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懷春一邊上台,一邊將眼鏡摘掉,他的腳步輕飄,身輕如燕,一點不像悲傷過度的樣子。

這個時候他不能露怯,秦懷春也知道,自己培育的高產優質水稻品種北川稻1號,已經在林海省霸占了市場整整二十多年,雖然他把經營權捐給了省水稻所,但這個品種在林海省的統治直接宣告了無數育種家夢想的破滅,也可以說,下麵站著的這些育種家,都視他為眼中釘,恨不得他趕緊金盆洗手,離開育種界,把希望還給他們。

秦懷春對自己的北川稻1號倍感驕傲,這樣一個劃時代的品種薈萃了他半生的心血才得以育成,一入市場便形成了瘋搶之勢,同時解決了老百姓想要的產量問題和口感問題。這在林海省來說,前無古人。

“同誌們,同行們,今天啊,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國慶節的第一天就把大家從五湖四海折騰過來,實在是始料未及。恐怕老董自己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日子來舉辦他的追悼會。同誌們啊,一個時代結束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跟我很熟,有我的朋友,當然,恨我怨我的也不在少數。你們心裏憋屈,很多人都在下麵議論我,都在咒罵我趕緊死掉,但我從來沒說過什麽。因為北川稻1號給老百姓帶來希望和創收了,這就是我的初衷,我無怨無悔。當然了,有些同誌的良種材料比我的北川稻1號要好,隻是我運氣好了點。省水稻所的同誌這些年很辛苦,在種植推廣上下了很重的功夫,起初我是抵觸這個的,按理說,自己的品種應該自信才對,但真正把東西拿出去,交到老百姓手中的時候,才知道心裏的壓力有多重。沒有人敢保證品種穩定性能維持多少年,特別是我們搞常規水稻的,不像雜交種一年一供種,這幾年,有的老百姓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一旦他們學會了留種,問題就很嚴重了。我不是怕我們的種子賣不出去,我是擔心品種在老百姓手裏發生病蟲害汙染,我們沒有權利要求老百姓必須買我們的種子,但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告訴他們。這也是老董生前反複跟我提到的問題。大家今天不用顧忌,我是希望普天同慶,林海省的糧食產業靠一家兩家是絕對不行的,大家不要灰心,作為一個育種家,大品種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不要有名譽上的負擔,這些條條框框放下來,真正擺正心態去琢磨,就算是小品種又如何,隻要你給老百姓帶來收益了,就是在為國家做貢獻。這一點,我們都要像老董致敬,他是咱們林海省行開天辟地的第一人,將咱們的水稻栽培模式硬生生的從農民手裏扭轉了過來,打的不僅是農業戰,還是一場良心戰。那時候,我們大半年的時間都在下麵跑推廣,旱育苗技術怎麽來的?那是老董帶著我們這輩人一寸土地一寸土地走出來的,是真正的走進了百姓心中。今天,我們齊聚一堂,說是給老董送行,其實啊,也是為大家鼓勁加油,這個精神不能斷了,該傳承的東西一定要保留下來,我想,這也是老董希望看到的。”

秦懷春洋洋灑灑,**的說了這麽多,下麵的人卻還是無動於衷。

“真把自己當教書先生了,說起來沒完沒了,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再牛我都不服氣。”

“你是哪個單位的,一進門就在說我老師不是,你要是個人,就站到台上去說,背地傷人算什麽。”

“挽明,不要多事。”劉君一看崔挽明的脾氣上來了,趕緊試圖壓住,但了解崔挽明的人都知道,他認定的事,一旦開弓便沒有回頭的道理,劉君一把拉住崔挽明,怕他做出什麽不合時宜的事出來。

“我是哪個單位的?哈哈哈哈,年輕人,我幹了二十年育種,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怎麽,北川大學出身的都這麽牛氣嗎?老師牛就算了,學生也跟著犯衝,怎麽,真把林海省水稻產業當做你們自己家的了?”

“有多少能力吃多少飯,自己沒有像樣的碗,還賴上別人了?你不服氣的話,幹脆出去搶得了。”

“挽明,給我出去。”秦懷春縱然對這些道貌岸然之輩心存抵觸,但他沒想到自己的愛徒沒沉住氣。

劉君一看情形,趕緊拉著崔挽明往外走,邊走邊勸。

“挽明,你說你,今天是什麽日子,你跟他們計較什麽,那些人啊都是老油條,嘴皮子都是從油鍋裏練出來的,口舌之爭犯不上。再說,秦老師還在那呢,你這樣,讓老師怎麽下台。”

“怎麽,這個時候還考慮麵子?秦老師是我恩師,也是你恩師,他們這樣說老師,我忍不了。”

“忍不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挽明,以後你是要在林海省水稻界混跡的,免不了跟這些人打交道,能不遷怒盡量不遷怒。”

“結交他們?你以為我崔挽明是地攤垃圾沒人要啊,我就是再混跡不下去,也不會跟這種小人往來的。”

劉君知道,崔挽明是勸不住了,他要說就讓他說吧,牢騷牢騷也好,雖然他也為老師抱不平,但他懂得人情世故,這方麵做得要比崔挽明好得多。

追悼會後來發生什麽,崔挽明就不知道了。但秦懷春心裏對崔挽明預設的方向卻更加堅固了。

這樣一個耿直的人,倘若離開了高校,定會在繁雜的社會大鍋飯裏被折斷成殘渣剩飯。留在學校恐怕是最適合崔挽明的選擇。

十一長假對崔挽明他們來說成為了五一勞動節,董俊芳一走,陰綿的雨露便轉走不見了,這場摧枯拉朽的陰霾天仿佛是一次無言的預示,預示著結束,也預示著開始。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便是在水稻地裏修禪,早六點起床,晚五點出地,雨一走,太陽一曬,蚊蟲便排著隊的從地裏鑽出來,別說是幹活,就算是閑庭信步的在埂子邊上走,也不見得抵擋得住。與其說搶收種子,不如說與蚊蟲博弈。

一周下來,崔挽明和劉君的臉上全是包,蘇慧和崔小佳已經十天沒出現在實驗室,等她們過完十一回到學校,再次看到男同胞的時候,嚇得半天合不攏嘴。

秦誌傑雖然有個好爹,但他的心思並不在水稻育種上麵,這也是秦懷春內心矛盾的地方,兒子一心想搞經營,其實是違背他意願和初衷的。不過,當蘇慧看到秦誌傑的臉,又看看崔挽明的臉,馬上覺得秦誌傑的抉擇是對的。

“看看你哥和你家那位,臉都變馬蜂窩了。”

“蘇慧,你別得意,沒聽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嗎,你家秦誌傑臉再好看又有什麽用呢,就算是畢業了搞種子營銷,你想想看,要不是有秦老師在鳳凰城的人脈,他能混下去才怪。”

“哼,那也比你那兩位強。”

崔小佳嘴上雖然替劉君和哥哥的勤奮用心在爭取榮譽感,其內心是極其不願意他們這樣的。

晚飯的時候崔小佳把劉君約了出去,還有八個月就離校了,她必須要讓劉君給她一個痛快的答複。

這也是最近折磨劉君的一個大難題,自從參加完董俊芳的追悼會,劉君就被省農科院育種所的於向知看中了,跟秦懷春指名道姓的要人,秦懷春也是私下裏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劉君,讓他自己決定。

“說話啊,半天不出聲,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你到底怎麽想的,是要跟我回去支教還是要留在這裏等蚊子吃了你,痛快告訴我,再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小佳,你看,我家條件不好,你那邊情況也挺糟糕的,我是怕,回去支教……”

“好了,你趕緊別說了,你不就是嫌不掙錢嗎,當初你怎麽答應的我?狗屁山盟海誓怎麽說的?”

“小佳,這是現實問題,你理智點。”

“現實問題?我看不是,倒像是態度問題,劉君,我問你,說好的話,你怎麽說變就變,我以為我了解你,看來我沒看準你。”

劉君想要去拉崔小佳的手,心裏又缺乏底氣,“小佳,你哥看準的東西肯定沒錯,咱們這幾年,大事都是你哥拿主意,哪一件出過差錯,聽他的沒錯。”

“聽他的?劉君,搞了半天,都是他的主意,咱們兩定好的事讓他一個主意就改變啦?你真行。”

崔小佳對劉君顯然是失望的,她是一個鏗鏘有力的女孩,說一不二,心裏裝的是最純真的理想,沒有落入世俗的魔障,所以她可以說走就走。她以為劉君也會一直這樣,但她沒算到中間多了個崔挽明,一個她最親的人,臨到頭來,卻硬生生的幹擾了她對幸福的追求。

“不是這樣的,你哥他隻是建議我留下來搞水稻,畢竟咱們都入行三年了,就這樣扔掉怪可惜的。”

“住口,劉君,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你什麽都聽我的,怎麽,跟我到山區支教不好嗎?你不是說你有一腔抱負要實現嗎?你說你要讓更多大山裏的孩子走出來,說要跟我走遍每一個被遺忘的村莊,你都忘了?”

“小佳,對不起,我還沒想明白,我想,這個問題上,我跟你哥的態度恐怕是一致的,你留下來跟我們一起搞水稻不好嗎,大家都能在一起,這裏是我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就這樣走掉,我們留在這裏的記憶都會爛掉的。”

“我就不明白了,水稻有什麽好的,林海省那麽多育種家,少了你一個,地球就不會轉了?你從來都是這樣,一點主見都沒有,別人說什麽好你就做什麽。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幹這個,秦老師成功是有機遇在裏麵的,你不要盲目好不好。”崔小佳伸手去拉劉君的胳膊,劉君沒有拒絕,也沒有靠攏,他就冷冰冰的矗在那。

“是,我是沒主見,你從來都看不起我,都覺得我不如別人,既然這樣,你還跟我幹什麽,天下有主見的男人多得是,你去找啊。”

劉君從來沒對崔小佳說過這樣傷人的話,正如崔小佳從來沒觸碰過劉君柔軟的自尊一樣,兩個人掐著對方的軟肋不放手,結局就是冷戰或是不歡而散。

前麵到底是怎樣的一條路,劉君不清楚,他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回答崔小佳的逼問,隻能將崔挽明搬出來當槍使。這絕非陷兄弟於不義,而是逆境中的一把稻草。而劉君真正內心裏的天平到底偏向何方,隻有他自己清楚。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令人羨慕的這對眷侶完全進入了各自為營的狀態,崔挽明也因為對劉君不經意的幾句相勸,導致和妹妹成了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