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時間段是各育種單位最忙的時候，誰都沒有閑工夫喝酒閑聊。但就在這火燒眉頭的關鍵時候，何峰大中午的拎著兩瓶白酒闖進了試驗基地大門。剛進去兩步就被門衛給攔了下來。
“同誌，你找哪位？”
“我找鍾實，林海省搞水稻的，在你們這租了十多畝地那個。”
“是他啊，找他幹什麽？我們這裏是科研重地，沒看見門口貼的大牌子嗎？科研重地，閑人免進，你還是不要往裏走了，現在大家都在播種，丟了育種材料，我可負不起責任，有什麽事你們出了這道門再談。”
“大叔啊，通融通融嘛，我是林海省農科院的，也是南繁大隊的一員，鍾實是我的老師，我來看看他，五分鍾，就五分鍾。”
門衛大爺盯著何峰看了半天，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南繁大隊的，要不是看你們這麽辛苦啊，我是真不想幫你，說好了五分鍾啊，我讓你進去，要是丟了東西，我就把飯碗丟了，等你出來的時候我要好好檢查檢查，要不然不能讓你走。”
“好說好說，感謝大叔了。”
何峰的到來讓鍾實提高了警惕，這是秦懷春這幾年特意強調的，外來人不得接觸他的育種材料，別說是走近看一眼，就算站在地頭他都不允許。沒想到何峰反倒自己撞上槍口。
“誰讓你進來的，你給我出去，行業規矩不懂嗎？我們在這裏育苗呢，你來幹什麽？”
“不要緊張嘛鍾叔，我看兩眼你們又不會丟東西，也不會把它看死了。這不，前兩天他們種業來人，給我帶了點精釀，給你和挽明帶兩瓶過來嚐嚐，這段時間幹活累，晚上你們兩多喝幾杯。”
“精釀？哼，我們可喝不慣這個，本地小燒就很好，快點拿走，不要影響我們幹活。”
“這個……鍾叔，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那邊呢，也幹差不多了，我為什麽過來呢，走的時候於所長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秦老師，我啊，專門過來幫你們育苗的，給我一雙水靴子，多一個人多一份力。”
“你還想下地？何峰，我看你是昨晚喝多了沒清醒的吧。這是我的育種材料，別說不讓你摸，我連信都信不過。這些東西該怎麽幹我們心裏有數，你就不要來摻和了，你要實在沒事幹，建議你到農科院基地負責人那裏舉報一個事。”
“什麽事？”
“你就說門衛大爺不遵紀守規，放了不該進的人進來。”
“你……哎喲，好嘛，我好心幫你，我的好意不求你心領，最起碼於所長的麵子得給吧。大家都是兄弟行業，話說太死也不好，對吧挽明？”
“峰哥，喝酒是喝酒，工作是工作，你看啊，育種家的材料一向都是對外保密的，不是我們信不過你，行規不能從我們這裏破了，你說是不是。酒就不喝了，峰哥要是實在想喝，等我們忙完這陣，我組局安排大家。”
何峰也不是無賴到極點的人，他沒想到崔挽明也是根難啃的骨頭，也就知難而退了。出門的時候自然是被門衛折騰了一番，他也倒沒什麽脾氣，畢竟人家也是在工作。臨走的時候把沒送出去的酒塞給了門衛廖大爺。
廖大爺笑得合不攏嘴，一邊罵著何峰偷奸耍滑，一邊拍著他肩膀稱兄道弟。何峰什麽人，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了十多年，人情往來的套路早就手到擒來，別說是兩瓶酒，要是能隨意進出這道門，就算是兩遝錢也不覺得可惜。
到了晚上，鍾實才語重心長的跟崔挽明說，“看到了吧，他來這裏幹什麽？無非就是想順手牽羊，這幫豺狼虎豹，沒一個好東西，哪天我要是見到於向知，非得好好罵他幾句，好好的正規單位，偏偏要搞見不得人的事，真是給同行丟人。”
崔挽明沒有接話，在此之前，他對這些事並沒有具體概念，隻知道認真做事，服從領導安排。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才明白利益無處不在，人心險惡，處處是關卡，務實和投機倒把之間，隔著的僅是良知二字。同時他也感到肩上的擔子在一點點變大，平靜的水麵之下，波濤駭浪的現實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觸動。
這就是上學和工作的區別之處。
除此之外，令崔挽明揪心的還在於劉君的處境，如若於向知真就是個無賴東西，那劉君可就真的可惜了。不過話說回來，在崔挽明心中，劉君的為人和處世之道絕不比他差，就算是領導不作為或亂作為，劉君也能夠摸清事實，絕不會行小人之事。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水稻進入了營養生長階段，病蟲害草的防治成了這個階段的主要工作，但總的來說，時間還是很充裕的，秦懷春在經費投入上很舍得出手，鍾實手裏的錢不算充裕，但起碼的人工費和生產費是不成問題的。
騰出來的時間，崔挽明幾乎走遍了三亞市周邊的所有地方，鍾實已經五十多了，早就對這個地方不新鮮了，崔挽明去遛彎的時候，他就找院裏的幾個老專家下象棋，大家一起論論育種的事，說說當下和未來的走向。
也就是這段時間，崔挽明認識了周邊十幾家單位的同行朋友，隻要是沒什麽事，他都會跟大家聚在一起，雖然吃的都是百姓菜館，但聽老前輩講他們南繁的故事本身就是種享受。因為在這個島嶼上，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每個人都想培育出驚天泣地的大品種，有的人想借此發家致富，有的人想一舉成名，也有的一生無功，卻還是勤懇耕耘。
最近崔挽明接觸到印象最深的一位同誌便是來自青島的一位老專家，七十五高齡，滿頭銀發，他的一生，都耗費在小麥高產育種上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育種家。他五十歲那年，妻子忍受不了他年年南繁的事實，最終和他分道揚鑣。
“白老師，你後來後悔嗎？你為了事業拋棄了家庭？”崔挽明問道。
白老師擺了擺手，眼中幹澀而堅定，“不是我拋棄了家庭，是家庭拋棄了我，我一個勤勤懇懇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哪裏有錯嘛，從小到大我都沒吃飽過肚子，我為老百姓多付出點有錯嗎？自己的家庭大還是國家大？也罷了，理解不了也正常，我常年往這邊跑，哪個女人受得了，走了也算解脫了。你看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嘛，了無牽掛，幹自己喜歡的事，成果在政府手裏得到了轉化和推廣，那就夠了，育種家是幹什麽的？是根據老百姓需求，選育他們需要的品種，一來達到國家政府認可，二來獲得市場認可，就這點東西。”
崔挽明後來單獨找過幾次白老師，對他說的撇家舍業的工作態度從心裏頭豎起了大拇指，這不是在幹自己的事業，幹的是人民的事業，站的立場也不是家庭美滿幸福，而是老百姓吃飽喝好。很少有人能做到完全的無私奉獻，董俊芳走了，秦懷春算一個，但秦懷春是國家手裏的指揮棒，除了育種，還在省農委兼職副主任，幹的是領頭羊的事。隻有這個白老師，絕對的育種家，一生隻做一件事，不爭不搶，不求功名。
崔挽明對這樣一種人，充滿了至高無上的敬意，他從心裏上奉行這樣的行事思想，但他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也能做到。他才剛剛開始，還沒有資格談論崇高與否的問題。
但這麽一次接觸，無疑讓他對工作和事業有了更進一步的看法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