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後的日子,阿澤的最後一網,照樣日複一日地撒下去。隻是往往,比從前日子還要晚一些,有時候天色眼看著已經黑了,才不緊不慢開始。這樣一來,等到收網係好船回去,可當真就晚了。照說阿澤就該抄近一些的小道,好早點趕回家去,然而他不。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從長街上走過,便是那一晚上,阿摩耶生辰時候歌舞樂隊走過的長街。

一直走下去,盡頭處便是歡喜樓,蘇娘家的妓館,莫說是秋田港,就是整個天近海邊,名聲也是大大的。自打阿摩耶來了以後,這兩年風頭尤其盛,說個不恰當的比方,秋田港算得小地方,這麽多年,就出了成田君一個名頭響當當的大人物,可是阿摩耶,知道她名字的,怕比知道成田君的,多不知多少呢。成田君雖然是英勇神武為民除害的大英雄,可到底光陰已經過去上百年了,成田君的風姿,有誰親眼見過不曾?有誰看著他斬殺龍蛇的情景不成?不過是些傳說罷了,隻有阿澤這樣死心眼的才會這樣念念不忘;然而阿摩耶,阿摩耶可是活生生的大美人,古往今來,從最北邊天近海這裏,到南邊琉璃海,怕再也沒有這樣美的女子了。成田君隻在傳說裏頭,阿摩耶卻在現實裏頭,更在人心裏頭。而見過她的,又都忍不住把她當做一個傳說。就好像成田君的故事有一千種,見過阿摩耶的人都說,阿摩耶的臉孔好像也有一千張。當然阿摩耶再美,也還是個人,哪裏會有一千張臉?說的不過是她那種風情美麗,妖嬈動人,是像斜陽鋪在海麵上一樣,時時刻刻流動變化著的,怎麽看,都會覺得不一樣。

見過阿摩耶的,多半為她著了魔燒了火,像郡守家長公子,還有船幫少爺。可是阿摩耶,是誰也不曾放在心上,喜歡她的人又那麽多,她甚至不見得能記住幾個。

當然不可能記得,那一晚上擋了花車道路的呆子。

然而阿澤可是忘不了阿摩耶,誰能忘得了她?天生讓人過目不忘的女子。傳說成田君斬殺龍蛇的最後時刻,龍蛇知道是生死關頭,吐出滅世的火焰,要同歸於盡,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百天,整個天近海要被燒幹見底了,可是最後,也終於熄滅下來;然而阿摩耶,她在人心頭燒起來的那把火,像是永遠不會熄滅。

歡喜樓也是徹夜紅燭高燒燈火通明,像是永遠不夜的天,笙簫歌吹、女子酒客縱情大笑的聲音,整個秋田港都聽得見。洞開的窗戶裏,時而能看見舞女們火紅的裙子像大朵從天而降的石榴花,在半空中劇烈地打著旋不肯落地。疾風一樣飛快旋轉的舞裏頭,那些臉孔無疑都是美的,然而都不是阿摩耶那樣的美,隻因為她們都不是阿摩耶。阿澤在街對麵的暗處站了多少回,一次也沒有看見過阿摩耶。即使是這樣遠的張望,也沒有看到過,更不用說,像那一晚上在長街,他和她一個在花車上,一個在街道,幾乎可以擦肩那樣的近,能清清楚楚看見她的臉——阿摩耶一年也就隻有一次生辰,哪裏還能有那樣的機會。

阿澤隻把這當做是每日撒最後一網一樣的,一個習慣,心裏頭並不存半點奢望。他心裏清楚得很,阿摩耶是開在天上頭雲端裏的花朵,難道他能夠得著摘下來——摘下來,放到哪裏好?一輩子能遠遠看見幾回,已經是好的,若果真從此見不到,可也曾經看見過不是?誰敢說阿澤糊塗,他隻是不說,心裏頭其實什麽都明白。

這樣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便進了四月。海風都轉了向,改從南邊過來,濕濕熱熱的,好不舒服。於是天氣眼看著熱了起來,另外因為春祭的事情,四處都在忙活得沸反盈天地張羅,各式幔布、繡球、爆竹等等物事,已經早早從外麵運過來;善春坊的老板,也把藏了一年的燒酒開始往外麵搬;再者春祭哪少得了鑼鼓喧天的好戲?因此郡守特地從鳴葉城請來最好的戲班子吉祥班,這時也都早早到了,開始日日排練。這樣情景,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不知道給秋田港增添多少熱鬧。

春祭在秋田港,向來是一等一的大事,上至郡守下至跑幫的打漁的,無論貧賤富貴,莫不齊心協力,要一年比一年轟轟烈烈才好。仿佛隻有這樣,才顯得對海上各路神明直至瀛威王的恭敬與虔誠——瀛威王可是統領天下諸海的神明之首,海上討生活的,都知道風高浪險,這些年來,沉在海底下的白骨和船隻,打撈上來怕是能堆成幾個大出山那樣高。沒有瀛威王的護佑,誰個能在海上留條命在?更不用說討口飯吃甚或發財。因此再大的排場也是應當,瀛威王當得起!於是到了那天,但凡能走得動路的,都要到場,先有郡守和其他長官向神明獻上供奉,祈求一年風調雨順,所有人一起跪倒祈求;然後戲班子開始唱,燒酒和肉菜上來,大家吃喝。

春祭就是這樣,喝酒吃肉聽戲、敬奉神明的事情,既是這樣熱鬧歡喜,誰不喜歡?連阿澤也是盼著春祭,好去看個熱鬧。一年的辛苦,到了五月的春祭,才算去了一半,剩下還有大半年,誰知道是風是雨,不管好的壞的,且趁來之前,先痛快他一場。

一向阿澤都是坐在底下看熱鬧的,然而他想不到的是,這一回的春祭,他竟沒有擺脫掉熱鬧,被卷了進來,更想不到的是,這熱鬧說起來,多少跟成田君有關。

規矩在各處海港曆來都是這樣,隻是秋田港這邊稍微不同,春祭的時候,敬奉的除了瀛威王,還有成田君。這也是理所應當:沒有成田君斬殺龍蛇,誰知道這時候還有沒有秋田港。因此年年春祭,都要重新編排一遍成田君殺龍蛇的戲。

阿澤想去春祭看熱鬧,有一多半的原因,就是為的這個。隻要是跟成田君有關的故事,他看多少遍也不會厭。但這一回,他竟不是坐在底下看戲的那個,而是成了在台上滿麵油彩層層披掛敷衍故事的人。

事情也是實在湊巧。那天下午,阿澤趕著去給鴻福客店送海膽,而吉祥班正式落腳在這裏。阿澤去的時候,恰趕上難得一見的情景:吉祥班的全副人馬都在大堂裏,這不稀奇;稀奇的是郡守和長公子竟然也都在,隔著一張桌子麵對麵坐著,且都是氣咻咻的樣子,誰也不服氣誰。

阿澤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提著濕淋淋的海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門口尷尬地杵著。郡守抬頭看見他,便皺了眉頭:“這人是誰?來這裏作甚?”

客店老板原本躲在大堂後麵,這時候聽見郡守問,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說話,看見是阿澤,趕緊向郡守道:“是來送海貨的,來的不是時候,大人包涵!”趕緊過來拉著阿澤快步向後麵走。

郡守打量阿澤背影,鼻孔裏哼一聲。

老板一邊招呼阿澤把海膽往後廚送,一邊悄聲說:“叫你早些來,怎麽偏趕上這時候,老爺們正在生氣,不是觸黴頭麽?”

阿澤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不免也要問上一句:“是怎麽回事?”

老板連連搖頭又是擺手:“快別再提,還不是紅顏禍水!歡喜樓那個阿摩耶,迷人精一個,長公子不就是鬼迷心竅著了她的道了麽?天天往歡喜樓裏頭去,少夫人不知道哭鬧成什麽樣子,郡守大人哪裏會不知道?顧及麵子,總覺得公子自己有分寸,等他過些許日子,玩得膩了,自然就會回頭,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大人這樣想沒錯,可是公子卻不這樣想,對阿摩耶竟是用了十萬分的心。這回更是異想天開,跟老爺說,春祭裏頭成田君那場戲,他要來演,自然是演成田君。老爺雖說不喜歡,覺得戲子上不得台麵,然而因演的是成田君那樣的人物,隻當他是要做些頭麵出來,倒也不曾反對。跟吉祥班也招呼過了,班主聽得是長公子要演,哪裏敢說不?這事本來就定了。誰成想戲文也緊趕著寫出來了,隻等排演,事到臨頭,公子卻拉出阿摩耶來,竟是要她去演龍蛇……這不是胡來是什麽?春祭這樣大的事情,讓一個不幹不淨的女人來攪亂,萬一得罪了神明,惹得瀛威王發怒,誰擔當得起?故而老爺大大地發了怒,說什麽也不許;然而長公子這回也是絲毫不肯讓步,非得阿摩耶來演,不就鬧得這樣天翻地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