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嗜血狂花

“什麽?”乾羅婆抬起自己那雙自過去、現在,都覆滿了層層疊疊血腥的雙手:“換成人……解剖……”她忽然眯起狹長的眼睛:“有意思……有意思!”

刀光斜斜映在蘭若淩慘白的臉上,光影自額頭,鼻梁,嘴唇,下頜,一路往下。此時的她就像是不能反抗,任人隨意屠宰的生靈,她知道,一切都要終結了。無論她曾經是大龑的公主,還是落魄後被仇人端木凰收留、利用,成為瑤山的琴首,因果循環,最終卻是一場幻夢!最後的最後,生命如同殘雪般默默消融,這就是她的人生!

若要說草原上最多的動物,一定非牛羊莫屬;

若要說草原上肢解牛羊最厲害的人,一定非乾羅婆莫屬;

她有時候甚至能夠一天之中,殺掉足夠供應一支軍隊吃喝的牛羊;

她宰殺的刀法獨到,能夠不傷其經絡和骨骼,而摘下牛羊們的髒器。

而現在,阿史那狄羯就帶著身邊的漢人女子去找她。雖然阿史那狄羯並不知曉她究竟意欲何為,但他相信這個女人,相信她的一切。他相信他們是同類。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極度的權謀、狡詐、嗜血、獨斷、手腕,短短的時間,他竟把自己繼承王位的希望,完完全全寄托在這個女人身上。

“聽說,你能夠取出牲畜的內髒而不傷及其體膚?”

彼時,乾羅婆正低著頭,迎著朝陽磨刀,一張長滿皺紋的臉就像是夜裏的霜花緊緊貼上,還未散去,坑窪不平,乍看之下,令人厭惡不已。

當乾羅婆聽到一口極不純正的外族口音,而那卻又正是她所熟悉的,來自遙遠的故土中原的謠曲。就在她抬起頭的瞬間,逆著晨光,她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略顯蒼白,但眼角眉梢自帶一股淡淡地清冷威嚴,於是恭恭敬敬回答:“是的。”

“我已經說過了,她是整個部落最有手段的屠宰高手了。沒說錯吧?”阿史那狄羯臉上溢滿了神氣,想盡快在這個女人心中樹立起高大威猛的王汗形象。但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自己在她麵前,那股氣勢始終弱了些。

乾羅婆看到部落的大王子也來了,於是恭恭敬敬行禮:“狄羯王汗!”

阿史那狄羯心滿意足的點點頭,負手轉頭望向身旁的女子:“你找她幹什麽呢?”

身旁的女子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轉向乾羅婆,一字一句:“如果,將牲畜換成人呢?”

“什麽?”乾羅婆抬起自己那雙自過去、現在,都覆滿了層層疊疊血腥的雙手:“換成人……”她忽然眯起狹長的眼睛:“有意思……有意思!”

“昨夜,你說你自己恐命不長久,需要一次交換,這到底和乾羅婆有什麽關係?”阿史那狄羯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很簡單,就是把別人的心髒,換給我。”

“這還不簡單。”阿史那狄羯露出殘忍的笑:“怪不得要來找乾羅婆。我現在就去吩咐,馬上替你找來一顆活人的心。”

“不”,女子蒼白的臉上,烏黑的唇動了動:“我已經準備好了。”

兩匹馬拉著一車枯萎的曼陀羅,慢慢被牽引到三人跟前。

“把花卸了。”

一層一層的花枝被拿掉後,慢慢露出一個人形。一名女子躺在失去了光澤的花叢中,靜靜安睡,仿佛一個睡美人一般。可是,沉睡的人,並不知曉自己下一刻的命運。

阿史那狄羯好奇心起,湊上前去一看,把他嚇得跳了起來,張大了嘴,指著身旁的女人:“你……你……你……你們倆長得一模一樣!”

“對。我們是長得一模一樣。”說話時,她本就不帶情感的聲音變得更加冷寂:“以後,別叫我蘭若淩,我的真實身份是,龍城郡主!”

阿史那狄羯這回是真的呆住了。

昔日龍城郡主蒞臨番邦王帳內,阿古勒部族最尊貴的千驪王,也對她禮讓三分,奉她為座上賓。昔日,在異域能夠用極短的時間橫掃其他部落,並且東進中原之時能夠一舉奪取飛雲十二州,全是她的功勞。

“你請的禦醫呢?也該到了吧。”龍城郡主望望天時,遼遠的草原上空,有一隻黑鷹在盤旋,那是她的眼睛,魔的信使。

果然,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個淡淡的人影,全部騎著快馬,衝著被層層疊疊軍帳包圍的圓頂金帳進發。他們,全都是番邦異域最厲害的療傷聖手和最能起死回生的醫者。

“時候到了。”龍城郡主自言自語:“雖然我不想見到你,但念著我們還算是有點血緣關係,還是讓你最後一次睜眼再看看這荒誕的世間吧!”說著,她的手撫上了真正的蘭若淩的頭頂,手心裏有迷香之毒的解藥。

蘭若淩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有光照在自己眸子裏麵撕裂,四周的一切都經曆了短暫的不真實,恍惚之間覺得透明的半空中搭了一座橋,難道,是天上的仙人來接引自己去天上了麽?

頭痛欲裂。

“你醒了蘭若淩。或者說,秋鳳寧?”

龍城郡主一如居高臨下、猶如俯瞰蒼生、執掌命輪的天神,望向眼前這個和自己有著同一副容顏的女子,厭惡而又同情地盯著她。

“你……我怎麽會在這?阿史那晟雷呢?”躺在這個布滿荊棘的花叢中,周身的真氣似乎早已凝滯,意識到已遭到了暗算,蘭若淩反而冷靜下來。瞥眼之間,之見眼前的龍城郡主,早已悄然隱去她們倆外貌上唯一的區別——那顆在她右眼眼瞼下的淚痕痣,不知何時早已悄然褪掉。

“原來你就是這樣一路瞞著阿史那晟雷,冒充我的麽?哼!”

“這個時候你都自顧不暇了,還關心別人?秋鳳寧,你可是大龑亡國公主啊,嗬嗬。我該說你什麽好呢?本來,我們兩個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無間、最手足情深的人了,可惜呀!就因為我出生時臉上比你多了這顆淚痕痣嗎?便說我日後會嗜殺、防主、誅親?單憑那和尚的說辭,他們就可以把一條無辜的生命丟棄在雪夜深山!真是狠心!而如今,我真的做到了。顛覆了大龑,親手終結了賦予我生命而又要無理剝奪的人!如今,就剩你了。”

“姐姐,我馬上就會功德圓滿了。”

龍城郡主說話的時候,神態已漸漸控製不住的接近瘋狂,她竟絲毫不理會周圍的人,輕輕俯身在蘭若淩身旁:“等我換上你的心,我就可以安然地活下去,不用再遭受死亡隨時隨地的威脅!直到日後我平息了番邦之亂,再次回到破雲城,而後一統中原。這些都是我此生追求夢想,因為我要做這世間最強的強者!隻有強者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身旁一向以殘忍嗜殺為名的阿史那狄羯忽然感到一陣寒冷,如果她們真是親人,那麽眼前這個女人……他甚至開始懼怕這個女人,開始動搖自己到底應不應該與她達進行交易。她宛如一條玫瑰色的毒蛇。

蘭若淩看著眼前這個接近病態的嗜血者,一言不發。她心中卻絲毫沒有一點恐懼,也沒有什麽多餘的牽掛和悲傷,隻是忽然覺得她有些可憐。

“無話可說了麽?很好,那我們就立刻開始吧!”

乾羅婆麵無表情的捏著手中那把屠宰過萬千生靈的刀,地獄修羅一步一步向蘭若淩逼來:“小姑娘,你放心。老太婆的刀,不會有絲毫痛苦的,一點兒都不疼……”

會痛嗎?早在破雲城中,隱藏在命運深處的不堪往事再次被挑起的時候,蘭若淩早已經曆過痛徹心扉的一切。是的,她曾經以為自己擁有的一切,已全部失去、甚至從未得到過。唯有最後,曆經艱險依舊還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阿史那晟雷。如果自己就這樣死去,也許也隻有他會為自己哭泣吧?

刀光斜斜映在蘭若淩慘白的臉上,光影自額頭,鼻梁,嘴唇,下頜,一路往下。此時的她就像是不能反抗,任人隨意屠宰的生靈,她知道,一切都要終結了。無論她曾經是大龑的公主,還是落魄後被仇人端木凰收留、利用,成為瑤山的琴首,因果循環,最終卻是一場幻夢!最後的最後,生命如同殘雪般默默消融,這就是她的人生!

刀光一閃,乾羅婆的刀尖已輕易劃破她的層層衣衫,卻在接觸到皮肉的一瞬間,驀然止住。

一口箱子,橫斜飛出,不偏不倚,在千鈞一發之際撞開了她拿刀的手。

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藥箱,醫者的箱子。

一身灰衣,還未及抖落縱馬疾馳而來的灰塵,方臉的醫者表情堅毅,說話時,如劍戟般張開的胡須根根都在上下震顫:“豈可濫殺無辜!”

人人都被眼前忽然出現的意外震住,橫生變故,龍城郡主臉上立即閃過一絲不悅:“狄羯王子,這是哪裏來的昏醫!”隨即充滿殺機的眼神,寒寒地從一行堪堪趕來的醫者身上一一掠過,嚇得那群急急奔趕而來的醫者,都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白師傅,不要阻止她。”阿史那狄羯見到眼前這個人,臉色的不悅和尊重同時出現。是的,自從一年前,這個人來到了番邦後,阿古勒部族的醫生,沒有一人能夠及得上他。上次,自己能夠完好無缺的保住一條腿,也是他的功勞。

灰衣的醫者轉頭看向發令的阿史那狄羯:“狄羯王汗!這個女人,她明明就是在殺人,醫者父母心,世子的話,恕我不能遵從!”

阿史那狄羯瞬間滿臉青紫——這個不識好歹的漢人醫者,竟然敢當麵頂撞!這麽一來,作為王汗繼承人,將來威嚴何在!這個老東西,不知道三弟阿史那晟雷是從何處將他帶了回來的,隻因他劍術精絕,醫術更是高明,自從他來了阿古勒之後,治病救人那在整個部落是無人能出其右的。雖然自己早就看他不慣了,但他也確實為部族貢獻了不少,救死扶傷無數,也就一直不便動他。可現在嘛……

下一刻,不等他發號施令,龍城郡主清冷的聲音如同鬼魅:“那你就去陪她吧!”

震袖之間,一支銀色小箭如靈蛇般飛出!

醫者此時,不敢移動分毫。如果為了躲避袖箭而遠遠避開,那麽,站在近處的老太婆反手一刀,就把躺著的小姑娘的心給挖出來了!這個乾羅婆解剖牛羊的刀功,他是親自領教過的。

於是,他就那麽站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那麽近的距離,竟在銀箭飛掠到咽喉寸許,忽然張口吐出一口真氣,將那支小箭的去勢稍緩了緩,然後被他張口咬住!而後,這位武功高強的國士,竟感到滿口牙齒被小箭上強大的力道震出了血,轉念間,已將口中鮮血生生吞了下去!

“還給你!”他的目光順著倒飛回去的小箭看去,他倒是要看看,那個那樣歹毒的女人究竟是什麽樣子。而結果,卻令他大吃一驚!

“鳳寧!怎麽會是你?”

眉如新月,眼眸如星,麵若春風。依舊是昔年在大龑皇宮時,那張熟悉的臉,隻是臉上倨傲的神情,似乎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小徒弟了,那烏黑的嘴唇,還隱隱透著一絲詭異。

一年前,白軻離開了大胤皇宮,隻身飄零於江湖,本想做點有利於中原武林的事,但之後,他隨心來在這漫天風沙、遍地牛羊的地方,竟與這裏的族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再加上阿史那晟雷的出現,是他有了對酒當歌的忘年知己,便留了下來,教授當地的族人一些治病救人的醫術。沒想到,時至今日,居然在這裏碰到了他曾經允諾故人,親自教授了三年武藝的徒弟,大胤公主,大胤王秋夢鶴之女秋鳳寧!

神冥已入太虛的蘭若淩,耳邊聽到曾經嚴厲而又熟悉的聲音,心中驀然溫暖起來,費力地睜開眼睛:“師傅……師傅!是你嗎?”

白軻聽到聲音,再仔細辨認眼前片刻之間被自己救下的女子,一向沉穩的麵龐不禁動容:“鳳寧?是你!”

一時之間,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剛剛一輪的交手,再看看另一個和徒弟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那樣的臉龐,卻冷若冰霜,心腸毒如蛇蠍。眼前這個憔悴不堪的人,眼神裏卻都是原來那種熟悉的感情,依舊明朗、單純,隻是少了他當初離開時的不諳世事,多了一些通透。

“認親麽?哼,晚了!”

“來人,把他們抓起來!抓活的!”

阿史那狄羯一聲令下,周圍所有的護衛都圍了上來。狼族戰士,個個英勇無敵,任憑裏麵的人武功再高,今日也插翅難逃!龍城郡主一語不發,今日之形勢,雖然中途殺出一個醫者,但沒了當日在破雲城的那些棘手的點子,自己已是勝券在握!

白軻不再遲疑,先一腳踢飛了乾羅婆的刀,而後餘勢未歇,將那個渾身上下散發著濃厚血腥味的老太婆也踢了個大跟頭。緊接著,扯下用來包紮沙口的布條,纏繞間將蘭若淩縛在背上:“鳳寧,不要怕!有師傅在呢!我們衝出去!”

一番劇烈的打鬥之後,汗水已然濕透重衣。武當太極劍雖屬上乘武學之精華,白軻雖有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本領,然而他那已經習慣了拿藥箱的手,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和近一年來幾乎荒廢的武藝,在搶過一柄劍後,竟有些生疏。何況,此時的他,背上還負著一個人。

況且,番邦狼族是異域的戰鬥之族,不同於中原武林那幫烏合之眾。好幾次,白軻在奮力砍殺後都覺得氣力不濟,還要咬牙死死撐住,帶著身上那個人險險避過他們長槍短戟的攻擊。

而龍城郡主,卻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窺視,如同一條等待著機會擇人而噬的毒蛇。這樣的局麵支撐不了多久,灰衣的醫者身上,已然布滿傷痕,血跡點點,綻放在他安靜的灰衣之上,形成觸目驚心的紅。

“白師傅!你救過我們很多人的命,我們不和你為難。隻要你放下背上的人,我們就放你走!”雖然是異族,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是相通的。

一時間,白軻連連遇險,但依舊沉著冷靜:“你們放心上來就是!不用留情!我也不會留情!”

阿史那狄羯狠狠罵了一句:“不識好歹的老東西!”,隨即衝著層層疊疊圍住他們的將士說:“除了那個女的,不用留活口!”

此言一出,已逼得誰都已無路可走。

龍城郡主靜靜觀戰半晌,在白珂露出致命破綻的瞬間,找準時機不再遲疑,衣袖一翻,銀色小箭再次激射而出。

此時,白軻已被周圍的刀兵逼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為了不傷到背上幾近昏迷的蘭若淩,他沒有連消帶打來減輕創傷,而是徑直側過身子,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阻擋那支破空呼嘯而來的箭。

“哧”的一聲,銀色小箭如同一束光般穿透他的身體,依舊餘勢未歇,竟釘入了另一個挨得比較近的將士體內。

阿史那狄羯再次望著龍城郡主,內心驚懼交加。這個女人!她的武功居然如此深不可測,真是令人害怕啊!

即使受了這樣的重傷,白軻卻不能停下來。隻是稍微作了片刻的停留,他深吸一口氣,依舊在努力的戰鬥,為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鮮血順著箭洞洶湧而出,染紅了他的長衫。

“師傅,師傅!”

背上的蘭若淩哭了起來,使勁掙紮著:“您走吧,不要管我!”

而當他的動作慢下來的時候,肋下又被對麵的兩個士兵的矛刺穿了兩個孔。

蘭若淩趴在他背上看的清清楚楚,他的身上,已有了大大小小十餘處傷痕!眼淚早已滑落:“師傅!放下我吧!你趕快離開這裏!求求你!求求你了!不要再管我了!”

“傻丫頭……師傅這麽會……不管你呢!”

聽他說話氣息極為不暢,蘭若淩就知道他此時受傷已到了極限,再加上過渡運功的疲勞,身體也已到了極限。她掙紮了幾下,卻又放棄了。白軻師傅那樣的脾氣秉性,她完完全全知道。他說出的話,必定是要用生命去實現的。壯士一諾,如泰山重,生死一紙輕。

就在戰鬥進行到白熱化的階段,白軻又受到了致命一擊。方才,受傷的乾羅婆早就在一旁瞅準了時機,想要報複白珂剛才的一腳之仇。她屠宰的經驗豐富,是以十分會拿捏下手的角度,她偷偷潛到離醫者很近的地方,混在紛亂的士兵之中,趁著白軻轉身的一刹那,手裏的刀,忽然照著他的右腿脛骨直直飛出!

此時的白軻,根本無力顧及其它,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屠宰生靈的刀,那如紙片薄、卻鋒利無比的刀,斜斜插入自己的脛骨,霎時間,錐心刺骨的疼痛襲遍全身,一時間,右腳腿骨血如泉湧,忍不住踉蹌不已,頹然跪倒在地。

就在同一時間,又有一把戟叉長矛又齊齊刺入他的前胸,蘭若淩看的清清楚楚,那些殺人的凶器,在穿透了頭發花白的師傅的背之後,還猙獰地顯露在自己的眼前。

一瞬間,她覺得整個天地都昏暗了。

“你們衝著我來!龍城郡主!你要我的心、我的命,我都給你!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在殺人了!”

嘶聲力竭之後。那個歹毒的女人依舊波瀾不驚地盯著眼前的生死慘狀,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倒是那些狼族戰士,幾乎都停住了手,隻靜靜地圍著他們。

“你放了我師傅,我的心給你。”

幾乎是流著淚,,近乎乞求的話語,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蘭若淩已不想再連累自己的師傅。

“你憑什麽,跟我講條件?嗯?”

那樣的話語,咄咄逼人,幾乎要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你不放了他,我就刺破自己的心髒!”

蘭若淩手中竟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緊緊抵在自己的心口。

“好。”龍城郡主見她以死相挾,淡淡吸了一口冷氣,冷眼睥睨:“你的心我一定要,而且,要你自己動手挖出來,不損分毫!不然,你要是挖得不好,或是敢自盡,我就要他生不如死!”一抬手,身旁一名戰士手裏的一把已出鞘的劍就朝她擲去。

蘭若淩跌到地上,淚流滿麵。她從來沒見過,無所不能的師傅受過這麽嚴重的傷。他就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碧綠的草地上,靜靜流淌著他的血。如果再不救治,任憑他的血一點點流幹……為什麽?她身邊對她好的人,都要一個一個死去!為什麽?為什麽!

沒有一句話語,她連滾帶爬的去到白珂身邊,使勁打開他隨身攜帶的那個藥箱。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她卻在這短暫的時間裏,連多看一眼師傅的機會都沒有。

“夠了。”

龍城郡主一聲低吟,雖然不大,卻充滿了壓迫力。她的耐心,似乎已到了極限。

“不要……不要……”

躺在地上的白軻還要伸手去抓住那把劍,但劇烈的疼痛已使他不能移動分毫了。蘭若淩拿著劍在手,眼眶已變得通紅。這隻拿著劍的手,曾幻想過庇佑天下人,庇佑所愛的人!可如今,卻是自己的終結者麽?

“你答應過我的,放了他。”

蘭若淩盯著龍城郡主,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將心中那一絲遙不可及的希望,寄托在了這飄渺的嗜血者身上,她已別無選擇。或者,她不想眼睜睜看著師傅死在自己麵前。

而對方神情漠然:“當然。”

閉眼,終結這一世的顛沛流離。

最後環顧了一下腳下的土地,張口咬住了自己隨風搖擺的頭發。劍刺入,一點一滴將生命抽離。此時的她,似乎在恍惚之間,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而這次,終於不是那麽遙不可及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朗月清風般的笑容,將周圍的冰雪一並溶化。

別了,別了,阿史那晟雷!

“蘭若淩!”

等等!這一聲,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的,實實在在的,他的聲音!

一道白影,在原野上如風逼近。就連草原上最快的馬,都沒有這樣的輕快和優雅。奔到近前,摸出懷中最後一枚殘餘的飛羽令,一擲而出,將蘭若淩剛剛刺入自己心口的劍,一瞬間打落在地。

那個白衣颯遝的男子,淩風振衣而來,瞬間突破了重重包圍,出現在眾人眼前,仿佛來自天際的神。

看清來人後,龍城郡主大為震怒:“端木凰!你又壞我的事!當初,破雲城中,我沒堅決除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誤!”

蘭若淩麵對著忽然出現在眼前的白衣男子,不知道是喜是悲。曾經,他是在自己心中的神,那樣光風霽月、明不可掇。他曾經是自己的動力,是目標,是不可褻瀆的神!而似乎在一瞬間,一切都成了泡影。他,隻不過是心機深沉、顛覆大龑而害得自己流離失所的仇人!破雲城一役後,她追隨著阿史那晟雷遠走異域,這一路走來,曾經不止一次,她還是想過如果再見,會是怎麽樣,但已下定決心,永不再見他。他,居然還是來了。

“就憑你一個人麽,端木凰?”

在龍城郡主的冷笑聲中,一旁滿臉虯髯的金甲大漢也連連冷笑:“這裏,有我番邦狼族的萬人之師,吞並山河猶有過之,就憑你一個人?哈哈哈哈哈!滑稽!”

阿史那狄羯一邊冷笑,一邊蔑視地望向這個中原男子,心中十分嫉妒他的豐神俊秀。他絕不允許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在自己眼前活著,他已決心把這個男子給弄死。

“殺了他!”

一聲傳令過後,勇猛無匹的狼族戰士,紛紛亮出兵刃,將他們全部包圍。一場血戰,一觸即發。

“嗷!嗷嗚嗷嗚!”

遠遠地,天空與地平線的交界處,驀然發出一聲聲響徹天際的嘯叫——那是一種原始的、狂野的、充滿了黑暗之力的長嘯!

嘯聲遠遠傳來,眾人放眼望去,隻見草原與天邊相交的邊際,似有煙塵滾滾而來。那種隻有龍卷風來襲時才會出現的煙塵,此時竟然高高湧起十丈,猶如千軍萬馬踏破土地,致使大地震顫,將草底的塵土都連連撥出。

遠處的山丘上,黑衣長披的阿史那晟雷一馬當先,禦著忽雷以飛速向前飛馳,一人一馬,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劃破了如同水波一般的綠地。而在他身後數百丈的煙塵裏,竟然是一頭頭桀驁無比的黑狼!少說也有百十頭之眾!放眼望去,狼群如同潮水一般湧來!桀驁不馴的黑色的皮毛在日光下,竟發出攝人心魄的震撼力!

“天!狼之眼!”

阿史那狄羯目眥欲裂,心潮湧動:“那些黑色的獸群,居然是‘狼之眼’!”

敢在白天出現,且以如此眾多的狼群之數出現在草原上的,除了“狼之眼”外,再無其他!

他嫉妒得快發了狂,狹長的眼中幾乎欲要滴出血來——在這片遼闊的我土地上,有著番邦狼族賴以生存的一切,但自從番邦族群誕生之日起,他們的祖先就一直以狼為圖騰,據說,昔年才開始組建番邦政權時,這個族群還很弱小,受到了來自各個地方的政權威脅。在一次幾乎滅族的戰爭中,在最緊要的關頭,由於“狼之眼”的出現,扭轉了整個戰局,使得番邦狼族轉敗為勝。而且,在番邦族群的傳說中,能夠禦使“狼之眼”的人,會成為番邦真正的狼主!

此時,阿史那狄羯一看之下,猛然間慌了神,不知道阿史那晟雷從何處尋來這樣一支隊伍,看那種陣勢,絕對是當年的“狼之眼”的重現。

慌忙之中,他連忙命令下屬百千之眾:“快給我殺了他們!快殺了他們!”

此情此景,就連城府極深的龍城郡主臉上,也閃現出一絲慌亂。她可不想,讓到手的獵物再一次逃脫。

遠遠地,阿史那晟雷舉起一把厚重的雕弓,踏著馬鐙一躍而起,穩穩落於馬背,居高臨下之勢銳不可當,一抬手之間,三支長箭已在弦上,怒喝:“退!”

霎時間,弓如滿月,箭若飛虹。其風采毫不遜於當年狼族之王!

阿史那晟雷德臂力向來驚人,三支怒箭齊齊射到,一箭三雕,一連刺穿了九名妄圖邀功請賞的貪兵敗將,而後餘勢未歇,排成半圓釘在地上,將蘭若淩他們緊緊圍住,仿佛一道屏障矗立。

一時間,再也無人敢上來。

見主人如此神勇,駿馬忽雷更加撒歡的健步如飛起來。一人一馬,轉瞬而至。

“殺了他!有萬金之賞!我令他做萬夫長!統率阿古勒的千軍萬馬!”阿史那狄羯忽然憤恨交加,扯起嗓子連連怒吼,既然已經撕破了臉,那麽就紅了眼勢要和阿史那晟雷做個了斷。

弟弟阿史那晟雷,從小到大,父汗都對他恩寵備至,而對自己,隻有無盡的責罵和苛刻的要求。如今,王汗之位的繼承人明明屬於自己,但他臨死前卻囑咐繼位的叔父,在臨死前暗中留下遺書,說要傳位於阿史那晟雷!這,不要說阿古勒,豈不是讓整個番邦狼族的族人笑話自己!

殺人之心,早已有之。再加上阿史那晟雷總是屢次和身為大哥的自己唱反調,而擁護他的族人卻不在少數,對此,阿史那狄羯更加耿耿於懷、怒不可遏。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人人都對至高無上的權力有著莫名的渴望。於是,按捺不住的眾人,紛紛衝上前去,想要在阿史那晟雷背後的大部隊到來之前控製住局麵。

此時,阿史那晟雷率領的狼族大軍尚未趕到,隻因他的神駒,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千裏神駒,千裏奔襲而如閃電追風,在眾馬中跑得最快。而他救人心切,所以他一馬當先,早早跑到了前麵來。

片刻間,一群人又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廝殺。

趁著現在,一定要親手殺了他!阿史那狄羯對著天空拔出了狼牙劍,紅著眼睛衝著阿史那晟雷刺去。他要親手,殺了這個阻礙自己前途的親弟弟!阿史那晟雷也毫不猶豫,拿出撻鏈中的天星鏈子錘一錘揮出,攜千鈞之力向他砸去。作為狼族後裔,他向來磊落跌**,做事情從不畏手畏腳!

端木凰瞥了一眼身旁的蘭若淩,就要動身去攔住龍城郡主。

蘭若淩恰好也抬眼望著他,眼神交匯的一刹那,捂住傷口霍然站起:“請你務必替我護住師傅!”

自己的恩恩怨怨,她要親手了結。絕不能像以前那樣,不能再坐以待斃,猶豫不決。

“你有傷在身,加之身上的毒未解,我怕你……”

“我無妨。”

再也沒有過多的糾結,女子撿起方才被他的飛羽令打落在地的長劍,那把被迫刺入自己心髒的劍。一抬手,真氣還是不能運轉自如,不過,沒有關係了。如今,師傅已然得救,那麽,在她心中,就早也沒羈絆了。她椅劍開路,朝著那個心如蛇蠍的嗜血者殺去。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龍城郡主連聲冷笑,朝她打出幾支連珠袖箭,而蘭若淩功力未複而又中毒在前,並沒有多少功力和她抗衡,隻堪堪擋了幾下,手中的劍竟被那些銀色小箭釘作幾截,寸寸跌落在地。而她自己,左肋和右臂紛紛被袖箭洞穿。

龍城郡主扯起一個惡毒的笑意:“蘭若淩,就憑你,還想和我麵對麵鬥?我先殺了你,再立即取你心髒!”說完縱身前來,對著她頻頻下殺招。

又一次被打得跌落在塵土裏,麵對眼前這個可怕的女人,蘭若淩奮力撐起手臂,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而龍城郡主此時也好不到哪裏去。隻要一動用真力,她那羸弱不堪、隨時隨地有可能停滯的心髒,就會產生很大的負擔。因此,她其實也早已如強弩之末,隻不過拚死硬撐而已。

毫無征兆地,烏黑的嘴角,已然流下一行暗紅色的血。

而此時,端木凰牢牢護著那名灰衣醫者白軻,將攻到他們身前三尺之內的利器,全部折斷。隻要他嚴密防守,半個時辰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越過他端木凰手中的長劍。

混戰之中,阿史那狄羯殺紅了眼,招招是致命的殺手,而阿史那晟雷也不遲疑,打來打去,他們都在對方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傷痕。可任憑阿史那狄羯怎樣拚命,卻遲遲找不到一舉殺死晟雷的機會。就在此時,昏厥了又醒來的乾羅婆,在亂軍之中一眼明辨了當前的形勢,因記著阿史那狄羯許她的願望——日後成為獨霸一方的庖族後裔繼承人,名揚天下。所以,為了這個願望,她已經再次悄然拿起明晃晃的屠宰之刀,朝著阿史那晟雷慢慢逼近。

兄弟廝殺,手足相殘,誰都沒有放過誰。本來阿史那晟雷一開始還處處忍讓,但這個有著哥哥之名的混蛋實在是太過分!

就在兩人錯身的瞬間,阿史那晟雷逮到了機會。

這次,他幾乎毫無留情地,對著眼前這個人勾頭反手打出一拳,那一擊之力如裂石穿雲,使得阿史那狄羯斷了三根肋骨,生生噴出一口鮮血!

“三弟!停手……”

麵對手段嚴酷而心腸歹毒的大哥,阿史那晟雷的另一拳,還是在打下去的瞬間改變了方向,緊緊貼著阿史那狄羯的右肋捶下,擊得草塵飛揚。

畢竟,他還是和自己有著親緣的人。

阿史那狄羯受到重擊,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已疼得冒出了粒粒冷汗:“晟雷!我是你大哥啊!你難道忘了,我們三兄弟以前……”

在他說話的時間,阿史那晟雷停住了進攻,在一旁伺機而動的乾羅婆,也在此時逮到了機會。這一幕,已被阿史那狄羯狹長的眼睛餘光所瞥見。隻一瞬間,兩顆一樣黑暗的心,又一次達成了共識。

亂軍之中,誰也沒有留意這樣一個危險的存在,眼看阿史那晟雷的身後,一名頭發散亂、滿臉皺褶的老太婆,拿著一把沾滿了血腥的刀,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偷偷瞄準了他的咽喉。而此時的阿史那晟雷,甚至對此毫無察覺。

就在乾羅婆出刀的一瞬間,蕭蕭長風中忽然一聲馬鳴,那匹駿馬忽雷突然自亂軍之中如閃電般奔襲而來,粗壯有力的馬蹄映著餘暉高高舉起,在乾羅婆的刀剛出手的一瞬間踏下,伴隨著一聲慘叫,連同那柄伴有無數殺孽的屠刀一起,將這個屠盡了世間牲靈的劊子手狠狠懲罰,生生踩斷了她的數根肋骨!

就在此時,見血的狼群再也不顧其它,咆哮著怒吼著紛紛朝著乾羅婆撲去!三下兩下,就把那個半死不活的老婆子撕成碎片。

可恨乾羅婆一生殺生無數,沒想到最後竟死於牲靈。

此時,阿史那晟雷恍然,而阿史那狄羯見這致命的一擊未能成功,隨即露出了窮凶極惡的相貌:“阿史那晟雷!就算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你簡直,執迷不悟!”

阿史那晟雷不再猶豫,麵對眼前這個被權力衝昏了頭腦的惡棍,一躍而起避開了他咆哮著張開的手臂,高高舉起鏈子錘,將他的手掌砸碎在草地上。

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阿史那狄羯已頹然倒地。此時,阿史那晟雷帶來的鐵騎已經衝到身邊,阿史那狄羯見大勢已去,而自己一心想殺死晟雷,這次發動了攻擊,卻沒有成功,成為失敗者之後落入他手裏,他難免會折磨自己。於是一咬牙,狠下心來,將狼牙劍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我要為王汗之位,流盡我的最後一滴血……”

執迷不悟般的低聲呢喃中,一代有野心的狼族統領,就這樣對著蔚藍的天空仰麵倒下,而在他不肯閉上的雙眼中,有蒼鷹在盤旋。

阿史那晟雷知曉背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沒有轉身,心中隱隱覺得一陣悲哀。

狼群且至,大局已定。

喊殺聲漸漸終止,由於主將已死,且礙於群狼的威懾力,所有的士兵都不敢再妄動。這一場無休止的混亂也已終結,隻有兩個女人之間的博弈,還未曾結束。

這個時候,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都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蘭若淩受傷中毒,極度虛弱,而龍城郡主頻頻使用內力,本就即將停滯的心髒更加羸弱不堪。最後一擊,龍城郡主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使出最後一點真力,隻有拿住蘭若淩作為自己脫離這裏的籌碼,今日才能安然離去。然,剛剛被打得倒地的蘭若淩,竟然還掙紮著一點點站起。

腿上已被銀色小箭刺穿了,鮮血流了一地。而身上同樣有大大小小的傷口,被劃得零零碎碎的血肉之下,露出了慘白的骨頭。

“還能站起來麽……”

龍城郡主眼中淩厲的光漸漸變得邪異而狹長,這一次,龍城郡主已改變了主意——如果我注定不能活下去,那就要你先死!

再不顧及其它,身上血紅色的衣衫在風中獵獵拂動,渾身的功力,在此時被她催發到了極致,而與這恰恰相反,蘭若淩此時已羸弱不堪,隻剩下一口氣強撐著站起。

平息了戰亂的阿史那晟雷與端木凰一齊朝她們那邊看去,看到了這一幕後,心同時提到了嗓子眼。

“住手!”

“不要!”

然,此時真正能夠掌握自身命運的,隻有蘭若淩自己。

生與死,隻在一瞬間注定。

玉石俱焚。在龍城郡主那藐視蒼生的壓迫力下,她已用盡全身氣力來使出最後一個殺招:在一瞬間高高躍起、憑借內力離地三丈,如同一副血紅色的巨幕,遮住了天際。風聲颯颯,落下那一刻,勁氣所到之處,將範圍內的雜草炙烤得迅速焦黃!

而那個明明一直被動挨打、無力還手的女子,此時睜大了眼睛,直直注視著她。刺骨的勁風迎麵壓下,就在龍城郡主那如魔物般的雙手如鷹爪般狠狠抓下、撕裂一切時,地上搖搖欲墜的女子,就那樣巍然屹立不動。

“哧——”

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毀滅吧!

龍城郡主徒手,想要抓出那顆溫熱跳動的心,看看到底有什麽不一樣。是啊,她們本是雙生的姐妹,卻為何一生下來,就成了這樣的局麵。她從小就有錦衣榮華的一生,而自己,卻要為了活下來,受盡了非人的折磨!

指尖已然插入肌膚,那種嗜血的快感,猶如昔年武功初成,剛來到這片土地上時,一箭射穿敵軍主將腦顱時的狂歡!

這個瘋狂的女人眼中,隻有一望無際的死亡,死亡,血紅,血紅。

“為什麽?!”蘭若淩最後用盡全力打量著這個嗜血而瘋狂的女子:“我們本應是親生姐妹!”

“不!我要活!你就要死!我們不是親人!我們是天生的仇敵!”

驀然間,無限放大的瞳孔中央,忽然出現了不詳的死灰。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呼喊,嗜血的狂花看到了自己的咽喉,忽然被鋒利的武器一刀割開!

那柄先前被龍城郡主震碎在地上的斷劍碎片,在蘭若淩被打倒在地的那一瞬,被她迅速搶在袖中,此時,一直默默忍受的她,在生命垂危的一刻,用盡了平生所學,將斷劍用所剩的空明力量一舉擲出,斷劍徑直穿過龍城郡主層層疊疊的內力加持,猶如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直到齊齊劃過龍城郡主的咽喉!

不相信,龍城郡主死都不相信,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那雙瞪大的眼睛中,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一刹那間,龍城郡主如同火蝶墜地。同樣油盡燈枯,頹然倒地後,蘭若淩抬起眼幽幽望向近在咫尺的生死冤家,這個從未被她當作”妹妹“的人:“你一生作孽,皆是為己,你又何必呢!”

“蒙……”

龍城郡主妖異的眼眸中,漸漸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和光華,卻顯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神色,那種溫柔的、帶有遺憾的神色,終於在微微的風泣之中,湮滅了呼吸。

此時,一直在大草原上空盤旋的一頭黑鳥,突然俯衝而下,圍著龍城郡主的屍體發出無限哀鳴。

阿史那晟雷待要挽弓搭箭,射死這頭惡魔的信使。蘭若淩氣若遊絲:“算了……算了。牲靈而已,饒它一命吧。”於是他默默收起了弓箭,作罷。

她端詳著那個自己從未見過麵、卻和自己有著相同相貌的胞妹,那一襲靜靜躺著、不再猙獰的火紅,忽然怔怔流下淚來。

“別難過了。這不是你的錯。”阿史那晟雷來到她身畔,伸過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我會在雪山找一塊淨土將她葬了的。我們番邦狼族相信輪回,隻要人死後被好好安葬,就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來生。”

她望著身邊的人,輕輕點了點頭。

這一場猝然發動的變亂,很快就傳了出去。二王子阿史那龍酋也已經聞訊趕來,他已經了解了情況,輕輕上前,拍了拍阿史那晟雷的肩膀:“三弟,不要難過了!大哥他一向剛愎自用、殘忍好殺,想要趁機除去我們已經很久了,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你無須自責!”

停了半晌,又接著道:“晟雷,既然‘狼之眼’聽你召喚,不如你回來做阿古勒的王汗吧!大家也心服口服!”

阿史那晟雷苦笑,望著這位剩下的唯一的兄長:“二哥,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是野慣了的。把我拴在一個地方,讓我去做什麽勞什子王汗,還不如讓我直接去死!王汗之位,還是你來吧!”

阿史那龍酋見他心意至誠,了解他的性格,知他所言非虛,也笑了笑,不再說話。

端木凰摻起白軻,慢慢走到蘭若淩麵前。經過了半天的自我調息和治療,白珂先前嚴重的傷勢,此時已經得到了緩解,甚至,還有很多傷者等著他來指揮營救。

“孩子,你的毒不能再耽擱了,否則潰入五髒六腑,師傅醫術再高,也無法解救了!何況你此時舊傷未愈,新傷又重,快隨我去!”

沒有等到她的回答,隨之而來的白衣男子端木凰直視著眼前這個虛弱的人的眼睛:“你恨我麽?”

見他們幾個糾纏到了一起,這邊的阿史那晟雷趕緊扔下他二哥:“二哥,你留在這收拾局麵,小弟我有事先去了!”

便如旋風般極速轉到蘭若淩麵前,擋住端木凰:“喂,這裏是阿古勒,是我的家!你不要隨便恐嚇人啊!”

“謝謝你來救我。”

說完這幾個字,她扭頭轉向阿史那晟雷:“我們走吧。”

阿史那晟雷一愣,隨即開心得飛起來。他撮口作哨聲,解散了狼群,隨即連忙橫身抱起重傷的女子,攙著白珂,三人朝著草原的另一頭緩緩走去,在夕陽的餘暉下,留下了一串長長的影子。

謝、謝、你、來、救、我。

最終,她還是選擇轉身離去,留給端木凰的,隻有這麽幾個字。

一場大亂過後,理應繼承王位的阿史那狄羯已死,小王子阿史那晟雷悄然離去,番邦狼族之主,暫由二王子阿史那龍酋擔任。而瑤山紅塵城,也被墨首唐瀟打理得井井有條,破雲城在僧屠的接管下平靜無波,所有的事情,都漸漸平息下去,告了一個段落。

秋。秋意漸濃。

在阿古勒大草原上,蘭若淩足足養了三個月的傷。他們三人,找了一塊無人的淨土,休養生息。這三個月以來,她每天都伴隨著朝陽的升起,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盡情舒展。這種遠離塵世的生活,令她新生。那些曾經在中原時的愛怨憎會,通通拋諸腦後。

雪山,牛羊,湖泊,草地,雄鷹,藍天白雲,成了她每日生活的點綴。

有時候,秋天溫柔的光會迷的人睜不開眼,猶如一條薄紗,輕輕覆於麵上。這種夢幻的感覺,隻存在於一瞬間,令人捕捉不到,但經曆之後,便會永世不忘。

這天,天氣晴好,蘭若淩照舊一瘸一拐地,拿了被子和衣服出來外麵曬,讓光的溫暖充斥在裏麵。曬好了衣物,在遠眺雪峰的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想化作一隻自由自在的飛鳥,隨著潔白的雲朵,追逐到遙遠天際的雲端。想著想著,不禁呆呆出了神。

“發什麽呆呢?”

相識始共天涯遠。前前後後,長長短短,已和阿史那晟雷在一起相處了快半載時光。而無論什麽時候,眼前這個人,總是能讓人舒坦,開心不已。身為番邦異族王汗之子,阿史那晟雷拋棄身份地位,追隨所愛,而蘭若淩呢,也早已對他拋下一切偏見。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卻衝著他淡淡一笑。

他一抬手,將一頂花冠戴在她頭上,又露出爽朗明快的笑容:“嗯。這樣才像個小仙女。”

白軻一足已跛,右腿脛骨上挨了乾羅婆那一刀,是難以再治愈的了。他拄著一根拐杖,剛走出帳篷,就遠遠看到兩人一大一小的背影緊緊依偎,瞬間露出會心的笑意——遭逢亡國大難,親人離叛,如今也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你聽過關於雪山的故事嗎?”

望著遙遙相對的雪峰絕頂,阿史那晟雷忽然發問。而蘭若淩一愣,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草原上有一個很有名的部落,叫賽露那。它的統治者是一個很有手段的王汗,他有著無比巨大的野心,因此常常到處入侵別的部落。他還擅長打仗,所以搶奪了很多部落的土地。而到了他的暮年,他垂垂老去,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雄風。所以,他的統治麵臨著很多的危機。可是他依然跋扈而凶悍,不許任何人違背他的意誌。於是,他想把他最漂亮的小女兒阿伊古麗,嫁到另外一個年輕而強大的部落去,好聯合那個部落的統領繼續鞏固自己的統治。但是,阿伊古麗誓死不從,因為她已經愛上了一個小夥子。他們一起在遼闊的草原上追逐、在清透的清泉裏嬉戲,一起依偎著看美麗聖潔的雪山。他還經常為她摘來草原上最美麗的花朵。但是……”阿史那晟雷靈動的目光瞬間暗淡了下去,露出一股淡淡的愁緒。

“後來怎麽樣了?他們最後,在一起了嗎?”

蘭若淩聽得入神,不禁連忙追問。

“嗯,在一起了。”

“噢,那就好了。”

蘭若淩終於悠悠送了一口氣,仿佛好像自己是身在其間的人,對結局有著莫名的擔憂和緊張。

“他們相約一起,跳下了萬丈雪穀。”

“啊……”

蘭若淩倒吸了一口涼氣,皺起了眉頭:“是不是她的父王逼她嫁人,而她不願意嫁給那個部落的統領,所以就選擇了和自己所愛的人殉情。”

“你隻說對了一半。”阿史那晟雷看了她一眼,繼續那意味深長的講述:“因為,她的父汗打算將她許配給那個部落的王汗之子,就是她一直相戀的那個人,就是她要嫁的那個人。他們,是同一個人”

“啊?為什麽會這樣!”

聽到這樣的故事,蘭若淩一臉的不可置信:“怎麽會有這種事!”

“是的,他們在部落的盛會上相遇,而後經常偷偷約會。可惜,他們誰都沒有和對方透露過自己的真實身份,就是怕這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因此,他們後來的偷偷幽會,都是靠著假的姓與名。誰知道,最後竟成了劫難。”

阿史那晟雷說完,忽然直視著蘭若淩的眼睛:“若淩,我初遇見你時,就想到我們的身份,而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中原漢人的公主,隻道你是個平凡女子。而我的身份,其實亦是進退兩難。你知道的,中原和番邦為仇這麽多年,兩邊的人不可能通婚。而我,我偷偷的喜歡你,卻從不敢說起,每次和你遇見的時刻,看似巧合,其實都是我刻意所為。你知道麽,其實我初到中原的使命,是打聽飛瀑淩雲劍的下落。而遇到你之後,我不想再繼續那樣毫無意義的事情。我到處打聽你的行蹤,甚至故意製造我們的相遇,因為我怕你不肯接受和我做朋友,我就那樣一直跟在你後麵,一路看著你,保護你,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蘭若淩一愣,抬眼間,但見阿史那晟雷棕褐色的眸子裏,隻有一往情深的堅定,再無其他。

這一路走來,從酒樓到生龍淵,從邊荒小城到高寒瑤山,從中原到異域,經曆了多少次生生死死、榮辱成敗的考驗,而最後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始終隻有那一襲清風朗月的笑意。而自己與那個人,卻成為了漸行漸遠的陌路人,甚至是宿敵,這就是命運!

蘭若淩不再思慮,亦直視著他的眼睛半晌,終於狡黠一笑:“好啊,追上我再說!”說完,拖著一條尚未完全痊愈的殘腿,一瘸一拐的拔足便跑。

身後的男子腦際滴出一滴汗,受傷了還這麽逞能!在後麵緊緊高聲大叫:“小心點!別移動了木板,不然又要讓白師傅重新給你接骨啦!”

溫暖的陽光下,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追逐,打鬧,大笑。在秋風的輕撫下說笑,任由夕陽將最後一絲溫暖而柔和的餘光,灑在他們倚靠的背的空隙之間。直至放逐天際。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嗯,什麽事?”

蘭若淩依偎著身邊的人,輕聲道:“那天你來救我,為什麽能夠禦使狼群呢?那一群黑狼跟在你後麵,而且竟然聽從你的叫喚,真讓人大開眼界啊!快給我講講啊……”

阿史那晟雷一笑:“好啊,隻要你願意聽,我就什麽都和你講。這件事兒啊,還得從那天晚上說起……”

夕陽無限好,黃昏亦舒然。

從此後蒼茫餘生,便不再孤孤單單。

夕陽餘暉掩映下的紅塵城,美得像一幅畫。而瑤山的逝雪堂內,那隻孤單的“櫻仔”卻在不停地撲棱棱飛來飛去,日日重複著“主人”、“主人”這樣的話語,雖說有侍從照看,但始終顯得孤獨可憐。

這一日,唐瀟靜心習完寒食帖,從映楸苑內走出,颯颯秋氣迎麵而來,伴隨著遠處傳來的木葉清香,不由得爽然。雖念及故人,卻顯得安然很多。

十年前心心念念的位子,如今已然坐上。可是,內心的荒蕪怎麽去拾掇?這些日子,她隻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而距離當初心中那個理想,卻愈來愈遠。

“唐城主,您前些日子令我們做的部署,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是有什麽事要發生嗎?”雖然總是不解,但青衣侍從也不敢過於詢問,隻是淡淡的隨口一提。

“現在沒有。不過,該來的,總歸會來的,遲早的事情。”唐瀟沉醉在濃濃的秋光裏,有些倦意:“打聽到前任城主、或者說犀首去了何處麽?”

青衣侍從一聽到之前的主人,不禁感歎一聲:“自從他上次離開,消失在朝西的邊界上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