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雲役

而此時,巨大的圓形鬥獸場中,一隻咆哮著的西域雄獅被關在一隻精鋼所鑄的大鐵籠子裏,被五六個士兵一點一點奮力推到鬥獸場中央。

似乎也被關的太久,難見天日,這頭猛獸全身上下的毛發都有些硬邦邦的。浦一出場,被外頭的天光刺激到了,就對著籠外的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怒吼!它露出強壯而尖利的爪牙,猙獰可怖,張著大嘴呲著牙四處覓食。顯然,由於許久沒有投喂,這頭猛獸餓到了極致。

然,變化在最後一刹那間發出。

端木凰剛接觸到那支箭,就用盡全力借力躍起,生死關頭,他不惜逆轉經脈,那些釘住他十二道大穴的鐵釘,一瞬間全部失去了作用。一如往日,他白衣翻飛,揮灑自如的俊逸,他高高淩空,看準了時機和部位,在下落的一刹那,迎麵給了那頭吃人巨獸致命一擊!

雲破月出,翻雲殿上燈火通明。

兩排明晃晃的刀山劍林,整整齊齊地立在翻雲殿外,在夜風的吹拂下紋絲不動。殿堂門口所有的兵器,正對著一個白衣華冠的男子。

“郡主,端木凰無故獻上寶劍,定是有詐。依我看,不如將計就計,將他擒住,讓瑤山紅塵城群龍無首,趁此機會除去心腹大患。”

藍婆掏出一個毫不起眼的瓷瓶,“此瓶內裝的,乃是昔日華夏堂的‘清風悲鳴’,能使人不知不覺間中毒,而後喪失內力,可輕易被擒住。失去武功的人,會等同於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毫無抵抗力可言。”

“好啊,正合我用。”龍城郡主淡淡一笑:“把最好的‘碧雲翠色’沏一壺,先呈一盞給殿外的端木城主,再請他進來。”

端木凰在殿外守候多時,卻久久不見龍城郡主接見。按理說,他既然是來獻出飛瀑淩雲劍,龍城郡主不該如此怠慢。

“端木城主遠道而來,郡主吩咐先替您洗塵。”

侍女說完,呈上一個翡翠托盤。端木凰借著搖曳的燈火一看,翠碧色的茶水中有點點茶末沉浮,似是舞動的精靈,一看就是最為上等的‘碧雲翠色’。然,他深知龍城郡主縱橫異域的鐵腕手段,以及親眼目睹其弑親的狠毒,這茶,喝還是不喝?

顯然,龍城郡主心思深沉,希望一切事情都要牢牢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此時不喝,便無法換取她的信任,接下來的事更是無從談起。但如果飲下了,那又會是什麽樣子?

端木凰略一權衡,最終飲下了那杯呈現出翠碧色的茶,擱下茶盞,振衣入殿。

“端木城主竟肯親自到來,真是稀客,稀客。”高高位於大殿雲塌上龍城郡主淡淡的寒暄了兩句,語氣中並無任何情感,亦無請他坐下之意。

“是啊,距離端木城主上一次與我們郡主會麵,可是三年前了呢。說起來,竟還讓我們郡主去了一趟中州。那時候談的是那樣的一場大事,您都不肯親自來一趟破雲城,如今卻親自攜劍而來,不得不說,是真的很有誠意呢!”藍婆邊在一旁說著,邊仔細觀察端木凰的表情。

“今非昔比。如今郡主已將大龑餘孽一網打盡,放眼整個中原,已無障礙可言。許是過不了多久,就要率番邦將領東進南下了吧?”即使孤身一人在此,四周虎狼環顧、暗流湧動,端木凰依舊言之鑿鑿,且一臉鎮靜,並未顯出絲毫的慌亂。

“哈哈哈哈!端木城主料事如神,借我的手大仇得報,番邦一統中原乃是大勢所趨,你如今是要攜紅塵城上下來歸附於我麽?”龍城郡主銳利如刀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臉上,似乎是要仔細辨別他話裏的真假。

“瑤山歸附,也未嚐不可。但求郡主,爾後揮師南下之日,切勿傷害我城內一雞一犬。”

“哦,端木城主何以如此確定,我會與你合作呢?”

“郡主,不知你是否聽過一句‘得飛瀑淩雲者得天下’呢?”端木凰依舊氣定神閑。

龍城郡主和藍婆同時順著他手中之劍看去,雖看不出到底有何玄妙,卻有些心動。尤其是藍婆,那飛瀑淩雲劍的傳說,昔日的她已不知聽過多少。

昔日大龑為此劍而亡,飛瀑淩雲一出,撼動中原。

“你帶著飛瀑淩雲劍來,不得不說真是藝高膽大啊!”龍城郡主發出細細的笑聲,隨即聲音變得柔和了些許:“端木城主,請坐下細談。”

端木凰並無拘禮,從容而坐。

“如果說,我請求郡主與我合作,我今日就此獻上這把天下人,皆想得之的曠古神劍,並助郡主在中原一展宏圖霸業呢?”

的確,端木凰的條件實在是太過誘人,使得龍城郡主不得不仔細斟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是的,如果在揮師南下的時候,沒有了瑤山紅塵城這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的憂患顧慮,且憑著端木凰的本事和助力,那些殘留的江湖門派的抵抗會被大大降低。那麽,對付剩餘的大龑軍民,也就不那麽棘手了。

龍城郡主被他說得怦然心動,聲音變得有些高昂起來:“那麽,端木城主的具體條件是……”

“放過前朝公主,也就是如今我瑤山紅塵城的琴首,蘭若淩。”端木凰仍在繼續說著,並沒有注意到麵紗後龍城郡主臉上的表情變化:“我不知你為何一定要抓住她,換做以前,我絕不過問,可她現在已入我紅塵門下,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人有自己的規矩。況且她的往昔記憶都已被我洗去。所以我懇求郡主,日後不要再來為難她。”

龍城郡主麵紗後的臉色變了好幾變,短暫的沉默後,給出了答案:“如果你就快要死了,但有一種能夠解救你的方法,你會放棄嚐試嗎?”不知道她為何如此發問,端木凰一時並無答話。

“你不會。你也是一個把自己生命看得很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是。”

龍城郡主歎了一口氣,“如果非如此不可的話,我們之間,似乎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很明顯,此時端木凰身處劣勢,如果一旦撕破臉麵,他想要走出困境著實不易。況且,他也是帶著試探的,有上一次聯手扳倒大龑政權的經曆,他深知這個女人的手段。今日之行,對於用談判來解決問題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如今,隻好使用最初的辦法了。

“端木城主,你又何必執著呢?”藍婆陰陽怪氣的說道:“為一個小妮子,棄整個瑤山於不顧,這無異於因小失大啊!況且,別忘了,那丫頭還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擊破大龑,可有你一半的功勞!若以後,那丫頭一旦恢複了記憶,那麽……你想她會不會視你為仇人呢?”

端木凰眉頭緊皺,攥緊了手裏的劍,最終又慢慢鬆開。

“郡主,其實,我們可各退一步。即使你不放過她,那隻要答應我保住瑤山一脈,也可以接受。其他的,生死由命,看個人造化吧。”

雖然端木凰說得輕描淡寫,但還是掩飾不住他話裏的不悅。

龍城郡主卻哈哈一笑:“端木城主果然識大體。日後我統一了中原,你們瑤山就是江湖上最大最盛的一支門派,永受孤的恩惠。”

“如此,多謝郡主。”

端木凰起身朝著龍城郡主躬身,且起身上前一步:“郡主,此把寶劍,乃是昔日我父皇用上古神物軒轅劍的殘骸,重命天下第一鑄劍師厲乾重鑄而成。今日,為表我與郡主再次合作的誠心,特意獻上,希望郡主早日一統中原,一展霸業!”

藍婆迫不及待的伸過手來要接劍,卻被端木凰擋住:“神劍通靈,須是手呈正主。”畢恭畢敬的對著龍城郡主鞠一躬:“還請郡主親自來拿。”

“等等。我們需驗明,是否是真的。”藍婆有些懷疑的站在端木凰身旁,與周圍的護衛一起,做出了將他圍困的架勢。

“銼——”的一聲,利劍出鞘,端木凰手持劍柄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銀弧,劍光如水,令身旁所有的人都不自覺的後退一步。

少頃,手腕翻轉間,一根細長的發絲墜落,在劍刃上滑過的刹那,瞬間被分作兩根!極細微的發絲,竟如兩枚柔絲般緩緩飄向劍刃兩邊,毫無停留。

一瞬間,藍婆臉上閃過黑氣,卻還是沉聲:“那就請郡主親自來拿吧!”說完退到一邊為其護法,眼睛緊緊盯著端木凰的手。

“好。”

從殿上走到殿下隻需十五步的距離,然龍城郡主每走一步,都會令端木凰的心中一緊。成與不成,盡在此舉。

昔日,有高漸離擊築,荊軻刺秦王。今日,也應有人為此舉。

此時劍已出鞘,他的左手靜靜托著劍柄,將劍鋒對著自己,劍背朝外。這個姿勢,是最令人放心的取劍姿勢,以便博取取劍之人十足的信任。

當龍城郡主走完那波斯紅毯的最後一步,終於停留在離他不盈尺許的地方,纖纖玉手緩緩伸過,將要取走這柄劍時,捧劍的人在一瞬間劍眉一挑,猛然抬頭間,眼眸中十二分的殺氣,已展露無遺。

要退已來不及。

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短的距離內躲過端木凰的擊殺,龍城郡主也不能。

而更沒有人知曉,其實,端木凰還天生是個左撇子。他的左手劍使得和右手一樣好,甚至比右手好。

下一個瞬間,大殿之中,血濺五步,龍城郡主就那樣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下,在左右護衛和用毒高手藍婆這些人層層疊疊的保護之下,被這個持劍的男子一招斃命!

絕殺!

麵紗後的臉驚恐萬分扭曲起來,帶著一臉不可置信和不甘,卻沒來得及說出半個字,就被割開了喉嚨!

“郡主!”

喊殺聲響起,端木凰無懼洶湧而來的人,一掌逼退湧上來的敵人後,竟一劍挑起倒地之人的麵紗——他要看一看,這位將各種政治勢力玩弄於股掌之上,以眾生為魚肉的玉麵女羅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然而,倒令他微微吃驚,麵紗下的臉平平無奇,從容貌上看,隻不過是一個一般的女子。不知為什麽,頃刻間,他的頭突然暈眩了一下,隨即,周身的功力像是散了一樣,再提不起一口真氣。

驀然之間,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那個退到一邊的藍婆,龍城郡主的心腹,居然沒有在主人被刺的瞬間第一時間衝上來和自己拚命!難道……

有詐!

果然,大殿之後響起了一陣拍手聲,隨即一人踏著輕快的步伐而來,輕笑:“端木城主真是好武功,竟在飲下‘清風悲鳴’這樣的毒藥後,還能幹淨利落的一劍刺死我的屬下,真不愧是紅塵城主!”

隨著這一聲輕笑,大殿中的一切混亂中止。

紅裙委地,黑色披風,一如她剛出現在大龑王宮的紫雲殿上,談笑間就殺死了那麽多人一樣,這個女人就像是個謎,從開始到現在,裹在紅與黑之中,一半像天女般的神秘,一半像魔鬼般的邪惡。

“清風悲鳴?”

端木凰再次暗暗運氣,果然,全身真力凝滯,已不能運轉自如。

藍婆森然一笑:“端木城主居然肯孤身一人帶劍入城,膽量令人佩服!現在,劍,我們收下了!人,也留在這兒吧!哈哈哈哈!”

端木凰神色一沉,暗自按劍不動。

“雖然你們棋高一籌,但我絕不會束手待斃!有本事,自己過來踏著我的屍體將劍搶去!”

即使此時的他已經內力盡失,但那淩厲的眼神和周身濃得化不開的殺氣,還是令蠢蠢欲動的眾人隻敢暗暗窺伺,暫無人敢上前。紅塵城主,一手瑤山“飛花無極十二式”劍氣縱橫,在昔日為瑤山奪取武林地位的比試中,掩盡日月光華。

左右皆按兵不動,龍城郡主麵紗下青黑的嘴唇微啟:“涼月弓。”

此時她站的地方離端木凰尚有一段距離,且居高臨下。轉瞬間,拿到弓的她,對著不遠處的白衣男子憑空拉了一記,竟用內力生生造了一支虛擬的“箭”!

隻一瞬間,那支“箭”已來到眼前。沒有絲毫遲疑,端木凰極力凝起周身力量,腳下踏著七星步,衣袖如風般帶起。交錯之間,那支“箭”已貼著他的肋下滑過,將離他最近的兩名士兵釘穿!隻差一毫,便差點將他穿胸而過!而他自己,腳步深陷地磚之中,血氣翻騰之下,一口熱血噴吐而出,龍城郡主這一擊,將持劍的男子生生震退三步!

不過,在內力盡失、麵對龍城郡主如此狠戾一擊的情況下,端木凰居然沒有用手中的神兵去擋,而是用自己的身體!

龍城郡主這一擊,更令在場的下屬動容。她的智慧和武功都是上上等,而手段又極為狠辣,使得所轄部眾絕無忤逆!端木凰心內明了,龍城郡主武功固然極高,但若非他此時內力盡失,也不至如此。

下一個瞬間,龍城郡主手裏的弓,搭上了一支極為細小的箭,這次是真正的一支銀色小箭,在通明的大殿燈月交輝下泛著耀眼的銀光。

滿弓,箭如天外流星。

在飛箭到來的一刹那,端木凰居然還是沒有用手中的劍去擋!這次,他來不及踏出一步,便立即側過身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讓那支急急重來的箭刺穿了他的鎖骨!再偏得半分,那支箭就直直洞穿他的咽喉!好可怕的力道!

即使如此,銀箭夾帶龍城郡主的強勁力道,仍然將端木凰帶翻在地,滾落塵埃的一瞬間,所有的兵刃都架到了他的脖頸之上。

“帶他下去!”

藍婆取了他手裏的劍,對著血濺白衣、怒目而視的男子蔑笑道:“此次,請端木城主到地牢中休息吧!”

龍城郡主見大局已定,不再言語。輕輕步入內堂。藍婆隨即取了劍,急急轉身跟入。

一到偏殿,龍城郡主還未來得及躺到自己平日裏休息的扶攆之上,早已手腳齊齊震顫,麵紗下,烏黑的嘴唇顯得更為可怖。

“快快服下護心丸!以後切勿輕易運功!”藍婆搶上一步,將藥丸納入她口中:“震懾天下,以後有的是時間!我們一步一步來,以你現在的心髒,恐怕隨時有死去的可能!不過你放心,那丫頭,已在趕來破雲城的路上了,一切盡在我們的計劃當中!”

在這蒼茫的黃沙和綠地交接處的破雲城,就像是一座界碑,矗立在中原和番邦之間。暗夜中,天風呼嘯,蒼鷹在盤旋。在這蒼茫天地之間,一道纖瘦的身影,正在漸漸接近破雲城。

出關十日,終於來到那條翻著黃浪的大河旁邊。據說,過了這條河,就離飛雲十二州很近很近了,那裏就是最靠近破雲城的所在。

彼時,灰蒙蒙的天空正下著斜斜的細雨,略帶土腥味兒的風迎麵拂過,帶著一種安神的定意。蘭若淩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方處密密的齒痕——這十日來,偶有“幽檀一夢”毒發的跡象時,自己便是靠著堅強的意誌,挺過來的。

“船家!船家!我要渡河!”

滔天黃浪中,一艘孤獨的船慢慢駛來。待到船走近時,蘭若淩耳邊飄來一陣蒼老淳厚的歌聲:

“公竟渡河!

矢誌不渝,

渡及彼岸,

為之奈何!”

歌聲越來越近,船也越來越近。蘭若淩覺得,這些冒著生命危險討生活的人都十分不易,心緒受到了感染,見他慢慢搖櫓靠岸,被風霜侵蝕得破舊不堪的篾帽遮住了臉,身上的蓑衣也已同樣破敗零落。

“老船家,我要過河。”

“小姑娘,你可知,河的對岸是什麽地方?你為何要到那裏去?”

不知為什麽,蘭若淩總覺得這聲音頗為耳熟,但心急的她也顧不得那麽多,隻求趕快求到解藥。

“老艄公,我渡河自有我的道理。若每一個人你都要追問,那麽你的生意,大概便做不成了吧!”蘭若淩微微一笑,心中暗暗覺得這老艄公有些奇怪。

“生意……”老艄公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自從番邦入侵中原,龍城鐵騎踏破大龑皇宮後,整個中原地區,商人流亡,百姓離散,大概就沒多少人敢從這裏渡河咯!”

是啊,天下大變,狼煙四起,血流成河,苦的是黎民百姓!

蘭若淩心中一緊,隨即輕輕搖了搖頭,跳上破舊的烏篷船,在船尾站定後對著老艄公道:“無妨。可以啟程了!”

老艄公搖櫓,慢慢駛向寬闊無邊的河對岸。小船漸漸駛到中途,老艄公竟爾對著蒼天,唱起了昔日楚國大夫屈原的騷賦,一曲既畢,船已至岸邊。

老艄公見她秀發飛揚,背負劍,風沙千裏迢迢遠至,眼裏透出讚許而慚愧的目光:“都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如今你隻是閨中兒女,竟也如此!”

昔日有荊軻刺秦,高漸離擊築。

今日有艄公唱賦,弱水餞白衣。

——為何我不能學已故俠士,取一人首級而安天下呢?何況,昔年,厲雪南孤身一人入大漠,刺殺千驪王而安天下,亦做過同樣的事情呢!

蘭若淩心中,這種信念越來越篤定,從而改變了此行的目的,不光是為自己找解藥了,何不直接潛入破雲城,殺了龍城郡主,令他們群龍無首,說不定就此無力鎮壓中原、蠶食中原了呢!

“老艄公,如若我不能回來,請你替我將這個東西送到瑤山吧!”

“好!我答應你的請求。”老艄公雪白的須發在風浪中獵獵飛舞,忽然接口道:“庶人之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於國事無用;士人之劍,排憂解難,救人危困;天子之劍,誅滅逆賊,平定似海,安寰宇內,還百姓公道。小姑娘,無論你去那裏做什麽,願你得償所願!”

“謝謝你,老艄公。”蘭若淩輕盈一躍,回首摸出身上的錢袋,和一件事物一起,交在了這個素未謀麵的老艄公手中。

臨了,老艄公目送她遠去,直到那一襲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裏,才緊了緊手中握著的那隻錢袋,自懷中摸出那熟悉的半塊玉決,竟爾熱淚盈眶。

破雲城。城如其名。

城樓之高,當世已是少有。

縱然雲梯登頂、飛鳥借翅,也很難直接掠過高聳的城牆直接進到城內。

黎明時分,蘭若淩站在城下,趁著夜幕還未開啟,輕輕登臨城頭,感受到星空如四海版圖一樣映襯在頭頂。此時,已遠至蒼茫塞外。

她正在奮力登牆,心中卻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和凝重。與其為己,不如為天下人。此行,定要完成夙願!

城外將士守關難,城內歌舞酒肉香。

翻雲殿中,龍城郡主錦衣加身,猶如高貴的女皇一般,正安坐在黃金雕龍的攆椅上靜靜閉目欣賞著《烽煙入陣曲》。除了道旁彈奏的樂隊,大殿中央,八八六十四名華服美女正雲髻高聳、裙擺逶迤,使勁渾身解數在盡情揮灑。

爐子裏的芙蓉安神香燒得正旺,炭火酥暖,而那些婢女絲毫不敢怠慢,戰戰兢兢給大殿之上的女子打扇,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把她伺候得分毫不差。

“停……”

聽到這個字,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停下手上的動作,屏住自己的呼吸,等待著不知是好是好的結果。

“毫無新意……都下去吧。”眾人如獲大赦,不敢怠慢,紛紛消失不見。龍城郡主微微睜開眼睛,詢問屏風後的人:“破曉了,好戲要開場了。我們是否應該過去了?”

屏風後傳來一陣陰寒的笑聲:“如今天下已定,我們又拿到了那件神兵,隻需等待最後一件重要的東西了。”

話音一落,綠衣女人藍婆自屏風後轉出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今日過後,我們一起執掌天下。來,給你戴上。”手一抬,將一頂古樸典雅的黃金琉璃碧玉王冠加在龍城郡主頭上。

“多謝師傅細心籌劃,日後我坐擁中原萬裏河山,您就是中原武林的首領,振興藍家,扶持苗疆,打壓瑤山,盡憑您的決斷。”龍城郡主有些氣息不足,但這不妨礙她出手一如既往的狠辣。

“好,現在我們就去鬥獸場,等著獵物自己來投食吧!哈哈哈哈!”藍婆森然發笑,與龍城郡主的沉穩狠辣如出一轍。

龍城郡主抬眼看看天,即將破曉,天,微微亮。

“嗯。移駕觀景台。”

破雲城地處關外,極盡荒蕪,要在這莽莽黃沙包圍之中,能夠用大理石造出一個巨型方圓的鬥獸場,顯然不知累死了多少人!

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隻需靜靜在觀景台上等待,就可以觀看那些低劣的人——奴隸、俘虜、苦力、異族,一切受盡侮辱與損害的人,在那個巨大的圓形的鬥獸場中,和野獸搏鬥,和自己的同伴搏鬥;有時候甚至,為了活命,和自己的親人拚死殘殺!這種殘酷的殺人遊戲,城中將士,樂此不疲。

這一切,都是來自龍城郡主的授意。

“我們先來看兩場前戲吧。”

如此殘忍的殺戮遊戲,在高高在上的龍城郡主眼裏,居然如同在欣賞一部賞心悅目的畫卷。好像她現在不是在看人流血殘殺,而是在看極具審美價值的表演。

而此時,巨大的圓形鬥獸場中,一隻咆哮著的西域雄獅被關在一隻精鋼所鑄的大鐵籠子裏,被五六個士兵一點一點奮力推到鬥獸場中央。

似乎也被關的太久,難見天日,這頭猛獸全身上下的毛發都有些硬邦邦的。浦一出場,被外頭的天光刺激到了,就對著籠外的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怒吼!它露出強壯而尖利的爪牙,猙獰可怖,張著大嘴呲著牙四處覓食。顯然,由於許久沒有投喂,這頭猛獸餓到了極致。

龍城郡主端坐高台,看著那頭凶猛巨獸饒有興致:“師傅你說,這一頭比之上一頭,能多咬死多少人,有沒有興趣打一個賭?”

藍婆陰聲道:“上次那頭畜生,隻咬死三百人就累倒,不成氣候!這一頭應該會更厲害一點吧!”

龍城郡主微微一笑:“試過就知道了。”

在她點首示意之下,一名將士壓著一名勞役去到鬥獸場中央。將士掏出鑰匙扔給那名勞役:“打開它!否則殺了你!”隨即遠遠逃離到鐵柵欄之外,靜候。

那名苦役抖抖索索,撿了半天,也沒能抑製住自己的手抖,地上的鑰匙依舊停留在原地,離獅籠不盈三尺的地方。

等了好久,他還是沒有勇氣去撿起那把鑰匙,卻一直在壓抑著自己,不停抽泣。

柵欄外的將士已十分惱怒,走進場來,拔出刀在他背上狠狠砍了一下:“你再不執行,我馬上砍下你的腦袋!”

“啊!”那名苦役伸手摸到自己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背,連話也說不利索:“求……求……求求你……我不……不想死……”

“他媽的!你不死,老子就活不成了!趕快去開!別廢話!”

顯然,那名將士有些不耐煩了,如果完不成任務,弄不好自己也要小命難保。就當他們在下麵驚懼交加、互相傾軋時,觀景台上的一支利箭,劃破長空,帶著呼嘯聲如流星趕月一般,轉瞬間洞穿了那名苦役的心髒。

“我……不……想……”

“死”字的音還沒發出口,苦役難以置信的看著穿過自己心髒而又自胸前鑽出的利箭,又穩穩釘入鐵籠的精鋼之上,還在顫動不止,胸前的血洞在慢慢擴大,一句完整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那樣睜大眼睛直直倒在了地上。

台上,龍城郡主將銀弓放到女侍手中,結過錦帕輕輕擦了擦手:“真是羅嗦。”

“恭喜郡主!神功又進一步!”

藍婆在一旁拍掌賀道:“這兩個月以來,你臥榻的時間多於練功的時間,想不到武功不退反進,有增無減,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甚好!”

所有人都又被重重的威懾到了,把頭埋的更低。而鬥獸場中,還站著那個嚇呆了的將士。等他緩過神來,忙跪在地上,朝著龍城郡主投來乞憐的目光:“郡主饒命!郡主饒命!”

“我可以繞你不死,但你還在等什麽呢?”龍城郡主的目光投向地上的鑰匙,示意他打開獸籠。

“啊?不不不!求求你!郡主,小的可以去打仗、去戍邊、去做苦力也成啊!求求你不要啊!”那名將士被嚇得抖如篩糠,語無倫次,指著鬥獸場鐵柵欄外的一幹苦役:“那邊……那邊……還有很多抓來的農民……”

龍城郡主眼一閉,一揮手,示意將其處理掉。

“你又何必呢?造孽太多,擔心早夭。”這時候,身後的十餘名鎧甲加身的將士,壓著一個渾身上下都被鐵鏈鎖住的白衣男子,已來到龍城郡主跟前。

“啪”的一聲,一個急於討好龍城郡主的將領狠狠煽了他一耳光:“小心說話!不然割了你的舌頭!你這個雜……”

猛然轉頭,男子對著那個諂媚的將領怒目而視,俊眉下的目光中透出森森寒意,四目相對,那個將領打了一個激靈,一瞬間嘴裏吐出的渾話被那道目光堵住了。

龍城郡主微微睜眼,望向那名白衣男子:“你來了,端木城主。”

眼前這個渾身上下都是創口、沒有一個好的地方,被粗大的鐵鏈牢牢鎖住的男子,竟然是端木凰!

“我們同是中原子民,你何苦幫著外族來淩辱自己人!就算你將來真的做了中原的霸主,那又有何用?人心相背,咳咳……終究不過是一場空罷了!”顯然,一夜的地牢折磨,令端木凰氣息奄奄,但說話仍字字鏗鏘,神情堅定。

龍城郡主看向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神秘一笑:“端木凰,你不明白。你始終不會明白。若一個人曾遭受過最親的人,拋棄,甚至殺害,你還會去維護他們嗎……嗬嗬……”

龍城郡主一擺手之下,一聲慘叫傳來,鬥獸場中的那名將士又被殺害。

獸籠中的雄獅聞見了血腥,止不住的躁動,早就把鐵籠搖了個震天響,在裏麵亂竄亂咬,十分可怖。

“好了,接下來我們來看看它到底能咬死多少人,才會滿足,好不好?”

龍城郡主拍手,鬥獸場四周瞬間被眾多的勞役、刺客、俘虜擠滿了。以前,在龍城郡主的鐵腕手段下,有人起來反抗,還有刺客三番兩次的暗殺,但被抓住後,他們都受盡了非人的虐待,活下來的人生不如死。在這些人的身後,是明晃晃的刀劍,向前則是嘶吼咆哮憤怒的巨獸,他們被擠在中間,眼神裏充滿了絕望。他們中,還有年老體弱的病者,還有不盈弱冠的孩童。

其中的七八個人首先被推入鬥獸場內,他們聚成一團,站在當地瑟瑟發抖,盡量瑟縮在遠離籠子的邊角,默默祈求。

龍城郡主遠遠的射出一箭,它像是索命的魔鬼,在半空中劃過後留下一道耀眼的銀光,“啪”的一聲,鐵籠的鎖芯斷裂,鐵門慢慢鬆動。

高大威猛的雄獅在籠子裏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幾番衝撞之後,一個強有力的虎跳,四肢粗壯的利爪穩穩落到地上,血紅的雙眼注視著眼前的獵物。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在短短的對視之後,有人忍不住大聲哭喊起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跑”,所有的人都紛紛四散奔逃。

然而,體格健壯的野獸行動迅捷無比,輕鬆逮到離它最近的那個人,張口咬作兩截!血紅在鬥獸場中不停蔓延,死神的腳步沉重而又快捷!

龍城郡主眼睛一亮,坐在軟塌之上拍手稱讚,笑道:“好強大的咬合力!”

一旁的端木凰,立即向這個變態的女人投去憤怒的目光,然而對方並沒有任何回應。

鬥獸場內的血腥捕捉與喪命逃亡仍然在繼續,沒過多少時間,隻剩下些斷指殘腿,血流滿地。那頭雄獅剛要開始享用滿地的屍首,就被鐵欄外的衛兵用鐵鉤把這些屍體勾走,為的就是使它繼續挨餓,用鮮血來無限激發它的獸性。

這也是龍城郡主想出來的主意。

進了鬥獸場的第一波人已經死絕,眼看又有一波人要喪命。任憑他們苦苦哀求,所有人都無動於衷,那些將士,自保都還來不及,更別說替他們求情。

“夠了!”

端木凰忍無可忍地爆發出一聲巨大的怒吼:“瘋子!你不就是想看表演嗎!我來!”

對於他的這個舉動,龍城郡主絲毫不敢到意外。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袖手旁觀,更何況是那個曾經高高在上、傲視蒼生的紅塵城主。

“好啊。凡將軍,給端木城主打開鎖鏈,我們看他表演。”龍城郡主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心內卻是充滿了期待。

身上的鐵鏈被打開,然而龍城郡主對著他又是一笑:“善意提醒一下,不要妄動內力。你的內力,被我的鐵釘封住,再加上之前的‘清風悲鳴’藥力也還沒過,如若不然,隻會落得個終身殘疾。”

端木凰衝她冷冷白了一眼,一字一頓:“謝、郡、主、美、意!”

從觀景台到鬥獸場隻需要短短的時間,但對於端木凰來說,轉瞬間卻是麵臨著生與死的巨大考驗。

被關押的這些時日,武功猶廢,鬢發已亂,白衣已破,然信念猶在。

不信人間無俠義,怒向刀叢尋肝膽。

端木凰閉上眼睛,一步一步走向鬥獸場,每走一步,仿佛踏著當年厲雪南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大漠深處,將最鋒利的劍,刺入千驪王的心髒。

求仁得仁。

近了,近了。野獸的氣息越來越近,那頭嗜血的野獸,此時似乎也正等待著這個獵物,然後一舉將他咬死。巨獸眼中,當映著的一襲白衣越來越近,激發了那頭凶獸對血腥按捺不住的渴望!

而此時,在高山之巔,那座淩駕於群山之上的紅塵城中,通過七天七夜的不停換藥、診治,以及那枚靈蛇膽的緣故,身受重傷的人已經再度醒來。

床前站立著的淡紫色人影,在合又開的人眸中,漸漸明晰起來。

“蘭若淩呢?她怎麽樣了!”

阿史那晟雷掙紮著想要坐起,卻發現自己身體似乎是被凍住了一般,一股麻痹的味道傳遍全身。

他望向眼前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女子:“你是紅塵城中人,墨首唐瀟?”

“難為你還記得我。”即使年華不再,已然逼近三十許的年紀,但這個紅塵墨首,卻一直是一副淡雅的形貌示人,歲月的流逝,似乎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是你對我做了手腳?”阿史那晟雷暗暗掙紮了一番後,低聲。

“別擔心,我隻不過在給你治傷的藥中多放了一點點‘曼陀羅’而已。”唐瀟淡淡:“那隻會令你醒來後不至於失去自控,做出一些不利的事。”

阿史那晟雷臉色一沉,“說得好聽,蘭若淩呢?你把她怎麽樣了?”

“真是可笑……堂堂琴首,我能拿她怎樣啊……”唐瀟忽然俯下身來,“有端木凰護著她,我敢把她怎麽樣嗎?”

一聽到“端木凰”三個字,阿史那晟雷似乎有些煩躁起來:“少廢話!你現在想怎麽樣?我的命是你們救的,此刻我身不能動,愛怎樣全由你們!但隻一樣,至少讓我知道,蘭若淩她怎麽樣了?”

“喲,真是關心啊。咱們的琴首,是那樣的有男人緣呢……”

聽到那樣的譏諷,阿史那晟雷慍怒,“別胡說!”

唐瀟收起譏刺,淡淡道:“我隻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忽然,她的目光對上了阿史那晟雷的明眸:“我知道你很喜歡她。”

聽到那句話,阿史那晟雷心中砰砰直跳,像是被人猜中心思一般,忍不住脫口而出:“誰……”

“蘭若淩。”

唐瀟定定望著他,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胸膛,望到對方的心裏:“不要狡辯了,你很喜歡她,甚至為了她,可以連命都不要。”

被人說中心事,一向不善於說謊的阿史那晟雷,不由得臉上漫起一陣紅:“那又怎樣?我自喜歡我的,幹你何事?”

“當然不關我的事。不過,卻關他的事。”

在唐瀟接下來的話語中,阿史那晟雷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端木凰,紅塵城主端木凰,他同樣喜歡著你喜歡的人。”

“怎麽樣,很吃醋是不是?”唐瀟忽然笑了起來,“想不到時隔多年,我竟然也找到了一個和我同病相憐的人呢!”

到底是草原上的兒女,胸襟寬廣的人,阿史那晟雷眉頭一皺,低語:“就算是那樣,也不能阻擋我對她的追求!我阿史那晟雷喜歡的女子,我一定會向她表露心聲,把她追到。”

似乎是被問住了,阿史那晟雷怔怔沉默片刻,繼而堅定:“既然選擇了喜歡一個人,我不在乎她的過去,也不會去問她和另一個人的過去。我隻希望能夠一直陪在她身邊,在她需要我的時候,為她做好一切。這樣,就夠了。”

聽到那樣的回答,唐瀟也是一愣。她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莽撞的血性男兒,竟會為了一個女子,做到這樣的田地。

時間在沉默中靜靜溜走,她忽然歎了一口氣。

“那如果我告訴你,蘭若淩她是大胤公主,是那個剛被亡了國的公主,而聯手龍城郡主破了大胤王室的人,正是瑤山紅塵城主端木凰,你會怎麽看呢?”

燈下,她注視著眼前的男子,似乎想從他的眼裏,得出自己的答案。

果然,聽到那樣震驚的言論,男子黑白分明的眸中出現了一絲惶恐的光:“你是說……蘭若淩……她是……她是大胤的亡國公主!”

阿史那晟雷順著這條線索想下去,目光中流露出的驚慌也越來越盛:“那端木凰和她豈不是仇人……那我和她也……”

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這條路,一開始就會是充滿荊棘和泥濘的,但他從未想過,喜歡一個人,竟要排除萬難之後,還要跨過那些充滿了尖刺的道路,才能與對方相依執手走下去。

然,一旦其中的一個人失去這種信念,或是覺得這樣做不值得的話,他們之間這條路也就走到了盡頭。

而他們呢?他阿史那晟雷和蘭若淩,難道還未曾開始,就要結束嗎?

一個是中原大胤的亡國公主,一個是番邦狼族的王汗之子,他們……他們之間,恐怕不止有荊棘阻路、險象環生,這恐怕,是一條用尖刀鋪就的絕路!

唐瀟靜靜盯著他,心中忽然有一種疲倦的感覺——這個人和自己何其相似!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心中也藏著別人,而他呢,似乎比自己還慘啊……

“怎樣?你……”

“她還不知道吧,不知道自己和心中仰慕的人是仇人。”

阿史那晟雷從和她相處中漸漸察覺,他所遇到的這個女孩子,她的天真無邪、快樂滿足,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隻有著一部分屬於自己的記憶,可能那前半生不願記起的往事,便是她的心痛吧?

唐瀟輕輕搖頭:“她不知道。”

她若是知曉了,又怎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麵呢?恐怕,早就對他拔刀相向了吧?那個初到瑤山、在城中地牢裏狠狠咬向他手腕的倔強女子,如今,恐怕也已經達另一個地方,說不定,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呢。

阿史那晟雷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這個女人,試圖猜測她的用意、這個女子,她的心,真是如同大海一般深沉哪!

驀然間,他忽然明白了她那種目光的含義,在談及往事時,在說到和那個人有關的所有,她的眼神裏會抑製不住地浮現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溫柔,那是——

“原來如此,你心裏的那個人,是端木凰吧?”

似乎是被這個名字在內心中折磨了千百遍,唐瀟竟然沒有否認,“是。”

“所以我找上了你,這件事情結束後,我希望你能夠帶著蘭若淩離開,去過好屬於你們的生活,而我,會繼續留在他的身邊,輔佐他治理紅塵城,讓他在這不染纖塵的世界裏逍遙一世,平安喜樂。”

女子平靜的聲音在耳邊傳來,阿史那晟雷歎了一口氣,道:“你竟然想通過我來達到你的目的,真是一石二鳥。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墨首唐瀟微微一笑,“你的蘭若淩姑娘,在把你交到我這裏之後,獨身去往邊境飛雲十二州,想要到破雲城中,尋找能夠解除她身上‘幽檀一夢’的解藥了。掐指算來,如今,已在城中了吧。”

“什麽?她孤身一人去了破雲城?”

阿史那晟雷倒吸一口冷氣——那個破雲城中的龍城群主,那是一個怎樣的人,恐怕連當年給她封號的已故父王千驪王,都要忌憚三分的人物!自己竟讓她一個人去麵對……

“那端木凰呢?他在哪裏?”

唐瀟重重歎了一口氣,目光中透出憂慮,“自從半個月前你們前後從雲邱之山回來以後,他受了傷卻不肯醫治,已消失好一段時日了。”

阿史那晟雷沉吟不語,忽而變得堅定起來:“從這裏去邊境,如果日夜不休,騎最快的馬,最快也需要七個日夜吧?”

他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傷,內傷以及愈合得差不多了,隻要解除身上的麻藥,就能行動自如。

“你能不能讓我活動一下,”阿史那晟雷望向唐瀟,鄭重無比,“如果我去得晚了,她出了什麽事,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當然可以。”

見到那樣執著的眼神,像極了當初為了那個人拚命揮劍的自己,唐瀟心中卻充滿了一絲虧欠——此去多時,按時間來算,蘭若淩應該已經到了破雲城中。而那城中本就是虎狼之地,那兩個厲害至極的陰毒女子,又怎會容得她活下去?

她往香爐中添了一把“醒神”香,清香四散開來,解除了榻上之人的行動限製。

“現在,你可以走了。”唐瀟望著那個迅速翻身離去的背影,“我已給你備了最快的馬,就在外麵,會有侍者帶你去的。”

“多謝。”

那個離去的背影在最後一刻,忽然吐出兩個字,迅速消失。

是的。她不得不這樣做。這麽多年了,她如同守護一件神聖的物件一樣,默默陪伴在他身旁,自十年前在大龑皇宮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她此生,隻為一人而活。可不幸的是,為什麽那個時候,會有“厲雪南”的存在呢?她什麽都可以不爭,城主的位置,可以讓她來坐,厲害的武功可以讓給她來學……可是,唯獨他,她絕不可以拱手相讓!

即使互為仇敵,厲雪南和端木凰還是那樣互生情愫,而她,卻隻能看在眼裏,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而已。

本以為,厲雪南死後,她終於可以在他心中占據那麽一塊小小的地方,她愛得是那樣的卑微,低到塵埃裏。可是,對於她,端木凰始終還是視而不見。她本以為,那樣也好,至少可以靜靜守護他一輩子。然,又有一個人的出現,打亂了這種平衡。

她決不允許,還有人來與她分享這種“守護”,就算她窮盡一生,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她也要永遠守在他的身旁,不允許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誰都不能來傷害他!

可如今,在她的背叛、暗中籌備之後,終於是清楚了那些“障礙”。可到頭來呢,算來算去,為什麽連同心中最後那一點情感,都要漸漸湮滅了呢?人心的力量啊!真的好可怕!

墨首唐瀟還在怔怔出神,一名青衣侍者已飛速奔到門外,十萬火急:“大、大事不好了墨首!”

淡紫色紗衣的女子皺起眉頭,“什麽事這樣慌慌張張的,不注意分寸。”

“端木城主……”

心似乎漏跳了一拍,唐瀟的眼皮猛然跳了幾跳,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聲音略略顫抖,“他……怎麽了?!”

“他已經有消息了!我們派出去的探子說,前幾日端木城主在破雲城中被抓了!他落入了龍城郡主的手裏啊!”

唐瀟“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侍者被嚇了一跳——從未見過沉穩的墨首如此慌亂。

然唐瀟畢竟是唐瀟。心念電轉了一番,立刻斬釘截鐵地下令:“點齊城中三百精英子弟,立即隨我遠赴邊境,其餘人留守城中,加強戒備!”

隨即又接著下了一道命令:“給我把‘衝天飛艇’準備好,我要在夜色降臨時,去到破雲城。”女子憂慮的眸中,閃著篤定的光華:“去把剛剛騎馬走掉的那個人追回來,就說我可以令他一日之內趕到破雲城。”

——如果端木凰已經落入了那兩個女人手裏,多耽擱片刻,就會多一分生命危險。此刻,唐瀟已完全顧不上什麽利益、道義、傾軋、糾葛、手段……統統都拋諸腦後!

紫衣女子的眼中閃現出殺機——既然藍婆你背棄當初與我的盟約,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傷害我所忠愛的人,那麽,我也將要用我的方式來進行反擊,必要讓毀棄誓約者用十倍百倍的代價來償!

龍城郡主在高台之上遠遠看著,一白一黃,一大一小,一人一獸,就那樣對立著,默默接近著對方。她忽然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這一定是一場精彩的博弈。

似乎是感受到了對麵那個人身上獨特的氣息,連凶猛的惡獸,也沒有輕舉妄動。等待良久,饑餓的雄獅似乎按捺不住了,它朝後收縮了一下身體,突然躍起,像箭一樣攜著千鈞之力撲向那個年輕人。端木凰倏然睜開雙眼,迎上了雄獅咆哮怒吼的身影。

在沒有內力的情況下,他無論是速度還是動作,都不及平日裏的十分之一,身體向後彎曲成弓形,險堪堪避過這一擊,然,白衣已被撕裂,雙臂上留下了兩道醒目的血痕。

下一回合,不知是怎樣的結局。

所有人都捏緊了汗。尤其是那些即將被推上獸口的可憐人們,都在心中為他默默祈禱,希望他能活下來。

一擊撲空,雄獅已被激怒到了極點。這一次,它已經完全喪失了動物僅剩的情感——猶豫。它低低怒號一聲,以極快的速度再次撲了上去。半空中,四爪盡張,露出尖利細長的像鉤子一般的利爪。

端木凰咬緊牙關,沒有和它正麵相撞,盡量避開它的來勢洶洶。忽然向後,極速奔跑起來。一人一獸,在寬闊的鬥獸場內追逐,他幾次三番快要落入獸口,身上的衣已然被咬得碎裂不堪,看得場外的人都驚心動魄。

時間流逝極快,體力消耗也是一樣。在最近的一次躲避中,端木凰的左肩被獸爪狠狠撕裂,瞬間鮮血淋漓。疼痛清晰傳來,瞬間半身麻痹。

他頭上的汗水,混著血水,染紅了半身白衣。

劇烈的疼痛換來了他腦海的短暫澄明。命在頃刻,何去何從?

他的目光落在了鐵籠上——那裏靜靜紮著一支銀色小箭。它是端木凰唯一的希望。

在下一次的進攻到來之前,他奮力向鐵籠跑去。咆哮怒吼的巨獸緊緊跟在後麵,把撕扯下來的衣衫咬成粉碎。

最後一刻。奮力躍起,他的手剛剛觸碰到那支箭,身後的雄獅已經張開了大嘴,死神在身後近在咫尺,他幾乎可以感受到那股濃烈的血腥味。

死亡在這一刻是那麽近,那麽近。

這一刻,鬥獸場外的所有人,包括奴隸、軍官、將士、死役,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有的人甚至已經預測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默默的閉起眼睛。

台上的龍城郡主睜大雙眼,靜靜觀看這場接近尾聲的戰鬥,眸中閃著激動的光華。

然,變化在最後一刹那間發出。

端木凰剛接觸到那支箭,就用盡全力借力躍起,生死關頭,他不惜逆轉經脈,那些釘住他十二道大穴的鐵釘,一瞬間全部失去了作用。一如往日,他白衣翻飛,揮灑自如的俊逸,他高高淩空,看準了時機和部位,在下落的一刹那,迎麵給了那頭吃人巨獸致命一擊!

龍城郡主極盡目力細細察看,那頭雄獅的咽喉,已被利箭洞穿而過!

所有的人都沒有料到這一出,包括龍城郡主,也以為這場戲將以那個男子會血祭獅口而收尾。

端木凰劇烈的喘息過後,竟然以殘餘的零碎的袖子拭去嘴角的血,以手撐地,掙紮著慢慢的站了起來!

龍城郡主瞬間向他投來不可思議的眼光:“端木凰!想不到,我竟低估了你!”

端木凰自然沒有聽到,但此時,強行運功的痛苦隨之而來,他覺得自己全身筋骨都被碾碎,比起牢獄裏麵的用刑,簡直就是千瘡百孔!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還有知覺!

“帶他上來。”

龍城郡主一發令,不多時,端木凰已被帶上了觀景台。

眼前奄奄一息的男子,衣衫襤褸不堪,生命垂危至極,然而他還不肯低頭,微弱的睜開雙眼,眼神裏全是怒意和不妥協。

“這麽倔強?那可太好了。接下來讓你好好休息一下,然後我們看另一場更加精彩的好戲。”

龍城郡主的每一句話,都給端木凰帶來莫大的壓力和痛苦,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且忍受不了她的陰鷙:“要殺隨便……咳咳咳……不必浪費時間。”

“這麽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嗬嗬。你可知道,能夠主宰自己的性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何其幸運!你不珍惜,自有別人在意!”

“不如……換蘭若淩表演如何?”

龍城郡主仿佛在耳邊低喃魔咒,端木凰聞言,本來跳動微弱的心髒突突跳起:“你在說什麽?!”

隱隱覺得,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果然,鬥獸場中,出現了一名女子,即使相隔有些遠,但端木凰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那個和他有著相同命運的、大龑皇室唯一留下的遺孤;那個初到瑤山,倔強不堪、視他為仇敵的女子;那個毀盡記憶、拈花微笑的逗鳥人;那個稟性極高、卻又不肯去悟的孩子……

她果然還是來了。

“認得她吧?剛發現她時,她已經潛入我翻雲殿後的地牢了,都快要找到你了……真可惜呀!她武功不弱,本想刺殺我的,可是,當我們把你被關押在這的消息透露給她,並且看了證物之後,她竟然放棄了!所以,你看,現在也是我的階下囚了。”

龍城郡主有些遺憾道:“可惜她卻一直不願意放下手中的武器,所以現在,隻好看看誰先把誰打倒了!”

端木凰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卑鄙!”

龍城郡主斜著眼睛看他:“之前,你飛瀑淩雲劍在手,可謂敵手寥寥無幾。然你太天真,以為可以作為罷手、交好的條件,求我放過她,求我別動紅塵城?現在,悔之晚矣!”她忽然挨近端木凰:“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取出她的心髒!至於為什麽,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場外的人莫名其妙的看著,鬥獸場中間赫然站了個白衣飄飄的瘦削背影,而籠中獸已被打倒,難道……還有更可怖的?

“閨女……”

遠遠地,蘭若淩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目光環視之下,之見精鋼所製的鐵柵欄之外,重重疊疊地站了好多被奴役的人。而那一堆淩亂的人群中,還有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叔、嬸兒!”

視如親人的人再次相聚,卻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無法詢問對方的情況,年邁的老李頭和李嬸兒,隻能隔著遙遠的鐵欄,拚命向裏麵的女子大喊:“姑娘!小心啊!”

果然,日光照耀下,一身閃著金光的鎧甲再次出現。那具鐵甲銅屍,經過上次受傷之後,得到了藍婆重新的醫治和改造,似乎獲得了更為強大的能力,它甚至毫不畏懼爆烈的日光。

麵對如此強大的對手,蘭若淩並沒有放棄。她隻是更加懂得了,不能輕易求饒,更不能放棄反抗。昨夜,麵對要挾,她不能不妥協,即使她已經用手裏的劍指住了龍城郡主的心髒。但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而此時對麵站的,又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的最可怕的勁敵,鐵甲銅屍。

而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膽怯,亦沒有絲毫的畏懼。

就算手裏拿著的隻是一把普通的劍,即使手中沒有拿劍,她也會像現在這樣,穩穩站定,目光堅定地正視前方。

端木凰遠遠凝視著她,似乎也感受到她的變化——那個遭遇不幸世事的小女孩,終於是長大了,變強了。

“飛將軍,為我剖開她的胸腹,可不能傷及心髒,一點都不能!”

那個早已不算是“人”的鐵甲銅屍,聽到龍城郡主的召喚,居然有些微弱的反應,它居然還受召於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坎。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生命的真諦,然,沒有比解決生命的難題更為迫切和重要的事情了。

台上的龍城郡主默默等待著這重要時刻的來臨,很快,自己就能換上一顆強健的心髒,握著被天下人視為聖物的飛瀑淩雲劍,獨霸中原,繼而調轉頭來蠶食番邦異域,收天下為囊中之物!由於過度激動,她一向沉穩的手居然有些微微顫抖!

對於鐵甲銅屍,端木凰亦親自領教過,那時他武功卓絕,手裏還握著飛瀑淩雲劍,才打敗了這個怪物,可眼前,憑蘭若淩的武功,要打贏幾乎毫無可能!甚至,連逃生的機會都很小!

看著眼前赫然衝過來的龐然大物,蘭若淩盡量平複心境,握緊了手中的劍。

“叮!”

短兵相接的刹那間,那具鐵甲銅屍依舊力大無比,拿著的一支大戟,險些震飛了蘭若淩手中的劍!虎口劇烈地一痛,靜脈已斷,一股鮮血順著手掌直流而下。

接下來,更是生死血搏的一瞬間,拔劍的瞬間,諸般往事居然閃電般紛紛湧上心頭:庶人之劍、士人之劍、天子之劍……劍不在其本身,而在於賦予它某種意義的人或事。遙想過去,自己第一次麵對生命威脅,為自己拔劍,乃庶人之劍,劍意散漫無棱,躲閃多過進攻,又怎會戰勝困難!後來,為別人拔劍,即士人之劍,那時為了保護自己身後的兩位老人,劍氣所及,所擋者折!如今,自己要為天下人拔劍,乃天子之劍,劍氣充盈於天地間!劍尖所指,所向披靡!

念及,意隨劍走,真氣遊遍全身,最後匯聚到劍尖,此刻,蘭若淩像是變了一個人,淩厲的眼神與淩厲的劍氣同時匯到一點,一劍發出!

武功稍微好一點的人都看到,周圍的空氣,似乎在一瞬間靜止了,空氣中粒粒可見的黃沙,在虛空中作了短暫的停留。然後隨著劍氣洶湧而來,一劍劈開破碎虛空!

天子之劍,所向披靡!

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劍的力量所震懾,就連迎麵疾步衝來的鐵甲銅屍,在劍氣的侵蝕下,還未接近她的身邊,身上的鎧甲已寸寸碎裂,待到觸及劍鋒,被清光閃耀的劍,生生劈成兩半、一分為二!

蘭若淩就僵持在原地,任憑那具可怖透頂而又令人作嘔的鐵甲銅屍,被自己穿身而過!

令人驚駭的是,被那一劍劈成兩半的屍體,依舊速度不減的向前急急衝出十來步,才戛然刹住,停留了一瞬之後,驀然間化為齏粉,寸寸碎裂,落地成灰!所有人都被這驚人的變化驚呆了!

包括蘭若淩自己。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和手裏拿著的劍,有些不敢相信。

唯有端木凰感到欣慰——她終究還是贏了的!也隻有他,曉得這是怎麽回事。原來,當日他持劍出走,並沒有帶走真的飛瀑淩雲劍,而是帶走了那把暗瞞著所有人打造的贗品。真正的飛瀑淩雲劍,已被他調包,留在了瑤山紅塵城中。

此時,恰好被蘭若淩帶到了這裏!

命運竟如此捉弄,有時候,由不得人不信!

賴以依靠的最強戰鬥力的鐵甲銅屍已經宣告完結,藍婆和龍城郡主同時大驚失色!此時此刻,龍城郡主聳然動容,起身在觀景台上大聲調動:“破城軍,弓箭手準備!”

“她手裏那把,才是真正的上古神劍飛瀑淩雲劍吧!”龍城郡主怒意未歇:“想不到你居然能以假亂真、金蟬脫殼,我倒是小看你了,端木凰!”

端木凰蒼白的臉上,又恢複了原有的泰然:“若隻憑一腔誠意,與虎狼共舞而不防備,那便才是真的要亡命了!”

龍城郡主重重的一哼:“還沒完呢,走著瞧!”

觀景台居高臨下,所有的弓箭手都圍著圓形的高台,所有的弓箭都對準了鬥獸場中的那一個人,箭在弦上,弓在手中。

“射傷心髒者,殺無赦!放箭!”

龍城郡主一聲令下,高台上所有的箭都在同一時間嗖嗖激射而出,對準了鬥獸場中靶子一樣的人。卻獨獨不敢瞄準她的心髒。

以蘭若淩的輕功,她知曉自己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自己身後鐵柵欄外,還站著幾百個無力抵抗的無辜的人!包括她視為親人的李叔李嬸兒!她不能,也不願自己遠走高飛、獨自逃離。

眼眸中,密密麻麻的箭,如同飛蝗一樣極速射來,不遲不早,蘭若淩用手中的劍在虛空中劃了一個圈,劍氣籠罩之處,築起一道無形的氣牆,把所有飛到近前的箭都擋了一下,就在它們都要跌落的刹那間,手腕一翻,挽了個劍花,真氣充盈的瞬間,隨之一招“花飛滿天”,那些箭在半空中調了個頭,一瞬間全都倒飛了回去。

下一個瞬間,慘叫聲在高台上此起彼伏,觀景台上,一片混亂。

鐵柵欄外的那些人,都趁機把局麵弄得混亂不堪,有的甚至趁亂點火,台上場中,一片烏煙瘴氣,幾百名奴隸一起叛亂,場麵已然控製不住。

眼見身後眾人沒了威脅,蘭若淩趁此機會,趕緊飛身離開。她還要趕去做最重要的事情。

龍城郡主怎麽也想不到,她以為的“大日子”,居然被這個人弄得麵目全非!一行人擄著重傷的端木凰,迅速來到了翻雲殿中。

藍婆心中悔恨異常,巴不得食其肉、飲其血!但此時,對方手執飛瀑淩雲劍,銳不可當,無人敢因其鋒芒。連端木凰都感到詫異,琴首的武功為什麽在這些短短的時日進步如此迅速!

“怕什麽,我們還有一道王牌。”

龍城郡主淡淡道:“靜靜等她來就好了。”

藍婆一開始望向地上伏著的的端木凰,但隨即一下被點醒,眼神迷離的道:“想不到還是會有這麽一天!”

當蘭若淩提劍一路砍殺到大殿時,龍城郡主竟然好整以暇等著她。觀景台上,她的臉上雖然有過驚慌,但在麵紗的掩映下,並無人知曉。對於她來說,年紀輕輕而能夠稱霸域外和中原的半壁江山,應付這種超出控製的事態,並不僅僅是一兩回。

進入大殿後,蘭若淩調整呼吸,握緊武器,一步一步走向這個狡猾狠毒的女人。周圍欲橫加阻攔的士兵,在飛瀑淩雲劍的掃**下如潮水般紛紛褪去!這一次,她要為天下人除害!

十步殺一人。龍城郡主的貼身侍衛嚐試了多次後,死傷無數,餘下的隻好都躡手躡腳的在原地打轉,不敢再正麵迎上前去。

“等等。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倆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就在她篤定心意,劍意將發未發之際,龍城郡主忽然開口,並朝她投來一種複雜的目光。

“妖言惑眾。無論你懷著何種目的,有著什麽陰謀,今天,我們倆之間,隻能活一個!”蘭若淩字字鏗鏘,像極了之前的端木凰。

而此時,躺在地上的端木凰,又在劇烈的疼痛中悠悠轉醒:“蘭若淩……別聽她說話……殺了她……”

“據我所知,你喪失了記憶是吧,真是可憐。”龍城郡主見她臉色有些變化,手中的劍有些猶豫,知道自己的計策奏效了:“你知道麽,如果論武功,你是贏不了我的。可我不能和你動手,因為,我的心髒就要不行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休要羅嗦。我不會上你的當!”蘭若淩知道她想耍陰謀,但此時此刻,卻是怎麽都難以出劍。而側麵還站著個綠衣服的古怪女人,她狠狠盯著自己,虎視眈眈,似乎是防著自己的同時在尋找機會,猝然發難。

“其實,我還應該告訴你,你本該是大龑,也就是當朝公主,本該過著波瀾不驚、富貴的生活,但因為這個人”,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端木凰:“就因為他,你顛沛流離,從高高在上的公主變成一個低賤的乞丐,過著像瘋狗一樣被人追殺、寄人籬下的生活!這些,你難道,不該知道嗎?”

聽到這裏,蘭若淩拿著劍的手微微顫動:“不!不可能!你說謊!你說謊!我不是什麽公主!我是……我是……”她還真一時想不到自己究竟是什麽——瑤山紅塵城琴首?還是一個在江湖上流亡的孤兒?

端木凰此時清醒著,卻說不住半個字。龍城郡主所說,句句都是真的。當初,是他聯合了番邦的龍城郡主,借助外族勢力,搬倒了大龑王朝,以血還血,報了昔年大龑亡國之舊仇;同樣也是他,強行帶走了那個倔強而武藝超群的大龑小公主——秋鳳寧,在瑤山的地牢中洗去她的記憶,讓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還是他,以瑤山紅塵城城主的身份,教授她琴藝劍法,為她取名“蘭若淩”,令她接任瑤山琴首。這一切,他又怎麽能脫離幹係呢!他實在無話可說。

“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蘭若淩實在是無法承受,不由得頭痛欲裂。

“好了,你別忙著激動。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呢。”

眾目睽睽之下,龍城郡主輕輕抬起手臂,揭下了自己的麵紗。

這是除了藍婆之外,在場的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她揭下麵紗的樣子,包括端木凰。

隻一瞬間,時間仿佛驟然凝固。

蘭若淩的心似乎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端木凰的心也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麵紗下的那張臉,新月彎眉,眼角卻隱隱透著英氣,挺拔的鼻梁下,冰唇玉露,美人如玉,隻是那雙唇卻泛著深黑,不同於常人的紅潤。

她竟張了一張和蘭若淩一模一樣的臉!

心狠手辣、高高在上、玩弄天下局勢於股掌之中的龍城郡主,居然長著一張和琴首蘭若淩一模一樣的臉!

唯一的區別,隻是龍城郡主的右臉頰上,眼瞼之下,還多了一顆黑痣,十分醒目。

“當”的一聲,手中劍掉在了地上。蘭若淩內心的最後一道防線已被擊潰。

蘭若淩在這一瞬間失魂落魄。

龍城郡主在這一瞬間露出了莫測的微笑:“你明白了吧?如果不明白,我還可以說得更直接一點,直到你,明白為止。其實說到底,我還得叫你一聲‘姐姐'呢,嗬嗬!可是昔年,父母不也是選擇了你而拋棄了我嗎?說到底,我終究是一個外人!”

“不!不可能!不可能!”

蘭若淩已經完全失去了戰鬥力,飛瀑淩雲劍掉在地上,她也毫不在意,卻反射般伸出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似乎在努力尋找一些回憶,臉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

此時,身旁的藍婆試圖偷偷靠近她,一邊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說得沒錯。你們倆本就是雙生的姐妹,隻因十八年前,你們的父母聽信妖人讒言,說是天現異象,是不吉之兆。而且在遊方和尚從旁慫恿之下,他們丟掉了其中的一個,把她放在了漫天飛雪、荒無人煙的深山裏。你想想,那麽小的一個嬰兒,在冰天雪地裏怎麽活得下去!幸虧我恰好路過,撿回了她一條命,卻醫治不好她那被凍得僵死的心。天命難違,她居然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並且難以置信的活到了現在,來向你拿回一切了,這難道不是天意麽!”

藍婆瞧著全身上下都在不停顫抖的蘭若淩,繼續用充滿魅惑的聲音接著說道:“她!就是你的胞妹啊!”同時指著龍城郡主:“可是,她從一被生下來,就經受了這世間最痛苦的事!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小嬰兒,被親生父母拋棄、被屠殺!而你卻一直享受著榮華富貴的人生,從未嚐過苦難,更別說瀕臨死亡的痛苦!作為姐姐,難道你不該做點補償麽?!”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你們一定是騙我的!你們聯合起來騙我!你們這些騙子!我絕不相信!”

蘭若淩處於即將失控的邊緣,但殘留的一絲理智驅使她將目光投向地上的端木凰,帶著無限的恐懼與祈求:“你快說話呀!告訴我,她們在騙我!”

然,在蘭若淩極端而又期待的等待中,端木凰隻能低低回答:“對不起。”

在這同時,他一下子也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當年他去找龍城郡主聯手顛覆大龑,她之所以毫無條件就答應聯手,原是為了向昔年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對待報複!可是,昔日在紫雲殿上,她居然親自動手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而後她沒有找到秋鳳寧,也就是現在的蘭若淩,之後得知她被自己帶回了瑤山,便一直向自己施壓,一方麵想要抓回蘭若淩,掏心續命,一方麵想要借此機會,拿下瑤山這塊極難啃的骨頭,繼續蠶食中原。這個女人,真是步步為營用心險惡!

“你不妨看看這個。”

龍城郡主不知從哪裏,抓出半枚玉決,那彎彎斷裂的紋飾,正好和她之前那塊,合起來是完整的一個。

“姐姐……嗬嗬。我從沒有想過我會叫你一聲‘姐姐’,可我也有感情,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你懂麽?可是憑什麽,我一生下來,就要在莫名其妙的詛咒中忍受一切非人的痛苦!你知道我活得有多痛苦嗎?你知道嗎!”龍城郡主每說一句話,都會引起蘭若淩極其強烈的情緒變化。

“不要聽她的!蘭若淩,不要聽她的!她騙你!她想害你!”端木凰急得連連大喊,然而卻被身旁的侍衛捂住了嘴,死死摁住了。

“姐姐。他是你的仇人,而我們,卻是親人,你相信誰呢?”

龍城郡主那帶有迷惑的聲音再次襲來,蘭若淩看著眼前那張陌生而又熟悉到極致的臉,心神恍惚到了極點——她曾經一度賴以信任的人,端木凰,居然是她的仇人!而眼前這個她一心想要殺死的,歹毒狠戾的龍城郡主,卻和她有著真正的血緣關係的親人!

藍婆見她已經完全失控,再也無所顧忌,迅速滑向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去搶奪那把上古飛瀑淩雲劍。

就在她的手指剛剛碰到劍柄、龍城郡主也以為大局在握之際,蘭若淩瘋狂之下居然一瞬間眼睛充滿血紅,隻一個動作,她對著地上跌落的飛瀑淩雲劍招了一招,那把劍像活了一樣,自行躍入她的手中!隨即一劍揮出!

取劍、運劍、出劍,幾個動作在一瞬間完成,爆發出了驚人的武功力量!“控鶴”功在此時發揮到了極致。那是昔日在瑤山之上,她出於好奇從端木凰手中學來的武學絕技!

此時離她最近的藍婆,在飛瀑淩雲劍的猛烈劍氣截殺下,眼看就要被斬成兩截!卻又發生了更大的變化!

那樣的距離,那樣的劍氣,任何人都不能幸免於難。然而,隨著大殿的高頂“喀哧”一聲巨響,藍婆卻被一隻從天而降的蒼老的手拽住,一把甩出劍氣之外。那人竟代替她,承受了飛瀑淩雲劍上發出的狂怒劍氣!

“是你!”

“閑翁?怎麽是你!”

蘭若淩做夢也不到,在那個深山偏遠之處的小鎮,那裏的竹塢,贈她飛瀑連珠琴的老閑翁,竟然出現在了這裏!

在這一劍揮出之後,失去理智的她,混亂的眼神似乎又能聚焦,麵對著眼前這個須發盡白、將近花甲之年的慈祥老翁,心中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可她手裏的劍,卻早已自左至右,齊齊切過他的腹部。

“您是……太師父……雪南的師父無塵尊者?”端木凰發出了驚異的呼聲。

身受重傷的無塵尊者居然在此時衝著蘭若淩拋出一個神秘微笑:“孩子,你看,這是什麽……”

他的手裏,握著半塊帶血的玉決。

蘭若淩更加驚魂未定:“綠竹塢外,弱水河畔,都是您……”

“太師父……咳咳……”此時,被淩厲的劍氣掃**過後,端木凰身旁的人都退開了,他亦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剛才那一幕,十分驚訝:“太師父,真的是您……您……”

此時,殿外傳來極為喧鬧的喊殺聲,又一侍衛滿臉是血慌裏慌張的衝進來跪倒在殿前:“報——”

“番邦千驪王部下,僧屠國師率眾前來,令郡主速去迎接!”

“來者不善!”明知對方是來趁火打劫,龍城郡主卻不能怒於言表。

藍婆此時已顧不得這些凡塵瑣事!她尚未恢複行走,就一瘸一拐的拖著腿朝著無塵尊者迎上去,眼裏充滿了一言難盡的複雜感情,既愛且恨:“季展涼!你躲了我那麽多年……我還以為……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來見我了!”

話音未落,她卻眼睜睜的看著猙獰的鮮血慢慢自腹部滲出,染紅了那個老人淺色的衣衫。

無塵尊者朝著蘭若淩擺擺手,示意她不要管。他親自動手,一點一點,將那把劈天裂地的神劍,從自己體內抽離出來。每動一下,體內的血就流逝許多。

終於,飛瀑淩雲劍被他握在手裏,熱淚忍不住流下:“三弟……”

這把曠世奇劍得以重鑄,全賴十年前就已故去的天下第一鑄劍師厲乾。見劍如麵,昔日的紅塵四友——無塵、僧屠、厲乾、藍婆。今日,已到了三位。

“展涼……我……我……”

龍城郡主看著藍婆,這個一向以歹毒詭異著稱的女人,她的師傅,這將近二十年來,從未在自己眼前流下過眼淚,而如今,麵對著眼前這個白發老者,居然不能自持。

無塵尊者一擺手:“罷了……罷了……一切都是天意……”

蘭若淩撕下衣角要給他裹傷,無塵尊者卻用力對著她一笑:“孩子,不用……自責……”

無塵尊者同樣沒有責怪他:“昔年,你和雪兒的事,我都已知道了……而且這些年來,瑤山在你手裏,比在我手裏強太多了!”他的眼光變得暗淡:“從頭至尾,我都隻是一個逃避現實的可憐蟲而已……”

現在整件事情都已遠遠超出預期,事態已失去了控製,龍城郡主打算做最後的一搏:“別急著敘你們的情誼,要知道,現在,你們可還在我的大殿之上!”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

殿外法號一宣,一行人迅速行至跟前。

“阿古勒國師到!龍城郡主接駕!”

龍城郡主麵上雖然不願意,但卻不敢怠慢,隻好低下頭來拱手道:“臣,恭賀國師大駕!”心中納悶,從前一直聽聞,阿古勒部千驪王座下的國師,神通廣大,頗有能力,但向來不問世事,不知今日為何會來到龍城?懷著什麽目的?

卻不知,為首的國師,竟然無視她的存在,徑直走向無塵尊者,朝著他打了個手勢:“師兄,多年不見,你可好?”

再轉向藍婆也敬了個手勢:“師妹,別來無恙。”

無塵尊者和老婆同時一驚:“僧屠?!”

僧屠雙手合十,即使貴為阿古勒國師,他的裝束,還與以前無異。隻披了一襲陳舊的淡黃僧衣,著一雙草鞋,脖子上掛了一串玄色檀木珠子。唯一多出來的一抹不相稱的色彩,就是他衣襟下擺上,別著一朵鮮紅的花。可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和尚,卻讓阿古勒上至王汗公卿、下至猛將兵卒,都對其畢恭畢敬,奉為天人。

對於他的出現,本該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可數十年不見,自上次瑤山相會後,四人就各自離去,時隔二十餘年,三弟厲乾已參商永隔,而麵對眼前這個曾經的故友,如今卻是強大異族的國師,無塵尊者握緊飛瀑淩雲劍,眼中不知是喜是悲。

蘭若淩猶沉侵在失手殺傷無塵尊者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此時局麵變得更為複雜,她的腦際一片混亂,仿佛要想起點什麽,卻又仿佛什麽都不記得了。

此時的她腦際一片空白,早已敵我難分,忽然間,她抱著頭痛苦萬分的向人群裏急衝,不辨東西,不分南北。

“阿彌陀佛!世有苦難,我佛慈悲,舍身渡之!”

僧屠忽然出手,卻遭到了蘭若淩的拚命反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卻有著驚人的戰鬥力。武學也很雜亂,出手卻是不俗。僧屠化解了她的數招之後,在她神誌混亂之際不及變招防禦之際,忽然直直一掌擊在她的頭頂!

“不要!”

一老一少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出自端木凰,另一個出自無塵尊者。

卻隻見須臾之間,發狂的蘭若淩全力打出的掌力,居然被那個毫不起眼的和尚一一化解!一掌過後,蘭若淩立即倒地不起。端木凰迅速移向她,為她止住腦後的傷,俯首在她耳邊低語:“蘭若淩,醒醒……快醒醒!”

一邊說著話,龍城郡主的目光一一從無塵尊者、端木凰、蘭若淩三人身上掠過。

僧屠雙手合十,不置可否:“老僧於阿古勒聽聞,郡主一人執掌中原,勞心勞力,加之素有宿疾,自今日起,破雲城由我接管,郡主可先行避忌修養。”

這算是奪權?還是恩賜?眼前這人輕描淡寫的宣讀,卻讓自己將近十年的苦心經營廢於一旦!龍城郡主知曉,昔日有飛將軍在,所轄之部屢立奇功,她才當上如今的龍城郡主,將大權牢牢握在手心,可如今!飛將軍已死,自己無異於是被免職!

龍城郡主咬著麵紗下泛著黑氣的嘴唇,不動聲色:“是,那就勞煩國師了!”

紅裙委地,漸行漸遠。

“大哥,四妹。想不到我們故人今日重逢,竟是這樣一幅光景,果然是造化弄人,阿彌陀佛!”僧屠走向無塵尊者,對他畢恭畢敬,望著他手裏的飛瀑淩雲劍:“卻不知三弟身在何處,卻是一大憾事!”

“他……就在此處。”

無塵尊者摩挲著手裏的寶劍,想起瑤山昔日種種,一時間老淚縱橫。

“我,可以看看他嗎?”

無塵尊者望向僧屠那雙眼睛,和以前一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深沉。他緩緩將劍遞出,僧屠接過無塵尊者手中的飛瀑淩雲劍,用手輕輕撫摸,就像是在為新生的嬰兒做洗禮。

“你做了阿古勒的國師?”無塵尊者眼眶有些濕潤:“你應該知道,他們番邦殺了我們多少人?鐵騎屢屢來犯,踏破了中原的山河,縱下了多少罪孽?你……”由於過分激動,無塵尊者腹部鮮血泉湧而出……

“自然是知曉的。我作為國師,少不得為此間出謀劃策。”僧屠說得輕描淡寫,臉上並無任何表情變化。

“你居然……”說到此處,無塵尊者又吐了一口鮮血:“放縱虎狼!”

“展涼!”藍婆焦急萬分的替他治傷,然而,飛瀑淩雲劍氣的創口,越來越大,任憑她用多少的靈藥,也是於事無補。

“當初,我們四人,從竹林對酒當歌走來,一路光複瑤山,本想創造一個世外桃源的居所,活在亂世之中的幻境。誰想,世事捉弄,卻造下了那麽多的孽!”

無塵尊者老淚縱橫,他抬頭看了一眼藍婆,輕輕喚了聲:“小月,不要恨我……”,而藍婆卻轉過眼不去看他,淚珠如斷線珍珠般往下掉。

隨即,他又望向僧屠,眼中含著不可名狀的深意:“我最失敗之處莫過於……沒有約束好你們……今日過後,我們……黃泉路上見……”

他捂住腹部的手一點一點鬆開,戛然,整個人自腹部斷為兩截。那一劍的創傷,已直直將他切作兩段。隻是他武功卓絕,才堪堪支撐到現在。

藍婆手裏還半扶著無塵尊者的半截身體,她靜靜呆立幾秒,下一個瞬間,驀然爆發出驚天的厲嘯。

這個羈絆了她一整個青春的人,季展涼,昔年的華堂之上沒有與她走到盡頭,而今日,卻死在了她的懷抱之中!

曾經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總是不停地幻想,無數次的演練,自己手中的利劍,一劍刺破這個人的身體,享受那種報複的快感!而如今,他就這樣,就這樣靜靜地停留在麵前的時光裏,永永遠遠地沉沉睡去!再也不會傷害她,也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傷害到他。

“我殺了你!”

下一個瞬間,藍婆像瘋了一樣,用盡全身功力,狂風驟雨般的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蘭若淩攻去。

“你休想!”

即使身受重傷,端木凰依舊艱難與之對了一掌,生死之際,人的潛能是無限的。可是,到底重傷之後處於劣勢,手裏又沒有任何武器,在麵對對方灑出的一道白霧過後,一口鮮血噴出,端木凰已無力抵抗。

透過白霧,端木凰看到藍婆那泛著血紅的眼睛,知道迎麵打來的這一擊,將是雷霆萬鈞、必死之舉。他心中忽然不忍,在最後一瞬間轉過背來,想要替蘭若淩擋住這一擊。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盡生命去護一個人。

可就在此時,大殿外飛速掠進的兩道人影,一左一右,分別擋住了那個瘋狂的人如同狂風暴雨般的殺招。

轉瞬之間,絳紫色紗衣的女子手中琉璃白玉雙筆一點,伴隨著藍婆的慘叫,筆端的兩點朱砂,已分毫不差的落在了她暴怒不堪的眸子之中!

端木凰此時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見的人和最想看見他的人。

阿史那晟雷。

唐瀟。

“她……如何?”

那個異族的小夥子,從一進大殿開始,眼睛的光就落在了倒在地上的藍衣女子身上。那種關心她勝過一切的目光,所代表的含義,沒有人比端木凰更能理解了。

唐瀟不管地上打滾而厲聲嚎叫的綠衣老妖婆,迅速扶起端木凰:“城主,你沒事吧?”隨即看到那個一向飄逸出塵的白衣男子,此時白衣破裂,形貌狼狽,破碎的白衣上,血跡斑斑,一向俊秀傾世的麵龐,也變得憔悴而髒亂,略微有些驚心動魄,心中不由得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沒事……咳咳……琴首她……”

“她怎麽了?”

阿史那晟雷驚覺,不等端木凰說完,一把抱起地上的蘭若淩:“我要帶她去治傷!”

“阿彌陀佛……晟雷世子……所部叛亂,千驪王危矣,你將去往何處?”

默默立在一邊的黃衣老僧突然發言,這才讓阿史那晟雷發現,貴為阿古勒部族的國師的僧人,居然出現在了這裏。

端木凰本想讓唐瀟攔住他,但在最後一瞬間打消了這念頭,本就毫無生機的眼神更加黯淡無光。

唐瀟緊緊護著端木凰,心中怒意未歇:“藍婆!你答應過我,隻要我替你們做事,就絕不會傷害他!”

可現在,這個男子受到了非人的待遇,數日的牢獄之災,臉色更加蒼白,加之受傷甚重而失血過多,此時早已氣息奄奄。

沒有來得及顧及身旁的男子向她投來充斥著恨意的目光,怒不可遏的紫衣女子,站起身來就要與地上的老妖婆做個了斷。唐瀟早已打定主意,趁著她心神不定、悲恫欲死之際,是一舉鏟除她的大好機會!否則,以唐瀟的武功,想要這麽輕易的傷用毒高手藍婆到此種地步,已絕無第二次機會。

女子手中的琉璃白玉雙筆已高高舉起,就要催發內力之際,卻被耳邊飄來的一聲佛號震住:“阿彌陀佛……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

唐瀟瞥眼見他,行為怪異,又聽他宣號內力深厚,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昔日與無塵尊者齊名的瑤山四友之中,好像有一位厲害人物,是個和尚。眼下端木凰重傷,外麵一片混亂,她不想再生枝節,隻能暫且作罷:“你這和尚倒管得寬!”隨即扶起端木凰,頭也不回的去了。

雖然帶著一個重傷的人,但外圍兵士,實在無可阻攔紅塵墨首招招致命的殺手。唐瀟攜著端木凰,奮力殺出重圍之際,已是昏黃。她受了很多傷,流了很多血,但因她穿這絳紫色的衣服,跡象不是很明顯。

十年前的情形似乎又一次重演,隻不過這一次,陪在他身邊的人,終於可以是她。

“駕——”

唐瀟一路拚命疾馳,握緊韁繩不敢鬆手,一邊時不時回頭地接連打出數枚暗器,以阻擋搶先追上來的官兵。即使路途顛簸,可懷裏的男子是如此的安靜,雖然伴隨著血和痛,可這是在唐瀟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茫茫荒原之中,一群黑色鎧甲追逐著一白一紫兩道身影,將荒蕪的大地切割為兩半。

龍城將士一直追到弱水河畔,卻無功而返。因為那裏有墨首帶來的,紅塵城來接應的百名子弟,終於與城主和墨首匯合。

“師妹,你看那天邊的紅霞,如同無邊的佛光一樣。可惜,天道有常,人道有違,人終究不能戰勝宿命。你悟到了麽?”

即將入夜,僧屠不愧能當上阿古勒的國師,白日裏煙塵飛揚、烽煙四起的破雲城,已被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得妥妥當當。翻雲殿上,將無塵尊者的遺體已被收斂火化,所有的血跡都被抹掉,黃衣的僧人依舊站著,卻在大殿之中龍城郡主之前的寶座上,放了一尊尺許的金佛。

可她絲毫不以為意。她依舊呆呆坐在無塵尊者倒下去的地方,沒有絲毫移動。手裏緊緊攥著無塵尊者手中握著的那半塊玉決,上麵開出了一朵血紅的花。而在她胸前,卻緊緊摟著一個小小的瓷壇,耳聽背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將盛放著無塵尊者骨灰的壇子,抱得愈發緊了。

整個翻雲殿,空空****,而殿中木然坐立的綠衣女人,雙眼一片死寂。

她的眼睛空洞木然,早已看不見了。

“生生死死,因果循環,諸法空相,皮囊本就是空……你還要執著……”

藍婆沒有答話,依舊靜靜坐在原地。

“阿彌陀佛!”極具出塵之姿的黃衣僧人輕輕搖了搖頭,將襟上別的那朵紅色的花,用拇指和無名指輕輕拈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壇上,雙手合十:“此處血腥味太重,仙花已難入九天妙香佛國!”法號一宣,躬身而退。

空寂的大殿之中,隻剩一個綠衣女人孤寂頹然地坐在地上,目無表情的望著壇頂那抹血滴一樣的紅,在寂靜無聲的時間暗流中,眼睛裏忽然迸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