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時的月亮

CHAPTER 19

單寧沒有直接回宿舍,而是來到了童鄲的實驗室樓下,她下午追上去說的那句話就是,“童師兄,晚上我請你吃夜宵。”

有時單寧會覺得,童師兄最近的心情簡直好的不像樣,似乎她提什麽要求,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而她沒有想到是,她提的那些要求,都是在腦海裏反複掂量過,確定被拒絕幾率最小的那一個。比如,她今天的理由就是,童師兄已經錯過了觀看她的比賽,就不能再錯過分享她勝利喜悅的心情,既然他沒空和她們一起吃飯慶祝,那怎麽也得賞臉吃個夜宵吧。

童師兄顯然被她說服了。

西門外天橋下有一家甜品店,兩人各要了一份仙草和芋圓。單寧發現童師兄的吃相很斯文,用小勺一口口抿了下去,和前幾次吃飯時大快朵頤的樣子判若兩人。

她不禁好奇的多看了兩眼。童師兄瞥見她怔怔的目光,微微有些囧,“怎麽了?臉上有東西?”

“沒有。”單寧輕笑道,“童師兄你好端莊。”

單寧麵前的冰碗已經空了,索性大大方方看著他吃。童鄲咳了一咳,低頭吃完。

“不好吃嗎?”單寧問道。

“綠豆很沙,就是太甜了些。”童鄲回答地很老實,微微出神道,“我小時候,每年暑假,外婆都會給我熬綠豆湯喝。”

單寧常常聽見童鄲提他的外婆,她試探地問:“外婆做的綠豆湯一定很好喝吧?”

童鄲笑了起來,“當然。小時候沒得零食吃,有什麽都覺得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何況是外婆做的。”

他們吃完了就站在天橋上吹風,這時剛過九點,下晚自習還早,天橋上幾乎沒有人。兩個人不怎麽說話,看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月亮很大很圓,安安靜靜的,偶爾被路過的雲遮住了,四周便黯淡了下來,一會兒又光芒如初。反反複複的,像在捉迷藏。

單寧覺得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此刻開口便覺得是一種奢侈,一種打碎了周遭寧靜的犯罪感。她突然懊惱自己沒有留那種過肩的長發,要是有幾絲此刻被風吹起拂過童師兄的臉,那便可以表達她癢癢的小心思。

“單寧。”童師兄突然開口喚她。她幾乎以為他堪破她的小心思,臉無聲的紅了。

他發現她沒回話,轉過臉來,卻發現她把頭埋的更低。

此情此景,童師兄即便是石頭做的,也不難讀懂單寧的心,何況他是那樣聰慧的一個人。

他有些微微的懊惱,早知道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他也許不該頻繁的與她會麵,撩撥她單純的小心思,他知道她是那樣單純又執拗的小姑娘,而他連自己的前途在哪裏都還茫然不知。再過兩個月,他就要畢業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放任自己的情感,顯得輕佻又不負責任。

他的語氣略重了些,“起風了,早點回去吧。”

他和她並肩著走下階梯去,他的步伐略急,仿佛要擺脫什麽不能抑製的牽絆,單寧亦步亦趨的,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耐心又堅定地跟著他走回西門口,走過柿子林,走過小睡蓮池,走到圖書館後貼著外牆那條幽靜的近道。

他一時竟不知是慢還是快好了。

“童師兄,你怎麽了?”單寧小心翼翼地問他,她的大眼睛仿佛暗黑的湖水,沉浸了周遭的光線,卻清晰無比的倒映出他的臉。

隔著一堵圍牆,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那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單寧,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又轉了回來,她發現童師兄的眼神一路跟著她,她的心很慌跳得很快。

“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單寧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手擋在胸前。

她看見童師兄失望的臉,磕磕巴巴地說道,“下……下次吧。”

“下次……就沒有機會了。”童鄲的聲音被夜風吹得輕飄飄的,似乎自己也沒有確定的底氣。

單寧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執拗,明明……那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願,可是此刻除了羞澀慌張,更多的卻是害怕,那個向前一步就打破她全部矜持的後果,可能是什麽,她直覺自己承擔不起。

童師兄的聲音啞啞的,她再沒聽清楚一個字,他再沒有強迫她什麽,把她送到宿舍樓底下,沉默地走了。

單寧坐在內側的樓梯上,把頭埋在膝蓋裏,渾身上下忍不住在打哆嗦,抖了又停,停了又抖。她是如此的不爭氣嗬,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了什麽,很多年後她回憶起年少的這一切,終於恍悟,原來當時的退卻,不過是因為太過在乎。

這一年的夏天,發生了許多事,比如說,抵製日貨的學生遊行,單寧他們曾經在自習教室的樓上看見過隔壁學生稀稀拉拉的隊伍,學校如同非典時期一樣,下了嚴令學生不得參與。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比如說,有某位領導人物來校視察,在學生食堂裏點了一塊五毛的大排,讚不絕口。於是,本校學生又多了坐食堂某位子吃大排留影的癖好。

最火爆而令人津津樂道的,要屬校園音樂節了。彼時超級女聲等電視選秀節目才剛剛興起,遠沒有第二年夏天那般火熱。但是單寧卻切切實實感到了本校追星的狂熱浪潮。她坐在宿舍裏,也聽到了來自窗外廣場上的陣陣歡呼和喧嘩。

不過二十四小時前,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她剛剛結束一個重要的比賽,拿到了預期的名次,見到了她想見的人,甚至還定下了約會的時間。一切幸福都在手中,怎麽現在,就完全不同了呢?

老孫催促她動身的聲音不斷響起,最後也不耐煩了,扔下她一個人去看熱鬧了。

單寧和自己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去找童師兄,她想如果今天童師兄再問她那個問題,她一定會答應,不不不,不用他問,她決定主動道歉,她來問那個問題。

等她下了宿舍,忽然想起早上晾的睡衣掉到了樓底下,等會兒天完全黑了就找不見了,便繞過去撿。宿舍後是一片幽靜的樹林,當中一條小道,隔開前後兩排宿舍,這裏通常是情侶幽會的場所,鶯鶯燕燕,你儂我儂,單寧她們平時一般都繞道從宿舍前麵的大路走。這時她下了樓,找到自己宿舍的那扇窗戶,拾起了掉落的衣服,忽然想起下雪那天童師兄站在窗下喊她,甜蜜苦澀一起湧上心頭,怔怔站了片刻。

單寧和自己鬥爭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去找童師兄,她想如果今天童師兄再問她那個問題,她一定會答應,不不不,不用他問,她決定主動道歉,她來問那個問題。

她剛要出來,就看見不遠處來了一對男女,男生提著兩瓶開水,女生穿一身搖曳的綠紗裙,款款而來,單寧想趕緊離開,衣服的下擺偏偏被樹下的灌木叢勾住了,彎下腰把衣服扯出來,兩個人已經走近,單寧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從灌木叢裏衝了出來,嚇得那女生尖聲叫了起來。

“對……對不起。”

“怎麽這麽不小心,這可是開水呢。”

單寧戰戰兢兢的聲音和男生略帶責備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四目相接,雙方都是一愣。

“沒關係沒關係,同學你沒事吧。”那女生十分好心的扶起單寧,還幫她拍了拍身上附著的樹葉。

單寧愣愣地看著童鄲,又看了看身邊的女生,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接口,她又誤會了,她又想多了,童師兄的那個擁抱的請求算什麽呢?眼前這個十分漂亮的學姐才是他小心翼翼嗬護的人啊,說不定,就是那個他暗戀四年而不得,不,不,看這樣子,應該是已經得了吧!

“我沒事我沒事,你們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她再沒看童鄲,而是向那個優雅的學姐點了一點頭,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看樣子,嚇得不輕呢。”女生笑起來,看了看童鄲,見他目光如遲滯的秒鍾在空中頓了片刻,又垂了下來,似乎很平靜地說道,“是啊,嚇到她了。”

單寧抱著衣服木木上了回宿舍的樓梯,這是條熟得不能再熟的路,自從她入大學以來已走了成百上千遍,就算她失去意識也不會走錯的路,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跳梁小醜,而童師兄之前所做的一切,她都失去了探究的興趣。

她坐在床沿,腳邊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住了,她彎下腰,那是小莊曾經住過的鐵籠子,她一直沒舍得丟掉,此刻她把它從床底下拖了出來,往水房裏的大垃圾桶裏一丟,垃圾桶剛被阿姨清過,“滴哩哐啷”一聲巨響,水房裏緊閉的門開了,露出一張頂著濕帕白皙的臉。

“對不起。”單寧微微彎了彎腰,她又嚇到人了。

如今天熱,去學校澡堂太麻煩,每天都有女生用熱水壺打了開水,在水房裏衝澡的。她見外麵兩間門都開著,還以為裏麵沒人。

那女生三下兩下穿好了衣服,走了出來,微微一眯眼,便笑了起來,“你是……單寧,怎麽,不認識我了?”

單寧聞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怔了怔,覺得眼前的人有幾分麵熟,卻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思嘉,淩思嘉,”見單寧還是沒有反應,“辛柏請係裏同學那次,我們見過,你還幫過我一個忙。”

單寧終於“哦”的一聲,淩思嘉是一個係的,隻是她大一下就做了交換生,何況眼前的這個女生臉上還留著淡淡的妝容,和她記憶裏那張不施脂粉的臉有出入。

“你怎麽回來了?那邊放假了?”其實單寧最感意外的是她竟然會在水房衝澡,不是應該上五星級酒店洗浴好做個頭發才回來嗎?辛柏那件事後,大家都以為思嘉的爸爸也是個大老板。

“來不及了,我等下和你說。你知道辛柏他們在哪裏嗎?聽說他們晚上有比賽。”

單寧本來沒有心情去看什麽音樂節,可是一個人待著也是呆著,不如幫她一個忙,因為楊姍姍的緣故,她對莊其俊和鄔晴都沒什麽好感,眼前這個淩思嘉特意為了辛柏趕回來,讓她起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就在對麵的友誼廣場,不過這會子已經晚了,人太多,不一定能擠得進去。”單寧好心地提醒,轉身就準備回宿舍。

“等一等,”思嘉喊住她,有幾分討好地說,“不好意思,能不能再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單寧遲疑地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什麽忙?如果又是轉錢的話,我覺得,你可以直接打到他卡上。”

思嘉反應了片刻才醒悟過來她話裏的意思,笑了起來,“你真有意思,你放心,我不是說這個,我帶了幾條橫幅,一個人拉不起來,我想請你幫忙,在台下給辛柏加油,可以嗎?”

不由分說,思嘉把單寧拉到她的宿舍,打開手提包,裏麵有好多夜光橫幅,還有熒光棒,拍手板,也不知她剛下飛機,從哪裏找來的這麽一大堆東西。

單寧禁不住她再三懇求,答應幫她把東西一起搬到友誼廣場上,廣場上的學生還以為她們是工作人員,很快就把熒光棒、拍手板、彩旗瓜分完了,來得晚的沒有分到還問她們要。思嘉握著最後一張橫幅,驕傲而堅定地說,這個誰也不給,她要自己留著。

於是單寧隻好和她把那張“辛柏一出,誰與爭鋒”的特大夜光橫幅,一人一邊拉在手裏,迎風颯颯,像扛著大王旗的兩隻小妖,在台下搖旗呐喊。

“思嘉,”單寧衝她喊道,“你覺不覺得這樣有點兒傻。”

思嘉似乎沉浸在台上的氣氛中,沒有聽到她的話。等到音樂結束,人漸漸散了,她才衝著單寧粲然一笑,“覺得,但是傻才快樂。”

遠處有一群人朝她們走來,邊走邊舉起了雙手揮舞打招呼,是辛柏和一幫同學,老孫誇張的跑了過來,舉起小粉拳作勢在單寧肩膀上輕輕一錘,“不是說不來的嗎?我在前麵還給你留了位子,原來跑這裏搞驚喜來啦,真是用心良苦!”

單寧趕緊撇清自己,“不不不,不是我,是思嘉想出來的,我不過是被抓到,幫她一個忙,她可是剛下飛機就匆匆忙忙趕來了,估計飯都沒吃。”說著卻發現,不知何時,思嘉悄悄地離開了。

老孫摸了摸她的額頭,“思什麽嘉?我沒看見啊,她不是在法國嗎?”

“她剛才真的在這兒,這些彩旗、橫幅、熒光棒都是她準備的,我哪有那心思!”單寧急了,思嘉這麽煞費苦心,怎麽一聲不響就走了呢?

辛柏皺了皺眉頭,揮揮手,“先去吃夜宵吧,我請客!”

單寧道:“那我去找思嘉,一會兒我帶她去找你們。”她把收攏回來的暖場物品交給了舞團的男生們,拔腿往宿舍跑去。

思嘉不在宿舍。

她同宿舍的女生都一臉詫異不知道她回來過。

地上還有散落的幾根熒光棒,想是之前走時太匆忙遺落的。如果不是這幾根熒光棒,此刻還好端端的,沒有變成巫婆的石頭,單寧還以為自己見了鬼。

此時此刻,淩思嘉在去往機場的出租車上,像臨陣脫逃的士兵,又像誘敵深入的卒子,逃的是她,誘的是他,兜兜轉轉,迂回曲折,煞費苦心,不過是為了她曾無限接近卻又擦肩的自由而散漫的靈魂,也許有心甘情願伏軟的一天。

思嘉,你覺不覺得這樣有點兒傻?

覺得,但是傻才快樂。淩思嘉靠在出租車後窗上,看著夜色下端莊肅穆的古城,腦中竟滑稽地湧上一首高中時背誦的詩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卻原來,寫這首詩的作者,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情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