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瀝火黃泉
是的,她雖取代了琴首之位,卻取代不了那個人在端木凰心中的地位。
阿史那晟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姑娘,女俠,你騎走了我的馬駒,拿走了我的兵器和所有的財產,難道我不應該追來嗎?”說罷指著他的馬,褡褳裏躺著一對巨型南瓜錘,馬鞍的口袋裏還套著一把雕花梨形樂器。
似乎是感應到主人的情緒,那匹馬居然“嗚嗚”嘶吼了一聲,同時甩了甩頭,表示同意。
春盡夏至,長歌的雪已落盡。
三日之期已到。端木凰依舊沒有完全恢複元氣,這一次的突襲,不僅令整個瑤山損失重大,也讓這位年輕的城主受到了重創。是以,他隻能整日隻在清風堂中打坐調息。
映楸苑內,唐瀟嘴角勾勒出一絲淡淡笑意——那個人,終究是輸了啊!就在他麵前,他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去。可現在,為什麽又來了這樣一個討厭的小丫頭。真是討厭,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和她作對呢?不過,沒有關係了,現在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是她的,也包括,他。
怔怔出神間,身後衣袂帶風之聲由遠及近。她知道是她來了。
“瀟姐姐?”對於墨首的忽然相邀,蘭若淩感到有些意外。
“你來了。”唐瀟溫婉地看著她,如同一對真正的姐妹,若淩,有件事情,姐姐想來想去,還是想和你說。”
“哦?什麽事兒,但說無妨。”蘭若淩看著墨首,竟有一種疏離的恍惚感,這個高高在上的瑤山墨首,一向對自己忽冷忽熱,此時此刻這種有些不自然的親切感,讓她非常不適應。怎麽人與人的關係如此微妙?
唐瀟幽深的目光定定停留在她臉上,一字一句道:“關於,端木凰和厲雪南。”
蘭若淩聽到“厲雪南”三字時心頭一震,情緒瞬間黯淡下來:“她都已是逝去之人,你又提她做什麽?”
是的,她雖取代了琴首之位,卻取代不了那個人在端木凰心中的地位。
有時候,看到那個白衣颯遝的男子,他表麵上雖淡然無爭,高貴從容,仿佛注定了這世間的女子,隻能在夢裏與他相遇。可他隱藏於心內真正的感情,卻是那麽流離曲折,痛徹心扉。他似乎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感情呢?
唐瀟取出一封折子,精致的流雲暗紋卷麵上用減字譜抄著一首曲子。“這曲《幻夢》,便是他思憶故人之曲,你深諳此道,自己看看吧!”
蘭若淩接了過來,近來她日日夜夜研習琴曲,孜孜不倦,隻為提高那琴劍之術。隻見折中所記之曲,高低有致,婉轉悵然,彈奏起來一定低回婉轉,哀婉纏綿。曲譜之下還配有曲詞:
世事飄零憶舊情,
天涯何處尋故人。
訴盡春風皆枉然,
一夜撫琴到天明。
這首曲子……昔日梅樹下,十指翻飛的男子,在世間勾勒出十二分的雋永風華,連飛雪暗暗落在指尖,悄然融化,都沒有影響到他,彈的豈非正是這首《幻夢》?他教授自己琴劍,也是為了紀念那個人——他愛過恨過,永不能忘的女子,厲雪南。
“瀟姐姐,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那個人已經不在了,端木城主的心裏,再也容不下別人了。”蘭若淩捏著折子,似乎有些感傷。
“蘭若淩,姐妹一場,我不想你,此生都活在‘那個人’的影子裏,所以,姐姐告訴你這些,是想要你不要錯過自己的感情。還有,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見到她情緒波動如此,唐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什麽事?”蘭若淩有些意外的看著她。
“如果你真想對端木凰好,就去雲邱之山的生龍淵,把紫葉靈芝拿回來。你也該知道,自上次他為救你,自己代替你,忍受了那種屍毒的折磨,到現在功力還沒有恢複,而他早有心疾,雖不浮於外表,其實內心卻是終日自暴自棄。一旦碰上這樣的事情,若不及早治療,恐怕……落下終身的病根。”
唐瀟側著頭望向她:“你難道不曾發現,這幾日以來,不論白天黑夜,他都沒有停止過咳嗽麽?”
蘭若淩倒吸一口冷氣:“難怪這幾日,他總是對任何人都閉門不見。”雖然上次見他時也注意到了,但注意力又被別的事情所分散,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原來這……是有原因的!
“他的咳嗽……”
“他的肺腑被屍毒侵入,非紫葉明芝不能解救。而那種東西,也隻有雲邱之山裏的生龍淵中才有,此藥十年一發,乃治傷靈藥。”
蘭若淩已決定去一趟生龍淵,不論是為了道義,或是——情義?如果他終可以無所顧忌的放下舊日宿怨,重新去開始一段感情,那麽,她做的就是值得的。
“瀟姐姐,我要下山。”蘭若淩目光堅定,那折曲譜,已被她刻在心裏。
望著蘭若淩離去的決絕背影,倏而已遠在長廊之外,唐瀟嘴角噙著的笑意更深了。不到片刻,一封簪花小楷寫就的娟秀字體已然寫就,卻透露出濃濃的肅殺之意:
琴首已動,按機行事。醉仙樓旁,絕殺。
“咕”!魔的信使帶著信箋振翅而飛,在空中縮成一個黑點,漸漸消失不見。
醉仙樓。
這裏是去雲邱之山必經的驛站,而且也是去往那裏最後的一道供給處所。
三樓已是醉仙樓的頂端,此時的蘭若淩倚窗而坐,靜靜望著外麵煙波浩淼的湖麵,心中泛起的漣漪與湖麵的波濤不相上下。
故人!
為什麽在她到來之前,已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那些東西,是她不曾擁有的。這麽久以來,自己在他心中,原來隻是她厲雪南的一個替代品!蘭若淩忽然心煩意亂,眼前的美味已黯然失色。
“姑娘,您要的菜都已上齊,您慢用啊!”
“慢著。”
店小二看她一副清秀可人的模樣,卻一臉憂鬱悵然,始終愁眉緊鎖的樣子,似乎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不禁心中納罕。
“姑娘還有何吩咐?”
“我要酒,給我來最好的酒,越多越好!”
“這個嘛……”店小二露出整齊的牙,一派春光燦爛的樣子:“小店最好的酒是桃花釀,五十年久藏,真是神仙飲得!隻是……隻是貴了些。”
蘭若淩煩悶不已,一把掏出身上所有的銀兩,“少羅嗦,快去拿!”
店小二一見白花花的銀兩,一對本就不大的眼睛瞬間眯成一道縫:“好嘞!”隨即一溜煙兒地去了。
頃刻之間,桃花釀已擺了上來,蘭若淩一把擰開,咕嚕咕嚕亂灌了一氣,初時入口,隻覺辛辣無比,卻強忍著那股衝鼻的味兒,接二連三的往嘴裏灌。隻喝到後來,入口如同白水,已無太多隻覺。百忙之中的店小二看她這種喝法,被嚇蒙了。這種陳年老酒酒勁奇大,似這種牛飲,還不得醉死!
頭痛欲裂之際,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幅畫畫:清冷孤傲的男子倚著逝雪堂外的老梅樹,目光幽深地望著一旁的一株紅梅,喃喃自語:“你說你從不畏懼任何世事,卻唯獨隻怕孤獨。那麽,今日我來陪你,飲酒為樂!”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昔日紅袖舞樓頭,回望白鷺立中洲。
千般豪情,萬種閑愁。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古人說得對啊!想不到我蘭若淩,也會有借酒消愁的一天,嗬嗬,真是可笑。
酒已微醺,心中莫名騰起一股煩悶之意,卻不曾留意身旁一條人影已飄然而至。
“姑娘一個人喝酒,未免寂寞,不如邀我共飲如何?”不知什麽時候,對麵竟悄然坐了一個青衫客。
蘭若淩借著酒勁,抬眼一看,恍惚之中猛然覺得,這人和端木凰竟有幾分相似。
“你是……”
那人顯然不是端木凰。他端起一杯酒,黝黑的指甲在酒水裏微微傾了一下,這樣及其細微的動作,卻依舊沒有被已有九分醉意的蘭若淩察覺。
他慢慢遞到蘭若淩麵前:“這一杯酒,哥哥敬你。”蘭若淩想都不想,頹然接過酒杯,一鼓作氣喝了下去。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你對她雖有恨意,卻還是喜歡她的……你對她的愧意,一直壓在心底揮之不去,是因為你真的喜歡她……你是不是再也不會喜歡別人……”蘭若淩毫無頭緒斷斷續續地夢囈著,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醉倒在桌上。
那人見她醉意闌珊,雙頰泛紅,慢慢湊了過來。“不,我不喜歡任何人,”他靠得很近,聲音細不可聞:“我喜歡殺人……”袖中暗藏著的一枚細小的毒箭,已漸漸接近女子的太陽穴。
“喂!做什麽?!”
一聲暴喝赫然發出,背後勁風響起,青衣人急忙扭頭:一名打扮奇特的異族人,身材威武高大,虎目如電,正扯著一股粗壯的鐵鏈,鐵鏈的盡頭,拴著一個巨大的南瓜錘,帶著山呼海嘯的氣勢朝自己背心襲來。
那人急忙將懷裏的人往錘擊來的方向一推,緊接著袖中數枚暗箭急劇激射而出。
“叮”的一聲,南瓜錘將眾多袖箭打落在地,卻有一枚漏網之魚,緊貼著自己胸前的短褐衣衫掠過,“嗤”的一聲鑽出了一個焦黃的洞,袖箭喂有劇毒!
那人一擊不中,不再纏鬥,連忙翻身縱窗而出。
阿史那晟雷的另外的一錘,在最後關頭急急收勢,正好將蘭若淩麵前的桌子打了一個巨大的洞,“哢嚓”一聲巨響,剛剛喝醉酒的人已被猝然嚇醒。
“你……幹什麽呀!”蘭若淩一睜眼,就看到眼前這個人正在氣鼓鼓的砸東西,不由得大吃一驚,“阿史那晟雷?你怎麽在這!”
阿史那晟雷收回兵器,藏起心中久別重逢的驚喜,故作高冷嚴肅道:“若不是我在這兒,女俠以後就不用混了。”心中卻一萬個想把剛才那個人砸成肉末——我都沒挨她那麽近,倒讓你小子占了先機!
蘭若淩想起之前一起經曆生死的事情,微微一愣,隨即拿起桌上的飛瀑連珠琴就要走。
躲在門後的店小二見她認識這個凶煞的肇事者,又不敢向阿史那晟雷索要賠償,隻好趕忙跟在她後麵念叨:“姑娘慢走!我這桌子……”
蘭若淩把袖子一揮,指著站在當地怒意未歇的人,“找他賠!”
店小二回頭看向阿史那晟雷,那人還站在當地,劍眉下麵的怒意隱隱不息,畏懼地看了一眼他手裏那個奇形怪狀的武器,再加上他是番邦外族的打扮……隻好畏畏縮縮地退到一邊,默默念了句“倒黴”,卻不敢上前去問他索要賠償。
阿史那晟雷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追還是不追。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幾聲嘯叫,卻是自己那匹神駿“忽雷”的嘶鳴,似是帶有不甘的意味。
阿史那晟雷一怔,跑到窗口一看,背上負琴、素衣白裳的女子搶了他的馬,正順著大道急馳而去。他一麵從懷裏掏出一串錢來撂在桌子上,一麵飛身撲到道上,卻越追越遠。
“籲——”
策馬疾馳了半晌,蘭若淩心想,總算是把那個家夥甩掉了。和他在一起,總是有不好的事發生。真是奇怪,剛才為什麽,他……那麽生氣?不過也好,現在有了這匹馬,看上去是匹日行千裏的良駒!神駒腳力奇佳,肯定可以在明日一早趕到生龍淵去取那紫葉靈芝。
風把酒勁吹散,蘭若淩終於覺得渾身泰然。江湖人,江湖老,恩怨情仇一笑中!沒有什麽大不了!
就在她翻身下馬,準備休息片刻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雙精湛的目光已經注視她好久了。
“阿史那晟雷!”蘭若淩不明白,自己已跑了這麽多路,為什麽甩不掉他?
阿史那晟雷拿掉嘴裏咬著的狗尾巴草,縱身從小丘上躍下,朝著這邊溜達過來。
蘭若淩忍不住斥罵:“你為什麽要跟著我?”
阿史那晟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姑娘,女俠,你騎走了我的駿馬,拿走了我所有的財產,難道我不應該追來嗎?”說罷指著他的馬,馬鞍的口袋裏還套著一把雕花梨形樂器。
似乎是感應到主人的情緒,那匹馬居然“嗚嗚”嘶吼了一聲,同時用力甩了甩頭,表示同意。
蘭若淩瞪了他一眼——這個混小子,居然說自己是強盜!轉頭看著馬鞍一側套著的那把雕花紅木琵琶:這人居然還有點情趣可言!可她依然理直氣壯:“我不管,我隻是有事要辦才借你的馬,又沒說不還!”
阿史那晟雷眉頭微皺,忽然意識到,不能和女人講道理!“好好好,女俠說得對,是我小氣行了吧?那——敢問女俠,有何要事要辦?”
蘭若淩淡淡道:“不關你的事。”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最近閑得慌了,所以一定要找到事情來做做。”阿史那晟雷也淡淡回敬。見她低眉沉思,接著開始大放厥詞:“唉!女人呐,就是善變!”
“此話怎講!”蘭若淩有些不服氣。
“那日你在地牢舍身護我,我們曾一起生死與共!想不到隻隔了短短時日,你竟像是不認識我似的,贈我冷眼,你說是不是?女人就是善變啊!”阿史那晟雷一邊故意拖長了聲調,一邊輕輕拍著忽雷的頭。
“變你的頭!”蘭若淩想到自己剛剛被他所救,都怪自己太掉以輕心,但終究算了償了人情:“好了,你剛剛也救了我,我們之間,誰也不欠誰好吧?”
“這麽打發我呀?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阿史那晟雷忽然正色:“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裏,我就不再擋你的路。”
“你——”
這人臉皮厚的,真是絕了!但一想到剛才也多虧了這人,自己才沒有吃虧,說起來還欠他一個人情。可生龍淵那種地方,奇險怪誕,暗流湧動,卻也不是拿生命去開玩笑的。可終究,可以借他一臂之力吧?蘭若淩決定為了那個人,自私一回。
“我要去生龍淵,拿紫葉靈芝。”
“生龍淵?”阿史那晟雷聞言驚了一回,杵在馬頭上的手肘忽然滑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打了忽雷一巴掌:“讓你的頭那麽滑!”
那匹喚作“忽雷”的馬隻好以嘶鳴表示抗議。
蘭若淩白了他一眼:“怕了就不要去,又沒說要讓你去。”
阿史那晟雷眼光複雜,早在很久以前,奉命東征的族人就帶回一些關於中原大地的消息,其中就有被族人喚作“魔山”的雲邱之山。那數百裏不見頭的莽林之中,暗藏多少怕人殺機!他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所在。
“你為什麽非得到那裏去呢?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你……”
他還未說完,蘭若淩已打斷了他:“為了活命。”
阿史那晟雷驚得睜大了眼睛:“你受傷了?”
“是……端木城主。”
阿史那晟雷眼裏擔憂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個“哦”,心中澎湃萬千,心潮湧動,與之前的蘭若淩不相上下。
“你‘哦’什麽呀!”似乎是對他的反應不滿,蘭若淩有些生氣。
“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又有神劍在手,也會受傷?”阿史那晟雷呐呐。
“為了……救我。”
聞言,阿史那晟雷目光一滯,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幹脆利落地縱身躍上了馬背,向蘭若淩伸出了一隻手。
“幹嘛?”
“去生龍淵啊!”
生龍淵又叫做“黃泉瀑”,藏在百裏森林的雲邱之山裏。
馱著兩人疾馳了一天一夜,忽雷已累得筋疲力竭,還好是草原上來的千裏神駒,若是換做一般的馬,此時早已經口吐白沫、四肢著地了。
一路上,阿史那晟雷心潮暗湧——若是這樣的路沒有盡頭,豈不是好?就這樣一輩子在她身後,為她遮擋所有的煩惱,帶她看遍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山道越來約窄,也越來越崎嶇,阿史那晟雷勒馬,兩人對視一眼,相繼下馬。
“夥計,去飽餐一頓吧,養好精神等著我們凱旋而歸!”阿史那晟雷指著一片青青草地,噓指作哨,對著馬兒殷殷囑咐。
蘭若淩看著他朗月清風的樣子,心裏忽然莫名有些感動。
“我們得走路了,”阿史那晟雷望著四維高聳入雲的山峰,周圍裹著的白色霧氣仿佛一條輕紗,將兩人緩緩圍住,置身其中恍若畫中仙境,阿史那晟雷神情卻有些嚴肅起來:“這種山林最易迷路,所以,我們最好不要走散——還有,生龍淵是個深不見底的巨型水潭,那裏麵還有許多奇怪恐怖的東西,等會兒一定不可大意!”
蘭若淩心中疑惑,側著頭問:“你怎麽知道這些?”一個來自異域的人竟然對中原的地貌如此熟悉,蘭若淩有些疑惑不解。
“這算什麽,我們番邦狼族最愛探險,早些時候,有族人到這裏來執行過任務,可生還者寥寥無幾,隻帶回了這樣一些消息。”阿史那晟雷遙遙望著山的那邊,目光似乎想要透過大山穿梭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
“哼。什麽愛好探險,明明就是來刺探軍情,好入侵我中原的大好河山!”蘭若淩對著他就是一頓怒斥,似乎要把鐵騎踏城、致使百姓流亡的暴行,都加在他頭上。
阿史那晟雷本想辯解,剛張開嘴,又忍了幾下,卻最終默默低下頭去。
清風堂內。
端木凰靜靜坐著,紫金爐裏逸出的龍涎香絲絲遊離在他身邊,那些用手抓不住、可望而不可及的往事,似乎就如同眼前這些無形的虛幻之影一般,永遠抓不住。
一連兩天了,也不見琴首的影子,不可否認,這些都給他帶來了片刻的歡樂,即使麵對那種痛苦的回憶。
端木凰靜靜看著壁上懸著的飛瀑淩雲劍,久久不曾用它,若不是為了對付那具來犯的鐵甲銅屍,他也不會把重新這把劍從枯朽的老梅樁下挖出來。這把劍,就如同那段塵封的往事,恐怕早已落滿了灰塵吧?而他的心,也隨著厲雪南的逝去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端木凰重重歎了一口氣,或許,有些事,也該到了選擇“忘記”的時候吧?執念太重,終究會毀了一個人。
眼皮莫名其妙地跳動了幾下——那種深入骨髓的不安,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重,到底,是什麽呢?端木凰忽然覺得心頭如悶大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身形一閃,白衣颯遝的公子長身而起,帶走了飛瀑淩雲劍。
世外的初夏已經爭奇鬥豔,而眼前的春紅還未布滿庭院,瑤山紅塵城映楸苑的庭院裏卻才顯示出種種春意盎然的景象,畢竟坐落於山巔,花開的時日要晚於山下的塵世。
唐瀟正飽蘸濃墨,一筆一劃寫著她的“寒食帖”,這種修習對於她來說,不僅僅是打發時間、陶冶心性,更是武學修煉的重要一步。彼時,一個大大的“心”字還未寫完,身後衣袂帶風之聲響過後,卻是令人陶醉的聲音響起:“唐瀟,你知道琴首去哪兒了嗎?”
聞聲,終止了手裏的動作,唐瀟擱下筆墨,盈盈一笑:“難得你居然會主動走出你的清風堂,我一度以為,你早已不問世事了呢!”
端木凰看著她的眼睛:“告訴我,琴首這兩天去了哪兒?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紅塵城這一久已無要緊之事,她不可能隨隨便便跑得蹤影不見。況且你打理紅塵城,向來心細如發,不可能沒發現。”
“哦,這麽關心那個丫頭,你難道是……喜歡她?”帶著試探的口吻,唐瀟見端木凰沒有答複,眼光瞬間暗淡下去,正如往日一眼望不到頭的幽深。唐瀟眼裏卻又冒出一絲不甘,她還是想證明一些事情。
“那——厲雪南呢?”她忽然單刀直入:“大家都已經相識這麽久了,十年!我又不是蘭若淩那個小丫頭,我是見過那段往事的。”
端木凰劍眉蹙起,卻終於漸漸放下:“過去的事,我已不想再提。舊日恩怨,我會亦不想再重新提起,可至少,應該珍惜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唐瀟一字一頓喃喃:”那麽,你心裏終究是沒有……沒有我。十年前,我以為你對那個人的感情,隻不過是殘忍的報複而已,卻想不到你真的用心至此,念念不忘。十年後,我以為你心灰意冷,堪破塵緣,便不會再對任何人動感情,如今,是我錯了。”
她忽然轉頭,定定望著端木凰的臉淡淡道:“她去了生龍淵,隻因我告訴她,紫葉靈芝,可治你為她療傷遺留下的咳症。”
端木凰聞言,臉色一變,卻終究沒有說什麽,隻是握緊了飛瀑淩雲劍,拂袖而去。
“啪”的一聲脆響,黑色的墨汁蔓延到地上,四處飛濺。
絳紫色紗衣的女子站在當地,握緊了的指縫間,隱隱有血滴出,她在心中嘶聲呐喊:“我不能輸!絕不能!”手一揚,一朵剛剛破芽而出、嬌俏可愛的花朵悄然跌落,沒入塵埃。
“咕”黑色的鷂子落地,攜帶著一封小小的紙箋,唐瀟取下展開,上麵寫著:大功告成,琴首已去往生龍淵。
“哈哈哈哈哈哈!”唐瀟驀然狂笑不止——那杯酒裏,摻入了無色無味的“幽檀一夢”,到時候和生龍淵碧水潭裏混有硫磺氣息的水汽一混合,便是催人肝腸的毒藥!嗬嗬,端木凰去了又怎樣,這場博弈,終究還是她贏了,她贏了!
山中多瘴氣。為了不吸入毒瘴,兩人都壓製住內息,盡量減少對林間空氣的攝入量。走了好久,終於來到了一片開闊地。
阿史那晟雷一邊走路,一邊順手摘取路邊的各種野花野草,漸漸地手裏居然多出來一個五彩繽紛的花環,接著他開始自言自語:“可惜忽雷不在這兒,所以,這麽好看的花環,就勉強給了你戴吧!”說罷一伸手,將花環戴在了蘭若淩頭上。
忽雷?那匹馬?這個臭小子,居然拿我跟畜生比!蘭若淩怒打了他一掌,回敬他:“不用客氣,這是作為回贈的,禮尚往來!”
阿史那晟雷看著眼前花冠加身、活波可愛仿佛小仙女的人,不由得看得呆了,就這一呆之下頭上不禁挨了一記,不由得委屈不已:“恩將仇報啊你!”
蘭若淩一仰頭,朝他翻了個白眼:“誰讓你不說人話!”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特殊地貌的原因,此處除了空氣特別潮濕,還有成群結隊的白蟻大軍,不停地在兩人腳下湧動,蜿蜒來去,如同一條條白色的蛇。越往山中走,這種情形就越詭異。
“喂……”
看著為了避讓這些“大軍”而不停地跳來跳去的蘭若淩,那扭來扭去的身形甚是可笑,阿史那晟雷實在是憋不住了。
“你給我閉嘴,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還沒等他完全發難,蘭若淩早就先聲奪人,以封住他的嘴。害怕柔軟的爬蟲本就是女孩子的天性使然,不然,麵對一向玩世不恭、咋咋呼呼的此人,若不先想辦法堵住他的嘴,驚人之語一定會從他嘴裏再次脫口而出。
漸漸地,已沒了路,隻剩下荒蕪的荊棘叢。阿史那晟雷一馬當先,聚精會神地走在最前麵,雖然給人的感覺一向大大咧咧,但此時他竟細致地扒開每一叢荊棘,用身軀為後麵的人開辟了一條路。
而那些荊棘條上,還時不時地掛著一兩條色彩斑斕的肉蟲,可知其毒性巨大,瞧來令人驚懼。
行路難。
阿史那晟雷耳聽背後一聲聲的低呼,知曉她害怕這些色彩斑斕而又蠢蠢欲動的蟲子,於是將眼前的荊棘一點點地仔細扒開,再彈開那些令人害怕的毒蟲,才繼續牽引著她朝前走。
“還好帶了這個人來。”蘭若淩在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否則,自己還未到生龍淵,恐怕就被這些毒蟲毒蟻給嚇死在半路了。
為了減輕心中的恐懼,她一邊走一邊找阿史那晟雷說話,這可把他高興壞了,當下興高采烈兼神采飛揚地把自己以前的生活曆程講了很多。
雪山,荒原,落日,長河。
不知過了多久,這一路走來,身旁的人都在絮絮叨叨的,如同蚊蠅般不絕於耳,雖然生性隨和,但如此這般的場麵,蘭若淩實在是受不了了:“你給我閉嘴。”
“我不。”阿史那晟雷搔了搔頭皮,故意湊上去:“我是一個天性開朗的人,你若是不許我說話,那會憋死我的。”
蘭若淩繼續白了他一眼:“那你就憋死好了。”
阿史那晟雷哭喪著臉:“那不成。我還沒給忽雷娶媳婦呢,我自己也沒娶媳婦呢,這樣死了多憋屈啊!不成不成!決計不成!”
“如果你不喜歡聽我講,那我就聽你講吧。”
聽到那樣的話,蘭若淩猛然駐足,“講什麽?”
“當然是你以前的事情啊。”阿史那晟雷得意洋洋,並且滿懷期待:“我對你的過去可是非常感興趣呢!”
原地愣了片刻,蘭若淩愕然脫口而出:“我不記得了!”
“哎——別介!不要那麽小氣嘛,跟我講講嘛,講講嘛。”
聽到對方不停地逼問,蘭若淩忽然跺腳甩頭,變得煩躁起來:“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
似乎是被對方如此的反應嚇到了,阿史那晟雷張大了嘴巴,一時間忘記了說話。
山風拂過,送來木葉的清香,緩解了這種尷尬的局麵。
忽然,阿史那晟雷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你既然不喜歡我說話,那要不然……我給你唱歌吧?”
“……”
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蘭若淩,渾身上下都透著無可奈何的氣息,早已放棄掙紮,翻著白眼:“隨便你吧。”
“那我可要拿出看家本領了。”
蘭若淩不去理會他,隻凝神在荊棘叢生的密林中找尋前方的路。下一個瞬間,背後響起一陣清越而慷慨的歌聲——
“狼主降世兮,星野分光;”
“日月光劭兮,耀我番邦;”
“橫刀向天兮,百世流芳”
“蒼茫大地兮,四海鷹揚……”
蘭若淩忽然一震,忍不住將目光移到那個人身上,卻發現那個人微笑著,早已收起了臉上閑誕的神色,整個人都變作另外一個模樣——那種橫劍指天的霸氣、流淌於血肉之中的野性,隨著一聲聲的歌嘯噴薄而出,這個人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利刃,自如揮灑於群山之中,輾轉九天之上。
等他止了歌聲,聆聽的人才從另一個絕妙的世界中緩緩回過神來。
“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唱得那樣好啊!”
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滿了驚喜和讚賞,阿史那晟雷微微一笑:“這是我的家鄉的祭天之歌,是唱給狼主聽的。隻不過……現在已有不少人忘卻了吧!”
蘭若淩臉上一紅,回想起自己方才嫌棄他的言辭,不由得有些後悔,於是趕緊找了一個話題:“那你跟我講講你們的‘狼主’的故事吧。”
阿史那晟雷爽朗一笑:“好啊!”
這樣的道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兩人雖然嘴上說著,腳下卻一刻都沒有慢下來,過不多時,居然已經來到了生龍淵。
啊?!蘭若淩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這個生龍淵,不愧是稱作“淵”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見碧綠色的潭水三麵環山,一望無際,幽幽深淵,幾乎占據了整個山坳,也不見有活水流入作為補給,卻碧黝黝的不見底,應該是由地下水湧出而成。
山坳裏沒有風,水麵波瀾不驚,隻有偶爾的山中落木入水,才會激起點點漣漪,而且,再靠近一些,蘭若淩聞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也是自水裏散發而來,真是奇怪異常。
放眼遠望,阿史那晟雷指著潭水與遠方山腳交界的地方,那在陽光下透出點點妖異的紫色,“那是你要找的東西吧?”
果然,蘭若淩極目遠眺,那不正是傳說中的紫葉靈芝嗎?雖然長在這麽偏遠而詭異的地方,但至少,還是找到了,心中湧起絲絲欣慰。
此行不虛。
“我去采。”阿史那晟雷搶著要去拿紫葉靈芝,卻被蘭若淩搶先一步:“你乖乖在原地等著我回來吧!”邊說話,“哢”的一聲折了一枝落木,拿在手裏時人已禦風到了幾許開外,半空中折作幾截,一一扔在水麵上,便以一葦渡江之勢踏上。
阿史那晟雷見她白衣當風、輕飄飄地踏水淩波而去,不由得望著她的背影,竟似癡了。嘴裏忍不住讚歎:“好功夫!”
似乎一切都進行得太過順利了,就當蘭若淩落到了西首石壁,采摘了紫葉靈芝,準備撤身回來的時候,阿史那晟雷聽到一聲不似人類的叫聲,而那聲音——竟然仿佛來自潭裏!
幽深不見底的潭中,隱隱傳出一種奇異的聲波,像有怪物就要破水而出。來不及解釋,阿史那晟雷朝著那邊放聲大喊:“蘭若淩,不要回來!”
然而,為時已晚。
蘭若淩將紫葉靈芝納入懷中,已經踏上了碧波粼粼的水麵。纖足點破水麵,正用盡全力往回趕。可就在此時,水平如鏡的湖麵,忽然掀起一陣腥風!漫天水霧迷蒙中,一團看不清的事物帶著浪潮和風雨迎麵撲來!等水霧落下的瞬間,阿史那晟雷才看清,自潭中躍起一個龐然大物,似是一條巨蛇,正撕扯著、咆哮著向眼前的美食撲去!
蘭若淩來不及回頭,已知形勢不好。那個厲害的音波功武器——飛瀑連珠琴不在身邊,方才解在了潭邊,隻好猛提一口氣,用盡全力在半空中再度借力躍起,下落時正好騎上了那頭巨大的怪蛇!
阿史那晟雷一把抱起蘭若淩的飛瀑連珠琴,一運內勁忽然擲出,接著自己飛身而來,踏上了水麵的浮枝,半路上又接住了跌落的琴,這樣三起三落,終於來到蘭若淩身邊。
“接著!”
蘭若淩琴一在手,立即手揮五弦,奏起殺氣澎湃的奪命曲,殊不知,這曲子發出具有極盡強力的音波功,卻愈發激怒了正狂躁無比的巨蛇!首尾搖擺之間,巨蛇的尾巴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伸過來,攜千鈞之勢,銳不可當。
“小心!”阿史那晟雷霍然躍起,想要合兩人之力將其截殺,不妨卻被巨蛇口中噴吐的毒氣熏了眼睛,就在失去光明的一瞬間,他亦沒有停滯——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他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那致命一擊!驚魂一變之間,阿史那晟雷鮮血狂噴湧出,蘭若淩隻覺脖頸一涼,鮮血染紅了衣衫,那是、背後的人以命換命——
“阿史那晟雷!”
“錚!”七弦齊斷,灌注了真氣的琴弦仿佛七把尖刀,齊齊切入這條興風作浪的巨蛇的七寸!即使體型巨大無匹,身上鱗甲遍布,麵對飛瀑連珠琴的致命一擊,它也絲毫不能躲過被截殺的厄運!巨蛇拚命搖了幾下尾巴,不甘地拍打著水麵,卻最終一下一下疲了,慢慢軟了下去。
然而,它死前發出了幾聲淒厲的吼叫,仿佛得到了回應,另一條巨蛇聽到同伴的瀕死召喚後,自潭底踴躍而出!
“啊!”
與此同時,劇烈的打鬥幾乎耗盡了真氣,硫磺味的潭水,讓蘭若淩漸漸不舒服起來。更為可怖的是,運行到一半的真氣,居然紛紛阻滯!
同伴被殺,另一條巨蛇顯然憤怒不已,同樣的巨尾橫掃,激起千層水浪!攜雷霆萬鈞的力量,朝著微弱渺小的兩人急劇掃來!不僅如此,這條巨蛇的體型和攻擊力,顯然要比前一條巨大得多。
原來這潭中暗藏的奪命怪物,是一雌一雄!
保命要緊!
蘭若淩懷抱重傷的阿史那晟雷,將無弦之琴緊緊夾在腋下,想要拚盡全力,在巨蛇追來之時,將重傷之人送回岸上。
可是,那一番劇鬥之後,一種莫名的劇痛襲來——來自丹田的真氣,與潭中硫磺水霧相抵觸,似劇毒般蔓延開來,不早不遲,偏偏此時發作!
眼看快到岸邊,而巨蛇也已急速追到身後,蘭若淩一揚手,將重傷之人遙遙拋向岸邊,已是用盡了她最後一點力氣。
那種毒,順著心脈奔騰而來,速度宛如另一條蟄伏於體內的劇毒!此時巨蛇已到身後,蘭若淩卻喪失了最後一絲真氣,失去重心的一刹那,白衣女子向水麵跌落——或許,就這麽死了吧!她那些未了的心願,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就在落入水麵的那一刻,巨蛇血紅色的芯子也已經吐到了眼前。毒氣迎麵滲來,蘭若淩閉眼,等著下一刻的解脫。
仔細一看,那條巨蛇張開的血盆大口雖近在眼前,卻已被飛瀑淩雲劍自左至右穿透,架在那裏動彈不得。
“端木……城主!”蘭若淩大喜不已,死裏逃生之後的心情溢於言表,“我以為我就要這樣成為動物的美食了呢!”
端木凰眉頭一皺,一把將她拋向對岸:“我先收拾了它!”
蘭若淩在空中翻轉了一下,落在了阿史那晟雷身旁。端木凰抬手之間,拔出巨蛇口中泛著清光的飛瀑淩雲劍,與巨蛇廝殺在一起。
“蘭若淩……”阿史那晟雷細弱蚊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蘭若淩知曉那是他重傷之下已近昏迷的狀況,她以最快的速度挪過去,看著渾身是血的阿史那晟雷,忽然愧疚盈心。
“在,我在。阿史那晟雷,振作一點,你不會有事的!”可是無論此時蘭若淩說什麽,阿史那晟雷其實是聽不見的,蘭若淩將手心貼在他心口上,那顆心髒的跳動已十分微弱。
“我……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不要說話!”蘭若淩知道,那樣會導致真氣走失的越快,人也死的越快。
阿史那晟雷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她耳邊喃喃:“我一定要說,蘭若淩……我……我喜歡你……”似乎是用盡了生命的力量,阿史那晟雷說完這句話,頭和手頹然一歪,氣息越來越弱,似乎隨時可能斷掉。
蘭若淩緊緊皺起眉頭,腦際一片轟鳴,她抬眼看了一下水波上正在與惡蛇交戰的端木凰,再看看眼前的人,內心的天人交戰比之那些受傷和中毒的疼痛,更加令她痛苦百倍。
她知道此時,沒有什麽比希望和鼓勵更能令一個重傷瀕死的人更有作用了。
“阿史那晟雷!你給我聽著,你不準死,你給我活過來!活過來啊!”
“阿史那晟雷,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呀……”
她的聲音透過他的耳膜,直達腦際,重傷的人早已陷入昏迷,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微微動了一下中指!
那邊,白衣如雪的男子在和巨蛇的爭鬥中越戰越快,飛瀑淩雲劍在深淵之上釋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華,映著山穀之中的日光,激戰之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那條巨蛇,終於在連續發出好幾聲驚雷般的嘶鳴之後,漸漸弱了下去。
不知何時,白衣男子已經提劍站到了蘭若淩眼前。而那襲白衣之上,開出了朵朵豔麗的花,蛇血混著人血,滴滴落下。
蘭若淩見端木凰浴血殺蛇,卻是為了取蛇膽,那個碧綠色的腥臭之物,卻是千百人求而不得的靈藥!那是這深淵中修煉多時的巨蛇身上,最具療傷神效的聖物。
蘭若淩望著他,回眸看著地上的阿史那晟雷,心中百味陳雜,眼前這個猶如天神般的人,也受了傷,可是——
猶豫了一下,蘭若淩接過蛇膽,指著氣若遊絲的阿史那晟雷,“先救他,他,就要死了!”
端木凰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卻始終沒有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蘭若淩把蛇膽取汁,納入重傷之人的口中。
“你們怎麽會又走到了一起……”端木凰一邊咳嗽,一邊猶猶豫豫說著話,這一向不是他的風格,他一貫是拿得起,放得下,也拎得清的男子。
“不知道。好像命運就喜歡捉弄人,有些人日日相對,卻不得不放棄。而有些人,無論你怎麽驅趕回避,卻會免不了遇上……”蘭若淩忽然緘口。
端木凰苦笑一聲:“不得不……咳咳,好一個‘不得不’。”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微微苦笑,望著那方表麵上平靜無波、暗地裏驚濤駭浪的潭麵——不正是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的真實寫照麽?
其實,這次他來找蘭若淩,是想告訴她,他已決心嚐試著放下過去,和厲雪南有關的恩恩怨怨,那些回憶,已經隨著時間逝水而去,他要的,是和現在的這個人、眼前的這個人,攜手江湖路,同去同歸。
可現在——他終於伸出了手,而她的手,卻已拉住了另一個人。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卑鄙之處。
“好了,我們回去吧。”
距離紅塵城的城主兼犀首留書出走,已有七日了。無人知他去了何處,就連那些被蘭若淩辛辛苦苦采摘回來的紫葉靈芝,也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清風堂內,被歲月炙烤得幹癟,就如同那些失去了生命力的人。
飛瀑連珠琴受到重創,隻能重新配以絲弦,需采集昆侖雪嶺冰蠶絲及祁連山野馬鬃,修複起來十分費力。
自己身上“幽檀一夢”的毒還未解除,蘭若淩隻得將重傷未愈的阿史那晟雷繼續留在瑤山,悄悄藏在逝雪堂內。偶爾喂些飯食,隻等他一醒,就動身去尋找解藥。
簾子一動,唐瀟已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後,蘭若淩極力想要掩藏,卻已逃不過她的眼睛。
“唐瀟姐姐……我……”蘭若淩躲躲閃閃的眼神和結結巴巴的說辭,聰明人如唐瀟,早已知悉她的一舉一動。
“不用解釋。”唐瀟居然十分豁達大度:“我不是城主,不排斥他。”
她這麽一說,蘭若淩高高懸起的心頓時放輕鬆了許多。
“倒是你,你眼瞼幽黑,”唐瀟的目光移到她的手腕處“周身血脈不暢,脈膊不均,顯是中了劇毒。怎的不告訴我?也不找人醫治?”她的語氣變得悵然:“如今端木城主竟放任瑤山不管,獨自離去,而身為琴首的你又身中劇毒,隻我一人,實在是獨力難支。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才行啊!”
“幽檀一夢?巧了,真是巧了。”唐瀟臉上露出喜色:“我知道哪裏有解藥!”
“真的?”
蘭若淩定定望著她,心中升騰起一個希望。
“當然。”唐瀟十分篤定:“這毒產自西域,本是域外僧侶用來塗經幡的原料之一。隻因有邪人居心叵測,將之提取煉化之後,無色無味,混於酒水之中,使人不能察覺。且要輔以硫磺,才能激發其毒性。否則將長期潛伏在人體內,腐蝕五髒六腑,最終也會毒發不治。”
“我將去往何處求藥?”
“破雲城。”
“就是那個毗鄰飛雲十二州、地處番邦狼族與中原之界的破雲城?”
“嗯。”唐瀟繼續鼓動她:“那邊雖屬兵家必爭之地,但以你的武功,在毒未發的情況下,能來去自如毫無問題。破雲城中,便有你要的解藥。城中有個綠衣女人,常年躲在暗室之中配毒,傷了人之後由將煉製好的解藥高價出售到各大幫派。相生相克,物極必反的道理,你該懂得。此外,破雲城中,還有龍城郡主及她的手下,但都是些烏合之眾,你小心應付就是。”
蘭若淩略一沉吟,終於下定決心:“為了解除身上的毒,我要親自去試一試。”隨即看著還未醒來的阿史那晟雷,眼中的猶豫一閃而逝:“請你代我照看他。”
“你放心去吧。這裏的事,我自會打理。”
蘭若淩向唐瀟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粗略收拾準備,便連夜踏上了去往破雲城的路。
她不會想到,這一路向西,會有什麽樣的結局降臨到她頭上,她絕想不到!從昔日的大龑紫雲殿到瑤山紅塵城,再一步一步踏向這未知的路途,一路走來,命運的大網已將她嚴嚴實實罩住,接下來,這張網會一點一點收緊,收緊……
她臨走時,帶走了端木凰落滿灰塵的佩劍,那把懸掛在最顯眼的地方,而又最沉默無言的普通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