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將至,大地的體溫開始逐日下滑,出行的路人有意無意套上了秋衣,奔向各自的人生旅途。

秦懷春作為省農委副主任,又是北川大學水稻研究所所長,也加入了這場浩浩****的奮鬥圖騰中。

省農委大樓的多功能報告廳拉起了紅色條幅,林海省農業口各方代表從四麵八方趕來,就為了聽秦懷春解讀國務院《關於推進種子管理體製改革加強市場監督的意見》的政策文件。

種子行業終於迎來了政企分家和市場監督的雙向改革,秦懷春在水稻育種行業摸爬了四十多年,見證了我國種子行業的墜地和發展,他的發言,具有跨時代意義。

大會上,他梳理了從改革開放初期種子市場機製的引入,到九十年代種子企業的初步建立,以及《種子法》的誕生,直到現在改革監督意見的形成。

秦懷春做夢都沒有想到,臨近退休的他,盼來了政策的誕生,改革意見的提出表明了新時代育種現狀的崛起,也點出了問題所在。

秦懷春知道,一次事關林海省種業的大洗牌即將開始,一批新鮮血液即將注入到這次改革浪潮中。

但偏偏這時候,不如意之事比肩接踵般的襲來。

二零零六年的鳳凰城麵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台風“滄海”登陸林海省已經第三天,十月金秋,正是稻黃米香的時節,但對於北川大學水稻研究所的所有師生來說卻是災難性的一個禮拜。

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周,尹振功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愁眉不展,他雙手抱著後腦勺,靠在椅子上,瘦弱精幹的外表下,透著師者風範,沉著的眼神穿過黑色金屬鏡框,盯著電腦顯示屏。

預報顯示,未來十天,東南風將繼續維持在六級到七級,雨量中,無晴。

再等下去,今年的大米將顆粒無收。

尹振功作為秦懷春的助手,馬上帶著五位研究生做最後的搶收工作。

秋收雖來,喜悅全無。長時間降雨,加上水稻進入完熟期,稻稈上的稻穗因濕度過重,已經出現發芽現象。看著穗上的白色芽尖,尹振功的臉色異常難看。

“老師,稻子都發芽了,咱們今年的種子還能賣出去嗎?一百多畝的育種圃再不搶收出來,這十年來的育種工作就全完了。”

他叫崔挽明,高高瘦瘦,生了一對智慧的眼眉,在尹振功的幾個學生裏,數他專業覺悟最高。望著穗上的白色胚芽鞘,萬蟻食心般難熬。

尹振功直起腰,雨水從草帽簷淌到臉頰,他甩了幾下腦袋,勉強睜開眼。

“著急也沒用,老天爺不關照,咱們隻能辛苦點,女同學都回大棚裏避雨,男同學跟我幹,沒有辦法,再不幹,真來不及了。”

崔小佳和蘇慧望了望對方,異口同聲的跟尹振功說,“老師,我們不歇也不累,既然選擇了這個行業,我們就要堅持下去。再說了,多我們兩個人,你們也能加快進度。”

崔挽明和劉君什麽也沒說,秦誌傑擦了一把嘴角的雨水,半眯著眼對蘇慧說,“要不你兩上去吧,我們仨跟尹老師幹就行,你們女生在水田泡時間太長不好。”

“女生怎麽了,科研無界限,更何況咱們做的是糧食安全的大事,我一點都不覺得苦。”

崔小佳看了眼蘇慧,表示讚同她的意見。

一行六個人,一位教授帶著他的五位碩士研究生,頂著無情的雨點,穿著雨衣,手裏拿著剪刀和橡皮套,開始他們一年一度的品種選育種工作,對育種家來說,這是一年中最令人高興的時候。

隻不過今年的選種比較特殊,優中選優是水稻係譜法育種的原則之一,但要想在這麽惡劣的環境下,從大量的株係中挑出好的品種,難度顯然很大。

這是秦懷春老先生一輩子的心血,上萬份的水稻品係,累積了數十年,現在卻抵不過老天的一句玩笑。無論如何都要收回來,無論如何都不能斷種,穗發芽的品種就多收點,隻要保證一個穗有一粒種子不發芽,這個品種就能在來年延續下去。

雨水浸透了他們衣服,尹振功眼睛隻有這一百多畝的水稻育種基地,他忘記了他的學生,忘記了他們泡在雨水裏,不分你我,不分師生。雖然近兩年他的心慢慢偏向了學術研究,對大田育種開始了淡化,但遇到緊要時刻,他還是會衝在前線。

也許這就是科研的勤奮和探索,更是對成果的珍惜和繼承。

兩個小時後,尹振功藏在衣服兜裏的電話響了,他沒有接,過了一分鍾又響,還是沒接,於是這個電話就像催命一般的糾纏著他,讓他追心刺骨般難受。直到他把手機從塑料袋裏掏出來,毫不客氣的罵過去。

“幹什麽一天到晚的,催命啊,不知道我在忙嗎?”

說完這句話,尹振功突然沒了聲音,他拿著電話出了水田,走到百米之外,背對著五個學生。他佝僂著脊背,脊背上冒著一絲涼氣。

“崔挽明,你說老師怎麽不雇人幹這活呢,偏偏要咱們來。”

崔挽明沒有理會蘇慧,因為秦誌傑在旁邊,他不好表達自己想法,說白了就是不想罵人。

劉君可不怕這個,“蘇慧,你都研究生三年級了,問這種幼稚的問題,你以後怎麽工作上班,就你這樣的悟性,我看啊,還是盡早改行吧。”

“劉君,你什麽意思,我問崔挽明,你插嘴幹什麽,多管閑事。”

“好了,吵什麽吵,不嫌累啊。”秦誌傑和蘇慧從研究生一年級就開始戀愛,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年,不出意外,畢業後兩人是要打算結婚的。

“你平時下地的時候少,咱們搞育種和普通收獲是有區別的,這是一門學問,也是藝術,遵循的是大自然優勝劣汰的規律,咱們要做的就是耐著性子把表現好的品種選出來,要是雇工人,咱們還學什麽,畢業了什麽都不會,哪家單位敢要咱們。”秦誌傑的解釋很正統,也是為了緩解蘇慧和劉君方才的口角。

尹振功一走,他們五個就失去了主心骨,站在那裏不敢動了,麵對成片的水稻,不知該選擇哪一株好。

尹振功回來的時候,臉煞白一片,跟下雨沒關係,跟這要人命的水稻也沒關係。他站在田埂上看著他們五個,半天張不開嘴。

“老師,怎麽了?”崔挽明似乎看出了什麽。

尹振功把帽子摘下,眼鏡上麵都是水痕,他的眼睛畫著兩道重重的黑眼圈。

“同學們,董俊芳老先生走了,我得回去一趟,現在是三點鍾,你們五點半出地往學校返,我給你們預定了馬師傅的麵包車,到時候他會來接你們。”

“老師,你走了我們怎麽幹啊,我們也不會啊,不敢下手呀。”崔挽明沒有問董俊芳老先生的事,而是關心起這片遭了秧的水稻來。

尹振功道:“你們跟了秦老師和我三年,也學了三年,難道這點魄力和決斷都沒有嗎?林海省需要什麽樣的品種?咱們的育種目標是什麽?我平時怎麽跟你們說的?好好想想,馬上你們就畢業了,未來你們將在水稻育種行業摸爬滾打,再不拿出點衝勁是不行的。工具和台賬留給你們了,自己看著幹。”

尹振功之所以這麽冷酷,一來是他相信這幾個孩子,雖然這是他的第一屆研究生,但他感覺這幾個人在未來幾十年裏將成為林海省水稻育種行業的翹楚精英。再一個,他是時候放手了,他覺得該讓孩子們獨當一麵,學著拿主見,學著去判斷品種的好壞。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的成長,雖然這些育種材料得來不易,但他不怕敗在他們手中,如果沒有犧牲,是培養不出來優秀科學家的。

望著尹振功離開的背影,崔挽明意味深長的說,“上個月我還跟秦老師去拜訪董老先生,怎麽說沒就沒了,可惜了,林海省又少了一位農業將才。”

“董俊芳是誰啊,我怎麽不認識。”蘇慧接過崔挽明的話。

“你能認識就怪了,一個沒下過幾次地的人,怎麽可能認識董老先生。”

劉君從心裏上是看不起他這位女同學的,也一直對秦誌傑和蘇慧的戀愛關係表示懷疑。在他心中,蘇慧就是個花瓶,秦誌傑是誰,秦懷春唯一的兒子,秦懷春何許人也?林海省水稻界唯一的首席科學家,北川大學生命學院院長,兼省農委副主任,還是品種審定專家組組長。蘇慧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怎麽可能入得了秦懷春的眼。

“董老先生前段時間身體就不舒服了,我爸去看望過幾次,可惜,他怎麽也不上醫院,今年都八十五了。他啊,是咱們林海省水稻發展的大功臣,沒有他,咱們林海省水稻畝產起碼要少三百斤。”秦誌傑很少因為蘇慧的事跟劉君或是崔挽明頂嘴,但每次他都會出來圓場。

“真的假的?那麽牛的人,我怎麽不知道。”

劉君瞥了眼蘇慧,“你知道屁啊,當年董老師留學國外,把它們的旱育苗技術引到了林海省,解決了咱們直播稻因積溫不足導致產量上不去的問題,當年就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這個栽培技術將老百姓的飯碗從半碗變成了一碗,一晃都過去四十多年了。如果沒有他老人家,咱們現在還在搞直播稻呢。”

“沒錯,直播稻少了育苗環節,對林海省氣候條件來講,確實少了近一百攝氏度的積溫,這對水稻壯苗來說是很重要的溫度,董老先生的偉大實至名歸,沒想到說走就走了。”崔挽明也跟著感慨道。

“好了好了,你們都是將才之後,能不能說點我和蘇慧聽得懂的,你們幾個大男生,這麽大的雨,也不照顧照顧我們兩個女生,你看你們,說的話我們一句聽不懂,你們再這樣,我兩可不幹了。”

“小佳,別鬧,老師在的時候你不提要求,現在你跟我們說沒用。再說了,剛才是誰說的幹一行愛一行,現在反悔了?”

“你們兄妹兩就別頂嘴了,再不抓緊幹,育種材料全在地裏發了芽,明年沒有種子,我看尹老師和秦老師不處分咱們。”

“劉君,那可不是處分的事,那是鬧笑話的事,堂堂的大學科研院所,連成熟的種子都沒有能力保住,以後還能幹點什麽?全省幾十家育種單位都在看著咱們,要是真把笑話鬧到了外麵,咱們也就出名了。”

對崔挽明他們來說,這樣拌嘴的機會不多了,學生時代的最後一根尾巴眼看就要謝幕,他們即將奔赴專業領域,為林海省糧食產業的健康發展添磚加瓦。不管是泥巴地還是風雨天,都將一如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