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秦誌傑前幾日出去應酬,把自己灌醉那次,接待的正是金懷種業的銷售總監辛威,和辛威來往這個事已經讓秦懷春動了雷霆之怒,現在秦誌傑死性不改,反複作怪,也讓蘇慧起了擔憂。

崔挽明那邊又遲遲沒進展,於向知到底在搞什麽鬼,誰也不清楚。

“下周,我們單位就要準備播種,這段時間學生都在實驗室測產量指標,咱們還有一周的時間辦這個事。”崔挽明和蘇慧說。

“我看沒這個必要了,誌傑不聽他爸的話,還在跟金懷種業的人來往,我也不想管他了,他喜歡幹什麽讓他幹去吧,挽明,你也不用操心了,你剛工作,很多人咱們盡量別得罪,謝謝你了。”

蘇慧的無奈是刻在臉上的,自從蘇玉住進他們家之後,秦誌傑對她的態度就發生了很大改變,以前蘇慧周末都會到店裏幫忙,現在她也不去了。兩個人從畢業到現在,婚姻的事一點點淪為泡沫,秦誌傑對愛情的不作為也讓蘇慧的心漸失色彩。

崔挽明能力有限,還沒有辦法從根本上幫到秦誌傑,但他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的一周,他開始準備北川大試驗地春播的事。

尹振功手裏三屆碩士生,一共十二人,全都交給了崔挽明支配,為了在四月中旬將種子播下去,崔挽明親自帶學生來到試驗基地的育苗棚。

兩棟大棚一共一千平米,光是將好幾百斤的大棚膜覆蓋到頂上就折騰了一上午,基地長工老梁和和老梁嬸挖了一上午的土,等學生們扣好大棚,便招呼他們往苗床裏運篩好的細土。

崔挽明剛工作,掙的不多,好在自己光棍一條,省去了不少花銷。但對待學生——說白了都是師兄弟,他卻很講究,四月的天冒著冷風,大家幹了一上午的力氣活,沒有點油腥子,下午根本運不動土,崔挽明騎著老梁的破摩托車,上基地附近的鎮裏買了兩隻烤雞,又拎了幾瓶燒酒。

學生坐在他的摩托車上,手裏拎著酒肉,風呼呼的從他們的脖領灌進肚子,他們眯著眼,腿緊緊的夾在一起。摩托車哐當哐當的上下起伏,像一條響尾蛇,穿梭在遼闊的試驗地上。從學校到試驗地,距離不算太遠,但他們卻換了一種身份和心情。

大家吃著崔挽明買的肉,崔挽明給他們挨個倒酒,老梁嬸昨秋醃製的韭菜花經熱油一炒,整個屋子頓時被香氣籠罩了。

吃完飯,崔挽明看了看外麵的天,又看了看一大堆沒幹完的活,心裏開始了盤算。如果活計拖到第二天,來回路費加上夥食費,又將是一筆不少的開銷。考慮到自己剛當家,他必須把活安排妥當明白才行。

“咱們就不休息了,我看啊,咱們要是歇上半小時,今天就要抹黑回去了。大家堅持堅持,辛苦點,咱們一年就一次,把活幹利索了一起回去休息。”

崔挽明在吃的用的上麵從來不虧待學生,但他的要求也必須是嚴格的,既然是來幹活了,就一定要像模像樣。

因為大家相差都不多,在一起溝通也方便,崔挽明也給大家定了個規矩。

“大家從今以後不要再叫我老師,我比你們大幾歲,你們叫我哥就行。”

“明哥。”一個叫張玉祥的三年級學生帶頭先叫了一聲,於是大家都跟著叫起來。

崔挽明就是要這樣一種氣氛,大家在一起是為了共同的事業,既然要幹,就把它幹好了。放下身段的崔挽明很快打入了學生內部,大家真成了兄弟。那天的活幹得很漂亮,苗床土裝完之後,又用磚頭將大棚分成了五個小區。澆水的事就交給老梁辦了,他們趁著天沒黑,盡量往回趕。

馬師傅跑了兩趟才將他們接回學校,臨走的時候崔挽明讓張玉祥帶大家先到學校的接待樓點菜,酒不在接待樓點,他自己去校門口打散裝的高粱酒。

幹完活上接待樓吃飯是秦懷春在北川大學的時候就定下的規矩,每年地裏糧食收完之後,百分之十的錢會存到接待樓的賬戶上,專門用來田間活動的開銷。崔挽明繼承師風,也帶大家來喝酒吃肉。

女生也都巾幗不讓須眉,說喝就喝,崔挽明走進包間的時候,從外套裏摸出四五瓶白酒,“哐”一聲按在桌子上。

“兄弟們辛苦了,晚上好好喝點,白天太冷,大家都凍壞了,喝點白酒暖暖身子。明天準時集合,張玉祥找幾個男生明早跟我先走,咱們到試驗地把泡好的種子先撈出來晾著。其餘人等馬師傅送完我們再來接你們。我先說好了,沒有大的事不許請假,咱們這個活耽擱不得,既然幹了就要堅持到最後。”

那晚大家喝的都很好,同學們一個個長得都跟竹竿子似的,跟崔挽明勾肩搭背抽煙喝酒,一點沒有學生和老師的樣子。

但這就是農業人的情懷和樣子,幹活的時候不怕累不怕髒,喝酒的時候也不用藏著掖著。他們穿著迷彩服從接待樓走進去和走出來的時候,校園裏外專業的人看他們都像看猴子,他們昂首挺胸,根本不在乎大家的眼光,他們的衣服褲子全是泥巴,他們的臉上粘著一層厚厚的灰,他們的鼻孔淌出來滾燙的酒精味。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們已經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特別是對於研究生一年級來說,這是他們進入水稻研究所以來的頭一次經曆。

所以說,遇上崔挽明,他們是幸運的,一個嚴厲而善良的老師及兄長,將會是他們接下來三年碩士時光中最忠誠的夥伴。

第二天按部就班的進行計劃裏的工作,催芽後的水稻種子有一股浸種藥和發酵的臭味,不習慣的同學差點被這股臭味熏暈過去。

“別光撈出來啊,男同學,地上都是桶,趕緊拎水來好好衝衝種子,把藥液都衝幹淨,拿到通風口晾一晾,一個個插個兜不知道幹嘛,讓你們來是幹活的,不是當風景的。”

崔挽明一看見大家閑著就渾身不得勁,一看見滿地的活計就著急上火。這十二個學生裏麵,素質層次不齊,悟性好的還好辦,悟性差沒有眼力見的人,隻要一被崔挽明看見,準被罵一遍。

這個性情變化無常的崔老師讓大家很是費解,喝酒的時候稱兄道弟,幹活的時候又嚴肅得嚇人。

崔挽明沒有辦法,他不得不這樣,如果他做不到嚴明,今後的工作將會異常艱難,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師,他的工作幾乎接觸不到黑板紙筆,和學生交流的方式隻能是田間地頭。作為一個科研編的青年教師,能做到他這樣的不多,能擺正自己位置的更在少數。

上午一邊晾種一邊就往小區裏播,低世代材料一個號對應一穗,稻穗和地簽用曲別針固定,播種的時候每個號都有對應的小區,號碼從小到大排列,保證不會出錯。高世代材料一個號對應多個稻穗,雖然稻穗和地簽也用曲別針固定,但容易混雜。崔挽明也是反複強調這個問題。

等所有種子鋪到小區之後,標簽統一取下來放到稻穗的右側,平行插入土裏。然後開始將稻穗壓實在濕潤的土麵,覆土約兩到三厘米,最後覆膜。整個播種就算結束了。

“明哥,咱們為什麽要壓稻穗,不壓它不是也能發芽嗎?”

“不懂了吧,你想,不壓的話,你們撒土的時候肯定會移動稻穗。”

“哦,為了防止稻穗跑到別的小區,造成混雜?”

“沒錯,水稻育種的每個環節都不能馬虎,尤其是播種,一旦混雜,把後代的親緣關係搞亂了,以後麻煩事就多了。”

那天晚上崔挽明躺在**久久不能入睡,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帶學生下地幹活,他從頭到尾捋了好幾遍,就怕哪裏出了紕漏或者沒幹好。但細節的東西太多了,他實在考慮不過來。

正要拉被子睡覺,手機來電聲響起——是秦誌傑。

事情果然如崔挽明擔心那樣發生了,林海省工商局相關人員已經拿到品質中心開具的品種特異性報告單,秦誌傑販賣的三個大米品種,和蘇慧提供給於向知的品種名完全對不上。如果不把情況說清楚,秦誌傑很有可能會因為此事引火燒身。

著急的不止崔挽明,秦懷春從來沒有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人身上。他知道秦誌傑早晚一天會給他惹麻煩,但不曾想會這麽快。

李婉琴平日裏總說秦懷春不關照兒子,但這個時候看出來秦懷春對秦誌傑的重視程度了,一上午坐在客廳,一直在打電話,從省農委到省科技廳,再到省商會,最後打到市工商局,又谘詢了專業律師。唯獨秦誌傑沒有接他電話。

秦懷春知道,崔挽明和劉君為了秦誌傑的事還在著急上火,他放下電話,表情稍微放鬆一些,燒了壺水,取出一套茶具。具體情況,他想當麵跟幾個孩子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