡目力,也沒有望穿眼前的這片高聳入雲的山城。它仿佛一座通天塔,矗立在天和地之間,在這之前,無論誰都想不到,而在這高寒的瑤山上,竟然還建有一座城。

隔斷紅塵三千裏,山間漸有白雲生。

這座城沒有皇家宮殿的堂皇,卻多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顯得極盡氣派,儼然森森氣象。

雖然地處偏僻,但瑤山恰恰是通向西域的唯一一條陸路,因此紅塵城中,除了常年駐守的瑤山子弟,還會有很多過往商人和旅客,因此城中主道依然繁華不已,熱鬧非凡。

經過“紅塵集”的時候,端木凰看到形形色色的小飾品和各種各樣在繁華的帝都都從未見過的稀奇東西,心中不由得活泛起來,眼中流露出讚許的目光。

“買串糖葫蘆吧!”

雖然一路走來四處可見,但這個老大爺看上去十分麵善,不由得讓人好感頓生。然而端木凰依舊板著臉,不願意遺忘那些傷疤。

“幾文錢?給我拿兩串好了!”

厲雪南一改往日在外很厲冷酷的麵孔,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欣喜和溫柔,也許是漂泊無定的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肯顯出真正的性格吧?

麵前的白衣女子笑容天真爛漫,完全和那片血雨腥風的江湖沾不上邊。麵對著這樣的笑容,端木凰不可能拒絕,伸手結過那串冰糖葫蘆,微微有些失神。

“每次吃它,總能想到我的母親。”

那個隻抱過她幾次的母親,卻已早早逝去,隻在記憶中留給她一個不真實的背影。厲雪南輕輕舔了一下,享受了一下這短暫的幸福和沉醉。

隨即,兩人慢慢退出人潮,走向那片氣宇軒昂的城中樓閣。

端木凰一步一步跟在厲雪南身後,心中暗暗讚歎不已。不過,令厲雪南奇怪的是,直到他們走到南城門,還沒有看到平日裏負責守衛的暗哨。

莫非……城中有了變故?

這個驚疑在片刻之後得到了解釋: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城中的試劍大殿,正在七嘴八舌地推舉著紅塵城下一任的繼承人。

厲雪南遠遠看去,殿堂之上一抹絳紫,瞧來應該是唐瀟。而其餘的人,自七殺往下,都靜靜佇立在殿首,而那些城中子弟,卻在熙熙攘攘中爭論不休,並無人注意到悄然進入的兩個人。

端木凰一看,大概猜到了這些人在做什麽,他靜觀其變,緊緊跟在厲雪南身後。

走近一點,厲雪南大概聽到了殿上的唐瀟正主持大局,聲音傳來:“諸位靜靜!今日推舉下一任的城主,由我負責!眾所周知,瑤山紅塵城,自老城主創立起,到現在已是第三代了!城中弟子三千,可如今犀首缺位,琴首兼任我們上一任城主的厲雪南下落不明,釋首僧屠師叔不見其蹤,紅塵城雖然遠離世外是非,但不可一日無主!我們今日便要推舉出新一任的城主來!免得有人妄動居心!”

墨首話音剛落,已有人接茬:“瑤山四首之中,如今隻有你墨首鎮守此地,這很明顯嘛!不推舉你還推舉誰?”

“是啊是啊,不如便由墨首擔任下一任城主吧!”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卻是在諷刺台上站的那名女子。

自城主厲雪南消失不見的月餘,這瑤山之中,竟有人生出了異心。即使作為瑤山四首之一,唐瀟還是沒有足夠的權限鎮壓眾人,因被逼著策劃了這場大會,心中卻在計較應對之法。

厲雪南心中一涼。果然是世事變幻莫測、人走茶涼啊!自己才消失不見一個月,他們竟要忙著推舉下一任的城主了。

“厲城主的蹤跡,我一直在派人查訪。是非自有論斷,你們何須著急!”

麵對這一大群咄咄逼人的烏合之眾,唐瀟心中怒氣衝衝,麵上卻是鎮定如常,若能鎮壓下這場不知何人煽動的暴亂,她以後定要好好肅清瑤山風紀,整治紅塵城中一幹子弟!

麵對如此難以應對的墨首,帶頭動亂的人不由得暗暗吃驚,想不到這區區一名女子,竟有如此控製大局的定力和魄力!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觀望時,大殿外一個聲音清清冷冷地傳來:“你們那麽著急選新一任的城主麽?好好看看,誰回來了!”

眾人聞聲驚轉,卻看見一男一女,皆著白衣,端端正正地站在大殿之中,那女的不是厲雪南是誰?

唐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沒想到厲雪南竟然還能完好無損的回來,並且身邊還有“他”,臉上猛然浮現出愕然的神色,隨後一紅。

“雪姐姐,你回來了。”

“嗯,是我,是我回來了。”

厲雪南分開眾人,高高舉起手中的劍,走到了大殿上。

“飛瀑淩雲劍!”

飛瀑淩雲出鞘,劍光如水,劍氣縱橫,閑人莫敢逼視。

眾人紛紛被震懾,一致跪倒在地。

這次厲雪南不僅從亂軍和武林人士的聯合圍剿之中全身而退,還帶回了飛瀑淩雲劍!城主之位,無可撼動。

城主歸位,一切動亂都以平息,為禍之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其餘人也受到了更加嚴厲的待遇。

自那以後,厲雪南心中,便漸漸去相信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端木凰。

在後來的時日裏,她不僅將前任城主無塵尊者教給自己的所有絕學,都一一傳授給了端木凰,也包括那劍法,琴技,還有瑤山除城主外絕不外傳的內功心法。甚至,久久空缺的“犀首”一位,也賦予了他。

有時候,厲雪南也不明白,自己對他做的這一切,究竟是情意的流露,還是懊悔的補償?

瑤山紅塵,蝴蝶自在。江湖路遠,霜重馬滑。

“那麽……他們之後怎麽樣了?”

似乎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蘭若淩依舊不依不饒,想要繼續聽下去。

然而,這些回憶好像令唐瀟自己受到了重擊,她的語氣忽然變得不耐煩起來:“他們……他們當然是在瑤山過著神仙眷侶一般的生活!”

“啊?他們……他們……”

蘭若淩結結巴巴地詢問,有些不敢想象——畢竟他們曾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著深埋於血肉的仇恨啊!

“那,厲雪南是怎麽死的?”

“他們……後來想要雙雙退出江湖,卻因為前來爭奪飛瀑淩雲劍的人太多,其中不乏強者。而且大龑朝綱動**,有一日,厲雪南獨自一人去了塞外做一件事,好像遭遇了番邦的襲擊,回來時受了很重的傷,後來……不治而亡了!為此,端木凰後來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沉浸在劍術之中,偶爾也會彈琴遣懷。後來,他接任了紅塵城城主的位置,一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從那段過往中走出來。所以……你該理解,為什麽他現在要這樣對待那個來自番邦異域的外族人了。”

蘭若淩心中一痛,這些經曆,他從未和自己提起過。包括十年前那個愛憎分明、敢愛敢恨的少年。而她現在看到的,隻是一個沉寂木然、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

“我累了。”唐瀟忽然接口,“你先回去吧,後麵的事,就是你所看到的了。如今,誰都走進不了他的內心。他的感情,都已隨著那個人的逝去,一點都不剩、半點兒都不剩了!”

唐瀟下了逐客令,蘭若淩也隻好默默地退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門。

蘭若淩走後,唐瀟的內心更加不能平靜。

同為瑤山子弟,紅塵四首。昔日創建者無塵天尊拂袖隱退後,“瑤山四友”中,釋首僧屠師叔不知所終;藥師藍婆性情狠戾,被無塵天尊放逐關外;厲乾情困,攜妻歸隱青廬。到她來這裏時,隻見過當時身為城主的無塵尊者,而這些往事,都是被她翻閱城中蘭羽閣的“塵封錄”所載而了解的。

後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孤女厲雪南驀然到來,自此跟隨無塵尊者學藝,接任城主之位,琴劍卓絕,而她唐瀟墨染瓊林,繼任墨首之位;端木凰後來居犀首,再接任紅塵城主之位。直到如今,從“瑤山四友”到“紅塵四首”,紅塵城已是第三代了!

紅塵城,隨曆史的風煙滾滾向前,經大龑的血雨腥風,曆大龑的短短盛衰,再到大胤十年,再如今又已改朝換代。隻是,如今坐擁中原,劍指天下的武林翹楚,不再是瑤山紅塵城,而是異族外番邦的龍城郡主,不禁使人感歎!

而那段她沒有親眼見證、卻如同曆曆在目的往事,卻是厲雪南回歸瑤山之後,親自說與她的。在沒有遇到端木凰之前,她和她,應該算是十分要好的姐妹吧?可是……為什麽要同時遇到那個人呢?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的感情作出抉擇和摒棄,終究是很難的!

最讓人難受的是,她作為一個局外人,經曆了和厲雪南之間的友誼,再到後來和端木凰之間難以言說的情愫,他們三人之間的這種糾葛———其實那又算什麽呢?嚴格說來,她隻能算是一個見證一切的旁觀者,一個局外人而已!就算是到如今,厲雪南已然逝去那麽久了,端木凰也隻是對她保持同門之儀,可這些,都不是她唐瀟要的呀!

端木凰,端木凰!為什麽我十年苦苦追隨,不惜舍棄昔年友誼,背棄自身信念,苦心為你經營一切,可你卻從未接受我的感情呢?

想到這裏,深藏於她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歉意,都不複存在。那麽她所做的決定,也絕沒有什麽錯誤了。

她不動聲色地把目光移向窗外,那叢密竹背後,有魔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