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後記（二）
時鍾轉到了2017年，一晃又是十年多過去了。
過去的十年裏，中國發生了比上一個十年更加令人目不暇給的巨變，智能手機全麵普及，移動互聯大行其道，高鐵交通網四通八達，大街上到處都是低頭刷微信的人。
5月，阿飛再次回到了母校，這次他是回來參加一年一度的“老友杯”的。
感謝科學技術和生活方式的進步，曾經失散的弟兄們大部分在幾年前就聯係上了。大家每年都相約聚會一次，喝酒下棋暢談往事，非常開心。
活動場所在校外的一個圍棋俱樂部，阿飛特意晚到了一天，以避免參賽被砍成肉泥，他是來看望老朋友的，並非下棋。
一走進位於酒店露台的活動房間，一張張熟悉的老麵孔便出現在阿飛麵前。
很多人都發福了，相比之下老宋隻能算是不胖不瘦了；有些人還謝了頂，比如小楊；不少人麵露滄桑，兩鬢已然斑白。
大家都老了，真的老了。
隻不過，看上去都還不算油膩。
阿飛漫步在賽場裏，看著全神貫注的對局者們。人到中年，真正稱得上能推心置腹的朋友，有一半以上居然都在這個小小的賽場裏。他看了看老段的棋，發現自己恐怕已經不是老段的對手了。
比賽是魏總讚助的，雖然魏總在自己的公司位高權重，但在這裏，他還是得被稱作小魏。說來有趣，當年小魏是圍協為數不多的不玩電子遊戲的好孩子之一，現在他居然是一家遊戲開發公司的老總。
阿飛和老宋打了個招呼。老宋現在已經是大師級的明清瓷器鑒賞家了，而且依然保持著那項紀錄：請阿飛吃飯最多的人。時代不同了，如今朋友間吃飯都流行AA製了。曾經有篇文章講AA製的好處，阿飛看了後也覺得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就是不明白一點，既然彼此的情分都到了AA製了，還一起吃什麽飯。
文鋒也在，發福了，隻是笑起來眯著眼的樣子，還是像隻小狐狸。他和小楊、老沙、肖宇都已經是業餘5段了。
時光飛逝啊。
比起飛速發展的社會生活，這一年多以來圍棋世界的變化之大，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2016年1月，穀歌研究者開發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阿爾法狗，在沒有任何讓子的情況下，以5:0完勝歐洲圍棋冠軍、職業二段選手樊麾。在圍棋人工智能領域，實現了一次史無前例的突破。但是，這場革命性的勝利並未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
2016年3月，阿爾法狗挑戰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的圍棋人機大戰五番棋在韓國首爾舉行。李世石背負著巨大壓力，殫精竭慮地與對手大戰五局，最終以一比四敗北。獲勝的阿爾法狗一鳴驚人。
緊接著，2016年12月29日晚起到2017年1月4日晚，阿爾法狗的新版本化名“Master”，在弈城圍棋網和野狐圍棋網，依次對戰數十位人類頂尖圍棋高手，取得60勝0負的輝煌戰績！此時李世石已開始慶幸，自己好歹還贏過阿爾法狗一盤。
人工智能征伐人類圍棋世界的腳步並未停止，2017年5月，在中國烏鎮圍棋峰會上，阿爾法圍棋以3比0的總比分戰勝排名世界第一的世界圍棋冠軍柯潔，柯潔失敗後流下了傷心的淚水，相信每個人類棋手看到柯潔的眼淚，都會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挫敗感。
與此同時，阿爾法狗還戰勝了由陳耀燁、唐韋星、周睿羊、時越、羋昱廷五位世界冠軍組成的超級圍棋團隊。
更可怕的是，在阿飛他們這次聚會後短短幾個月後，2017年10月，開發阿爾法狗的Deepmind公司宣布，新版人工智能程序阿爾法狗零橫空出世，它從空白狀態學起，在無任何人類輸入的條件下，僅用了三天時間，便以100:0的戰績擊敗了李世石版本的阿爾法狗，四十天後它又徹底擊敗了Master。
人類用三千年的智慧在黑白世界締造的宏偉長城，在阿爾法狗的衝擊下，如烈日下的冰川一樣迅速土崩瓦解。多少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局，在阿爾法狗眼裏，恐怕都成了敗卷殘篇；多少震古爍今的絕頂妙手，在阿爾法狗眼裏，或許隻不過是庸俗之招。阿飛的那本《圍棋定式大辭典》，包括妖刀、雪崩在內的一大半的招式也成了問題手了。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阿飛的第一反應是那句話：長江後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所不同的是，這次被拍死的是全體人類棋手。或許，以後就是全人類。
大學時代麵對後起之秀時，那種令阿飛惶恐無力而又有些悲壯的挫敗感，現在恐怕已成為所有人類棋手心頭的痛。無論職業業餘、無論老將新秀，在麵對智能機器阿爾法狗時，都隻能哀歎自己被超越拋棄的命運。
神真的來了，但是條狗……
這次老友杯備有紀念品，阿飛獲贈一把當地書法家題寫的折扇，上麵寫的正是：流水不爭先。
人到中年，阿飛才多少體會出這句話的深刻內涵。人生如棋，緩則失機，急則失勢，動靜之間自有均衡之道，恰似那蓄勢而發的淙淙流水。急功近利、巧取豪奪之路，終非正道。
雖然對這把折扇頗為珍愛，但阿飛還是把它送給了更加喜歡它的小楊。
比賽結束，棋癮過完了，自然又到了暢談往事、縱酒高歌的時候。上了酒桌，大家按慣例，先一起遙敬了老李一杯。
畢業十年那次聚會之後，大家才意外得知，老李早於畢業後第兩年就離世了。是在下棋的時候突發心梗走的，留下了一個遺腹子。“電子保健杯”上的悲情失敗，交大團體賽上的悲憤怒吼，以及“長安棋院杯”上揚眉吐氣一雪前恥後的欣喜若狂，自此化作永恒。
閑聊過程中，阿飛告訴大家，小繼恩的下落也有了。有位同學在他的老家找到了他，樣子幾乎沒變，也沒有正經工作，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以世俗的眼光看，小繼恩或許是個另類，但阿飛覺得沒人能有資格評判別人的生活，他相信小繼恩一直是快樂的。
托微信的福，遠在美國的阿春也聯係上了，聊起當年往事，阿春告訴阿飛，其實當年蘭大比賽最後一輪結束後她傷心落淚，並非因為輸棋的難堪，而是因為想到，那難忘的相聚馬上就要到分別的時候了……
在攝入了足夠酒精之後，又到了小楊表演的時候。“砍遍交大”，“我要去桂林”，這些小楊的經典語錄已經成了每次聚會大家必說的話題。當然，最經典的還要屬他正唱的這兩首歌：
“為什麽你的手在顫抖，笑容凝結在你的眼中……”
“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不過是對你含情脈脈……”
當年小楊是不是真的靠唱歌唱輸了老胡，阿飛專門找他考證過，小楊對此隻是哈哈一笑。以阿飛對小楊的了解，唱歌的事可能是有的，但應該是被小楊自己誇大了。他這人就是喜歡無厘頭惡搞，目的是為了博大家一笑。
令阿飛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近幾年小楊通過自學中醫，成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大夫，還考取了官方的執業證書。現在他不但教書育人，而且救死扶傷了。這事要說給大學時代的阿飛聽，打死他也不信。
這次聚會，阿爾法狗當然也是酒桌上的主要話題之一，有些人覺得以後圍棋沒法玩了，阿飛卻不這麽認為。
沒有人能跑過獵豹，但這並不妨礙人類在運動場上奔跑；沒有人能赤手空拳打過一頭狗熊，這也不妨礙人類在拳台上自由搏擊。競技場上，人們麵對的最大對手，永遠都是自己。這一點不會因為阿爾法狗的到來而有任何改變。那些千古流傳的名局妙手，也永遠不會被埋沒被拋棄，因為它們是千百年來人類智慧的結晶，始終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圍棋，終歸還是屬於人類的遊戲，是一個帶有人類情感和人生哲理的遊戲。Master在敗給零的過程中，它體會不到那種慷慨悲歌坦然走向敗局的豪邁悲壯，也不會在失敗後縱酒高歌任那痛苦如春水東流。對阿爾法狗們來說，一盤棋其實就是無數次搜索迭代的運算而已。
何況，圍棋，或者說勝負世界，她帶給人們的，遠遠不止是簡單的勝敗。
每一局棋，無論結果如何，硝煙散盡之後細細品味，都蘊含著無窮的樂趣，驚心動魄你死我活的戰鬥，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放棄的種種努力，讀秒聲中與對手、自己以及時間賽跑的緊張刺激，回憶起來，那一幕幕令人深深陶醉。至於通過棋盤上的戰鬥，進而感悟到的那種“不爭而無不爭，無為而無不為，高山流水不爭先”的人生境界，更是圍棋贈予愛好者們的金子般貴重的禮物。
更何況，還有那麽多富有傳奇色彩的好朋友，還有那麽多值得回味的往事，
可惜，往事隻能回味。
時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隻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
像時光難倒回，
我隻有在夢裏相依偎。
熟悉的歌聲再次響起，大家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