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長在天近海邊的人,終日麵對這樣遼闊無際的海,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繁花同時盛開怒放的花海。

然而最中間的那朵,卻足以吸引人忘記這一切繚亂的聲色。

被隊伍簇擁在當中的花車上,高懸著紅色燈籠飄搖,紗幔的簾幕本身經不起半點撩撥,隻一陣風,便高高揚起又落下,女子絕色的容顏就這樣如蓮花盛開又收攏,起落翩躚。往複幾下之後,隻見她忽然不耐,伸手將簾幕掛起,這下可以看得清楚分明,雪白的肌膚,在若有若無的紅色紗衣下流淌出瑩然的光輝,如白的雪上跳動著熱烈的火,隨著她的動作,一寸寸燃燒。身子半倚著蒲團,斜靠一把琵琶上,有一下沒一下隨手撥弄著弦,分明不成曲調,然而阿澤卻覺得那聲音像要一直沉到人心裏去。

“阿摩耶!阿摩耶!”隊伍裏麵一群喝到半醺的人見到這一幕,都拍手叫起來。這些秋田港裏有頭有臉的士紳們,平時最是嚴謹端整不過,然而此刻竟然也這樣放浪形骸,一眼看過去便知道都是醉到忘乎所以,連衣冠不整也不顧了,一律對著花車裏的女子大聲喊:“阿摩耶!阿摩耶!”

緊跟著花車寸步不離的,是歡喜樓的老板娘蘇娘,看到這樣情景,也是樂不可支喜笑顏開:“多謝各位公子爺有心,記得今兒是我們阿摩耶姑娘生辰,還特意擺出這樣大陣仗給我們姑娘裝點門麵,阿摩耶定會記得各位。”

花車裏的女子放聲笑起來,隨手抓住身旁的酒壺,高高舉起,傾出一條銀線灌入嘴裏,然後將酒壺一丟,不顧那酒壺落地,鏗然粉碎;伸手抄起旁邊的琵琶,隻一氣不成章地撥弄,叮叮咚咚連珠價一陣響聲不絕於耳,引來又一陣叫好聲。

阿澤站在當場,忘記所有動作,眼睜睜看著女子絕色的容顏肆無忌憚地盛放。他二十年來隻曉得打魚,有時候看著海胡思亂想半天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麽,他知道的故事隻有成田君和龍蛇的傳說;他見過的女子,都是像劉伯家的阿俏那樣的,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站在門背後看人,被人瞧見的時候臉就會紅起來,所以阿澤其實不知道世間原來有這樣的女子,妖嬈嬌豔,慵懶淩厲,她讓阿澤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花車的隊伍還在前進,醉了的人們還在拚命跳起腳,喚著阿摩耶的名字,恨不得阿摩耶的眼睛能在自己這裏生住根。打頭的是船幫胡老大的公子,這時候叫的最響亮:“阿摩耶,跳個舞吧。”周圍人跟著起勁地叫:“跳個舞吧,跳個舞吧!”

這樣喧囂紛擾,照理阿摩耶不會有心思看到阿澤的,她已經喝得半醉,眼波隻顧著四下流淌,卻根本不知道要流到哪裏去。

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流到阿澤那裏。根本沒有緣由,阿澤那樣不起眼,早被花車的隊伍淹沒在角落裏,然而偏偏,阿摩耶喝到醺醺然,聽見醉漢們起哄,一邊笑一邊拍掌道:

“好,今日便跳個舞給你們看看。”說著,已經支起身子要站起來,分明半醉,搖搖晃晃站立不穩,高高站在花車上,足尖微微踮起,雙臂舒張,紅色裙擺展開成一大片,黑色的發飄揚起,像黯的宣紙上陡然潑下去一大片濃墨重彩,太過突兀,叫人連呼吸都不能夠。

底下的人依舊著魔一樣地叫:“跳啊,阿摩耶!跳啊!”

阿澤在心底輕呼:“不要!”在他的眼裏,紅衣女子的纖細身影,隻等待一陣風,便要展開羽翼歸去。他不願意看到她離開。

仿佛聽到阿澤心中所想,阿摩耶轉過頭來,視線落到他這裏,微微頓住,然後她嘴角揚起,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轉向阿澤這裏,看著這唐突的過客,周身散發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寒酸氣,沒有人明白阿摩耶為什麽突然對著這樣一個人笑。

阿摩耶笑著笑著,伸手指向阿澤:“怎麽會有個擋路的呆子?”她對著阿澤喊道:“你是呆子嗎?”

阿澤做夢也想不到,阿摩耶會對著他笑,會同他說話,即使是說他是個呆子。他呆愣在原地,沒有絲毫反應動作,可不就像個呆子麽?蘇娘這時候趕緊出來:“哪裏冒出來的愣頭青,想是聽說姑娘今天生辰,花車打這裏過,所以堵在這裏,想要看姑娘一眼。可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麽?去去去!,別掃了姑娘和諸位大爺的興!”說著便招呼人要將阿澤趕走。

“算了媽媽。”阿摩耶已經又躺下了,隻一個轉眼的功夫,她已經又是那種懶懶的漫不經心的樣子,連剛才說過要跳舞的話也不記得了。“不過是個呆子,管他做什麽,給他看一眼又怎樣?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說著,伸手將簾幕拉下,於是那活色生香含嗔帶笑的容顏,隻剩下隱隱約約的一片,若隱若現,若明若滅,撩人心弦。

這下那群公子哥兒大為不滿,登時就有人大聲叫起來:“哪來的混小子,好好的攪了場子掃人興,阿摩耶本來說要跳舞的!這算怎麽回事?”

阿澤認得說話這個,秋田郡守家的長公子,日常聽說行為最是端整的,家裏女兒不過五歲,一次貪玩跑到花園裏去,結果給他知道,竟將整個園子都拆除掉,從此罰小女孩禁足,再也不得出閨閣半步。偶爾街上看到他,也都是板著麵孔不苟言笑的樣子,誰能想到此刻這群人裏看得到他;瞪著眼睛衝阿澤大吼的時候,哪裏又有往日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

好在一旁船幫的少爺已經攔住他:“公子不用跟這種小人動氣,失了風度就不值當!公子想想看,春宵苦短,光在大街上晃**有什麽好?倒是這時候回到歡喜樓,趁著阿摩耶今日生辰,正是興頭上,除了公子,還有誰能入得了阿摩耶的眼,做她的入幕之賓?”

長公子聞言一愣,隨即喜上眉梢,拍著船幫少爺的肩膀:“倒是我慮事不周了,果然隻有甘少爺知情識趣,風月場中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啊。”

“然則若論風姿氣度,有誰能比得過長公子去?”船幫少爺笑嘻嘻應答,叫長公子聽在心裏好不受用,放聲大笑道:“春宵苦短,不如歸去。那我們便隨阿摩耶回去罷!”說罷,跟著花車的隊伍遠去了,再也不曾看阿澤一眼。

隊伍像潮水一樣退卻,空餘下寂靜的一條長街,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隻有一地的花瓣和遠去的嫋嫋餘音,讓阿澤知道方才的情景不是他的一場夢幻。潮水來了又走,隻有他仍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