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澤穿過那些花瓣,走到長街中心,那些花瓣隻要輕微一點氣流,便微微翕動翻卷,像要自沉睡的夢中醒來。因此阿澤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驚擾了花瓣的呼吸。

長街的中央停著一朵紅色的薔薇,本來薔薇在秋田港這裏不是尋常見的。阿澤見過的花本也不多,隻有從前時候,不知道阿俏從哪裏弄來一盆石竹,紫色和白色的,說是讓阿澤幫忙養,那花朵記得是安安靜靜的,阿澤倒也頗為上心,每日澆水,得空搬出去曬太陽,可惜不知怎的,到最後還是死了。阿俏倒也沒有說什麽。

阿澤撿起那朵花,他沒有見過花朵這樣大而飽滿的薔薇,好像阿摩耶帶來的一切,都和尋常的不大一樣,月光裏頭它紅得肆意妄為。花瓣如果是它的臉,那麽此刻顯露的必然是同阿摩耶一樣,驕傲的滿不在乎的神情,生長在枝頭還是停留在誰的發間或者跌落長街甚至被踩進爛泥裏,對它來說都沒有分別一樣。它跟阿摩耶,是天生的一對,甚至就是為了點綴阿摩耶的黑發,才特意被生長出來。阿澤不明白為什麽阿摩耶會丟掉它,當然她那樣的人,沒有什麽是會放在心上,怎麽會留心一朵花呢?所以她在站起來的時候,就那麽隨手把它自發間摘下,丟落到地上。好在花車過去沒有碾到它,人群的腳步也沒有踩踏到它,它還是完整的,驕傲的。

阿澤把它捧在手裏,像掬著一捧水那樣的小心。從來不覺長街如此漫長,這一晚卻隻覺頭腦裏各種念頭螢火蟲一樣,沒有出口地亂飛亂撞,最後拚出一張流轉生輝的臉。他記得那張臉的名字,阿摩耶。今天是她的生辰,他第一次見到她。阿澤對著那朵花,喃喃自語:“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呢……”

今天不錯正是阿澤滿20歲的生辰,然而有誰會知道會記得呢,阿摩耶有人給她布置花車和歌舞遊街,公子哥兒癲狂一樣跟在她後麵隻求她跳一支舞,阿澤卻連一碗麵也不會有。開在高高枝頭近乎雲端的薔薇,和路邊野地裏生長的狗尾草,本來就是這樣不同。阿澤捧住了那朵薔薇,慢慢地走回去。

而漸行漸遠的歌吹樂音,到此時終於徹底聽不見了。

阿澤到家時候,已經很晚,周圍一片寂靜,想是多半人都睡了,於是李三叔的大嗓門格外響亮。阿澤不免好奇:這樣晚了,李三叔還在跟誰說話?仔細聽了兩句,似乎是個女子,然而聲音極低,話也甚少,聽不分明。阿澤也不願意多想,走到自家門口,推開門便要進去。

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地月光照見半個屋子都是亮堂堂的。然後阿澤聽到隔壁李三叔探出頭來說了一句:“咦,可算回來了。”

不待阿澤反應過來,李三叔那邊門已經打開,聽見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走過來,然後是一聲低低的叫:“阿澤哥,你今日怎麽回來得這樣晚?”

阿澤一轉身,看見一地的月亮裏頭,阿俏的身子有大半沉在黑影裏,看不清楚一張臉是什麽神情。若是在白天呢,倒是盡可以看個清楚。然而阿澤不用看也知道的,阿俏比他小四五歲,因此他認識阿俏,便有十五個年頭了,一天裏總要見上那麽幾次,阿俏臉上該有的什麽樣神情,他早看過多少遍了。何況阿俏那樣本分怕生的性子,通常慣有的,不過是安靜裏帶一點怯。團個人就是這樣。

一時間靜了好一會,聽不到半點聲音。阿俏心裏詫異,小心地抬頭看阿澤,卻看不透他的安靜,於是試探地又叫了一聲:“阿澤哥?”

李三叔耐不住開口道:“這小子,莫不是撒網的時候讓海裏的人魚把魂勾了去?怎麽大半夜回來連句話也不會說了?”

阿澤這時候不能再不說話,於是笑一笑:“三叔怎麽這麽晚不睡?阿俏,你怎麽這時候來了?劉伯他們不會說你麽?”

“我沒料到你回來這樣晚,他們想來都已經睡下了……”阿俏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說不下去。這下阿澤猜得到,她一定又臉紅了。李三叔大約是喝多了點酒,看見阿俏言語吞吐,又大著舌頭粗著嗓門在旁邊幫腔:“阿俏記得你今天生辰,特地給你煮了雞蛋和麵送來,哪想到一等就是半夜。剛好三叔也記得今天什麽日子,過來叫你喝酒,看見傻丫頭一個人站在門口等,所以叫她去三叔那邊一起等,傻丫頭還不願意,說是怕你回來她不知道,還好我給她硬拉了去;不然你這半夜回來,她等得一身露水能洗澡了。”

阿俏那樣怯的性子,哪裏禁得住李三叔這一番搶白,更是快要說不出話來,頭低得快要垂到地上去,小聲分辨道:“是我娘說想起來今天阿澤哥生日,煮了雞蛋叫我拿過來。”

三叔一陣粗豪地笑:“是你娘記得清楚還是你記得清楚?若是就為了替你娘送個雞蛋,放三叔這裏,三叔能給你偷吃了不成?至於在這裏守上半夜?”

阿俏這下更是臊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阿澤看得不忍心,聽到三叔和阿俏都還記得他生辰,心裏一陣感動,輕聲說道:“多謝三叔和阿俏記掛著,我收完網惦記著看看明天好在哪裏撒網,結果就走得遠了,這時候才回來,叫三叔和阿俏等這麽久,可當真對不住。”

三叔手一揮:“三叔給你留了酒,改天再過來喝。可是怎麽好意思叫人家阿俏這麽等你,我先回去了,你跟人家好好說上兩句話。”話才說完,人已經轉身走了。

留下阿澤跟阿俏兩個人站著,雖說是麵對麵,可也有一段距離,剛好夠阿澤聞見阿俏身上,大約是特意才洗過,頗為清淨爽潔的氣味,帶一丁點兒漁家女兒獨有的,怎樣也洗不去的腥味。阿澤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阿摩耶:阿摩耶的身上,當是沒有半點腥氣的,她該是一身露水和花朵的味道。想到阿摩耶,阿澤一陣恍惚失神。

阿俏低著頭,看不見阿澤神情,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是默默遞過去手裏的包裹。阿澤接過來打開看,裏頭臥著幾個雞蛋,摸在手裏還是溫的,想是阿俏,方才一直用手暖著,耳邊聽見她極細小的聲音說道:“的確是我娘說的,今天是你生日,她惦記著,怕你一個人覺得孤清,叫我煮了雞蛋給你送過來。本來是想著叫你晚上過去我家吃飯的,我娘說給你煮麵吃,沒想到你回來這樣晚……”她的聲音愈發地低了:“然而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裏等你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