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說到做到,當晚便去找方墨林下棋。方墨林大約是見著天黑了,正要出門去花園走走,見他過來,甚是驚訝,裴明淮將來意說明,方墨林沉默半日,在紙上寫道:“裴兄不必費心了。”
裴明淮道:“聽英揚說,方兄棋藝甚精,在下就是來討教的。”
方墨林聽他如此說,又在紙上寫道:“裴兄如有此心,不如去看看我妹妹?”
裴明淮也不能說方青囊已死,隻得笑道:“方兄放心,青囊姑娘有英揚守著呢。”
方墨林又過了半日,方寫道:“也罷,那就向裴兄請教了。”
他把燭台移開了,這樣他的臉就隱在黑暗之中,裴明淮也不用一抬頭就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羅刹鬼臉了。誠然如此,裴明淮全副精神也一直放在棋局上,因為他發現方墨林的棋藝確實極高,他在棋上是下過苦功的,一盤下來,居然還輸了三子,讓他好生不服氣。
方墨林在紙上寫道:“還下?”
裴明淮道:“當然下,否則這漫漫長夜怎生消磨?”
方墨林又寫道:“隻怕閣下是輸了一局,好生不服罷?”
裴明淮訕訕而笑,方墨林卻把手裏拈著的棋子放下了,寫道:“先前無事,倒是卜了一卦。”
裴明淮道:“方兄善卦?”他目光一轉,見案上有幾枚銅錢,便道,“不知卜出來的是什麽卦?”
方墨林半日方揮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
“剝”。
裴明淮默然,過了良久,方笑道:“剝卦之後便是複卦,方兄不必過於擔心。”
方墨林搖了搖頭,又寫道:“裴兄,我問你一言,我妹妹青囊是不是已經死了?”
裴明淮一驚,抬起了頭。方墨林容貌雖然不見,但一雙眼睛仍是漆黑發亮。裴明淮歎了口氣,知道這事是瞞不住的,便道:“方兄,你是個聰明人,又是這黃錢縣的人,你當然也該知道,從小被刺青的人長大後失蹤,結果如何。不錯,在我救下你的時候,青囊姑娘還活著,但回你方家之後,青囊姑娘便離奇而死,背上的皮也被剝去。”
方墨林雙手顫動,竟把手邊的茶壺茶盞都碰到地上,“砰砰”幾聲,摔得粉碎。夜裏本來十分寂靜,這聲音聽來,煞是驚心。
裴明淮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日方道:“方兄,你放心,我定然會找出害死令妹的凶手。”
一言未畢,他便聽到“嘎吱”一聲,卻似房門開關之聲,像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裴明淮立時站起,道:“方兄,你且不要出這屋子。”
他出了門一看,隻見有扇房門正在來回搖擺。那屋子正是昨日青囊被殺的地方,見著那房門左右亂晃,裴明淮心中也不自禁打了個突,喝道:“什麽人?”
他立時聽到了一聲陰惻惻的笑聲,這聲音裴明淮已不陌生,正是這兩日間聽了數次、鬼魂般飄**不定的聲音。裴明淮頓時渾身都繃緊了,喝道:“何必裝神弄鬼,有種就現身!”
那聲音又笑了兩聲,幽幽道:“本來便是厲鬼,又何須裝神弄鬼?”
裴明淮道:“厲鬼?什麽樣的厲鬼?”
那笑聲變得更加陰森,陰陰地道:“被剝了皮的厲鬼,來接那已入黃泉之人!你救得了一次,也再救不了第二次!”
裴明淮打了個冷顫,還未來得及說話,隻見從那扇門裏,飄出了一個人。裴明淮隻驚得呆住,失聲叫道:“青囊姑娘?!”
那女子一身白衣上全是鮮血,腕上挽了瓔絡,臉作美女之狀,卻不是青囊是誰?隻是她行走之時,便如同飄在水上一般毫不著力,倒像是個紙糊的人兒。裴明淮瞪著她,瞪了半日,方如夢初醒,撲了過去,便去抓她手腕。心裏暗想,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抓住了你,就別想我放手!
正當裴明淮的手要觸及青囊手腕之時,那扇門板竟然整塊地向他撞了過來,裴明淮吃了一驚,隻得向後避讓。這時,隻聽一陣嘩啦啦之聲響個不停,裴明淮一怔之下便明白是方才跟方墨林下棋的棋子,不知怎地盡數滾落到了地上,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不絕。
他暗叫不好,一瞟青囊消失的那間屋子,一片漆黑,隻缺了一扇門。他本拒絕了英揚跟他一同守夜,此時卻隻恨分身乏術,一掠掠進了方墨林的房間。隻見棋盤掀翻,黑白棋子散了一地,燭台也落在了地上,方才方墨林寫字的紙張,燒得滿屋子亂飛。
窗戶大開,卻哪裏還有方墨林的影子?
裴明淮大喝:“來人!”
英揚這夜並沒回去,也守在方家,頃刻間便奔了過來,看樣子他過去的功夫也並沒有擱下,身法極是快捷。他見著院子裏橫著的門板便呆了一呆,待得進了屋,見裴明淮怔在當地,忙問:“明淮,墨林呢?出什麽事了?”
裴明淮無暇解釋,隻道:“你留在這裏,我去外麵。”
他一直追到方府外麵,不管人影鬼影,都沒見著半個。裴明淮自知無用,又找了一圈,隻得回來。英揚正在原處走來走去,見了裴明淮,忙道:“明淮,究竟出了什麽事?”
裴明淮把方才之事講了一遍,苦笑道:“是我疏忽了,說了大話,卻仍讓方墨林從我眼皮子底下被劫走,實在慚愧!”
英揚盯著他,道:“你說你看到青囊了?青囊不是死了嗎?”
裴明淮苦笑道:“可我看到的確實是青囊。”
他撿起地上燭台,重新點亮了,向那個已經缺了門的屋子走去。屋子本不大,家什也不多,裏麵空無一人,哪有青囊的蹤影?裴明淮遊目四顧,忽然一彎腰,自門邊拾起了一小串瓔珞。
這瓔珞他曾在青囊的腕上見過,所謂的“持瓔珞羅刹”,是必得手挽瓔珞的。
英揚自然也認出了那瓔珞,喃喃道:“沒有立即火化,難不成真詐屍了?”
裴明淮道:“火化?”
英揚道:“本來打算明日火化的。”
裴明淮道:“這麽快?”
英揚搖頭道:“這裏的規矩,凡被……被剝皮而死的,都得立即燒掉。”
裴明淮道:“這卻又為何?”
英揚看了他一眼,道:“防有厲鬼作祟。”
裴明淮苦笑了一聲,又問道:“青囊姑娘的屍身,本來在何處?”
英揚道:“東廂。因那裏是方府裏最背靜之處……”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揚道:“我陪你去。”
東廂果然如英揚所說,十分僻靜,且並未留人看守。英揚苦笑道:“按理說,應該有人看守屍體才對。但青囊是如何死的,人人皆知,也不願意為難下人……”
他推開了東廂房的門,道:“就在這裏。”
借著手裏燭台的光,裴明淮已見著了躺在榻上的青囊。他緩緩拉下了覆在青囊身上的白布,青囊的那張鬼臉,一如昨日所見,暗淡光線下更顯詭異。他再去看青囊的手腕,那瓔珞確實少了一段。
裴明淮取出了拾到的那瓔珞,道,“你看。”
英揚看看瓔珞,又看看青囊,臉色一變再變。“這……這……這不可能。這決不可能。青囊,青囊已經死了,我們都親眼見著她被剝了背上的皮,停了呼吸……現在,她也躺在這裏啊……”
裴明淮道:“我知道,我也親眼所見。可是,剛才我也確實親眼看到青囊出現在我麵前的。”
英揚喃喃道:“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裴明淮幹笑了一下,道:“這還能有怎麽回事了?自然是詐屍了。青囊姑娘被害冤屈,若說是詐屍似乎也說得過去……”
英揚也隨著他幹笑,道:“明淮不過來此一兩日,卻也變了。”
裴明淮道:“我變了?變了什麽?”
英揚苦笑道:“你不也開始相信鬼神之說了?”
裴明淮搖了搖頭,道:“那杜縣令是不是留了些衙役在此?還是讓他們跟方家的家丁一同四處找找吧。”
英揚道:“聽你口氣,你並不相信能找到墨林?”
裴明淮道:“你信麽?”
二人走至正堂,卻見方起均坐在一旁,想來已然知道方墨林失蹤,臉色呆滯,直如傻了一般。又見小午捧了一大疊卷宗,呆呆地站在一旁,便道:“這可是杜大人差人送來的?”
方起均便似未曾聽到一般,裴明淮又大聲重複了一遍,方起均方“啊”了一聲,道:“正是,正是。老夫最近忘性大,一直忘了給裴公子送來。”
他眼中已無眼淚,想是這數日間變故太多,人已有些呆癡之狀。裴明淮便道:“方老爺不如回房休息……”說到此處,卻覺得甚是慚愧,道,“在下一直跟方兄一處,卻還是……”
英揚出言勸慰道:“這又豈是你的錯了?青囊突然出現,任誰也要去看看的。”
方起均聽到“青囊”二字,卻似被雷擊中了一般。“什麽?青囊?青囊她不是死了麽?你們在說什麽?”
英揚道:“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待我對你細說。”
裴明淮目注小午,道:“小午,將這些卷宗留在此處,再替我弄些茶水來。”他想著自己這晚上恐怕也是很難睡得著的了,不如將這些卷宗細看一遍,也許還會有所發現。
小午答應著下去了,英揚道:“明淮,那我先去了。”
裴明淮道:“你自去,不必管我。”
他給自己倒了碗茶,將卷宗翻開了。杜如禹所言無差,卷宗中記載十分詳盡。黃錢縣數十年前便有一異端教派在此建廟供奉,後來也發展了不少教眾,到得出事之時,總有數千之眾。按理說,一個地方上的小小教派,決不值得勞師動眾。但偏偏官府卻對黃錢縣極其重視,專派了人來查實,後來連刺史自己也親自來了。
據卷宗記載,該派教義與眾不同,諸多古怪之處,當地有些百姓十分信奉,但卻有另一些信佛佞道的百姓對這教派厭憎無比,刺史派人下來查證時,不少厭憎此教的百姓也紛紛向官府舉報萬教教徒的種種惡處,至於是真是假,卻也不知了。
裴明淮看到此處,頗覺困惑。自文帝登基以來,這些年來廣施德政,百姓們總算是少見戰火,頗得民心。那刺史為這區區小事,大動幹戈,似乎有些奇怪。
那記載此事的書吏想必是個文采出眾之人,形容那些教徒被剝皮未死之際,咬破舌尖噴出鮮血,狂念毒咒,繼而電閃雷鳴劈碎山石,寫得極其生動。又說他曾用木勺舀了一勺黃泉渡中之水,腥氣撲麵,夾以一種怪異難言的氣味,聞之欲嘔。
裴明淮越翻越快,一行行小字在麵前跳動,當日畫麵似欲躍出紙頁。
“雷聲隆隆,震耳欲聾。忽天色亮如白晝,眾人皆驚,抬頭視之,閃電如龍。又聞炸雷聲響,山壁裂開數丈,羅刹之麵,寸寸剝落。為首刑犯口噴鮮血,濺至羅刹剝落麵上,視之心驚。”
“水色渾濁,泡沫如蒸,竟如汙血沸騰。”
“十日後視之,僅餘森森白骨,血肉全無。老鴰淒鳴,黑羽落於枯葦之間。血色滲入石中,拭之不去。”
“思之當日情景,尚栗栗不止。”
裴明淮籲了口長氣,將卷宗合上。茶已冷去,他早已遣了小午去睡,如今也隻有冷茶可喝了。
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敲門,裴明淮道:“誰?”他已聽到來人腳步輕捷,有這等武功的,在此地似乎隻有英揚一人。
果然英揚的聲音在外麵道:“明淮,是我。”
裴明淮走到門口,開了門。英揚麵色有些蒼白,神態也略有些緊張。一進來便道:“有別人在這裏麽?”
裴明淮道:“除了我,沒別人了。”
英揚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對我頗有疑竇,如今我便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隻盼你心中芥蒂能消。”
裴明淮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你說,我聽著呢。”
英揚望了燭火半日,忽道:“你可知道‘九宮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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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正在替英揚倒茶,聽到“九宮會”三字,手竟也一晃。“你是說……九宮會?哪個九宮會?”
英揚道:“天下難道還有第二個九宮會?”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豈有不知之理?九宮會乃是如今第一神秘的幫派,勢力極大,傳說天下塢壁大都為其所用,奉其為龍頭。遁甲為首,其下便是日奇、月奇、星奇這三位,再下便是戊、己、庚、辛、壬、癸六儀。江湖傳聞,這九宮會不但為首的‘遁甲’身份成謎,就連他身邊的日奇月奇星奇也從未有人見過其麵。不過……傳說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而星奇是個女子。”
英揚歎道:“看來你知道的也並不比我多多少。”
裴明淮笑道:“九宮會素來手段高明,行事不留痕跡,我又能知道多少?隻不知你提到九宮會,卻是為何?”
英揚道:“你可知我當日為何要解散我那鷹揚塢?”
裴明淮道:“難道與這九宮會有關?”
英揚又是深深一歎,道:“正是。”
裴明淮道:“這倒未曾聽你說過。”
英揚緩緩道:“他們要我加入九宮會。”
裴明淮笑道:“這並不奇怪,凡不肯為朝廷所用的塢壁皆為九宮會收羅,一直都有這樣的傳聞。隻是不知這九宮會有何本事,能令這般多的塢主為其賣命?”
英揚苦笑一聲,道:“各塢也是靠天吃飯,前些年朝廷忙於征伐,對他們幾乎放任不管,但真想滅哪個塢壁,也沒有滅不了的。不過,若是眾塢扭成一股,幾乎能扛下大魏半壁江山。那九宮會的財路可謂是源源不斷,你缺什麽,便能供什麽。思量起來,也沒什麽不好的。若是不肯,九宮會殺人的本事,誰人不知道?說白了,加入他們也並無大礙,各取所需罷了。九宮會做事,尚屬公道。”
裴明淮道:“但你不肯。”
英揚道:“自然不肯。一入九宮門,凡事便再難由得自己。我本來胸無大誌,比不得旁人。”
裴明淮道:“那……”
英揚道:“唉!我想來想去,隻有解散鷹揚塢一途,將家財散給眾人,令他們自去我交好的塢主處謀生。這樣,九宮會也無話可說吧?”
裴明淮笑道:“此後九宮會沒再來找過你?”
英揚道:“大概是我言微人輕,人家犯不著對我斬盡殺絕吧。”
裴明淮一笑不語,過了片刻方道:“然後呢?”
英揚道:“然後你也知道,我便搬到這裏了。”
裴明淮道:“別人不知道你的底細,我卻知道。你到這裏作什麽?你不說,我也不想問。”
“我們朋友一場,你不追問,我很是感激。”英揚笑道,“今夜我既然來找你,便不想對你隱瞞什麽。不過,明淮,我對你說的話,你萬萬不可再對別人說。”
裴明淮道:“難道我是那等多嘴之人了?”
英揚道:“我自然知你不是那等人,但此事重大,我多囑咐一句罷了。”
裴明淮道:“你趕緊說罷。”
英揚道:“你知道我的身世來曆。”
“那還不是你喝醉了告訴我的。”裴明淮道,“你不姓英,你本來姓呂,是昔年鷹揚將軍呂光的後人。你的名字,便取自呂光的封號‘鷹揚’。呂光建的涼國,倒也顯赫一時,隻是那亂世之中,也就匆匆幾十年罷了。”
英揚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我祖上自西域回來的時候,帶了極多的珍寶?”
裴明淮笑道:“自然聽說過,說是兩萬多匹駱駝才運回來,自西域各國搜尋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英揚朝他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而這筆珍寶,除了一部分我祖上自己用來建國之外,大半其實都還留著。雖說比不上江湖上傳說的王莽黃金,但也是頗為可觀。”
裴明淮一怔,道:“難不成就在這黃錢縣?”
英揚道:“正是!”
裴明淮道:“願聞其詳。”
英揚道:“我對你說過,萬教教眾素來散錢散米,十分慷慨,正是因為他們教中寶物何止千萬!”
裴明淮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昔日那些被剝皮處死的教徒,他們的藏金,來源卻是你祖上……?”
英揚點頭道:“我那位祖上並未把所有的寶物都帶回來,而是留了一大半在西域。可究竟是藏在何處,交與何人,我都是不知道的。我在解散了鷹揚塢之後,多少還是有些心灰意冷,畢竟那也是我多年心血。家財也散得差不多了,忽然知道此事,就……動了念頭。”
裴明淮笑道:“我還不知道你是如此貪心之人呢。”
英揚道:“我隻是個俗人罷了,你若看不起我,也由得你。”
裴明淮笑道:“你既肯對我說,自是把我當朋友看,財帛動人心,是人都不例外,我又怎會看不起你?我隻是有些疑惑,依這卷宗上所言,也有好幾十年了,那寶藏……若有的話,又怎會不早被人找去?”
英揚道:“既是寶藏,必定藏得十分隱秘,豈是那般輕易就會被人找去的?”
裴明淮道:“那你是有什麽頭緒了麽?”
英揚歎道:“其實我甚是懷疑,當日那位刺史大人親自前來,下令對那些教眾嚴刑逼供,是否便是知道有這樣一筆寶藏,於是起了貪念?隻是那些教眾太過剛硬,誓死不吐,就算是用了大刑,也仍然……”
裴明淮道:“那些教眾十分虔誠,哪怕將之淩遲剝皮,怕也未必會吐實。”
英揚道:“我也是這般想。刺史將那廟翻了個底朝天,也未曾翻出什麽來,最後刺史大怒,一把火把那寺廟給燒了。你如今看那升天坪,可還有寺廟的影子?”
裴明淮道:“你手裏必定有些線索。”
英揚歎道:“我父親過世甚早,不過倒是留了些東西下來。其中有一卷文書,我本來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後來才明白就是祖上的所謂西域珍寶。”
裴明淮道:“文書?”
英揚道:“文書我已毀去,不過裏麵一字一句我都記得非常清楚。文書裏說,寶藏的玄機,便藏在十羅刹裏麵。”
裴明淮望了他,道:“那些人皮燈籠,莫不是你弄的把戲?”
英揚一怔,繼而大怒道:“你這是在胡說什麽?自然不是我!我怎會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我怎會做那良知喪盡之事?”
裴明淮打斷他道:“是我失言了,你繼續說。說起來,那些東西,也算是你的。”
英揚又道:“文書裏提到這萬教,說是交付於了他們。我好一陣查訪,才知道這萬教早已不複存在,隻有一股教眾來到了黃錢縣。我便到黃錢縣查訪究竟,卻正逢賽燈會,見到那人皮燈籠,實在是大吃了一驚!於是我在黃錢縣買了宅子住下,想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你是為了那筆珍寶,還是為了查出真相?”
“都有。”英揚道,“我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以前也過的是刀頭舐血的日子。但見到那人皮燈籠,仍然是震動不已。……若為了寶藏,讓那些無辜的孩子喪命,我又於心何忍?”
裴明淮目注了他半晌,英揚與他對視,毫不躲閃。裴明淮方笑道:“你如今對我和盤托出,就不怕我搶你的寶藏?”
英揚苦笑道:“你哪裏是這等人!你說要來,時間著實不巧,我本想推卻,但想了一想,你也許能幫我一把。”
裴明淮盯了他道:“你是想讓我幫你抓那厲鬼,還是要我幫你找寶藏?”
英揚道:“究竟會發生什麽,我心裏全然沒底。隻是你在這裏,總多個幫手。但我不曾想到,你來的頭晚,便闖進了升天坪!我雖然頭皮發麻,但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找你。好在你安然無恙,若是你有了什麽閃失,教我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難道真的那些進了升天坪的人,都會無端發瘋暴死?”
英揚道:“確實如此。”
裴明淮道:“我方才看過卷宗,這數十年來,共有八人因進了升天坪而死。這八人不約而同,都是高熱發瘋而亡。據稱他們在發瘋之前,先是高熱數日,醫治也是無用,最後都是瘋癲而亡。”
英揚道:“我來黃錢縣時間不長,對此實在所知不多。杜如禹比我清楚,明日可去問問他。”
裴明淮笑道:“我如今還活得好好的,若我不瘋不死,那所謂的‘發瘋而亡’,便一定有文章。”
英揚歎道:“這麽幾十年啊,居然進去的人都……若不是有厲鬼作祟,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釋?”
裴明淮道:“現在隻差最後兩尊羅刹,這個答案不會久了。”
英揚道:“不錯,我也是如此想。”
裴明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賽燈會那夜,最後兩盞人皮燈籠定會現身。”
英揚道:“此時我更關心的不是寶藏,而是到時候會發生什麽。我總有一種感覺……似乎會發生極恐怖極可怕的事一般。我這段時日,總是心慌意亂,煩躁不安,幾次都想搬離此處……唉!”
裴明淮笑道:“如今有我在這裏呢,你就不用再心亂了,咱們等著賽燈會便是。”他頓了一頓,又道,“提到賽燈會……如今這黃錢縣裏麵住的百姓,還會做好燈籠去麽?”
英揚道:“雖然知道必有人皮燈籠出現,但大家都還是遵著老規矩,帶著做好的燈籠去賽燈會。”他又道,“對了,你不是說想帶盞燈籠回去送人麽?我已經打發人去告訴馮老頭了,叫他用心替你做上兩盞。”
裴明淮笑道:“隻不要是人皮燈籠就行。”
這話一出口,屋子裏麵似乎都冷了幾分。英揚勉強笑道:“馮老頭?他就算有這個心,也弄不到……”
裴明淮接道:“也弄不到人皮?”
英揚忙道:“明淮,你可再別拿這事開玩笑了,說得我毛骨悚然的。”
裴明淮道:“我就不信,厲鬼還會做燈籠!那些人皮燈籠,定然是有人背後所為,而且一做便做了這些年。至於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想想,這麽多年的功夫,也有十餘年了吧?那幕後之人的耐心實是非同一般。他必然也是為了一件極大之事,哈哈,大概便是跟你的目的一般吧!”
英揚望了他,道:“若非鬼怪,你在黃泉渡聽到的那個鬼聲,作何解釋?”
裴明淮窒了一窒,方道:“也許那人藏在暗處對我說話,我卻沒發現他藏身之處。”
英揚笑道:“你說這話的時候,分明連你自己也不相信。”
裴明淮想了半日,仍舊搖頭道:“我還是不信。”
英揚道:“不信這世間真有鬼怪?”
裴明淮笑道:“至少我還從未見過。若是這次能見得一見,倒也是不虛此行了。”他頓了片刻,又道,“看來到了明晚賽燈會,還不知會有什麽怪事發生呢。”
英揚道:“方才我曾對你提到九宮會,此事尚未了結……”
裴明淮截道:“九宮會不是已然放過你了麽?”
英揚道:“我也一直這般認為,前些時日,我卻收到了一封書信。書信中稱,九宮會昔日輕易放過我,已對我大大開恩,而我卻對他們有所隱瞞……”
裴明淮失笑道:“他們不會連你這筆還不知在何處的寶藏也想要吧?”
英揚愁眉道:“若找到了,他們要也由得他們。可如今,我連那寶藏在何處都不知。九宮會下手素不容情,到時候真找我討要起來,恐怕我這條命……”
裴明淮道:“這可奇了,他們為何會知道你在找這筆寶藏?”
英揚道:“這我也想不通了。我可是從來不曾與一個人說起哪。”
裴明淮頓時想起白日裏所見的那個錦心,便道:“真未曾與一個人說起?”
英揚似乎遲疑了一下,仍道:“不曾。”
裴明淮見他不欲提那女子之事,也不便再問,笑道:“想來九宮會神通廣大,有別的法子知曉,也未可知。”
英揚忙道:“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裴明淮笑道:“聽說九宮會中人,都會留下一塊龜甲,以示身份?”
英揚道:“正是,龜甲本便是取其九宮之義。除了書信之外,確實留有龜甲,乃是‘辛儀’。你可要看看?”
裴明淮道:“看也沒用,不必了。你若有好酒,倒是送來我喝喝。”
英揚道:“我還真有幾壇好酒,明晚我送到賽燈會上,一起喝兩杯。”
裴明淮歎道:“那時候,還有心情喝酒?我看,我們還是去找找方墨林吧,雖說隻是盡人事,也得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