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鴨嘴老七

屍體,遍地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血是屍體內流出的血。那是九環塢人的屍體,以及四海鏢局人的屍體,還有兩個東瀛武士的屍體。

活下來的隻有郭讓、助鏢的少年、四個跟鏢的人。對了,還有跟在鏢隊後麵的一童一叟,他們是局外人,他們也見證了這一場殘酷的廝殺。

芥川南宥逃了,當他帶來的兩個武士死在了那個少年手裏之後,他便逃了。

所有人都低估了那個少年,郭讓也不例外。

少年正是唐門那位玉樹臨風的三公子——唐不悔。

唐不悔看了看滿地的屍體,以及一輛被拆得粉碎的鏢車,破碎的榆木箱子裏,裝著的隻是一些衣物,那些衣物此刻也已被撕成了碎片。

“這次倒多虧了少俠。”郭讓走到唐不悔身前作揖道。

“我隻是在保護屬於我的東西。”唐不悔道,“不過我很好奇的是,你這趟鏢車裏究竟還藏了什麽東西?”

“少俠不是也看到了嗎,”郭讓望向那堆破布說道,“除了少俠的物品,箱子裏並沒有值錢的東西。”

“誰說值錢的東西就一定要放在箱子裏?”唐不悔冷笑了一聲道,“而且越是寶貴的東西,人們才越是不敢把它放在箱子裏,就像耕種的老農,他們寧願把一年的收成塞進最不起眼的牆縫,也不會壓在箱底。”

“少俠多疑了,”郭讓道,“我郭讓的鏢一直都是最幹淨的鏢。”

“幹淨的東西不會平白無故地招來蒼蠅,更何況還不是一般的蒼蠅!”唐不悔道,“他們並非山賊流寇,他們是九環塢的人,甚至還牽扯到東瀛,他們想要劫的也絕非我的那塊翡翠,你這裏一定還藏著一件東西,而且有可能是讓天下人都覬覦的東西。但無論那件東西是何物我都不感興趣,我隻要你保證把我的東西安全地送到八台山,我可不想空手去給父親拜壽。”

郭讓未曾有過走丟的鏢,也從來不會讓下單的人失望,所以,唐不悔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諾。天下間最重的,莫過於一位君子的承諾,而郭讓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

鏢隊棄了那輛損廢的鏢車繼續趕路。去往八台山的路是一條漫長的路,如今也是一條凶險的路,因為郭讓知道,就算他打退了一個九環塢,接下來還會有“十環塢”、“十一環塢”諸如此類的敵手,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再走不遠便是鴨嘴山,好在那裏是鴨嘴山,於郭讓而言,那裏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也許此刻,鴨嘴山上的朱老七已經在山下擺好了一桌酒肉,以慰他之風塵。

說起來,他和“鴨嘴老七”的關係著實是一個微妙的關係,他們看起來是朋友,但真正了解始末的人又都知道,他們絕不可能成為朋友。拋開俠客和山賊這層天生就對立的身份,郭讓之於朱老七而言,絕對稱得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郭讓初做鏢師時,曾兩次路過鴨嘴山,風平寨的朱老七也劫過他兩次,然後便丟了一隻耳朵,瞎了一隻眼,落了一個“老七”的綽號,以至於後來人們把朱老七真正的名字都給忘了。

平日裏,當鏢師走鏢的時候,都是“過山賊之處而不入”,哪怕那山賊曾是你磕頭拜把的患難兄弟。鏢隊壓著鏢走進山匪的寨子,絕對是自投虎口,也是鏢局的一大禁忌。

可如今郭讓卻改變了注意,哪怕是禁忌他也想違背了,因為他僅剩的幾人隊伍需要休息,身上的傷口也需要處理。哪怕那桌酒席不是擺在山下,而是擺在了風平寨裏,他也想痛痛快快地吃上那桌酒席。

酒席的確是擺在了山上的寨子裏,朱老七親自把他們迎了上去,一同上去的還有那一童一叟,在經曆了一番驚嚇之後,最需要慰藉的也許就是他們了。

“爺爺,我怕!”孩子緊緊摟住老人的腰部,頭紮在老人的衣角之下說。

“不怕,不怕!一會就有肉吃了。”老人邁著顫顫驚驚的步子安慰孩子說。

如何會不怕?老人其實比孩子還怕,這裏可是山賊的老巢,住的可盡是為非作歹之徒。

那是一桌豐盛的酒席,任誰見了都會三尺垂涎。酒也是珍藏的好酒,聞到酒香的那一刻,郭讓的喉嚨就癢得厲害,可此時的他是不能喝酒的。

席間,朱老七的話很少,出奇的少,他隻顧大口地喝酒,連身旁的佳肴都沒怎麽動,仿佛所有的菜都不合他口味似的。

一直在勸酒的是風平寨的二當家曹可勤,他始終陪著笑,卻是讓郭讓討厭的笑。盛情難卻的郭讓最終還是端起酒碗,幾口就把碗中的酒喝幹了。本是敬酒,喝起來卻像是罰酒。

酒不過三碗,當郭讓喝下第三碗酒的時候,就把酒碗倒扣在了桌麵上。曹可勤是個識時務的人,見狀也不再勸酒。郭讓的酒是勸不動了,於是,曹可勤又把笑臉轉向唐不悔。

他這是自討沒趣,因為他太不了解唐家的這位公子了。唐不悔向來不愛飲酒,更不愛同他討厭的人飲酒。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曹可勤的那副嘴臉,於是也不理會他敬的酒。

當曹可勤的酒碗舉向他的時候,唐不悔竟然頭也沒有抬,伸手撕了一條雞腿遞給老人旁邊的那個孩子。曹可勤尷尬地站了會兒,又笑了聲坐回到位子上。

孩子一定是餓壞了,接過唐不悔遞來的雞腿大口啃著。

老人和孩子雖然與他們同行了一路,但唐不悔對他們卻一無所知,隻知道他們是去投親的。

老人複姓梁丘,唐不悔便稱他為梁丘老伯,那個孩子喚作衝兒。這次宴席是祖孫兩人吃過的最不尋常的宴席了,更不尋常的還在後頭。

朱老七又獨自飲下一碗酒,然後卻把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是暗號,不詳的暗號。

酒碗摔碎的刹那,風平寨的山匪們迅速湧進了屋內,一個個手持著長刀把飯桌團團圍住。

這場宴,是鴻門宴!

除了跟鏢的四個漢子站起身子擺開防禦的姿勢,郭讓和唐不悔都安然地端坐著,這種場麵對於他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算不得什麽大場麵。

“我們該做個了斷了。”朱老七盯著郭讓說道。

“為何偏偏選擇在今天?”郭讓問。

“有什麽不同嗎?”

“沒什麽不同,”郭讓道,“應該說你選擇了今天,再正常不過了,因為今天似乎所有的人都想要我的命。”

“都怪你的命不好。”曹可勤笑著道。

“可我郭某的命不是誰想要誰就能拿得走的,你們風平寨更不能。”

“以前的風平寨是不能,”曹可勤道,“可今天的風平寨就未必了。”

“此話怎講?”

“以前的風平寨貪生,所以怕你,”曹可勤說,“可如今的風平寨不僅貪生,而且是沒有退路的貪生,任你有多大的勇氣,也敵不過整個風平寨的孤注一擲。今天,你必須得死!”

“是嗎?”郭讓不再理會曹可勤,而是把目光轉向朱老七問道。

可朱老七卻像個木頭人一樣,沒有回話,也沒有表情。這不是郭讓認識的朱老七,朱老七雖為山匪,卻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那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刻裏,不應該沒有表情。

“自從兩次敗給了你之後,這麽多年來,我的天罡刀法一直在勤加練習,並不斷地改善。”朱老七看著他手裏的刀說,“為的就是有一天再次同你一決高下。”

天罡刀是朱老七自創的一門刀法,鋼猛而不缺靈活,他也是憑著這門武學創立了風平寨,在偌大的江湖中,打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可這樣令他驕傲的天地卻毀在了郭讓的手裏,那兩次的失敗讓他丟失的不僅是耳朵和眼睛,還有他的尊嚴和榮耀。在他第二次戰敗失去了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暗自發誓,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把他失去的一切從郭讓的手裏奪回來。

“你覺得今天正是時候?”郭讓問。

“還遠遠不是,”朱老七道,“所以,你要祈禱自己不會在今天死去!”

話後,朱老七揮舞起了他手裏的長刀。

可他的刀並不是揮向郭讓,而是曹可勤!

“錚”的一聲,刀與刀相觸,完全驚斷了本就不融洽的宴席。

曹可勤擋住了朱老七的那一刀,隨即向後跳出半丈之遠。

“鴨嘴老七!你瘋了嗎?”曹可勤怒吼道。

“是的,我瘋了,”朱老七單眼盯著曹可勤,“在我丟掉了這隻左眼之後,我就已經瘋了!我無時無刻不活在卑微和仇恨之中,所以,要殺死郭讓的人必須是我,而且我要光明正大地殺了他,而不是用你的法子。”

“你這是在拿整個風平寨的命,來墊襯你的尊嚴!也包括你自己的命!”曹可勤道。

四海鏢局的人看得傻了,他們看不透風平寨裏到底在上演一場什麽樣的戲。但郭讓多少是了解朱老七的,他稱得上是惡人,但絕對不會是小人,甚至,他還是一個無比重義的人。這也是為何郭讓敢放心地喝下風平寨的酒的原因,他知道,朱老七斷然不會在酒裏下毒。

可他的胃中還是驟然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酒裏還是被下了毒!跟鏢的四個漢子也身子一癱,昏死過去。

既然朱老七不會下毒,那麽下毒的一定是曹可勤。可如果沒有朱老七的默允,曹可勤斷然也不敢在酒裏下毒。除非,曹可勤不再是對朱老七唯命是從的曹可勤。

此刻,就連對風平寨一無所知的唐不悔都看得出,曹可勤根本就不怕朱老七。相反,朱老七倒很忌憚曹可勤,仿佛朱老七隻不過是曹可勤的傀儡。

一口鮮血噴湧之後,郭讓伏在了桌麵上,此時的他連提刀的力氣都使不出來,這的確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可朱老七卻放棄了這樣的時機,曹可勤不懂,所有的人都不懂。一個山匪,卻把尊嚴看得比命還要重要。

把鏢局的人團團圍住的山賊們麵麵相覷,他們似乎陷入了選擇的難題裏,他們手裏的刀一直在晃動,可他們不知道應該把刀刃劈向誰,四海鏢局?還是曹可勤?

“想活著,就把他們全都殺了!”曹可勤對那些山賊喊道。

曹可勤似乎攥著他們的命脈,隨時又都可以把他們的命脈扯斷。他們向前跨了半步,但轉頭看了看他們的大當家朱老七,又把步子退了回去。

朱老七舉起長刀跳向曹可勤,刀破空而下,不偏不倚地砍向曹可勤的頭顱。可當刀刃距離那顆頭顱隻有一寸的時候卻突然頓住,仿佛是被無形的盾擋住,任憑朱老七怎樣用力都無法將刀壓下半寸。

刀在顫抖中慢慢轉變方向,一點點偏離了曹可勤的頭頂,又一點點移向朱老七的脖子。

朱老七竟然控製不住了自己的手!

巫術!是巫術!曹可勤竟然懂得控人心智的巫術!

一個白影自桌角飛出,是唐不悔。唐不悔沒有喝酒,所以他沒有中毒。

唐不悔打掉了朱老七手中的刀,又與曹可勤對了一掌,曹可勤被打飛到十幾尺遠外,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地。

曹可勤擦掉嘴角的血站了起來,他在笑,得意的笑。唐不悔正要飛出去打下第二掌的時候,腳卻動不了了,他像被釘住了一樣,無論怎樣掙紮都移動不了半步。

“交出天書,”曹可勤對郭讓道,“否則這裏的人全部都得死。”

“根本就沒有天書!”郭讓道,“就算你殺了所有的人,也找不到天書。”

“是嗎?”曹可勤慢步走向早就躲在角落裏的梁丘老伯和衝兒,“那我就先殺了這個孩子!”

郭讓猛得站起身子,可又吐了一口鮮血,還是連劍都握不穩。他之所以沒有倒下去,是他一直在用內力強壓製著體內的毒,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壓製多久。

他緊緊盯著那個無辜的孩子,那個因恐懼而正在爺爺的懷抱裏瑟瑟發抖的孩子。

“不要傷他!”郭讓吼道,“天書在我身上!”

原來真的有天書!最為驚訝的莫過於唐不悔了。

曹可勤果然走向郭讓。

“交出來吧。”曹可勤伸出手道,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

可郭讓送出去的並不是天書,而是他集中了內力揮出去的一劍。

而那一劍並沒有傷到曹可勤。在他運行內力的時候,體內的毒再也無法壓製,讓他出手的動作變得緩慢,讓他的劍變得無力。那樣的劍又如何傷得了曹可勤?

曹可勤擋住了郭讓的劍,一掌擊在他的胸膛,又是一口鮮血,郭讓倒在了地上。

頃刻間,風平寨裏所有的人似乎都成了曹可勤刀俎下的魚肉。

直到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突然出現。

他是一個道人,濃眉利眼卻又帶幾分醉意,身上穿著的是一件髒兮兮的道袍。

他沒有名字,知道他的人都稱他為酒癲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