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殺破狼

“狼主降世兮,星野分光;”

“日月光劭兮,耀我番邦;”

“橫刀向天兮,百世流芳”

“蒼茫大地兮,四海鷹揚……”

“三弟,你回來了。”

在眾多的蒙古包穿梭良久以後,不知道越過了幾百頂、幾千頂這樣的圓頂白布鬥篷,他們終於在一頂巨大的金色帳篷外停下。

不同於中原地區那般盈門的熱熱鬧鬧,雖然貴為王子,但阿史那晟雷走到王帳之內,隻是受到了來自二哥阿史那龍酋不鹹不淡的問候,大哥阿史那狄羯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而守護在一旁那些擁護著他大哥的臣子們,也沒有對他這個所謂的“小王子”表現出多大程度的客氣。他早已習慣,畢竟,在番邦一路成長起來,他一直無心於王位,而且時常遊曆在外,王子的身份之於他,似乎隻是有勝於無的一種擺設。

顯然,他們的叔父剛剛離世,而今王位無主,番邦內部又將麵臨一場亂鬥。在這個敏感的關頭,他的出現,還是讓大哥二哥感到不快。畢竟麵臨著王位之爭,即使是親兄弟,到了那一步,也不諦是要刀兵相見。

盡管如此,人情冷淡,世情薄涼,阿史那晟雷依舊還是像一家人似的熱情:“大哥、二哥,近來可好?小弟晟雷,向兩位哥哥問安,願狼主保佑你們!”

說著,將右手放到肩上,恭恭敬敬彎下腰去,朝著兩個哥哥分別鞠了一躬,行了番邦狼族之禮。

“嗯。”

大哥阿史那狄羯冷冷哼了一聲,算是作為回應。

隻有二哥阿史那龍酋輕輕走上前來,將他扶起:“三弟時常漂泊在外,真是辛苦了!不用管那禮數!自家兄弟,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話音浦畢,卻發現追隨阿史那晟雷一同走進王帳的,還有一個長相脫俗的中原漢人女子!

“三弟,她是……”

他雖然向阿史那晟雷發問,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蘭若淩身上。

“噢,一個普通朋友。”阿史那晟雷有些不悅。

然而令他更加不悅的是,一向視富貴如浮雲的蘭若淩,此時居然走上前來,對著阿史那龍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我叫蘭若淩,望王子以後多多照顧!”

她這麽一開口說話,立刻把大哥阿史那狄羯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了:“中原來的漢人美女……你,過來讓我看看!”

“是。”蘭若淩聞言,裙裾一動,就要過去。

“走了,我們先去找白師傅!”

驀然間,阿史那晟雷心中怒火騰然而起,就算是不和他們爭奪王位,也不能把喜歡的人拱手相讓!可是,他的手剛碰到蘭若淩的手,卻被狠狠地一把甩開!

“你以為你是誰?這裏的主人嗎?我憑什麽要聽你的?”

阿史那晟雷打死都不相信,眼前這個人居然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那一字一句,仿佛一塊塊寒冰,狠狠砸向他。

而一直自己坐在王座上的阿史那狄羯,卻突然間饒有興致起來:“三弟,這個美人不願意跟你了,你就不要勉強!”

阿史那龍酋也是一臉的尷尬,強壓心中的怒火——這女子明明是自己先看到的,可是作為兄長,毫不客氣地濫用職權,現在不僅是王位,連看上的女人都要搶,這個“兄長”簡直太過分了!

阿史那晟雷的心似乎一瞬間裂成一塊一塊的,從小到大,一向明朗剛毅的他,就算是遍體鱗傷他也不曾流過一滴淚,而這次,毫無保留的,他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流下眼淚:“若淩……你、你說什麽……”

避開了他追問的目光,蘭若淩冷漠地靠向王座,隻留下一個近乎不真實的背影給他。

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的,在原地低嚎了幾聲後,阿史那晟雷宛如一頭瘋了的野獸,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嘯叫著一頭衝出王帳,消失在蒼茫的草原之夜裏。

身後不遠處的馬廄中,傳來一聲嘶鳴。

“中原的漢人美女?”阿史那狄羯緊緊盯著著眼前透著冰霜之氣的美人,秀美絕倫,膚若白芷。雖然唇色略顯青黑,但反而更增一種妖魅詭異的美,不由得笑逐顏開:“你既然不遠萬裏主動送上門來,不如留下做我的三夫人。”

女子竟然沒有避開他徑直伸過來握住自己手臂的大手,並順從地挨著他貼身坐下。就在兩手相觸的一瞬間,阿史那狄羯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控製了,眼中射出邪異的光,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居然不由自主,心中驚出了一身冷汗。以他力大無窮、橫刀縱馬的身手,這樣的事還從未發生過!身旁的女子趁機悄悄附耳在他旁邊低喃:“如果說,我有辦法讓你順利繼承千驪王王汗之位呢?”

阿史那狄羯眼中的光漸漸變窄,眯成一線:“我們回去慢慢說。”

不再管其他人,兩人一前一後,竟然手挽手、緊緊挨著一起走出王帳,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走向阿史那狄羯的寢帳。

十五,月圓。

夜色蒼茫,月光溫柔地照亮了平坦遼闊的大草原,卻依舊無法驅走此時阿史那晟雷心中的不快。

月下,他黑色的披風早就被扯在手裏撕扯為四分五裂的一團,似乎依舊無法發泄心中的憤恨!他的眼眶紅紅的,像一頭豹子,更像一頭孤狼,就那樣孤身一人,幾乎是用盡全力在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阿史那晟雷一頭跪在蒼涼的原野中,四周黯然寂靜,唯有風聲掠過,那個年輕英俊的臉龐在月光下被夜風肆意拂虐。

忽然,他高聲嘯叫了起來,仿佛暗夜裏孤狼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聲傳出,在寂寥的草原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滴淚,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滑落。

這麽多年了,這是十二歲之後,他告誡自己成為“男子漢”以來,他第一次流淚,也是第一次為別人流淚。

難道……她真的心裏沒有我了麽?或者,在她心裏,一直都沒有我這個人?

阿史那晟雷怔怔淚下,回憶著和那個人相遇的點點滴滴,似乎才是一個轉身,卻發現咫尺已是天涯遠。跪在夜風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孤獨!

遠方的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了點點的綠光,那些綠光閃閃爍爍,比滿天的繁星還亮,那是草原上的“狼之眼”。

傳說中,“狼之眼”是一個狼群部落,最早被發現的時候,是在昔日的番邦狼族在草原翻身為主的時刻。在狼族對上西域巫族的那場生死決戰中,若非最後一刻,狼主帶著“狼之眼”趕到,那麽,如今雄霸西域的,就不會是如今的番邦狼族了。

可是,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傳說中狼族的保護神,被視為其族群圖騰的“狼之眼”。

阿史那晟雷被眼前奇異的景象所吸引,一時間忍住了情緒的劇烈波動,望著遠方地平線上緩緩朝著自己逼近的“綠光”,再抬頭一看天上純白的月色——難道自己,竟無意之中闖入了“狼之眼”的禁地?可是,那些中存在於傳說中的所謂聖物,它們到底還是狼啊!

如果,在麵臨著生死對決的情況下,作為食物的話,是不是也會被吃掉呢?如果是那樣……如果是那樣……阿史那晟雷腦海中竟閃過一抹淡藍色的影子。

唉!那個人!

在頭狼的帶領下,那些層層疊疊的狼影,竟然越聚越多,把他整個人都包裹在其中,如同一隻被狼群圍住的獵物。

在這樣空曠的原野上,沒有遮蔽物,也沒有任何的幫手和武器,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狼群包圍的人似乎已是末日來臨。

危險在冥冥無聲中迫近,阿史那晟雷任憑夜風風幹了眼淚,倏然站起身來,拔出靴中的革馬刀,衝著狼群縱聲長嘯:“來吧!都過來吧!”

那些狼似乎是在試探性地前進,猛然間聽到那樣的挑釁,為首的幾隻狼嘯叫幾聲,竟然紛紛衝了上去!

麵對著這樣的局麵,手握尖刀的鬥士並沒有後退。阿史那晟雷目光定定地鎖住了那一匹為首的頭狼,那雙在月下泛著藍寶石般璀璨光芒的狼之首領——隻有先擒住了它,才能獲得一線生機吧?

果然,帶頭的狼首領首當其衝,一個猛撲,身體如箭一般射向被圍的獵物。

來了!

阿史那晟雷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格鬥的準備。

身形交錯的刹那間,阿史那晟雷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撞擊和壓迫力,那種速度和攻擊力,根本不是普通的士兵能夠抵擋的!

所幸,手裏的短刀在關鍵時刻抵住了如箭般怒張的狼爪,隻是那樣短短的一個間隙,阿史那晟雷的左邊、右邊、甚至後邊,都出現了猛撲而來的狼!

“嗤嗤”

一陣響動過後,衣帛被碎裂的聲音響起,那種皮肉被撕裂的痛感,順著各個部位蔓延到全身。

在這樣密集而強悍的攻擊下,無論是誰,都會抵擋不住的。阿史那晟雷已經用了大部分的力氣去對付頭狼,而四周還有那麽多灼灼的眼睛在閃爍,似乎在等待著嗜血、狂歡。

不!絕不能就這樣死去!

這樣的博弈,唯有擲血屠狼,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阿史那晟雷目光中多了幾分狠厲,出手再不留情,回首的瞬間,一刀割斷了其中一匹狼的咽喉!

鮮血噴湧而出,這刺激了那些狼群的野性,“嗷嗷”的聲音響成一片,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出很遠很遠。

果然,在一頭狼被他截殺之後,其他的狼竟然轉移了一部分注意力,有幾頭甚至上前去舔食那頭剛剛死去的狼流出的血。但奇怪的是,盡管狼生性殘忍暴虐,但此時竟沒有一頭狼去啃食死去的同伴的屍體,這讓阿史那晟雷吃了一驚。

同伴被殺死,這大大激怒了那匹頭狼,它低低哀鳴幾聲,寶藍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忽然再度衝了上去!

“來得好!”

阿史那晟雷深吸一口氣,在夜風中張口咬住了自己的一撮頭發,為的是以免在接下來的搏鬥中受傷疼痛而泄露真氣。

七月,就連草原的夜風都是和煦的,然而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曠野之中,除了天生的一輪明月之外,無人能夠見證這一場血戰。

一人被圍困在群狼之中,在頭狼的帶領下,四匹體格健碩的狼正狠命地朝著那個人發起攻擊。

短短的刀,在月下一次又一次地泛起清光,仿佛要撕裂這個月夜。

曾經,他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傳說在很遙遠的大陸西邊,極西的盡頭,那裏有一個很神奇的國度,在那裏住著一群狼人。

但一開始,這些狼人都是人,不是狼。這要從一個英俊的男子開始說起。那個男子娶了一位美麗的姑娘,但他總是要出去和別的國家的人打仗。在一次出征過後,他沒有如約回來,他的妻子在默默等待了他三年後,在一個月圓的晚上,穿上了他們新婚時的嫁衣,縱身躍進了他們居住的山穀裏的萬丈深淵。

一個月後,男子卻又回到了那裏。當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時,不禁傷心欲絕,肝膽俱裂,竟然也循著妻子的足跡,躍入了萬丈深淵。

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竟然被山穀的藤蘿接住,沒能死去。可他發現了妻子的白骨,還有穀中的血狼。

他在穀底整整陪伴了妻子的骸骨十年,在這期間,他漸漸和血狼接觸,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半人半狼的怪物。

十年後,當血狼也衰老死去,他才順著深淵爬出穀底,重回人間。

當這個狼人重新出現後,那個國度就發生了劇烈的變動。後來的後來,在狼人的帶領下,那個國度兼並了周圍的小國,成為了一個強大的、怪異的國度。

他們以狼為圖騰,作為供奉和崇拜的對象,捧上了神壇。

可即便如此,那樣一個強大的國度,竟也在時間的洪流中漸漸逝去,逐漸被淹沒在陶陶浪潮中。

直到,異域番邦狼族的誕生,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阿史那晟雷在擲血的搏鬥中,漸漸被周圍的狼糾纏得無法出手了,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戰鬥圈越縮越小,他知道這樣下去意味著什麽。

如果生命有盡頭,那麽在走到盡頭的時候,會不會有那麽一個人,你最想牽著她的手,與她道別?

——蘭若淩。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那樣對我,但我,阿史那晟雷,對你的心意絕不會變。如果還有來生,我希望還能遇見你,在那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遇見那一輪如秋水般純淨而溫暖的笑容。

別了,別了。

阿史那晟雷默默在心中作出最後的告別,就在同一個瞬間,手中已經變得畸形的短刀,被猛撲上來的頭狼一口咬碎!

手臂、大腿紛紛被咬住,滲出的鮮血濡濕了黑色的勁裝。

眼中那輪圓圓的月啊,這應該是最後一次、最有一次這樣看月亮了吧?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會不會也在看著月亮,思念著誰呢?

阿史那晟雷合上眼,鬆開了緊緊咬在口中的頭發。在他們狼族的觀念裏,人死的時候,一定要想辦法合上雙眼,這樣,死後的靈魂才能順利升上天國。

疼痛感似乎已不那麽強烈了,難道,人死的時候,真的是沒有痛感的麽?

“唏律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一道身影閃電般躥入狼群,來去如風,靈活如箭。

“忽雷!”

阿史那晟雷倏然張開雙眼,沉寂下去的心,忽然重新點燃了希望!戰鬥的血在燃燒,望著眼前直直撲來的頭狼,那鋒利的雙爪已經劃到了眼前!

阿史那晟雷忍著鑽心之痛,忽然掙脫了周身的噬咬,血肉被從身上活活剝離,但在那一瞬間,他也重新獲得了自由!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將身子一矮,雙臂死死架住了那匹頭狼撲來的爪,猛然間一歪頭,照著狼的脖子就是一口!

神駒已經來到身畔,憑借著閃電般的速度,忽雷在狼群中竟然來去自如,瞬間就闖到了主人的身旁!

而它的身上,還掛著阿史那晟雷重逾百斤的大鐵錘,還有一些零碎武器。

狼血入吼,阿史那晟雷似乎被那種冰冷的血刺激到了,忽然變了個人。

“嗷嗚——”

正在進行生死博弈的男子,忽然抬起頭來,對著月亮仰天長嘯,順手抄起馬背上的鏈子巨錘,舞了起來。

那一對精純的巨型武器,此時在他的手裏,忽然如同玩具一般,輕輕巧巧地舞了起來,毫不費勁。

“砰砰砰”

駿馬忽雷早已躲得遠遠地,而靠近他身旁的狼,都被巨錘砸中而紛紛嚎叫起來!

奇異的是,男子純黑略帶琉璃色的眼球,此時竟然慢慢溢出淡淡的藍!

就在他手裏的鐵錘砸出又收回,忽然帶著千鈞之力擊向身旁不遠處還在奄奄一息的頭狼之時,那柄鐵錘擦著頭狼的耳朵飛過,“嚓”地一聲砸掉了頭狼的一隻耳朵。

眼看那一匹頭狼就要腦漿迸裂、危在旦夕的時刻,揮舞巨錘的男子忽然停了下來。

郎月下,他竟脫口而出:

“狼主降世兮,星野分光;”

“日月光劭兮,耀我番邦;”

“橫刀向天兮,百世流芳”

“蒼茫大地兮,四海鷹揚!”

那首歌是那麽的鏗鏘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曲調、似乎不屬於這片土地,而來自於遙遠的地方。就那樣被釋放出來,帶著一種威懾的、震撼的、不容置喙的強大力量!

月下,原本騷亂而動**的狼群,忽然安靜了下來。就像一群安靜的孩子,在聆聽著一個神秘的故事,沒有紛爭、沒有吵鬧,隻有安靜的聆聽。

就在這個神秘的時刻,那匹有著藍色眼睛的頭狼,忽然對著月下歌嘯的人,匍匐在他腳邊,安靜地,如同一隻忠誠的犬。

緊接著,那些狼群中的狼,都紛紛學著頭狼的樣子,匍匐在地,不再嗜血撕咬。

血還在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那頭藍眼睛的狼伸過舌頭,舔掉了阿史那晟雷傷口上的血,就像之前那些狼舔掉死去的同伴身上的血一樣。

郎月下,男子忽然精疲力盡,仰天倒在了那片草地上。

駿馬嘶鳴,明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