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環塢

一張桌子,桌子上隻擺了茶,上好的茶。

桌邊坐了三個人,對門而坐的是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絡腮的壯年,一雙利眼似乎時刻充滿著警惕,哪怕是在這家極為普通的客棧裏。壯年的右手邊坐的是一個微胖矮小的中年,留著一嘴山羊胡須,油光滿麵的皮膚與那壯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好的反義詞是壞,美的反義詞是醜,那麽那個中年的反義詞便是這位壯年了。形成反比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外貌,還有他們的性格。壯年不怎麽講話,一直冷冰冰地像一塊黑石頭,而微胖的中年卻在不停地說話,而且是微笑著說話。但是他的笑容並不讓人感覺和藹因為那笑容仿佛隻是一種符號,和黝黑的壯年臉上的冰冷一樣,都隻是一種符號。

他們是九環塢的人,而且都是九環塢內極為重要的人。對門而坐的往往是身份尊貴的,不錯,那個魁梧的壯年正是九環塢中原分舵的舵主——肖乾坤。而那個微胖的中年是江湖人稱“笑麵財神”的孫季通,他掌管著九環塢中原分舵的所有財務。

第三個人是一個女人,而且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非一般的女人,因為她身上穿戴的並不是中原的服飾,甚至不是中州人的服飾,而是一身東瀛的裝扮。

更不一般的是她的身世,她是歸海流第四代傳人的女兒,也是第五代傳人的妻子,名喚小島流芳。而她的丈夫,正是享有“東瀛第一武士”之稱的芥川南宥。

他們都在等一個消息,勝利的消息。他們又都很泰然自若,因為他們相信勝利已經近在咫尺。

這是一家客棧,距離羊歇嶺隻有十餘裏的車程。客棧裏也隻有這一桌子坐了人,其餘的位子全是空的。並不是因為這家客棧的生意慘淡,而是他們包下了整個客棧。

門是開著的,當一個頭纏紫色紗巾的下人跪到門外時,“笑麵財神”孫季通又笑了。而此時的小島流芳端到半空的茶杯頓住,微微側過臉瞟著那人。

“如何了?”孫季通問。

“還剩下六人!”門外的下人回答。

“郭讓呢?”孫季通又問。

“尚在死守,但已是強弩之末。”

小島流芳這才用衣袖遮麵,飲下了杯中的茶。

孫季通揮了揮手,下人便退去。孫季通端起茶壺為小島流芳又添了杯茶,說道:看來那威震江湖的郭讓,要敗在我們手裏了。

“不,”小島流芳糾正道,“是敗在我夫君的手裏。”

“都一樣,都一樣!”孫季通笑著說。

“不一樣,你們中州人的功夫怎可與我們東瀛相提並論。”

“你這是瞧不起我們中州的武學嗎?”肖乾坤終於開口說道。

“是你們瞧不起自己,”小島流芳道,“否則又如何會遠赴東瀛,請了我夫君來辦這趟差事?”

肖乾坤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最終還是孫季通的笑聲打破僵局。

“對於武學,我是門外漢,”孫季通道,“但我知道,隻要是能贏的功夫就是好功夫!這和做買賣是一個道理,能掙錢的道兒就是條好道兒。”

“我很想知道,四海鏢局的這趟鏢到底運的是什麽,值得你們九環塢花如此高價去劫?”

“自然是至寶之物。”孫季通回道。

“可我倒聽聞那不過是一塊翡翠。”小島流芳說。

鏢車裏的確有一塊翡翠,而且是上等的翡翠。那是一塊壽石,是唐門的一位公子送給父親五十大壽的壽禮。那位孝子親自踏過了千山,才在南海之畔尋得了一塊奇石。

可這趟鏢裏最貴重的並不是這塊翡翠,而是一本書,一本被江湖人稱作“天書”的書。

“天書”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書,而是人手寫的書。相傳,寫這本書的人已經死了,死在了絕妙山莊裏。

其實,一直到他的死訊傳出的時候,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就住在絕妙山莊。他原本是一個畫師,可十幾年前卻突然封筆,世間再不見他的新作,他的那些舊畫也一時洛陽紙貴,一幅畫甚至能賣上幾十萬兩銀子。

沒有人知道封筆之後的他去了哪裏,仿佛一下子從人間蒸發了一樣。直到月餘前江湖中才又有了他的訊息,但卻是他死訊。

同時江湖中還流傳著一個訊息,就是在他臨死之前寫下了一本書,一本可以預測未來之事的天書!那本書中又隱藏著世間最為深奧的武學。

很多人都相信,那本書此刻就在郭讓的鏢車裏,唐門的翡翠不過是個掩護,他真正要運的卻是那本天書,但沒有人知道他要把天書運往什麽地方。

然而更多的人也相信,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天書,人們隻不過是想給一代偉人的死增添一些傳奇罷了。

無論天書是否就在郭讓的這趟鏢裏,也無論它是否真的存在,單憑“天書”這個名字就足以讓許多人甘願涉險。肖乾坤就是其中一個,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人。

當“笑麵財神”孫季通帶著重金找到芥川南宥的時候,他隻是讓芥川幫他劫一趟鏢,並未告訴他鏢車裏裝的是什麽。可誰都猜得出,鏢車裏的東西一定要比那些明晃晃的金子要貴重的多,甚至是金錢永遠買不來的。孫季通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他絕對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我知道鏢車裏裝的絕對不隻是翡翠,”小島流芳接著道,“一塊翡翠也不值得你們兩位鼎鼎有名的人物親自前來。”

“那你說鏢車裏還有什麽?”孫季通微笑著問小島流芳道。

“也許是一本誰都看不懂的書。”

小島流芳的一句話讓肖、孫二人霎時驚住,肖乾坤黝黑的臉似乎突然又黑了一倍,就連一直在笑的孫季通也僵住了笑容。

原來她早就什麽都知道了。這對於九環塢來說是一件壞事,因為那本書不僅是他們想要得到的書,更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書,自然也包括東瀛的人。況且,東瀛人一直很喜歡掠奪。

小島流芳再一次捏起茶杯,很隨意也很自然的動作,就像她每一次端起茶杯的動作一樣。

可這次她並沒有喝茶。

茶杯突然在她指間碎掉,捏在她手裏的隻剩下一瓣碎片。在所有人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時候,小島流芳手裏的碎片“嗖”的一聲劃向肖乾坤的咽喉。

漸了一桌的血毀了一壺上好的茶。肖乾坤緊緊瞪著身旁的小島流芳,然後重重地栽倒在桌麵上,震翻了那壺好茶,他的身子抽搐了幾下後,再沒了動靜。

“笑麵財神”早就沒了笑容,連人帶椅盡都翻倒在地。

“你這是做什麽?”孫季通爬起身驚愕地問道,“為何刺殺了我們的舵主?”

“隻有他死了,我和夫君才能順利地將天書帶走。”小島流芳說,“我雖會點功夫,但絕對不會是肖乾坤的對手,所以才不得不用了這種齷齪的手段將他殺死。”

“做生意要有誠信,混江湖也該要守江湖的規矩,”孫季通道,“你們既然收了我們九環塢的錢,就應該為我們九環塢做事,可你們不但沒有誠信,還壞了規矩!”

“那是你們的誠信,也是你們的規矩,與我們東瀛有何關係?”小島流芳站起身子說,“況且,你一定不知道,那本天書對於歸海流派來說意味著什麽。”

“什麽?”孫季通看著碎步向他走來的小島流芳,不由得後腿了幾步問道。

“歸海流的至高之境!”小島流芳說道,“歸海流本就是由‘河圖’參悟而來,可它畢竟隻是其中的千分之一,而那本天書也許就是完整的‘河圖’!就算不是,哪怕隻有百分之一,也是值得去搶的,不是嗎?”

“你們雇來了我的夫君,不過是想拖住郭讓,”小島流芳接著道,“然後你們就有時間去搶鏢車裏的東西。其實你們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夫君和郭讓之間誰輸誰贏,你們在乎的隻是車裏的東西,隻要我的夫君能夠拖住郭讓,為你們爭取到時間,哪怕他最後死在了郭讓的手裏你們都不會在乎的,是嗎?”

“你們就不怕得罪我們九環塢?”孫季通道,“九環塢的勢力早就深入到了你們東瀛,這你不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小島流芳笑了聲說,“可整個東瀛又有誰能奈何得了歸海流派?更何況是你們九環塢!”

“就算今天你們搶走了天書,你真的以為你們能走出中州,安全地回到東瀛嗎?”孫季通道,“現在的你,未必走的出這家客棧!”

“走出這家客棧有何難?”小島流芳不屑地笑了笑,“你帶來的手下都被你派去劫鏢了,就憑你‘笑麵財神’也攔得住我?”

“‘笑麵財神’當然攔不住你,但九環塢中原分舵的舵主肖乾坤可以。”

“肖乾坤已經死了,此刻就趴在那張桌子上,難道你還有把死人叫醒的本事?”

“我當然沒有那個本事!”孫季通笑了笑說,“誰都沒有辦法把一個死人叫醒,就算叫醒了,他也不過是一個死人,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麽威脅。”

孫季通突然又收了笑容,眼神裏射出一絲異樣的光,那是讓人汗毛聳立的光,此時的他與平日的他判若雲泥,似乎是一眨眼便換了一個人。

孫季通盯著小島流芳接著道:如果我告訴你,肖乾坤並沒有死呢?

“這不可能!”小島流芳的褐色眼珠在眼眶裏轉了一圈道,“我親手將他殺死的。”

“你又怎麽知道你殺死的一定就是肖乾坤?”孫季通道,“他可曾親口對你說過,他就是九環塢中原分舵的舵主?還是他親口承認了他就是肖乾坤?他不過是坐到了那個位子上,而你想當然地以為他就是肖乾坤。”

“如果他不是,那真正的肖乾坤又在哪?”小島流芳道,又笑了聲接著說,“別告訴我你才是肖乾坤!”

“我為什麽不可以是?”孫季通反問道。

小島流芳笑得更甚了,說道:你是肖乾坤,難道方才死在我手裏的是“笑麵財神”不成?

死在她手裏的自然不是“笑麵財神”,因為“笑麵財神”一直都是孫季通,也一直都是正在同她對話的那個孫季通。

“我可以叫孫季通,為什麽不可以叫肖乾坤?”孫季通道。

“什麽意思?”小島流芳迷惑地問道。

“是誰規定一個人隻可能有一個名字?”

是啊,沒有誰規定人一生隻可以擁有一個名字,每個人都有善惡兩張不同的臉,為何不可以擁有兩個不同的名字?

孫季通和肖乾坤,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他笑起來去整頓財務和經商的時候,他就是“笑麵財神”。可當他收起笑容坐上舵主的那張椅子時,他便是肖乾坤!

“如果你才是肖乾坤,”小島流芳指著趴在桌上的死人說,“那麽他又是誰?”

“他不過是我的一個護衛,”孫季通道,“可當我是肖乾坤的時候,他就沒有了價值。”

多麽狡猾的人!小島流芳暗自歎了聲,可她還是決定放手一搏,萬一這一切都是他的詭計呢?也許他根本就不是肖乾坤,而僅是一個隻會經商和算計的“笑麵財神”。

可很快她便相信,孫季通沒有騙她,因為她在他的手裏連兩招都沒有撐過,“笑麵財神”不會有這等功夫。

她敗了,他們也敗了。她走不出這家客棧,他們也走不出中州。因為她知道,她已經成為芥川南宥被握在九環塢手裏的把柄。她淪為了人質!就算芥川得到了天書,他也隻會用天書來換回人質。

她不想連累她的夫君,於是,她想用自殺的方式結果了自己。可她連自殺的機會都沒有,孫季通封住了她身上的幾個大穴。

這時,一個人影又一次跪在了門外,還是上次前來通報的那個人。可當他看到屋裏的一片狼籍後,卻一時呆住。

“快說!”孫季通大聲道,“如何了?”

那人這才猛然低下頭,雙手抱拳回道:還……還活下來一個人!

“是郭讓嗎?”孫季通問。

“不……”那人支支吾吾地道,“是我們的人還活下來一個人!”

“什麽!”孫季通大驚失色,“郭讓一個人能敗了三個東瀛武士?”

“他不能,”那人回道,“鏢隊裏還有一個助鏢的少年……”

“一個少年?”孫季通皺眉道,“什麽樣的少年?”

“剛剛查知,他是唐家的第三位公子——唐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