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七月十五。

賽燈會的地點是杜如禹選定的,以往都是在街口一大片空地,這一次,卻移到了縣衙對麵一處空置的大院。院子畢竟有牆有門,杜如禹已經打發了衙役,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此時院中已經掛滿了各色爭奇鬥豔的燈籠,一院子都是人。雖說是喧嘩不絕,但眾人都是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猜忌和恐懼之意一覽無遺。

裴明淮不見胡大夫,便道:“胡大夫怎的不來?”

方起均道:“胡大夫這些年極少到賽燈會,他無甚興趣。”

幾人坐定,旁邊那些鄉紳也才慢慢坐下。裴明淮看了看麵前幾上,時鮮果品、精致小菜色色俱全,還有一壺酒。裴明淮給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杜大人怎的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

杜如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看這在場的人,哪個不是愁雲罩頂?”

裴明淮朝院裏掃了一眼,院中燈籠做得十分精美,綾絹綢緞皆有,形色各異。燈籠五顏六色,喜慶滿滿,但那些百姓卻似乎絲毫喜氣也未曾沾到,靜寂無語。當下便朝英揚笑道:“不管怎麽說,此處的燈籠做得實在是好。即便沒那些鬼話,也一樣的不該在這個時候提燈籠入黃錢縣,那豈不是班門弄斧了?”

英揚隻是搖頭,方起均垂首不語,杜如禹苦笑道:“公子是說笑了。什麽班門弄斧!七月半,鬼門開,黃錢縣裏的燈籠,還不都是供奉給黃泉下麵的孤魂野鬼的!”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股森森寒意,恰逢此時頭頂又是一個炸雷,聲如爆竹,劈劈啪啪,眾人都覺著頭皮發麻。裴明淮道:“既然如此,還不如就不要這些百姓來了,白白地來害怕一場。”

杜如禹卻問道:“不知裴公子可見過殺人沒有?”

裴明淮不覺一笑,英揚也幹咳了一聲。裴明淮道:“杜大人看我是沒見過世麵的人麽?”

杜如禹不覺尷尬,忙道:“自然不是。下官隻是想說,平日裏若在市裏勾決人犯,必定有大批百姓湧來觀看。這賽燈會上……也是同樣的道理。”

裴明淮道:“有理。雖然懼怕,卻總懷有一份好奇之心。何況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慘禍也不會輪到自己身上,是以更加放心大膽了。”

杜如禹歎道:“正是此理。”

杜如禹酒量不佳,卻是一杯接著一杯,酒到杯幹。裴明淮素來善飲,自然也不甘落後。英揚心中有事,隻悶了頭喝酒。裴明淮覺著氣氛實在難受,便對英揚笑道:“你準備的酒,還真是好酒。”

英揚幹笑了一聲,道:“好酒倒是好酒,大家都多喝幾杯……”說到此處,這勸酒,卻又勸不下去了。

幾人都在喝酒,隻有方起均喝的是白水,想來是身體不好,不敢碰酒。他眯縫著眼睛,盡力地往人群裏張望,道:“怎麽不見馮老頭?”

英揚也望了幾眼,道:“怪了,往年馮老頭早就拎了燈籠來了。今年怎的……他對賽燈會一向興趣極濃,怎麽會遲到?莫不是病了?……”

裴明淮道:“不會罷,我去他家時,他還精神十足呢。”

杜如禹見時辰已至,便擱了酒杯,站起身來,道:“今年的賽燈會……”

他話還未曾說完,人群中就發出了一陣驚叫聲。杜如禹的話被打斷,很是不悅,正要說話,隻聽人群裏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裴明淮一驚,丟了杯子便掠了過去。眾人已自行退開,圍在邊上,裴明淮定睛一看,中間的空地上,竟站著一具無頭屍身!那無頭屍身直立不倒,身上披了一件深灰色鬥篷,枯瘦的手腕上還掛了一串念珠。

“冤鬼!是當年被剝了皮的冤鬼來索命來了!……他們總算來了!……”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老頭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終於來了……來了!”

隻見天上電光一閃,陡然間照得天地間如同白晝。裴明淮見麵前的一眾人臉上都被照得雪亮,滿是恐懼之色。接著便是炸雷一聲,隻聽得院中驚呼聲不斷。本來天色早已濃雲密布,但這閃電雷鳴也來得實在太“是時候”了。

裴明淮又把視線轉向那具無頭屍身。屍身脖頸處斷口平整,顯然是用寶劍利刃之類兵器把頭削落的。但頸部斷口處,卻並無鮮血湧出。

“這是怎麽回事?”杜如禹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身後,英揚也跟在一旁。兩個人都麵色泛青,裴明淮想自己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

裴明淮道:“我也不知。”他一低頭,隻見地上有一件深灰色的披風,便伸手撿了起來。那披風質地粗劣,但卻十分厚實。裴明淮沉吟了片刻,提高聲音問:“方才有哪些人在這……無頭屍身邊的?”

眾人都畏縮著不肯開口,杜如禹沉聲道:“快說,此事事關重大。”

一個中年漢子,囁囁嚅嚅地道:“我方才……好像是在這……這……旁邊的。”

裴明淮道:“你注意到這個‘人’了麽?”

中年漢子道:“有……他披了件厚披風……就是你手上的那一件,走路很是奇怪,我怕撞到他,就躲開了些。”

裴明淮道:“走路奇怪?怎生個奇怪法?”

那中年漢子想了想,道:“很是僵硬,好像一步步都走得很吃力……”

那個方才驚叫“冤鬼索命”的老者顫巍巍地道:“那是自然,這壓根就不是活人。那是死人,是無頭的屍體啊!”

此話一出口,人群裏又是驚呼一片。中年漢子也不自禁地縮了縮,道:“洪老伯,你可別嚇我。”

那洪老者顫顫地伸了手,指著那具無頭屍道:“這不是擺在你眼前麽,有何不信的?”

裴明淮還記得這個洪老伯,便是今天給他指路的人。他朝那具無頭屍身走近了一步,實不相信死屍還能混在人群之中行走。他伸手將那無頭屍身推了一推,又吃了一驚,那屍身兩腳倒似是長在地上一般。裴明淮好勝心起,一手抓了那無頭屍身肩頭,運力往上一提。

他這一提,就算是有數百斤,也能輕輕提起,那無頭屍身也自然被他拎了起來。英揚失聲道:“他的腳!……”

裴明淮向下一看,果然那屍體腳上套了一雙極奇怪的鐵鞋,腳底竟然全是長達三寸的鐵釘。院中本是泥地,又因這段時日雨水甚多,泥土潮濕鬆軟,隻要用力一腳踏下,腳底的鐵釘便會深**入泥土之中。

英揚恍然道:“難怪他雖無頭,卻仍能直立不倒!”

裴明淮道:“不錯,所以那位大哥看到他走路,十分僵硬吃力。”

洪老者麵上恐懼之色卻不曾稍減,隻道:“可他……他沒有頭……沒頭的人,怎能四處行走?”

杜如禹道:“也許是他混在人群中的時候,被人一劍飛頭?”

裴明淮搖頭道:“不會。”

杜如禹道:“為何?”

裴明淮道:“他脖子上的血早幹了,而且渾身冰涼僵直,早已經死了不知多久了。”他把那具無頭屍身在地上橫放了下來,道,“杜大人,先命人把這屍首抬下去吧。”

杜如禹回頭,正欲叫人,忽然定住。裴明淮和英揚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這時天上又是一道閃電劃過,照得滿院雪亮。

7

隻見院外不遠處,閃出了兩點幽光。那兩團光一團金色,一團碧青之色,先隻是小小火苗,漸漸越來越亮。

燈籠!

英揚手中一緊,“喀”地一聲,竟將忘記放下的酒杯捏了個粉碎。裴明淮沉聲道:“那裏是縣衙?”

杜如禹仍然呆呆而望,他平日裏口才甚佳,這時隻驚得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起來。“是……正是……縣……縣衙……大……大門!”

裴明淮道:“平日裏門上掛的燈籠呢?”

“燈籠被雨淋壞了,剛好換下。”杜如禹聲音遲滯,緩緩地道。“我……下官從縣衙裏出來的時候,那裏……絕無什麽燈籠哪……”

此時風聲甚大,吹動樹葉,滿院裏無一人出聲,隻覺森森寒意,直浸入每個人四肢百骸。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揚道:“我隨你去。”

那兩盞燈籠,一盞碧綠色,一盞淡金色。淡金那盞垂著長長的血紅絲穗,綠的那盞色呈青碧,裏麵燭焰搖搖,裴明淮竟覺得似墳場中的鬼火一般。

裴明淮抬了頭,定睛細看。他方察覺那燈籠的金綠絹紗中,也有兩幅佛像。

曲齒羅刹!持瓔絡羅刹!

裴明淮隻覺手腳發冷,這時院中的杜如禹發出了一聲驚呼:“起均兄!”

裴明淮全副精神都在那兩盞燈籠之上,聽杜如禹這一叫,暗道不妙,飛身掠回。隻見方起均已然歪在一側,當下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把方起均扶了起來。

他一觸手覺著溫熱濕潤,便知不好,但把方起均扶起的那一刻,還是吃了一嚇。

方起均的頭不見了!

滿院燈籠光照下,院裏眾人都已看得分明,短暫的一陣靜寂之後,尖叫聲不絕於耳,一眾人便向外奔散。就連衙役們都不例外。

裴明淮斷喝一聲:“都不準走!”

眾人都被他這一聲嚇得站住,此時天上已下起傾盆大雨,人人淋得衣履盡濕。綾絹的燈籠尚好,那些紙糊的燈籠連裏麵點著的蠟燭大都熄了。裴明淮的眼神對著院中的人,緩緩掃過,終於落到了杜如禹身上。杜如禹臉色極白,身子顫抖,還好有個不曾逃走的衙役正扶著他。

“杜大人,教你手下守好院門,一個也不準進,一個也不準出。”

人群中不知何人叫了起來,聲音裏滿是驚恐。“讓我們留在這裏?那厲鬼便在我們中間,要找我們索命呀!方老爺……頭也不見了!”

裴明淮厲聲喝道:“住口!什麽厲鬼索命?都是騙人的把戲!”他伸出手來,五指上皆是鮮血,都是方才扶方起均時沾上的。“鮮血尚熱,方老爺便是在方才我們都圍在無頭屍身身邊之時遇害的,想必凶手是個高手,且使用了某種奇形兵器,才能將方起均的頭輕輕巧巧割下取走!至於那個無頭屍身,早已死了多日,想必是有人扶著進來,趁人不備時扯了鬥蓬,讓其暴露在我等麵前,看起來就似個無頭屍自行進來的一般!”

杜如禹聲音微微發顫,道:“此言當真?”

裴明淮道:“這類兵器我也曾見過,不是什麽奇物。”他又看了一眼方起均頸部的傷口,呈均勻的鋸齒狀,鮮血狂噴而出,濺得到處都是。

他將方起均的屍身輕輕放了下去,他自己滿手是血,衣襟也沾上了血,也不在意,隻是望著那兩盞燈籠發呆。

他眼力遠高於常人,雖隔了一段距離,仍能看清那兩盞燈籠上的佛像。確與方青囊、方墨林背上所刺一模一樣,若非青麵白麵顏色猙獰,當真是顏如好女。

英揚麵色慘然,聲音也有些發抖。“真是……真是他兄妹二人的……”

裴明淮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道:“我們就在這裏等。”

英揚道:“等?”

裴明淮冷笑道:“不是說凡賽燈會上,人皮燈籠出現之後,總是要失蹤的麽?我這次偏要守在這裏看看,它究竟怎麽從我眼前失蹤?”

說完這番話,他大步自英揚身旁走過,坐回了席上,便就正正對著對麵縣衙大門掛的兩盞燈籠。案上的果點小菜,已被打翻,但酒壺酒杯尚在。裴明淮也不用酒杯,就著壺嘴,一口灌下了半壺。

杜如禹本在旁邊看他,此時在案上拍了一掌,在他對麵坐下了。“給我也留上一口。”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果然把酒壺遞與了他。杜如禹也一氣喝了,笑道:“好酒無論何時都是好酒。”

“你們兩人喝酒,也不給我留下些。”英揚也走了過來,從杜如禹手中搶過酒壺搖了搖,都快見底了,仍不舍地對著壺口喝了幾口,才把酒壺扔下。

杜如禹笑道:“我們三人就在這裏坐上一夜,坐到天明,我倒想看看,那鬼怪究竟會不會出來?”

裴明淮目注那兩盞燈籠,那燈籠外麵籠了輕紗,裏麵一層想必便是人皮,柔滑細致,無比光潤。他想起當日救方青囊和方墨林時,兩人背上那美豔絕倫卻詭異無比的刺青,如今竟被活活剝了下來,蒙在燈籠骨架上,製成了這兩盞人皮燈籠。再想著曾與方墨林徹夜弈棋,心裏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杜如禹道:“我命人將眾百姓都帶到了旁邊跨院,暫時安置。那裏有數十間房舍,總比在外麵淋雨的好。”

裴明淮道:“切莫放了一人。”

杜如禹道:“我已派人把守院門,想來也無人能出。”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這院子雖然牆也不矮,但對於身有武功之人,要出去也是輕而易舉。我想那殺了方起均的凶手,早已鴻飛冥冥了。不過……”

英揚見他沉思,問道:“不過怎麽?”

裴明淮道:“我總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

英揚道:“哪裏奇怪了?”

裴明淮道:“方起均被殺,凶手一定是在靠近我們坐的地方。當時人多,凶手動作又極俐落,我們都沒有看到,這是情理之中。但是,那個吸引了我們注意力的無頭屍身,就算腳底有鐵釘可以立在泥地裏,也一定要個人在旁邊幫忙才行。所以,凶手應該不止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幫凶,而那個幫凶如今有可能還混在人群裏。”

杜如禹沉思道:“有道理,極有道理。”

裴明淮道:“今日來的人,都是附近百姓,想必都是熟麵孔。不如你讓衙役挨個查看,看看有沒有生疏之人。”

杜如禹道:“就按裴公子說的辦。”

他叫過衙役吩咐,衙役奉命下去了。裴明淮又道:“這也隻是盡人事罷了,那幫凶多半是身有武功之人,可能已經悄悄溜走了。”

杜如禹搖頭,隻自嘲苦笑道:“唉……都是下官無用哪!無用哪!愧對百姓,如今連起均兄也……”

他說到這裏,忽然“砰”地一聲,重重地栽倒在地,便如死人一般。

裴明淮大驚,忙去扶他,叫道:“杜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他一動便覺著有點頭暈。一運勁,卻發現內力無法凝聚,眼前也越來越花了,連身前的杜如禹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暗叫糟糕,知道是著了道兒,但為時已晚。不管那藥是怎麽下的,但藥性強烈到如他這般的內力都扛不住,人竟也坐不住,倒了下去。他昏迷之前,尚見著英揚也暈了過去。

裴明淮眼前最後晃動的,便是燈籠上栩栩如生的羅刹像。他這時相當確定,燈籠上的羅刹,又與之前在方家兄妹身上所見不同。

曲齒羅刹手上捧了香花。

持瓔珞羅刹額頭上天眼已開。

雖是細枝末節,但定然極為重要。隻是這時候,他已無法再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