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前的一周,水稻進入抽穗開花期,他和鍾實早早的準備好品種雜交的工具,每天太陽還沒出來就開始給母本去雄,采用硫酸紙袋來隔絕花粉汙染,中午十一點到十二號點,是父本花粉最好的時候,便開始做授粉工作,授粉完之後,套袋固定,第二天再用同樣的花粉再授一次粉,以保證雜交的成功率。

“挽明啊,你研究生階段雖然也幹過這個,但我還是強調一遍,去雄工作一定要仔細認真,馬虎不得,水稻花藥一個都不能留,留下一個就可能造成花粉汙染,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偽雜交種,這樣的雜交粒混在了後代群體中,很容易被當做優良單株給選出來,到時候品種鑒定,很容易出洋相。”

“明白鍾叔,這個細節我一向很注意,這是水稻雜交成功與否很關鍵的一點,你放心吧。”

過了一會兒,鍾實站起來,一個人回到了屋子,進去幾分鍾又出來,隔著老遠看著崔挽明。崔挽明也奇怪,平時鍾實的話沒有這麽多,幹活從來沒有中途斷停的時候,今天怎麽回事?

“鍾叔,你身體不舒服啦?”

“沒有,別看我歲數大,身體不比你差。”

“那你有什麽心事?家裏來電話了?”

“哎,挽明啊,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這個事昨天我剛接到通知,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但昨晚我一直沒睡著,出了這麽大的事,不知道省裏是怎麽考慮的,哎。”

一連串的歎氣讓崔挽明有些毛躁起來,他丟下手裏的鑷子和紙袋,從小凳子上站起來。

“叔,到底出了什麽事,快告訴我。”

鍾實望著崔挽明,眼神中透著無奈。

“挽明啊,省裏把秦老師調到省農科院任職院長了。”

“啊?什麽?”

崔挽明站在太陽底下,放眼望去,稻香撲鼻的四野下,本來騰升著希望的色彩,但這個消息就像是無端生出的噩耗,將他活活的釘在了土地上。

他才剛剛留到北川大學,要不是秦懷春帶著他,崔挽明不可能留在這裏。但沒想到他千辛萬苦做下的選擇,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秦懷春的離校意味著他在北川大學事業的終結,他手裏一攤子的東西,誰來接管成了最大問題。

崔挽明擔心的還不是這個,沒有了秦懷春,他就成了眾目睽睽之下的一隻小鳥,隨時會遭受襲擊。他是為了報師恩才選擇在這,這下好了,恩情還沒來得及報,師父先走了。

他當然不願相信,但他不敢給秦懷春打電話,他知道,如果事實如此,秦懷春的心恐怕不比他好過,畢竟北川大學是他的老根據地,北川大學水稻研究所是他用血汗搭建的,省裏現在把他調走,無疑是逼他將成果拱手讓出去。

劉君在電話那頭證實了這件事,崔挽明在劉君麵前沒有抱怨任何,他隻是覺得世事弄人,本以為可以在秦懷春身邊做好本分工作,但現在看來,他不得不麵臨另外一種可能。

秦懷春親自打來電話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接通電話的一刹那,老先生淚如泉湧。

“挽明,老師對不住你啊,你剛入行我就被調走了,還有很多事我沒做,你還在起步階段,林海省整體的育種環境你還沒接觸到,我這個時候走,對你是不公平的。”

“老師,是學生沒有這個福氣報答您老恩情,你千萬不要自責,能把我留在北川大學,對我這樣一個窮小子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我不敢奢求太多。倒是你,幹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要告別水稻研究所,老師,你可千萬要想開。這不是你的錯,省裏需要你到省農科院是件好事,董俊芳老先生幹的工作也隻有你能接替過來,換了誰,省裏都不放心。”

“挽明,你能這麽說,老師已經很欣慰了。我接下來說的話希望你記住,也一定要認可和接受,你聽見沒有?”

“老師您說,我一向都聽您的。”

“挽明,我走之後,地裏的育種材料就交給你了,老鍾那頭我已經交代完了,他會扶持你把工作做好,你要有信心和勇氣,雖然一開始很難,等你熟悉環境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老師,千萬不可,這怎麽可以,地裏的育種材料是你近十年來的辛苦付出換來的,你應該帶走的,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你的,為什麽要留下來,我不同意,也不能接受。”

“挽明,你不聽老師話?我說了,交給你你就拿著,我還不知道那些材料是我的?但考慮事情不能光想著自己,你想想,這些東西花的是學校的錢一點點建起來的,省裏項目也好,國家項目也好,凡是涉及投入到育種裏麵的錢,哪一分不是學校牽頭從國家和省裏要的。說到底,這個東西有公家一份,我要是帶走,我相信沒有人會站出來反對,但挽明,你要知道,我一旦這麽做了,你的脊梁骨會讓人戳破的,我走了倒不怕,但人家會怎麽評價咱們水稻研究所?你好好想想老師的顧慮之處。再者,隻要東西還在你手中,我的心血在北川大學就會一直流下去,我是你老師,從學校來講,我是你同事,以後你也會有家庭,你也需要養家糊口,我把東西帶走了你怎麽辦?白手起家?挽明,你不是不知道,育成一個品種,如果沒有基礎累積,至少需要十二年時間,你覺得老師在這個時候蹬你一腳合適嗎?”

“老師,我……”

“好了,就這樣,男子漢大丈夫,這點事算什麽,以後你要麵對的困難還很多,記住了,不管我走到哪兒,我還是你老師,工作上有什麽困難一定跟我說。另外,老鍾這個人接受不了新思想,做事風格想必你也領會到了,和他在一起不會做錯事,但你要學會自己分寸事情輕重,人該結交還是要結交,老師我在這方麵沒做好,水稻研究所將來就靠你了。尹老師能幫你的不多,你也別有什麽想法,一個團隊想要幹事,首先一點就是團結,如果各懷鬼胎,尋求自己私欲,事情肯定辦不成。”

秦懷春明顯是將事情想得很透徹才打來這通電話的,崔挽明做夢都沒想到秦懷春會將這麽重要的育種材料拱手送給他經管。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信任問題了,而是將他當做了水稻研究所的接班人來對待。

才離開校園就天降這麽大的機遇,在外人看來,崔挽明等於中了百萬大獎。但他卻不是這麽想的,首先一點,在這個小組裏,他從資曆和能力上來說,都是最小的,鍾實雖然沒有教師編製,但在研究所幫忙了這麽多年,算得上元老級人物了。尹振功就更不用說了,秦懷春一手帶出來的研究生,雖然這兩年他心思不在常規育種上,但對這方麵工作,他還是比崔挽明要有見地得多。無論從哪方麵來講,崔挽明從心裏上都不占據優勢。

地裏三千多份材料,加上北川大學沒帶來的,擔子可謂不輕。問題在於,秦懷春手裏的東西在林海省是公認的好,過去這麽多年,多少人想要打他主意都沒能成功,現在材料到了崔挽明手中,可想而知會遇到多大的麻煩。

但既然塵埃落定,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上衝,好在鍾實是個不求名利的人,秦懷春怎麽安排他怎麽接受,否則的話,崔挽明的工作更難幹了。

這次簡單的人事變動,牽動著林海省水稻界無數人的心,董俊芳走後,大家都在揣測下一任院長花落誰家,於向知作為育種所所長,當然也日夜琢磨這個事。這關係到站隊問題和發展問題。

當然了,他是眾多心懷剖側的人中,為數不多猜對的那個人,要不是他有先見之明,不會主動招聘劉君入伍的。現在好了,秦懷春剛上台,於向知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在秦懷春主持的第一個農業專家座談會上,大家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品種的壟斷問題,這個問題可以說是無數育種家的噩夢,一個品種一旦形成壟斷,其他品種想要進入市場便成為了不可能。

但話又說回來,品種之所以能霸占市場,主要還在於品種本身被老百姓認可,加上老百姓曆來謹慎,種習慣了某個品種,讓他改變思路接受其他品種是很難的問題。這是品種本身帶來的連鎖問題,也可以說市場自己形成的評價標準,靠政府調控不是不可以,但政府沒有權利幹涉老百姓去做選擇,哪個政府也不會拍著腦門說誰家的品種有多好,因為一旦出了問題,誰也負責不了。

這樣一來就形成了惡性循環,政府讓市場自由分配和調控,完全放開老百姓手腳,讓他們自己去決斷,就此導致了品種霸市的長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