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羊歇嶺

三輛鏢車整齊得行走在羊歇嶺的商道上,鏢車上裝的是榆木做成的大箱子。

沒有人不喜歡箱子,尤其是做工精良的箱子,因為人天生都是好奇的人。人們好奇的並不是箱子本身,而是箱子裏麵裝的東西。箱子本就是用來裝東西的,否則再美的箱子也不過是件多餘的擺設。

鏢車上的箱子絕對不是擺設,非但不是擺設,它裏麵裝的盡還是些貴重的東西。既然是貴重的東西,那麽就是很多人也想要得到的東西,而要把箱子裏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變為己有,唯一的法子就是去搶。

於是,有走鏢的人,就有劫鏢的人。

但不是所有的鏢車都可以隨便去劫,尤其是這一行鏢車。當看到三輛鏢車上插著的旗子時,很多人會立刻打消劫鏢的念頭。

旗子是紫色的三角形旗子,上麵繡著四道海浪的圖騰,那是四海鏢局的圖騰。“四海鏢局”位居中州十大鏢局之首,江湖各地都有其分號。無論是綠林義士還是朝廷貴胄,四海鏢局都有結交。也有人說,四海鏢局的後台是皇族的一位王爺。所以,四海鏢局的鏢車不是所有人都敢搶的,就算冒死搶走了,最終也會被追回來,然而到那個時候,當初冒的死就隻剩下了死。

這趟鏢車讓人退避三舍的,不僅僅是那麵繡著海浪的旗子,還有旗子上寫著的一個“郭”字。

是的,那是一個姓氏,押鏢人的姓氏。它早已成了一個標誌,一個讓綠林尊敬讓土匪畏懼的標誌。

押鏢的人正是郭讓。

提起郭讓,江湖中沒有多少人不知,他是一代豪俠,行走於江湖之間,快意於恩仇之外。

在他還不是四海鏢局的鏢師,而是江湖中一個遊俠的時候,他幾乎同柳傳風齊名,素有“南柳北郭”之稱。英雄自會惜英雄,當兩個同為英雄的人物相見之後,人們都以為他們會成為世間最好的朋友,而他們卻拔出了各自手裏的劍。

那是一場比武,曾震動了整個江湖的比武。那場比武一共持續了三個時辰,他們的功夫真的是在伯仲之間。既然是伯仲,那總該有人是伯有人是仲。

郭讓輸了,雖然隻輸了半招,但他還是輸了,中原第一遊俠的名號,柳傳風當之無愧。

自那以後,郭讓不再做漂泊於江湖的遊俠,縱然他還是以四海為家,但他的四海從此變成了“四海鏢局”。

他本想幾年之後再與柳傳風一決高下,可幾年後江湖中就再沒有了柳傳風的任何訊息。如今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正值壯年的遊俠。柳傳風比他還要長五歲,算起來他已經邁向花甲之年了。

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劍,一轉眼,那些仗劍天涯的浪子一個個老去,當他們再也握不起劍的時候,他們隻能攤開手掌,從那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心裏,回念往昔。

也許,他再也沒有機會與柳傳風比上一番了。郭讓經常會這樣想到。

慢慢步入老年的他,似乎也沒有了對於當年輸掉的那半招的遺憾,如果真的再見到柳傳風,他們彼此舉起的不再會是手裏的劍,而是壺中的酒。

一想到酒,他的嗓子竟然有些癢了,可此刻正在走鏢的他是不能喝酒的,這是鏢局的行規,除非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也隻能飲三分的酒。

馬背上的他回頭又看了看鏢車,和十餘位跟鏢的兄弟,以及那個助鏢的人。

鏢局在運送特別貴重的物品時,為了增加保障,有時會在江湖中聘請武力超群出眾的義士來助鏢,助鏢的人往往是在整個江湖都有名望的人。可郭讓這個助鏢的人,卻是一個少年。

郭讓也需要助鏢?他當然不需要,是少年自己要來的,因為榆木疙瘩做成的箱子裏,裝著的是少年的東西。

他真是一個奇怪和多疑的少年,連四海鏢局都信不過,連郭讓的實力他都懷疑,他似乎隻相信他自己。

這趟鏢,看起來與郭讓走過的每一趟鏢沒有什麽異樣,但又有所不同。因為鏢車隊伍的後麵始終跟著一輛馬車,那輛馬車也始終與他們保持著十幾丈之遠的距離。

駕車的是一位老伯,花白的頭發和胡須,瘦骨嶙峋的樣子。轎子裏坐著的是一個孩子,十來歲大的男孩。這樣的兩個人絕對不會是尋著機會去劫鏢的人,況且鏢車裏的東西,他們也搬不動。

爺孫兩人說是去投親的,可路途遙遠又諸多凶險,於是他們便跟在了鏢車的後麵,這趟鏢恰好與他們同路。

鏢車休息的時候,老伯也會勒住馬疆,有時郭讓還會給老伯送來些幹糧和水。

鏢車又一次停下了,但老伯知道他們不是為了休息,因為他們在半個時辰前剛剛休息過。

鏢車不會無緣無故地停下,除非前麵出了什麽狀況。老伯勒住馬繩伸直了脖子觀望,然後聽見郭讓喊了句:“趟子手!”

趟子手在鏢隊裏是負責喝道和開路的,車隊之所以停下,是因為前方有人在路間擺了荊條,那是“惡虎攔路”之意。這還是郭讓第一次在羊歇嶺遇到攔路虎。

趟子手跑向前喊了句鏢號,可沒有人回應,於是又喊了幾句行話,依然是沒有人回應。

郭讓意識到了來者不善,趟子手轉過身看了看郭讓,正要開口說話時卻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他是被暗器殺死的。

“亮青子!”郭讓大喊了聲。

十幾個跟鏢的人同時拔出了刀,擺開了抵禦的陣勢。

對手絕對不是行內的人,因為行內的人劫鏢不會是這種法子。

當三個黑影從草叢裏跳出來之後,郭讓一眼便看得出,他們的確不是行內的人,甚至不是中州的人,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東瀛武士的服飾。

東瀛人總有一個愛好,就是他們愛學中州之人,比如習俗、詩詞和武藝,可每每學了一點皮毛之後,就自以為深諳其理。從他們在路間擺了荊條就可以看得出來,擺了荊條之後卻又不守行內的規矩,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規矩。

他們認為搶就是搶,哪裏還要論什麽道理。

武士靴隻是踩了幾下,他們便像影子一樣消失在原地,等郭讓再次看到那幾團影子的時候,他們已經近在咫尺。

隱術!是東瀛隱術!

東瀛隱術快而狠,劍法詭異而陰險,它們不講究招術,隻求在最短的時間裏將對手殺死。東瀛的劍被稱作“死劍”,因為劍出鞘之後,絕對不留活口,他們的劍下沒有仁慈。

可這裏為何會有東瀛人?他們為何劫鏢?又為誰而劫?

眼下的郭讓來不及去思考這些,因為他要對付的絕對不是普通的東瀛武士,他們每一個人的功夫都深不可測。

影子在鏢隊裏閃來閃去,轉眼間鏢隊的人就倒下了兩個,他們甚至都沒有機會還手。很快,又有兩個倒了下去,鏢隊後麵的老伯迅速抱起轎子裏的孫子,躲進了路邊的深溝。

受驚的馬嘶叫了聲,高高地揚起前蹄狠狠踩踏著泥土,馬背上的郭讓鎖定著那三個影子的蹤跡,手裏緊握著的是隨時可以揮出去的長劍。

對了,還有那個少年,助鏢的少年。少年已經和一個影子糾纏了起來,一白一黑,格外的耀眼。

風聲,郭讓聽到了一陣風聲,那股風正在向他襲來。他知道那不是尋常的風,那是由鋒銳的刀破開了空氣而形成的風,風中注滿了聳人的殺氣。

“錚”的一聲,長劍與武士刀相擊,長劍是郭讓的長劍,武士刀是從天而降的武士刀。緊接著,長劍與武士刀各自變幻著招術。東瀛武士竟然憑著詭異的輕功,在半空之中與馬背上的郭讓打了幾個回合,雙腳未曾著地。

行走於江湖數十年的郭讓,領教過許多東瀛的功夫,可此時與之交手的武士所使出的招術,是他從未見過的流派,每一招都需要他用全力去應對。

破空斬!東瀛武士在半空中使出的最後一擊叫做破空斬。郭讓沒有硬接下那一斬,而是跳下了馬背,因為那一斬變幻太快,他根本來不及去接。

刀將郭讓的馬生生劈成了兩截!好快的刀!好強的殺氣!

喊殺聲,郭讓剛站穩了身子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喊殺聲。一群頭裹紫色絲巾的人向他們這邊衝殺而來,然後郭讓才明白,真正要劫鏢的並不是這幾個東瀛武士,而是九環塢!

九環塢原本隻是南越一個的經商聯盟,多從事海上貿易,可後來漸漸發展成江湖裏的一個組織,連中原都有其分舵。它們也不再隻是貿易經商,武林中的大大小小之事,也多會有九環塢的身影。中原分舵的九環塢,習慣在頭上纏一條紫色的絲巾,那仿佛成了他們的旗子,或者招牌。

紫巾盤頭戴,九環神州行。莫道仁義重,大道利先來!

世人眼中的九環塢,已經成了一個唯利是圖的幫派。九環塢一直與東瀛有著密切的來往,看來這幾個東瀛的武士,定是九環塢雇來的殺手。

九環塢的人瞬間衝進了鏢隊,頓時同鏢隊廝殺成一團。郭讓的鏢隊之所以能成為讓所有人都放心的鏢隊,不僅僅是因為郭讓,還有鏢隊本身,因為隨鏢的每一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雖不是赫赫有名之輩,卻也是武藝超群之人。

助鏢的少年更是以一敵二,獨自一人與東瀛的兩個武士打得難舍難分,且越戰越勇,竟還有力壓之勢。

而與郭讓交手的武士,才是真正的勁敵,他的功夫也遠在其餘兩個武士之上。這也是諸多年來,除了柳傳風之外,郭讓遇到的最難對付的人了。

“歸海流——豚魚躍!”

但見那武士念了一聲,竟然真的像河豚一樣高高躍起,身子在半空中旋轉出一道弧形,幾分輕柔又幾分迅猛,手裏的刀映射著刺眼的光劃向郭讓。

歸海流!當郭讓聽到“歸海流”這三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他的對手的確是個可怕的對手!他正在麵對的東瀛武士,也絕不在柳傳風之下,甚至可以說不在任何人之下。

“你可是歸海流派的芥川南宥?”接下“豚魚躍”這一斬的郭讓問道。

“正是!”東瀛武士回道,“除了我芥川南宥,誰還會有歸海流派的功夫?能死在我歸海流派的手裏,算是你的幸運。”

芥川南宥,歸海流派第五代傳人,東瀛第一武士。歸海流自開派以來,就以詭異莫測的刀法力壓各大流派,成為整個東瀛最強的派別。可歸海流並不是東瀛最大的流派,甚至可以說是最小的流派,它也永遠不會成為一支大派,因為歸海流向來單傳。

相傳歸海流的武決源自中州,其開派祖師土屋荊九在中原遊曆之時,無意間得到一卷殘圖,那殘圖正是傳說中“河圖”的一卷副本。

自古以來,“河圖”與“洛書”並稱為世間最深奧的天書,也是天下之至寶,其中之奧秘無人能解得透。相傳天書中隱藏著世間所有的秘密,破之可預知未來之事。不僅如此天書也是武林各派的必爭之物,因為它裏麵也暗藏著天下最深奧的武學。玄冥教的第一代冥王僅憑著“洛書”的幾張殘頁,就開創了威嚇江湖數百年的玄冥教,天書之奧可想而知然而“河圖”與“洛書”早在伏羲氏推演出“八卦”之後就消失在人間,流傳下來的不過是一卷卷草筆臨摹的殘本。很多人都相信,是伏羲悟透了天書之後將其毀掉,因為天書一旦落入別有用心的人之手,天下將永無太平。

土屋荊九就是從那一卷殘圖裏,悟出了一套劍法,回歸東瀛之後便創立了歸海流派,如今已傳至第五代,正是此刻與郭讓交手的芥川南宥。

可一向視金錢為稻草的芥川南宥,為何會受雇於九環塢而來劫這趟鏢呢?郭讓想不明白。

他也不需要想明白,因為他更關心的,還是如何能在這樣的對手裏,維護住四海鏢局的名譽,也維護他自己的名譽。

然而他在芥川南宥的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之下,漸漸覺得吃力了……

“歸海流——雀起!”

“歸海流——盤龍斬!”

“歸海流——惡鬼斬!”

“歸海流——三千鴉殺!”

“歸海流——六像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