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街上無人,店鋪關門,裴明淮又覺著餓了,連個吃飯的地方也無,隻得回了方府。
他一進了方家大門,英揚便迎上來道:“明淮,你又跑到哪裏去了?我等了你半日呢。”
裴明淮坐下笑道:“若是我說了我到了何處,怕你要嚇一大跳哩。”
英揚變色道:“莫非你又去了升天坪?”
裴明淮悠然道:“我不僅進了升天坪,我還去了黃泉渡呢。”
英揚手裏的杯子“當啷”一聲落了地,裴明淮笑道:“你這是怎麽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在你麵前,卻把你嚇成這般?嘖嘖,當年的鷹揚塢主,如今怎麽如此膽小了?有什麽好怕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人就拿把劍架他脖子上,是鬼就找兩個道士來做法!總好過年年看,不使力!”
英揚瞪了他半日,道:“你這是怎麽了,火氣這麽大?”
裴明淮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大約是曬了正午的太陽吧?”又道,“你是去年來到此地的?你既然當時撞上賽燈會,為何不守在升天坪?那些人皮燈籠,總不見得是自己溜掉的,一定是有人掛上去,又有人收走的。別人信鬼神之說,你總不會信吧?”
英揚歎道:“當時也是吃驚得很,又聽他們說了這些年人皮燈籠的諸多異事,實在驚疑不定,待想到此節,已經晚了。你這時候來也好,這一回,你我務必要把這件事弄個清楚明白。”
裴明淮道:“隻要你到時候別臨陣退縮就是。”
他左右一望,沒見著方起均和杜如禹,便道:“方老爺跟杜大人呢?”
英揚道:“方老爺身體不適,在房中休息。杜大人……他去了停放青囊的房間。聽他說,你要仵作驗屍?”
裴明淮道:“正是。說起來,正想問你,你家裏可有佛經?有件事,我心中頗為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還是再求證一下的好。”
英揚失笑道:“我可從來不看那個!你找錯人了。”
這時杜如禹身後跟了個衙役,走了進來。英揚笑道:“這倒真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杜如禹朝裴明淮道:“就等裴公子了,下官已經把仵作傳到了。”
裴明淮道:“那敢情好,不如這就前去吧。”他想想自己既然還餓著肚子,那也好,省得看了之後又吐出來,不如早做了早省心。
杜如禹道:“這邊請。”
三人還未曾踏出廳堂,裴明淮便皺了皺眉,吸了吸鼻子道:“什麽味道?”
英揚道:“似乎什麽東西燒起來了?”
裴明淮一抬頭,隻見東廂的方向濃煙滾滾。東廂最是僻靜,正是停放青囊屍首之處。失聲叫道:“不好!失火了!”
英揚變色道:“失火了?那青囊她……”
杜如禹臉色也變了,道:“還不快找人救火!”
他二人忙著便叫下人們打水救火,裴明淮卻一言不發,隻冷眼看著英揚和杜如禹二人。若是英揚看到了他此刻的眼神,怕定是要嚇上一跳。
待得火盡數撲滅,已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了。不要說一眾下人、衙役,就連英揚和杜如禹也滿臉黑灰。方起均卻像是睡死了一般,壓根不曾出現。裴明淮一直靠著一棵樹冷眼旁觀,一身上下倒是幹淨得緊。
此時東廂的三間屋舍,早已燒得片瓦不剩。裴明淮看著衙役們將一具燒得焦黑的屍體抬將出來,道:“等等。”
英揚一怔道:“怎麽?”
裴明淮道:“讓我看看。”
英揚道:“已然燒成這樣,還有什麽看的?”
裴明淮自然也知道無甚可看,青囊的屍身被抬出之時,焦炭般的肉塊還在不斷地往下掉,滿院隻聞嘔吐之聲。他一看那張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隻索罷了,揮揮手讓抬走了。
杜如禹喃喃道:“此處怎會失火?”
裴明淮笑道:“難道大熱天的,有人在此處生火取暖?”
英揚道:“明淮你莫不是在開玩笑?”
裴明淮道:“那便是有人在此處燒紙錢了?”
英揚點頭道:“這兩日正是七月半,若有人想替青囊燒些紙錢,倒是不無可能。”
杜如禹歎道:“可憐了青囊,死後連屍身都……”
裴明淮淡淡道:“確實可憐,還是趁早將青囊姑娘下葬的好,也不必再等了。否則,唉,恕在下說句無禮的話,她恐連骨灰也不得剩了。”
英揚和杜如禹都被他這句話給噎住,作聲不得。裴明淮道:“今日外麵關門闔戶,我連個吃飯的地兒也找不到。”
英揚忙道:“你怎地不早說?我這就叫方家廚房去安排。”
裴明淮道:“難道此處都是這般,賽燈會之前連生意都不做了?”
英揚和杜如禹對望了一眼。杜如禹道:“正是如此,因這些年來賽燈會總要發生……那人皮燈籠之事,眾人都說是厲鬼作祟,十分害怕,七月半之前,都是盡量不出門的,尤其是在夜間。”
裴明淮道:“但我昨兒去逛的時候,仍是好生熱鬧。”
英揚笑道:“那是正逢上最後一次集市呢。趕過這次集,眾人都再不敢上街的了。”
裴明淮“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英揚道:“還是到正堂去吧,這裏自會有人收拾。”
裴明淮隨著他和杜如禹出了院門,似不經意地道:“我看這方老爺身子不好,這偌大一家子,是誰在管家?”
英揚楞了一下,道:“這個……這個,方家也有不少下人,也有管家……”
裴明淮笑道:“若是沒個得力的人,下人再多也不濟事。”
英揚幹笑道:“這個,這是他們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
裴明淮並沒再追問,一行人回到了正堂中。不出片刻,便有熱菜點心送了上來,聞之噴香撲鼻。裴明淮笑道:“我可真是餓了,就不客氣了。”
英揚笑道:“你還跟我客氣?”
裴明淮一笑,便自吃了起來。英揚隔了半日,忍不住問道:“明淮,你方才說……你今日去了升天坪,黃泉渡?可有看到什麽……奇怪之事?”
裴明淮道:“沒有,我倒想見見呢,隻可惜白日裏也見不著鬼。”
杜如禹道:“裴公子膽子實在是大。”
裴明淮道:“可我什麽都不曾看到,除了英揚所說的那幅壁畫之外。”
杜如禹麵色微變,道:“那幅羅刹壁畫?”
裴明淮道:“畫得極好,想來當年必是彩繪輝煌,香煙不斷。隻是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要將壁畫畫在山壁之上,若是畫在廟宇之中,豈不是好?供奉起來,也比在荒山裏麵來得好哪。”
杜如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當年那廟便是修在升天坪,依山而建,隻是現在全然看不出痕跡了。”
裴明淮楞了一楞,喃喃道:“當日那位刺史大人也確是膽大,竟然在那地方大開殺戒,動上了剝皮酷刑。更有甚者,把廟宇都一把火燒了,如今這升天坪,說是寸草不生也不為過。”
杜如禹歎道:“何嚐不是如此?聽這裏的老者說起當日情景,下官也覺栗栗不止。”
裴明淮道:“說起老者,我方才還去找了那馮老頭,他給我看了替我做的燈籠。”又朝英揚笑道,“你可真是代我想得周到。”
英揚道:“你找著他了?馮老頭住得那般偏僻,你還真去了。”
裴明淮緩緩道:“那馮老頭也七十多了吧,倒還硬朗。……他當年想必對那慘事印象極深,對我說得繪聲繪色呢。”
杜如禹點頭道:“是哪,馮老頭那麽一大把年紀了,自然經曆過……不過他這人不是太愛說話,隻知道埋頭做他的燈籠。他的燈籠是一絕,人也有點傲氣,不喜的人,給錢他也未必肯做呢。”
裴明淮聽他說著,沉吟道:“這馮老頭一大把年紀,又有個當大夫的兒子在,偏要住在那等偏僻的所在。聽他說,他親兒子是病死的?”
“唉,為這事,他還跟起均兄好一陣吵呢。”杜如禹歎道,“他那兒子得的病,須用幾樣貴重藥材,那可不是馮老頭買得起的。起均兄念著跟胡大夫的交情,倒也不是不肯給,隻是有一味他自己鋪子上也沒有,托人去買,路上卻又耽擱了,送來的時候那孩子已經死啦。”
裴明淮道:“那卻也不是方老爺的錯失,怨不得人啊。”
“馮老頭那年紀才得了個兒子,突然死了,能不傷心?起均兄也不好跟他一般見識。”杜如禹道,“加上胡大夫解釋勸慰,日子長了,自然也罷了。隻是馮老頭從此也變了許多,話也不愛說了,一個人遠遠地搬到那林子裏麵去住了。”
英揚笑道:“這馮老頭做燈籠的時候最怕人煩他,我看也是想住到那偏僻地方,圖個清淨。他身子可好得很呢,平時帶著燈籠來趕集,走得飛快。”
他見裴明淮似乎頗有心事的樣子,便問道:“明淮,你方才說有甚不解之事,想看看佛經,究竟為何?”
裴明淮道:“這事說來也奇怪得很。我今日去看壁畫上那羅刹像,卻突然省起,我在燈籠上和方家兄妹身上見著的羅刹,似乎跟慣常所見的有那麽一點兒不一樣。”
杜如禹一驚,兩眼緊緊盯著裴明淮,問道:“裴公子,敢問是哪裏不一樣?”
裴明淮慢慢地道:“毗藍婆羅刹,手中應該是執風執雲,可燈籠上的隻有雲,並無風。還有,她應該是對著鏡台,可並沒看到鏡台。曲齒羅刹,手中必捧香花,方墨林背上的卻沒有。還有持瓔珞羅刹,從沒聽過會有天眼,可青囊額上有,而且還是閉著的天眼。”
杜如禹兩眼仍不離裴明淮,半日道:“裴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搖頭道:“不是我眼力好,而是這些都是羅刹像上極為關鍵的物事,實在不應該有錯的。我卻不知,這是為何?”
他見杜如禹和英揚都不答言,也不再說,隻道:“今晚便是七月十五了。”
杜如禹歎道:“我這一顆心,實在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今夜究竟又會發生什麽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猜也無益,今晚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