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漳河八月,遊人如織。靠近江心汀洲的那一大片風景絕佳之處,卻無一艘遊船敢**近。汀上有一小亭,擺了酒宴,坐了三五個人。這三五個人,卻把這風光最美的地盤盡數霸住了。

裴明淮立在船頭,遙望那江心亭。亭外蓮葉亭亭,方才下過一陣小雨,此時蓮葉碧綠如洗,迎風搖曳,如美人款舞。湖心亭中人卻並不似風雅之輩,吆喝笑說之聲,遠遠地竟隨風傳了過來。

裴明淮問船夫道:“船家,為何不將船劃到那江汀旁去?”

那船家頭戴竹笠,身披蓑衣,正是漳河一帶最尋常不過的船家裝束。“這位客人想來是初來鄴都了,若是熟客,斷斷不會問這話。”

裴明淮笑道:“不然,鄴都來來回回也十數遭了,但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霸道的客人。”

船夫也笑:“若是客人知道了那亭中的人是何來頭,恐怕就不會說他霸道了。”

裴明淮一揚眉道:“哦?那我倒想聽聽了。”

船夫笑道:“今日請客的,是鄴都的第一大財主金百萬。所謂財可通神,不要說一座江心亭,就算他把大半個鄴都給買下來,也不為過。”

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金百萬?難道就是那個金富貴?”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個金富貴。”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賓主五人,想來他所請之人,也不是尋常之人。”他沉吟了片刻,道,“船夫,將船劃到那附近。”

船夫答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多問。片刻之間,船便行至江心,隻見橋兩邊分別站了數個家丁模樣的人,為首一人喝道:“何人闖來?”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說話,隻見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欄杆邊,叫道:“裴兄,卻是你大駕光臨?”

裴明淮聽那人聲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覺笑了起來。“原來是盧令兄。”

那盧令一襲杏黃衣衫,頗為瀟灑。這時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搖了搖道:“裴兄還不上來。”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擾了。”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點,輕飄飄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揚聲叫了起來:“客人,你不給錢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著的一個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給打發了。”

侍立在一旁的一個中年男子,連忙答應。裴明淮卻伸手阻道:“不必,這位船家是不收這錢的。”

他聲音甚大,船夫也聽到了,哈哈一笑,將頭上竹笠往後一推。這人卻是個頗為精悍的高大男子,臉方鼻高。正憑欄而望的盧令不由得一呆,道:“吳震?你為何會到此來?”

吳震扔了船槳,笑道:“我出現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

他一躍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拋在了一邊。盧令指了他道:“你……吳震,你是跟明淮一起來的?好啊,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卻是來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誰敢耍你來了?他裝成船夫,我當然也就使喚吳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說破?”

席上坐了個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極,唇角微微含笑,整個人便似自帶光華一般。此時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見公子了。”

裴明淮見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禮道:“不想在此處見到曇秀大師。”

曇秀微笑道:“這金施主非得要請我來此說法,隻是來了之後,又隻管喝酒,我還一句都不曾說。”

吳震注目那錦衣胖子,道:“這位想必就是鄴都首富金大爺了?”

金百萬一笑,他雖胖,卻胖得頗有氣勢,一雙眼睛本應不小,卻被滿臉肥肉擠成了兩顆豆子。“不敢不敢,吳尉評客氣了。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氣,請個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話,二位便坐下來喝一杯?如今漳河風景倒好,照大師說的,雖說蓮花已經謝了,賞賞蓮葉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氣,道:“好酒。”又瞟著盧令麵前的一杯清水,道,“隻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會不喜喝酒。”

盧令冷冷道:“那我彈琴之時,你便不要聽的好。”

裴明淮頓時噤聲。盧令不僅劍法一絕,琴技更是一絕。隻是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為家裏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銅臭,卻為何跟這金百萬在一處喝酒?隻聽曇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盧施主一個人。”

裴明淮笑道:“大師如白蓮不染塵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曇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蓮今年倒是比往年都開得好。”

裴明淮問道:“大師向來不沾俗務,為何今日在此?”

曇秀歎了口氣,道:“都是這金施主,實在是金石可鏤,非得要請我這一遭,我若來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財可通神!”

金百萬跟著笑道:“兩位來得正巧,金某女兒明日生辰,請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棄,來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隻怕我來不及準備金姑娘壽禮。”

金百萬卻嗬嗬笑道:“我那女兒可比不得我這俗人,自小多少珠寶送到她麵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那丫頭生平隻好書畫,萬珍閣裏一輩子鑒賞書畫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雙眼利。”

裴明淮失笑。書畫珍品價值,又何嚐在珠寶之下?目注盧令,盧令知他疑問,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驚道:“這以前倒未曾聽你提過。”

盧令哼了一聲道:“我早告訴過你,我有個極愛書畫的表妹,是你自己從不曾認真聽我說話罷了。”

曇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實在不俗。”

裴明淮道:“你見過?”

曇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

吳震聽幾人說得你來我往,兩眼卻一直盯著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時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爺這兩位客人是……”

那兩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瀟灑,臉上卻一道道刀疤,煞是嚇人。自裴明淮和吳震上來之後,兩人眼皮都不曾抬過一下,隻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陳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這兩人倒像是餓慌了似的,一隻煨得稀爛的熊掌,三口兩口便下了肚。

金百萬笑道:“這兩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聲,道:“久聞二位大名,如雷貫耳。”他心中甚是驚訝,成伯成仁是棋中聖手,不喜見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見過他們真麵目。而且這二人有個規矩,若是輸了,便在自己臉上劃下一刀,以為勉勵,雖說如今二人棋藝恐已無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與他們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時候,聽說二人下輸了一回,輸得傾家**產,成伯更氣得嘔血,重病不治。隻是現在看那成伯,還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來也隻是傳聞不實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兩眼,隻是二人的臉實在嚇人,也不願再多看下去。盧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連我也不是她對手,故此邀這二位聖手前來,讓表妹有機會討教。”

吳震喃喃道:“這倒是份有趣的禮物。”

裴明淮笑對金百萬道:“不僅有趣,且是雅極。”

金百萬喝了半杯酒,卻搖頭歎氣道:“小女附庸風雅,卻不知那些書畫折下來總歸是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若我隻得金一兩,她那張價值萬金的名琴又從何而來?這二位棋中聖手我又如何能請來?”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這金百萬倒如此有趣。“有這般附庸風雅的女兒,想來也是金大爺最得意的事。”

金百萬撫掌道:“不錯,不錯,說得正中我心意。來來,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明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萬又道:“我都這般說了,兩位若還要為我小女破費,便是誤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

吳震道:“隻怕我們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

盧令插言道:“吳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堆在她麵前,她恐怕也隻會皺眉。但清晨一朵鮮花,卻會讓她喜愛不已。”

金百萬搖頭歎氣道:“小女最愛蓮花,隻可惜縱使是我金百萬,也無法在她生辰之時令這漳河滿河蓮花再開一回。”

盧令道:“花期已過,隻有蓮葉,又何來蓮花?”又問曇秀道,“大師,你寺廟中的白蓮,好像每年都要凋謝得晚些。”

曇秀道:“那白蓮乃是異種,比尋常蓮花要開得晚些,是以也凋謝得晚。”他話未落音,忽聽一人高聲道:“要此時蓮花盛開,又有何難?”

眾人皆是一驚,抬頭看去,隻見又來了一船,船頭立著一名道士,白須飄飄,頭發卻是烏黑,手持拂塵,頗有登仙之態。金百萬揮了揮手,令已圍上前的家丁退下,道:“這位道長,有何見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蓮花開放,殊無難處。各位可願一觀?”

盧令忍不住問道:“此時?”

道士道:“此時。”

盧令又問:“此處?”

道士拂塵劃了一個圓圈。“但憑施主。”

席上眾人麵麵相覷,盧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還在說,府中蓮花謝了,心中不快麽?姑父,就請這位道長明日到府上一試如何?”

金百萬卻臉有豫色,遲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給不起貧道的香資?”

這激將法一使,金百萬當著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辭了,大笑道:“道長說幾何,便是幾何,金某決不相爭。”

道士道:“金珠一斛?”

金百萬大約也料不到這道士口出大言,隻得道:“便依道長!”

道士又一揚拂塵,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晨,各位便可一觀。”

眾人臉上都頗有疑慮之色,道士又道:“若是不能,我倒輸金施主一斛金珠,此間眾位,可都作個見證。”

這道士說完此話,便揮揮手,令船夫把船搖走了。見他誇下如此海口,就連吳震都覺著有趣了。金百萬轉頭對盧令道:“這道士古裏古怪的,真要他去?可別惹出些事來,擾了萱兒的生日。我看還是……”

盧令笑道:“姑父多慮了,有我在,能生什麽事。隻要能博萱妹一笑,讓這道士一試又有何妨。”說罷對裴明淮和吳震道,“兩位可有興一觀?”

裴明淮心裏確實好奇,便笑道:“此等仙術,自然有興。”

吳震卻歎了口氣。“我是來抓賊的,又不是來看變戲法的。”

金百萬一驚道:“原來吳大人是有事在身的?金某耽擱了閣下,真是過意不去。”

吳震搖了搖手,目注裴明淮道:“我原本便是來找你的。”

裴明淮一楞道:“找我?為什麽?”

吳震嘿嘿冷笑,道:“我們還是另尋個去處,慢慢說話的好。”

裴明淮笑道:“你莫不是要帶我去衙門問話?”

吳震道:“雖不中,亦不遠矣。”當下也不再客氣,朝其餘幾人一拱手道,“在下有公務在身,先告辭了。”

曇秀卻笑道:“難得見麵,我想找公子討樣物事。”

裴明淮道:“大師言重了,不知在下能幫大師什麽忙?”

曇秀道:“我想要傳經誦法,順道探訪幾位同門,一路經行數州,還得向公子討份文牒。”

裴明淮笑道:“這可真是折煞我了,大師要文牒,找誰不行,誰還不得恭恭敬敬給送上門?”

曇秀道:“今日既然相見,也就不去找旁人了。”

裴明淮道:“是了,晚間便著人送來。”

曇秀又笑道:“前日得了幾卷新譯的經書,頗為神妙,誦之滿室生香。公子可有興致一觀?”

裴明淮沉吟未答,盧令在旁邊忍不住道:“你還真是不識好歹,曇秀大師那真是請都請不來的。人家誠心邀你,你還推三阻四的。大師,我下次要看,你可別把我拒之門外。”

曇秀道:“施主言重了。”

金百萬道:“大師明日可願移步一敘?”

曇秀搖頭道:“此處清雅,那也罷了。貴府明日熱鬧,又不須我設壇講經。”

盧令笑道:“姑父,那等熱鬧得不堪,你就別為難曇秀大師了,他今日跟我們坐這一處,回去恐怕得沐浴焚香數日了。”

金百萬笑道:“不錯,不錯,是我多話了,大師勿怪。”

曇秀道:“金施主哪裏的話。”又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一揖笑道:“不敢當,既然大師如此說,晚間我必來。”

曇秀回禮,道:“自當掃榻以待。”

幾人都忙起身相送,裴明淮也隻得苦著臉,重跳上了吳震那艘小船。盧令俯身在欄杆上,笑道:“二位,莫忘了明日過府一觀。”

2

裴明淮一進大牢,便覺得一股腐臭氣味直鑽鼻孔,不由得皺起了眉。帶他進去的獄卒回過頭,借著手裏提燈的光亮打量了一下裴明淮的表情,笑道:“裴公子,呆慣了就好了。”

裴明淮苦笑,在這地方呆慣?又走了一陣,那長長的甬道似乎還沒走到頭,裴明淮忍不住問道:“小兄弟,吳大人究竟在哪裏?”吳震帶他到了大牢,便不知道溜到哪去了,隻派了這個獄卒帶他進去,若不是裴明淮與他相交甚久,真懷疑吳震是要把自己騙進去關起來的。

“吳大人正與齊老爺子說話,叫小的帶你四處逛逛。”獄卒回答,“快了,就到了。”

裴明淮歎了口氣,這地兒有什麽好逛的?這時,前麵猛地閃出了一線昏黃的光亮,一扇門開了,突然出現的是吳震那張板得死硬的臉。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幾乎是青的,青得也像是一具屍體了。裴明淮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怎麽,我都來了,你還這副表情?我可是放著金百萬上好的宴席不吃,跟著你來這鬼地方的啊。”

吳震冷笑一聲。“你要不是姓裴,恐怕早被一條鏈子鎖了帶到衙門去了,你還有好菜吃好酒喝?”

裴明淮一怔道:“我怎麽了?”

吳震把他一拖拖進了仵作房,頓時那股惡臭比先前濃了十倍有餘。裴明淮趕忙閉住氣,斜眼一看,長案上躺著好幾具被剖開的屍體,還掌著幾盞明晃晃的燈。裴明淮轉過眼去不看,揀了張最遠的凳子坐了下來。

吳震冷冷地道:“怎麽,難不成你還害怕?”

裴明淮道:“害怕不至於,但也不想去看。”

吳震卻把臉一沉,道:“那不行,你必須看,還得仔仔細細地看。”

裴明淮歎氣道:“非看不可?”

吳震道:“我沒空跟你磨嘴皮子。”

裴明淮又歎了口氣,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案上並排放著三具屍體,裴明淮的視線立即被那兩具臉部完全被腐蝕的屍體吸引住了,一男一女,身體完好,隻是臉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洞。

裴明淮不由得道:“什麽毒藥才會弄成這樣?簡直像是……蜂巢!”

吳震一直沒好聲氣,這時居然表示同意。“不錯,隻是世上沒有一種蜜蜂能夠把人的臉螫成這樣。”

裴明淮道:“若你是想來找我辨明這是何毒,那你可找錯人了。”

吳震道:“那也未必。”

裴明淮奇道:“你究竟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

吳震一哂。“你可知我是在何處發現這兩人的屍體的?”

裴明淮道:“何處?”

吳震道:“鶯鶯樓。”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如此問我,自是知道我去過鶯鶯樓。不錯,但這兩人我既不認識,他們之死也與我無幹。”

吳震笑道:“麵目全非,你敢斷言你不認識?”

裴明淮一呆,道:“斷言不敢,但無論如何,我可不曾殺人。想來鶯鶯樓生意也不差,為何你偏生就注意我一人?”

吳震咄咄逼人:“隻有你那夜是生客。”

裴明淮失笑。“難道熟客就不能殺人?若我是凶手,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會這麽蠢,讓那裏的人都認出我來?你這名捕,卻為何腦子打結了?”

吳震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管怎樣,一日不查出凶手,你也是嫌疑難逃。”

裴明淮苦笑:“你我相交一場,我又怎會不幫?何苦來要脅與我……”

吳震道:“我可不願欠你的情。”

裴明淮這次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來了。“是,是,是我承了你吳大人的情,否則便已進了大牢了。”他又問道,“你是怎生想到我的?莫不是帶著我的畫像去鶯鶯樓走了一遭?似乎又不太可能,若沒點人證物證,你怎會巴巴地想到我?”

吳震指了一指他身邊佩劍。“老鴇別的不看,隻看客人身邊錢物。你劍柄上寶石,足以讓她印象深刻了。何況你還英俊瀟灑,聽她說裏麵的姑娘們見你早早走了,失望得很呢。”

裴明淮苦笑道:“吳大人,你這是在取笑我?”

吳震卻突然正色道:“我如今倒是真沒取笑你的心情了。方才我讓杜小光帶著你把大牢從外到裏地走了一遭,你感覺如何?”

裴明淮道:“還能如何,走得我了無生趣。”

吳震道:“你認為,若是你陷入牢裏,你可有辦法脫困?”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吳震顯然是認真的。他也想了一想,方才鄭重回答:“就目前看到的情況,不能。”

吳震道:“願聞其詳。”

裴明淮道:“這大牢乃是四方形,隻有一條主路,直進直出。左三進,右三進,每一進都有一道尺厚鐵門。牢房每進並列,每排十間,共是六十間,可關押六十名囚犯。我們現在在的這間仵作房,在最裏一進牢房的盡頭。”

他眼望吳震,吳震點頭道:“不錯,多是死囚,故以一間房隻關押一名囚犯。”

裴明淮道:“頭上鋼板,地上和牆都是最堅硬的大塊石塊砌成,土行孫也進不來。相比而言,那牢房的鐵柵倒不算什麽,若真有神劍寶刀,再加上深厚內功,劈開也不是難事。”

吳震道:“我後來檢視,不管是鐵柵,還是牢門上的鎖,都毫無破損。”

裴明淮歎了口氣道:“就算我出來了,也衝不破那三道鐵門。”他想了一想又道,“若有硝石之屬,也許可以一試。”

吳震道:“我在改建大牢的時候也試過,鐵門厚達尺許,混以五金,就算是有葛氏的火器,也最多炸出些眼,要想炸出個容人進出的洞,決不可能。況且,炸門那麽大的聲響,當獄卒們都是聾子?”

裴明淮皺了皺眉,道:“要不……買通獄卒試試?”

吳震道:“更不可能。一個獄卒隻負責一重門,鐵門有三重,為防有人易容入內,每天暗號皆會更換。就算你出了最裏一道門,也出不了第二道。何況,大牢三道門終日關閉,若要提出犯人,必得要我手令。”

裴明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半日,指著吳震道:“這麽說來,唯一可能監守自盜的人,豈不就是吳大人你了?”

吳震臉露苦笑,道:“正是。知道三道暗號的人,隻有我。”

裴明淮道:“你這麽精明的人,怎會把這等重要的事,全攬在自己頭上?若是出了事,都是你的罪過了。”

吳震臉上更苦,一副吃了黃連的樣子,道:“我又何嚐不知?隻是,我實在找不到全然可信之人,若是那人信不過,還不如我自己擔了,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險。”

裴明淮搖頭,道:“吳震,這樁事你做得實在不妥。若是真出了大事,你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想了想又問道,“為何要把這大牢重修?”

吳震道:“你不知道?”

裴明淮道:“你知道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外麵,消息多少來得要遲點兒。”

吳震道:“是裴尚書的意思。我前些時日就一直在忙這事兒,偏又被你叫出去了數日,替你料理黃錢縣那事兒。你看,我就算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也是因為你哥,你總不見得會袖手旁觀吧?”

裴明淮道:“要重修,總得有點原因吧?”

吳震歎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慕容將軍的事。”

裴明淮頓時不語,吳震看了他一眼,道:“慕容將軍如今已押送進京,但關押在鄴城的時候,可沒太平過。鄴城大牢雖不是天牢,關的囚犯常常比天牢還重要,還是整頓一下的好。”

裴明淮道:“慕容白曜頗得眾心,舊部又多,想要救他的人,定然不會少。”

“正是,把鄴城大牢鬧得不堪。”吳震歎道,“蘇連親自過來,押送他回京的,可想而知,皇上對他的事,何等重視。”

二人一陣沉默,過了好一陣,裴明淮才問道:“大牢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吳震道:“平空不見了十名死囚。”

裴明淮道:“有人劫獄?”

吳震歎道:“不但有人劫獄,還一次劫走了十名死囚。這十個人,有六個是剛被送進大牢的,還有四個原本就是裏麵的死囚,都在最裏麵一進,那晚就這麽無端端地消失在裏麵了,我是一點線索也不曾找到。你現在知道我有多焦頭爛額了吧?這顆腦袋,恐怕都要搬家。”

裴明淮道:“不會跟慕容將軍有關吧?”

“不會。”吳震搖頭道,“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人人都知道。”

裴明淮皺眉,問道:“平日裏這大牢是誰主事?”

吳震道:“朱習。”

裴明淮道:“這朱習你可問過?”

吳震道:“他死了。那具容貌完好的屍身就是他。”

裴明淮一怔道:“死了?那兩具麵目毀損的屍體又是什麽人?”

吳震道:“這兩人死在鶯鶯樓裏。男的身份不知,女的據那老鴇說,是鶯鶯樓的頭牌紅姑娘,如嫣。”

裴明淮再不願意,也隻得再過去細看。兩具屍體均已除去衣衫,洗淨了放在案上。男屍身材壯健,女屍豐盈瑩潤,兩人麵目像是先被大火燒過一般,又熔化成了一個個黑洞,可怖之極。

裴明淮道:“容貌無法分辨,真是如嫣?”

吳震道:“老鴇已然辨認過,確是無疑。她從小把如嫣養大,對她身上諸多特征一清二楚,而如嫣的那些姐妹也都認定是如嫣。至於那男子,至今還無人來認屍。”

裴明淮道:“這男子就沒留下什麽東西麽?”

吳震取了一柄金刀遞與他。“這刀想來便是他的。”

裴明淮橫過金刀,看了片刻。“刀柄上刻有一個‘威’字。”想了一想,忽道,“莫不是神威堡的馮威?這人便是使一把金刀,且性子荒**好色,名聲並不算好。”

吳震道:“我已派人去向神威堡詢問。”他歎了一口氣道,“其實,這無頭案比起死囚失蹤,實在不算什麽,但因為這兩樁案子是同一日在鄴都發生的,我有種感覺,這兩者必然有些什麽關聯。”

裴明淮道:“你也未免太武斷了。”

吳震歎道:“我如今漫無頭緒,但卻隱隱覺得,必然會有別的事情發生。不管那十名死囚是如何失蹤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花了大力氣,必然是另有所圖。”

裴明淮道:“這十個死囚之間可有關聯?”

吳震道:“絕無關聯。”

裴明淮又去看朱習的屍體。他全身上下,別無傷口,隻在咽喉處有一個小小黑點。

裴明淮道:“毒針?”

吳震道:“不錯,毒性極烈,立時斃命。”

裴明淮道:“他是在何處遇害的?”

吳震轉過身,道:“跟我來。”

就在仵作房的隔壁,有一間上了鎖的房間。鎖很新,裴明淮便問道:“以前這裏好像是不上鎖的?”

吳震道:“不錯,以前從不上鎖,因為這裏是用不著上鎖的。”

他開了鎖。門一敞,裴明淮便聞到了一股香燭味。他微微一怔,定睛看去,這房間極大,三麵牆都放著分格的木架,擱著一個個黑色的小壇,每個壇子上都貼著一張寫了字的黃紙條。房中有張木幾,點了三柱香,插了一枝白燭。他不由得苦笑道:“原來大牢裏還有這等地方。難怪我站在門口之時,就覺得陰風慘慘。”

吳震道:“所以獄卒們無事都決不會靠近這裏。”

裴明淮道:“那朱習呢?”

吳震沉默。過了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提人的時候,特地跑到這裏做什麽。我真是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想來是發現了什麽,否則不會在身有要事的時候繞道而行。”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滿地的骨灰罐子的碎片,還到處散落著灰白的粉。想著這些都是死人燒掉後的骨灰,而且不知道是多少個人的骨灰,裴明淮不覺有些不適的感覺,竟不願下腳去踩。

吳震見了他神情動作,笑了笑道:“骨灰撒得到處都是,連這屋外麵都是,你早就踩過啦。”

裴明淮無言,吳震又道:“朱習一死,大牢裏的人都怕了這裏了,暗地裏悄悄傳說是這大牢裏煞氣太重……”

裴明淮失笑道:“若這朱習是被鬼掐死的,我倒還能信三分。這明明是一個會武之人用毒針射入了他的咽喉,又怎能信鬼神之說?”他小心地走到了門口,見仵作房和這屋子的對麵也是一間極大的屋子,雖然掩著門仍有股怪異的氣味,便問:“對麵又是什麽地方?”

吳震笑道:“除了有家人願意認領的囚犯屍體可以帶走之外,大多數都是一燒了事。這間大屋便是專作此用途。要不要進去看看?”

裴明淮慌忙搖手。“不必不必。這倒真是方便,燒完了,直接便放到對麵屋子了。”

吳震道:“誰願意捧著骨灰罐在牢裏四處走?自然是越省事越好了。”

裴明淮忽道:“那夜是誰在這第三進值夜的?難道都沒有發現有甚疑處?”

吳震道:“是個叫曹老五的獄卒,他最常在這裏,因為他負責燒埋之事,凡要……呃,凡要燒人的時候,都是他值夜。還有個資曆極老的仵作姓齊名林,那晚他們在一處喝了半夜酒,我都問過了,都說什麽都不曾看到,隻是見朱習進去提人,久久不出,才去察看的。”

裴明淮道:“他們在哪裏喝酒?”

吳震道:“在仵作房。”

裴明淮笑道:“好大的膽子。”

吳震道:“仵作房也不是天天有屍首的。他們都承認那時已喝得有七分醉,壓根沒有留意朱習在做什麽。”

裴明淮道:“你能保證這些獄卒都沒問題?”

吳震想了一想,道:“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都沒問題。不過,這連我都不敢保證。但關鍵在於,就算一兩個人出問題也不可能讓死囚脫逃,這點是確鑿無疑的。若說是所有的人都出了問題……嘿!那我這吳大神捕也不必幹下去了。”

裴明淮道:“追查這些,自然是你在行。真不知道你非得拖我來做什麽,我又沒什麽好點子給你!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查罷。對了,明日你去金府麽?”

吳震道:“你真相信能有仙術能讓蓮花瞬間盛放?一斛金珠,嘿,那道士是變戲法麽?”

裴明淮道:“不信,但見那道士言之鑿鑿,卻也好奇。反正隻是看看,也無妨。”

吳震道:“你還不曾告訴我,你去鶯鶯樓究竟是為了什麽。”

裴明淮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不等吳震回話,又道,“我向你保證,我去鶯鶯樓,與這兩名死者都毫無幹係。”

吳震笑道:“去妓院,自然是找姑娘的,你為何又不在那過夜?鶯鶯樓難道還不入你法眼?”

裴明淮道:“我真不是去尋歡作樂的。若是,何必瞞你,大家都是熟人,不必見外。”

吳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日,道:“也罷,我先不問你了。但明淮,你現在還得陪我走一趟。你得幫我一個忙,而且是非幫不可。”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麽覺得自己是踩進了一個大泥潭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