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崔挽明和崔小佳老家是長沙的,兄妹兩一起考到北川大學,又讀了同一個專業的研究生,還拜在了同一個導師門下,這種羨煞旁人的事在他二人看來卻沒那麽值得稱頌。

別的不說,崔小佳的誌向一直都是回鄉支教,而崔挽明自從上研究生之後就徹底被水稻育種事業吸引了。這三年來,跟著秦懷春老先生,跟著尹振功,跟著鍾實,掌握了水稻育種的精髓和技能,可以說,現在的崔挽明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水稻育種家。

然而,崔小佳對他的抉擇確實難以認同,所以,兄妹兩隻要一遇到專業上的問題,肯定要拌嘴,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大動幹戈。但對崔小佳來說,這都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劉君。

她和劉君從大學二年級就一直在一起,算起來已經五個年頭了,本來說好畢業就往一個方向努力的,但現在劉君的狀態讓崔小佳很擔憂。種種跡象表明,劉君的心慢慢偏向了水稻,說好的陪她回山區支教,現在看來也漸漸成為了不可能之事。

五點半,馬師傅麵包車的喇叭就像是衝鋒號角——回家的衝鋒號。兩位女生首先衝出水稻地,他們已經沒有了人的模樣,下半身被泥漿濘成了一副畫。

馬師傅搖下窗戶,露出他光禿禿的門牙,點了根煙。

“喲,瞧你們搞的,科學家也不科學嘛,幹起活來不要命的,下雨了也不知道避雨?你們是讀書讀傻了還是怎麽的,趕緊洗洗腳上的泥巴,上車。”

一上車,馬師傅就從腳下的塑料袋裏掏出一穗甜玉米。

“拿著吃孩子,你們學校門口老張家的烤玉米,好吃。”

“不不不,馬師傅,不能要你的東西,你掙錢不容易,我們到學校吃食堂就行。”秦誌傑推卻著,但一旁的蘇慧卻直咽口水,眼睛盯著馬師傅的手。

崔挽明一把就搶了過去,一分為二,一半遞給蘇慧,一半給崔小佳。

“有東西都不知道吃,連吃都不會,還能幹點什麽,吃,給我使勁吃。”

蘇慧倒不客氣,一邊謝崔挽明一邊瞪著秦誌傑,崔小佳就不一樣了,一把推開崔挽明遞來的玉米。

“我不吃。”

“你都在水裏半天了,別死強死強的行嗎?”

“不行。”

崔挽明使勁咬著牙,將玉米扔給了秦誌傑。

“她不吃你吃。”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崔挽明和劉君雖然都閉了眼休息,但他們心裏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

董俊芳的去世對林海省來說意義非凡,這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切來得太快太遺憾,他們剛要踏出校門,就趕上了老先生去世。但他們知道,這個追悼會,說什麽都要去參加,雖然他們不夠資格和輩分,但他們尊重董先生,董先生和秦懷春是林海省水稻界的兩座大山,董先生一走,就隻剩下秦懷春獨此一人了。

到了晚上,大家都在準備周末的秋季招聘會,崔挽明和劉君卻來到了秦懷春家裏。雖然他們手裏拎著秦懷春最愛喝的小燒,但秦懷春的心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每次來都帶酒,你們兩個,上了三年研究生,別的本事沒練好,喝酒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強。以後啊,少喝。”

“秦老師,北川大學的水稻研究室是你一手創立起來的,種糧人哪有不愛酒的,我和劉君是窮學生,也沒錢給你買好酒,您是不知道,每次幹完活跟你喝酒啊,那是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候。”

“你們兩啊,不學無術。”秦懷春站起身來,取來三隻二兩半的玻璃杯,將燒酒從崔挽明手裏接過去。

“四十多年過去了,那時候老董剛從國外回來,意氣風發,一股子幹勁。”

“老師,我們隻知道董先生外出留學的事,回國之後的事就不清楚了,你跟我們講講。”

“也罷,跟你們說說。那時候啊,他還是個帥小夥子,一回國就選了林海省,你們要知道,他是上海知青,可當他看到林海省老百姓手裏空****的飯碗的時候,就決定留在這搞糧食生產了,哎,他啊,放棄了家裏的好條件不說,連他心愛的姑娘都離他而去了。”

“難怪不見他家人,他真的一生未娶?”

“挽明,劉君,老董骨子裏的精氣再也找不到了,在那個餓殍四野的年代,是他站出來要解決飯碗問題,那時候的北川大學叫北川農工學院,專門培養工農子弟,表麵上在讀書,其實啊,多數時間都在搞大田實踐。他回來那年,是林海省水稻事業轉型的一年。為了要在林海搞旱育苗栽培技術,為了見到主管農業的副省長,他硬是在省委大院門口站了一天一夜。”

“省裏不支持嗎?”

秦懷春端起酒杯,“不管支持不支持,都過去了。來,咱們師徒三人敬老董,就當是送行了。明天追悼會,省內省外的專家都會趕來,過了明天,老董的理想也就算走到頭了。挽明,劉君,我們的時代過去了,屬於你們的時代來臨了,雖然這是一個沉重的日子,但也是辭舊迎新的時刻,我相信你們有能力完成這個交接。雖然我不是你們導師,但尹教授是我親學生,論輩分,你們是我徒孫,但今天我不講這個,我要說的是,你們跟在我屁股後麵三年,水稻遺傳育種這六個字,可謂字字值千金,但我們在水稻分子遺傳改良上還沒有找到捷徑,所以隻能走傳統育種的路,我們這代人沒吃完的苦,你們要接著吃了。這是一份事業,有人說我們偉大,有人說我們頑固,但事業偉不偉大,要用一代人的時間去證明,老董證明了,他救活了林海省三千八百萬人,讓我們的飯桌沉甸甸,讓老百姓的心油滋滋。以後就看你們的了。”

秦懷春酒杯裏的酒洋洋灑灑的落到了桌上的那盆刺球上,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麵前這兩張年輕人的麵孔,他憂傷,彷徨,一顆看似將死的心又在新鮮的空氣中活了過來。

崔挽明和劉君知道,秦懷春對他們抱著極大的期望和囑托,作為尹振功的第一屆研究生,林海省第一批正統的水稻遺傳育種科班生,他們不接這盤棋,說不過去,他們不接,傳承就將斷送於此。

二人看了眼彼此,沒有回答秦懷春,因為他們不敢承諾,更不敢推諉,但他們彼此知曉,明天過後,他們將披荊斬棘,走上一條充滿奮鬥和犧牲的道途。

那一夜,崔挽明一分鍾都沒睡著,他腦子裏想的全是畢業後工作的問題,到底要不要留在北川大學,還是上外企搞產業育種化流程。這個問題讓他突然憶起中秋節晚上秦懷春跟他說的話。

“挽明,林海省水稻事業的口子已經打開,你看,我們一個個都老了,你導師尹振功呢,現在又一門心思的紮到了學術研究中,大田育種這一塊啊,不能沒有後人。我不知你什麽想法,你跟我們辛苦幹了三年,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我也好給你拿主意。”

崔挽明知道,這種私密的話隻有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可以說,從技術和實踐經驗來講,劉君不比他差,但秦懷春卻單獨找他談這個事,讓他心裏既感動又歉疚。歉疚是因為怕劉君知道後心生不快,畢竟都是在一起奮鬥了多年的兄弟,又是妹妹的男朋友。他單獨吃了老師的小灶,實在沒有顏麵麵對這份無利的友誼。

他想了想,道:“謝謝老師這麽想著我,其實我啊,也想過不少,但終究是想不透徹。企業的話,資金足,幹什麽事都有基礎支持,可能實現想法要容易些,一切按照企業流程走就行,掙錢還多。留學校的話,也不是不好,我也不是嫌棄工資開的少。就是怕我讓老師失望,你也說了,尹振功老師現在把心思都放在學術理論上麵,我一個人搞育種,害怕搞砸了。”

“你啊,還是年少無知,各有利弊那到是沒錯,關鍵在於你怎麽想問題,你的理想在哪裏,夢想和財富之間其實是很可以兌換的,但有的人選了財富,再回過頭來想選夢想,可就不趕趟了。困難肯定會有,好在這兩年國家沒在指標上給林海省施壓,你們還有時間摸索。不過現在來看,產量肯定是首當其衝的問題,林海省水稻產量潛力在什麽水平?誰也不知道,那這個東西就要靠你們來做了,畢竟現在國儲還是相對空缺,進口糧總量一直降不下來,我們手裏的飯碗就保證不了裝自己的糧食。不管在企業還是高校,目標不要變,但方式不一樣。”

“老師,你說方式不一樣,我不懂。”

“挽明啊,企業是利益化組織,高校呢,雖然也搞點經營,畢竟小打小鬧,咱們這些搞育種的老師啊,都是老實人,勤勤懇懇,一門心思做事。有的老師啊,一輩子出不了一個品種,但人家還是在堅持做,為什麽?因為熱愛,有時候啊你理解不了,當你深入學科,愛上這份職業的時候,你就會義無反顧的去奉獻自己,什麽利益啊,名譽啊,都不重要了。隻是啊,留在高校,你能圖個清靜,大門一關,政策上的事有學校替你把關,不用你操心,你想搞市場經營,掛的是學校的牌麵,不想搞也沒人強迫你,相對自在。”

秦懷春說了這麽多,其內心真正想說的話一句沒說出來,他之所以放不下,是因為在這幾個學生當中,崔挽明是最務實細心的一個,劉君雖然有能力,但過於外露,雖然也得意他,但秦懷春不放心把自己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東西交給他。

此時的崔挽明回想起這些話,似乎體會到了老師的良苦用心,老師一生勤懇,手中握著數萬份的育種材料,這麽大一個攤子,要選擇一個繼承人,能力先不說,若非在品格上沒有問題,他怎敢托付。

盡管崔挽明明白過來,但他內心還是不自信。特別董俊芳老先生走了,這座大山倒下了,全省的水稻育種家都把眼睛放在了秦懷春這邊,秦懷春過兩年一退休,他自然成為大家標榜的對象,這樣的壓力實屬不小。

當然,崔挽明雖然不承認,可他骨子裏是有一股悍勁的。當年之所以從偏遠山區來到這裏,就是立誌要讓爹媽不餓肚子,可當他真正走進領域後才發現,天底下餓肚子的人不止他那對爹媽。在富裕到來之前,偶爾的吃飽不算飽,中國人不應該遏製自己對食物的需求,要摘掉“偶爾”這頂帽子,還民以糧。

站在清華苑,看前來吊唁的領域專家,無不為董俊芳的去世而傷懷。因為沒有家眷,上海老家又早斷了聯係,所以這次的吊唁出殯完全由省農科院操辦,省農委出資。

“挽明,你別看這些人一副傷心樣,出了這道門,我保證他們該怎樣還怎樣,你信不信。”

“劉君,小點聲,瞎說什麽。”

正當兩人摸摸搜搜的小聲談論,秦懷春作為主持嘉賓上台發表講話,剛往上走,省農科院育種所所長於向知就帶頭鼓起了掌,這個人長得不高,卻有一身結實的肉,最關鍵的是,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放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

“董俊芳都走了,秦懷春還這麽硬朗,也不知道吃了什麽龍參。”

“你亂說什麽呢,傳到他耳朵,看你還想不想在林海省混了。”

“那又怎麽樣,這麽大歲數,早不成氣候了。”

要不是考慮到這樣一種場合,要不是考慮到死者為大,崔挽明早就撲過去和地方來的專家幹起來了。他隻是瞪了對方兩眼,一個字都沒說。

不過,崔挽明從這細微的事件中就能看出,平日裏秦懷春在大家口中都是津津樂道的角色,但實際上,秦懷春在林海省水稻界鶴立雞群的形勢下,並沒有贏來所有人的尊敬。反而引來了一些妒忌之輩。

想到這樣一種大環境,想到今後可能要和這些鼠輩戰鬥在一條線上,崔挽明對這條還未啟程的道路有了些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