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澤心中明鏡一樣通亮:固然劉伯一家看他孤兒可憐,但是也是看中他穩重老實,一直有心成就他和阿俏兩個,所以阿俏娘這樣上心也是有的;阿俏這丫頭雖然沉默又怯,可是那心思分明等於擺在臉上。若是沒有別的事情,那他早晚是要娶阿俏的,隻要吃得苦,熬上幾年,換個大一點的漁船,多賺得一些,這房子也可以修一下,或者重新起一間;將來生兩三個男孩,等他們大了些能出去跟著自己幫忙,再生一個女兒,在家裏跟著阿俏學針線縫補。隻要不出別的什麽事情,那就是這樣了。

隻要不出別的什麽事情。

阿澤覺著自己對著阿俏笑了一聲:“一會替我好好謝謝劉伯跟大娘兩個,我改天見了,再當麵跟他們說一聲。你也是辛苦了,這晚上怪冷的,叫你等大半夜,幸虧有三叔照應,下次可不許這樣傻了。”

“總沒有你成天外頭打漁辛苦,況且我也就這一次,往常你都回來得早。”阿俏鼓起勇氣抬頭看阿澤,聲音還是輕的,然而阿澤清楚她費了多大力氣:“你以後可別叫人等這麽晚。”話像是嬌嗔的,然而語氣裏可不帶半點埋怨,倒像是擔心叮嚀多一些。

阿澤看見她仰起的臉,羞怯像杏花一樣,微微帶一點紅,不夠醒目然而也還是可愛的。這好像是阿澤頭一回看清她的臉,以往她都是飛快地看他然後飛快地把頭低下。阿澤突然湧起念頭,想要伸手撫摸她一下,像戲文裏唱的書生伸手折一枝杏花一樣,然後遞給偷偷出來見他的小姐。

然而不等他伸出手去,阿俏已經重又把頭低下,小聲道:“我該回去了,已經這樣晚了。”仿佛杏花才開一瞬,看到有人來,即時掩入枝葉間看不得見了。

阿澤心中失望,然則也隻有點頭:“耽擱你這麽晚,劉伯跟大娘該擔心了。”說完又想起來:“要不我送你回去?”

阿俏搖頭:“你該歇下啦,明天又要出去打漁,就早點睡吧。一共就這幾步路,我都走熟慣了的,再說外頭這樣大的月亮,我一個人回去也不怕的。”

阿澤想想也是有道理,於是沒有堅持:“那你自己路上小心些,我等這兩日空下來,再過去看看劉伯和大娘,跟他們道聲謝。”

阿俏輕輕搖頭:“你不用這樣客氣,不過去我家看看,他們總是很高興的。”她大約臉又紅了,逃一樣慌不迭地說:“那我先回去了,你記得早些睡。”

看著她要離開,阿澤微微握緊手,指間忽然刺痛,低頭看見袖間那朵薔薇,原來花枝上的刺伸出來紮到手指。阿澤心念一動,看著阿俏的背影,濃密的長發被盤在腦後像一大片烏雲,不像阿摩耶,烏青的發絲隻在中間鬆鬆挽了一下,一大片飛瀉下來像黑色的湍流,偏生她還不知檢點,顧盼之間非要它鋪展張揚開來不可。阿澤不願意再去想她,硬生生把視線和頭緒回顧到阿俏身上。阿俏,阿俏的頭發和她的人一樣,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不知道薔薇盛開在上麵是什麽樣子。阿澤忽然很想看看,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出聲叫住踏出門去的阿俏:“阿俏!”

月光下阿俏驀然回頭,她的一半側臉沉浮在光亮裏頭,依舊是阿澤所熟悉的,微微一點笑裏帶著羞怯,像初春裏頭第一朵杏花、梨花或者別的什麽花,總之是小心翼翼的、開的時候都是試探一樣的,怕驚擾到什麽、也怕被驚擾一樣。阿澤一瞬間明白過來:就好像杏花永遠是杏花、梨花永遠是梨花,不可能變成芙蓉或者牡丹又或者,薔薇;阿俏也永遠不可能變成像阿摩耶那樣,即使是頭上插著薔薇,也永遠隻是插著薔薇的阿俏,沒有可能因此變成阿摩耶,沒有人能成為阿摩耶,她是無可替代。

他這裏恍惚走神,是阿俏見他不言語,於是叫他:“阿澤哥,你叫我?有什麽事?”才令他回過神來,搖頭說:“沒有,想叫你自己回去小心些。”說話時候,悄悄將薔薇藏回袖間。

阿俏沉默了一下,點頭說:“我曉得了。”語氣間似乎帶著一點失望,然而不見阿澤有半點反應,終究隻是離開了。

那一晚上,阿澤睡得始終不安寧。大段的夢境像雲與霧,托著他半空裏飄忽不定。起先是大片的花團錦簇,全是一朵朵的薔薇,夠填滿整個天近海那樣的多,開得一大朵一大朵;隨後所有花朵突然燒成一大片的火,整個天上地下,全是不熄的火光,阿摩耶從無邊的火海裏頭站起來,伸出潔白的手臂,舒張整個身軀,緩緩扭動,開始跳起舞來,**的妖嬈身體在火光裏若隱若現。夢境裏頭阿澤看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然而她每一個眼神都緊緊纏繞著阿澤,讓他無所遁形,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動作的舒張,都在**他投身火海。雙唇無聲地開合,聽不到聲音,然而阿澤也明白,那是在喚他過去。阿澤但覺神魂不由自主,閉上眼,一步步向著火海最中心,阿摩耶的所在走去。夢裏頭那撲麵的灼人熱浪像要真的把人燒成灰,然而阿澤突然觸到一絲清涼,一雙臂膀纏繞上來,在他頸間像蛇一樣遊動,輕輕吐氣,柔軟的身軀在他身上來回起伏。阿澤如遭雷擊,一下子睜開眼睛,看到火光升騰起,越來越高,耳邊阿摩耶的嬌笑響起,抱住他越來越緊,直到火燒上來。

阿澤從夢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身都是濕淋淋的汗水。春末的天氣,說熱也熱不到哪裏去,何況海邊本來夜晚甚是冷,然而阿澤這一晚上醒來身上甚至連薄被子都沒有裹住,底下墊一床舊褥子,差不多被汗水溻透了,夢裏那場直燒到天邊的大火,仿佛是穿過夢境一直燒到身上來。阿澤口中幹渴,坐起身想要找一碗水喝,這一動才發現,身上一條褲子,也已經是汗黏黏水淋淋的。這哪裏還是做夢,分明是被火過。阿澤愣怔了一下,摸一摸身上,仿佛還有那灼熱的滾燙的溫度。

睡也睡不著了,夢醒了,那裏頭的火也就熄了,可是心裏頭燒著的火,海水也不能撲滅。阿澤輾轉好一會,索性悶著頭起來,就著一地的月亮光,把換下來的褲子洗掉。

夜裏但覺水寒涼入骨,不多時胳膊已經涼了半截,袖子上被水浸濕的一小塊緊緊粘著身,甩不脫的濕與涼。叫阿澤不由得不想起,夢裏頭阿摩耶的身子也是涼涼的緊緊的貼在身上,然而阿摩耶的涼不是這樣的涼。她是火裏開出來的蓮花,有花的柔軟清涼,卻又含著火的妖冶柔媚。她是在人最火熱灼烈時候,兜頭撲過來的海水,讓人一下子清醒過來,可是緊跟著火又燒上來……顛倒反複,如無常輪回的命運,哪容人有半刻喘息?

阿澤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把衣服擰出來,回到**躺下,可是直到天亮也沒有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