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方家看來該是此地一大富家,屋舍占地數頃,朱漆大門,金漆門環,甚是氣派。方家的下人跟英揚極熟,忙將二人請了進去,但裴明淮留意看這些仆傭,雖然強顏歡笑,但都掩不住麵上一片愁雲慘霧。尤其是這個時辰,方家居然還是燈火通明,想來定然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到了正堂,隻見一個年近六十、須發皆白的華服老者正坐在當中,愁眉不展。英揚一進門,便叫道:“你看,我給你帶誰來了!”

那方起均慢慢起身,似乎是站立不穩的模樣,一旁的仆人連忙去扶。他眨動雙眼,卻似看不清楚英揚在何處,英揚急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了上去,扶了他道:“我在這裏,你這雙眼睛,真該好好治治了。”

方起均搖了搖手,連臉上皺紋都似盡是苦澀之意,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這般年紀,若死了也罷,偏生……”他使勁對著裴明淮的方向看了幾眼,道,“好像來了位老夫不認識的客人?”

英揚道:“這是我多年的朋友,姓裴名明淮。他方才去了……”他又吸了一口氣,方放低了聲音道,“黃泉渡。”

方起均“啊”了一聲,聲音裏滿是驚訝恐懼之意。英揚不等他說話,又道:“明淮在那裏救了青囊和墨林。”

方起均又“啊”了一聲,道:“什麽?”

他再眼神不濟,這時也看到英揚和裴明淮手裏都扶了一人。他正待走近,英揚卻伸手作勢一攔,道:“方老爺,你且等一等。他二人的情形有些……”

方起均顫聲道:“難道……難道他們已經……”

英揚搖頭道:“不,兩人都活著。”

方起均又道:“那……”

英揚又搖頭。“不,隻是他們二人的臉……被畫作了羅刹鬼臉。我方才曾試著用力去拭,竟……全然抹不掉。”

方起均“咕咚”一聲,又重重坐了回去,隻有喘氣的份。家仆忙上來替他捶背揉胸,方起均隻喘了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們快去請胡大夫,就說有急事,請他立時過來……趕快去!……”

說畢這番話,方起均又喘了半日,喝了半盞茶,方氣息順了些。又扶了家仆,顫巍巍地起了身,對著裴明淮便拜。“多謝這位裴公子,救了犬子和小女……老夫……感激,感激不盡哪……”

裴明淮見著這樣一個眼瞎了大半之人對著自己便拜,哪裏當得起,忙還禮道:“不敢當,隻是在下正好路過,見他們昏倒在水邊,便把他們救了回來。”

方起均略回了些神,便命了身邊那仆人道:“快去令人準備些吃食點心,再送茶水來……”

英揚打斷了他道:“還跟我客氣?還是先把青囊墨林送回房間,讓他們躺下的好。”

方起均忙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您先請坐,容我先去看看我那兩個孩兒。”

裴明淮點頭,剛要說話,卻見英揚正朝方起均打手勢。他不知英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也不再開口,隻坐在那處喝茶。

兩人這一去,卻去得甚久。回來之時,裴明淮留心看英揚臉色,卻覺得英揚的神情,似比剛才放鬆了些。

英揚與方起均都歸了座,英揚望了裴明淮,道:“明淮,你說你聽到了一個聲音,對你說什麽……黃泉幽冥的?”

裴明淮緩緩地念道:“黃泉難渡,彼岸無花。那聲音還說……那黃泉渡口,非人人能過,說……我總是要回去的……”

他的聲音裏,竟似也帶了那幽冷空渺之意,連自己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英揚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明淮,這事得從數十年前說起。”

裴明淮道:“願聞其詳。”

英揚端起茶喝了一口,目注窗外,緩緩道:“數十年前,這黃錢縣一帶,曾有一喚作‘萬教’的教派盛行,據說遠自西域而來,教眾遍及郡縣,竟達數千人之多。”他見裴明淮眉頭微皺,便道,“難道你也有所耳聞?”

裴明淮道:“你且說下去。”

英揚道:“這萬教十分慷慨,常常分發錢米。曆年戰亂,民不聊生,你說,明淮,百姓們又怎會不追隨他們?”

裴明淮歎了口氣,道:“人總是想活下去的,至於信不信,信多少,那又是一回事了。之後呢?發生了什麽事?”

英揚道:“萬教在此處日益壯大,居然生出了謀反之意。官府派兵過來,將他們一網打盡。為首的數十名教內首腦,連同那些追隨他們的百姓,被剝皮斬首,處死在升天坪上。據此地老者說,血腥之極,那處平台至今仍有數十年前的血跡舊痕,抹之不去。數十具被剝了皮砍了頭的屍體被胡亂地扔在那裏,不日便被天上的烏鴉吃盡,隻餘白森森的骨架……”

裴明淮淡淡道:“那也無妨,這萬教既來自西域,這等死法本就是極高禮遇,比什麽土葬火葬都要來得體麵。”

英揚道:“這本是過往之事,年日久了,也隻當是茶餘飯後的閑話罷了。但十餘年前,卻開始有怪事發生。”

裴明淮揚了眉,此時方起均卻歎了口氣,開口道:“我有一對兒女,便是裴公子方才所救的青囊和墨林。我妻早逝,我對這雙兒女十分疼愛。一日裏,他二人卻失蹤了,遍尋不得。我方家在此地也算大族,派了家丁四處尋找,又報了官府,懸了賞金,但一連找了月餘,依然不見蹤影。我已幾近絕望,但此時,青囊和墨林卻被送了回來。”

裴明淮奇道:“送了回來?”

方起均點頭道:“他二人在一天清晨出現在我方家門口。下人發現了,立即將他們送了進來。他們兩人都毫發無傷,醒了就開始嚷餓,我那心裏真是又驚又喜。問起他們這一個多月來的事,根本說不清楚,隻說一直是在一個黑屋子裏麵,大都在睡覺。我當時高興得什麽都忘了,還是胡大夫提出,要替青囊和墨林好好診視一下。”他臉上驟然出現了極驚恐的神色,“墨林的衣衫一褪下,我便看到了他背上的刺青!”

裴明淮道:“我先前也曾看到過。令人稱奇的是,居然是十羅刹中的曲齒羅刹,實在少見得很。”

方起均一雙昏花老眼,也透著驚懼之色。“我們這黃錢縣的後山之上,留著一幅壁畫,上麵便有十羅刹女。我們早已看慣了,所以我跟胡大夫一眼便認出了那是曲齒羅刹,且那刺青極其精細繁複,便是繪畫刺繡也不過如此。當下我們又是驚又是疑,去解了青囊的衣衫一看,她背上竟然也……”

英揚見方起均眼望前方,嘴唇不住抖動,說不下去,便道:“方老爺一再追問兩個孩子,隻是他們年紀太小,什麽也問不出來。無奈之下,眾人隻得將這件事放在心中,過了幾個月,也並無怪事發生,雖然還是疑惑不定,但也逐漸淡了。”

方起均慘笑道:“原本我擔心的隻是青囊長大後,背上有這般一幅駭人刺青,如何嫁人。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擔心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裴明淮道:“難道還有別的事發生?”

方起均歎道:“半年之後,黃錢縣便不時有孩子失蹤。他們失蹤的情形,便與我家這對兒女一模一樣。失蹤月餘,突然出現,除去背上多出來的刺青之外,並無傷損……一時間,黃錢縣中凡有兒女之家,人人自危,但孩子仍是不斷失蹤。”

裴明淮脫口道:“難道他們的背上,都被刺上了羅刹?”

方起均道:“正是,三年之中便總共有十人失蹤,每人背上一尊羅刹像,各不相同。”眼中又露出了恐懼之色,道,“眾人都嚇得不輕。平白的後背上被刺青,又是這等可怖的圖案,孩子又諸事不知……一時間縣中人心惶惶,父母都替兒女們用盡了法子洗涮,可那刺青又怎能消掉?不僅不消,孩子們日益長大,那羅刹刺青竟占了大半個背……”

裴明淮道:“說起來,在下見到的羅刹刺青,實在……太過於精美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格外猙獰可怖。”

方起均歎道:“正因如此,老夫多年來幾乎從不敢細看。”

裴明淮思索片刻,又問道:“失蹤的孩子,可是男女皆有?”

方起均道:“正是。”

裴明淮道:“是男孩多,還是女孩多?”

方起均一呆,沉吟了片刻,答道:“四人是女,六人是男。”

裴明淮道:“都是大戶人家的子女,還是?……”

“隻有青囊墨林乃是富家子女,別的都是小門小戶的孩子。”英揚苦笑道,“那時凡有兒女之家,想必都是人人自危,官府也是日夜巡視。結果……唉!還是一無所獲,絲毫線索也無。這十個孩子失而複返之後,這事兒便是停了,過得久了,便也淡忘了。”

裴明淮聽他言語中尚有不盡之意,便道:“難道此後還有怪事發生?”

英揚歎了一聲,道:“明淮,這還隻是開始。”他想了一想,問方起均道,“最先出事的,是那個叫小玉的姑娘吧?”

裴明淮問道:“這小玉是又失蹤了?”

方起均長歎一聲,道:“我們本來以為是失蹤……小玉第一回不見,大概是十歲光景。五年後……她也有十五六歲了。那時她已經許嫁了她遠房表哥,正準備過門,一家子正喜喜慶慶的,再不想突然會出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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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個五十餘歲的灰衣男子走了進來,麵貌雖不年輕了,但一頭頭發卻是烏黑發亮,氣色也極紅潤,步履矯健,想必是個習武之人。見他來了,方起均忙道:“老胡,我這眼神不好了,手也抖了,你看他兩個……怎樣了?”

胡大夫似是累極了,一倒便倒進了下首一張椅子裏麵,搖頭道:“怪,怪,怪!”一麵端了一碗茶,一口飲畢,又喘了幾口氣,方道,“墨林尚好,脈搏有力,想是中了什麽迷藥,過得一兩日自會醒來。青囊的情況卻極糟糕……她五髒碎裂,按理說早該死了,呼吸卻尚存一線,雖氣若遊絲,但卻一直不斷……我也是束手無策!”

裴明淮沉吟道:“在下見到青囊姑娘時,也是如此想的。不過,在下隻是粗通醫理,不敢斷言。”

方起均臉色更是灰敗,顫顫道:“那……那青囊是不是……已然無救?”

胡大夫歎了一口氣,道:“你自己難道看不出來?青囊想必是服用了什麽靈丹妙藥,勉強延命到此時。否則,她早已……唉!”

裴明淮道:“那是因為在下發現她的時候,見她呼吸微弱,便把身旁帶著的藥給她服了一粒。”

胡大夫這時方注意到裴明淮,一怔道:“這位公子是?”

英揚道:“這是我的好友,裴明淮。”

胡大夫道:“你這幾天請朋友來?”

裴明淮道:“隻是湊巧,我前些日子行至這一帶,記起英揚如今便住在此地,我也好久不見他了,便過來了。”

英揚苦笑道:“我是一萬個願意你來,但這時候,實在不湊巧。”

裴明淮道:“我來的時候,去買燈籠,那店老板也這麽說。”

英揚聽到“燈籠”二字,麵色又是一變。胡大夫見氣氛尷尬,便轉向裴明淮道:“裴公子的藥頗有神效,竟能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老夫佩服。”

他這話說得裴明淮倒不好意思起來,道:“藥自是用來濟世救人的,若是藏著掖著,豈非失了原意了?”

胡大夫又打量了他幾眼,道:“公子姓裴,難不成……”

裴明淮此時不欲多說,忙打斷他問道:“胡大夫說青囊姑娘內髒碎裂,難道是被高手掌力所傷?”

“不像。”胡大夫搖頭道,“照我看來,倒像是受了極大的衝撞。”

裴明淮皺眉道:“衝撞?”

英揚道:“他兄妹二人是坐馬車走山路的,難道馬車出了事?山路本來崎嶇,若摔下去……”

胡大夫道:“極有可能。”

英揚道:“杜大人派往隨行的衙役也未回來,我待會差人去跟他說一聲,派些人手在墨林兄妹去的路上搜查一番。”

方起均對他們的對答便似未聞一般,隻淒然道:“難道青囊真無救了?”

胡大夫安慰道:“且看看,也許到了明日,她的情形尚有變化呢。”

裴明淮道:“他們二人的臉……”

胡大夫臉上驚疑之色更重,道:“我已想盡了法子,替他們一再擦洗,那顏色卻絲毫不褪,也不知道是何種物事畫上去的。”

方起均雙手發抖,隻道:“那……難道再也去不掉了?多年以來,我們想盡了法子要弄掉青囊與墨林背上的那羅刹刺青,絲毫無功。如今……如今在臉上,這……這……以後怎麽辦?”

裴明淮冷笑了一聲,道:“那行此事之人也未免太過惡毒了。若是讓我逮到這人,哼哼,必定讓他給自己也畫上個鬼臉!”

英揚苦笑道:“明淮啊明淮,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裴明淮此時才省起方才那小玉之事還未曾講完,便道:“你們說那小玉又不見了,這又是怎麽回事?”

方起均歎道:“小玉家裏報了官,縣令也派了人,一連又尋了數日,不見下落。小玉因為生得有幾分姿色,一直不太願意嫁她表哥,是以眾人都有些疑她是否私下跑了……畢竟,若是死了,總該有個屍首吧?於是一直找到了黃錢縣的賽燈會那夜。”

胡大夫對裴明淮道:“我們黃錢縣,最有名的便是賽燈會。”

英揚道:“黃錢縣的燈籠十分有名,每年都會有一次賽燈會,時間便在七月。其實這賽燈會,也有祭拜之意。數十年前,被重刑處死的萬教教眾,據說在處刑之前,曾狂喊狂叫,念了一大篇咒語。這篇咒語,誰也聽不明白,隻聽得他們一陣嘰哩咕嚕,聲勢駭人。他們念咒之前,個個咬破了舌頭,狂噴鮮血……有傳言說,他們念的是一篇毒咒,是咒這裏一方百姓的……”

裴明淮搖頭道:“若他們真有法術,那也該先救他們自己。若自身都救不了,遭剝皮酷刑而死,他們的法術,又怎能作準?”

英揚眼中驟現了一絲怪異之色,道:“你說的話固然有理,但尋常人可不如你看得這般通透。於是百姓們暗地裏將這賽燈會也當作了一場法事,每年鬼節時分一辦,順便弄些果品香燭供奉,落得心安……”

裴明淮點頭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可跟小玉失蹤之事,又有什麽相幹?”

此時胡大夫插言道:“裴公子,你是不曾見過我們這裏每年賽燈會的盛況。不論大街小巷,都掛滿各色各樣的燈籠,爭奇鬥豔。等到賽燈會當晚,把那些最出色的燈籠放在一處評比,最好的便是當年的燈籠花魁了,做它之人,還有一大筆彩頭可賺呢。”

裴明淮笑道:“難怪我來之前,到附近的鎮上買燈籠,人家對我說可不能帶著燈籠到黃錢縣,原來是不敢相比的緣故?”

他此話一出口,便見著三人的麵色齊齊一變。英揚強笑道:“倒不是這等緣故。我說出來,恐嚇著你呢。”

裴明淮失笑,道:“嚇著我?有什麽能嚇著我?就憑那黃泉渡旁邊那個藏頭縮尾,不敢露麵的家夥?”

三人的臉色更是難看,裴明淮隻得苦笑道:“幾位,就不要與我打啞謎了。我敢保證,我定然不會被嚇死的。”

方起均歎道:“我記得十分清楚,那一年的彩頭空前的多,於是各人也分外著意。從外地趕來看燈的客人也多,縣裏的客棧都住得滿滿的,我家裏也來了幾位遠親,都是為了看一看這賽燈會。”他的眼神越發遙遠,聲音也更低了幾分,“眾人興致都極高,宴席上個個談笑風生。我還記得一清二楚,那晚是馮老頭的燈籠豔冠群芳……”

裴明淮道:“馮老頭?”

方起均啊了一聲,對胡大夫道:“老胡,對不住了,我這口無遮攔的……”

胡大夫笑道:“我那老爹自己都管自己叫馮老頭,大家也都叫慣了,這有什麽對不住的?我也是養子,並不同姓,大家常常都忘了我爹便是做燈籠的馮老頭呢。”

方起均道:“那馮老頭一輩子做燈,乃是我們這裏最聞名的燈籠師傅。他眼已半瞎,好幾年不曾做了,這一年又動了手,我們都讚果然是寶刀不老!”

裴明淮笑道:“想必是彩頭眾多,動了凡心?”

胡大夫澀然一笑,道:“眼看我爹已然要奪魁了,此時卻出了怪事。”他的眼睛驟然睜大,似乎看見了當年的景象,“我當時,正端了一杯酒要喝,突然小玉的表哥衝了進來,說見著升天坪的路口掛了一盞燈籠,上麵的畫像似乎就是小玉背上的那個。我們大吃一驚,立即隨之一同前去。去的人,有數百之多,凡賽燈會上之人,都想去看看那個燈籠……”他歎了一聲,眼中不乏癡迷之意,“我在這裏住了多年,再美的燈籠都見識過了,卻從未見過那般精美的燈籠。”

裴明淮一凜,忙問道:“什麽燈籠?”

胡大夫歎道:“一盞六角宮燈。”

裴明淮道:“可是外麵覆以輕紗,裏麵有一層非絲非羅的織物,上麵繡著羅刹像的?”

胡大夫一呆,英揚歎了一聲道:“方才,我去接明淮,卻看到八盞宮燈,掛在黃泉渡那邊。我就知道,必定會又有大事發生。但當時那情形……青囊墨林總得先送回來,而且……說實話,那時辰了,我也真不敢在那裏耽擱。我可沒明淮膽子大。”

胡大夫點頭,問裴明淮道:“裴公子仔細看過那裏的燈籠了?”

裴明淮道:“那燈籠繪著個毗藍婆羅刹,色澤豔麗,繡工精美,實乃上上精品。”

胡大夫苦笑道:“裴公子就未曾注意到什麽異處麽?”

裴明淮一怔,道:“異處?”

胡大夫苦笑道:“那裴公子覺得,那像畫得可好?”

裴明淮脫口道:“好!從未見過那麽精致細膩的畫像,也不知究竟是繪在什麽絹羅上的,那絹羅色澤奇特,就真如人的肌膚一般,光澤細膩,似乎還有彈性。”

胡大夫笑容越發古怪,喃喃道:“正是這盞宮燈,正是它。當年一見,我便一直不能忘,那實在是最精美的燈籠……不管拿到何處的賽燈會,都定然是奪魁之作……”

裴明淮笑道:“不錯,任是宮中之物,怕也及不上它。”

胡大夫慘然道:“此話是實,但當時賽燈會上,見著這燈籠之人,卻是齊齊變色。”

裴明淮道:“為何?……”此話方一出口,他的臉色也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麽極可怕的事一般。

方起均歎道:“裴公子已然想到了。”

裴明淮搖頭道:“這……這不可能。”

方起均道:“小玉第一次失蹤又被找回,我們便去看過她背上紋刺,對那個毗藍婆羅刹印象極深。這時見到那燈籠上的繡像,麵白衣青,觀海持雲,不是小玉身上那一幅,又是什麽?”

裴明淮道:“我見到的那毗藍婆羅刹,肌膚如同活人一般嬌嫩細膩,是因為……因為……”

胡大夫一字字道:“因為那本是一盞人皮燈籠!”

“人皮燈籠”四個字一出口,裴明淮頓覺一股冷風從堂中直穿了過去,連燭火也暗了幾分,搖搖欲滅。英揚三人,在這燭火下,個個麵色青白,如同鬼魅。裴明淮不自覺地摸了一摸自己的臉,想來自己的麵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半日,方起均方道:“我們當時雖然震驚難言,但仍是大著膽子圍在樹下觀看。杜大人倒比我們都來得鎮靜,便令揭了那層紅紗,細看看裏麵那層……那層……爬上樹去揭那紗察看的,自然是馮老頭。虧得他身體健朗,不輸年輕人。”

胡大夫苦笑道:“我爹揭了紅紗,手指一觸那層……便像是被火燙著了一般,立時縮回,險些自樹上摔了下來。杜大人問他話,他隻張大了嘴,也不答言……”

方起均歎道:“馮老頭做了一輩子燈籠,做得兩眼都快瞎盡了。我們常常誇他的燈籠,他卻總說他做的燈籠不是最好的。”他搖了搖頭,道,“燈籠匠們流傳一種說法,糊燈籠的最好的材料既非絹,也非羅,更非綾,而是人皮。據說用人皮作成的燈籠,看起來質地細膩柔軟,上色後更是如活人一般嬌美無比。馮老頭陡然間見了這真正的人皮燈籠,雖然覺著害怕,但一直隻在傳說中有的東西突然成了真,他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裴明淮驟然覺著一陣惡心,道:“那真是人皮?”

胡大夫道:“千真萬確,便是那小玉背上的人皮。”他又歎了口氣,道,“本來是極熱鬧的一場賽燈會,這一下全然變了味。在場的人聽我爹說了究竟,居然連喧嘩之聲都沒有,當時又是夜裏,我記得,真是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到……人人都被嚇著了,嚇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說到這裏,卻停住了,兩眼遠遠地望著前方,似乎在回想往事。方起均便接道:“杜大人十分鎮定,令大家都先回去,關緊門戶,小心在意。常日裏,大家白日都不敢去那升天坪的,一是因為那處山壁遮天,甚是陰森,又終年霧瘴不散,更添詭異之氣,二也是因為那裏山崖上的壁畫……唉!據說那裏的壁畫是會動的,傳得多了,更讓人不敢走近了!我們一直等到第二日午時,實在是等不及了。杜大人親自帶了人,我們幾人也隨後跟著,一同進去……”

裴明淮道:“可是找到小玉了?”

方起均點了點頭,澀然道:“升天坪上,我們並未發現什麽,連昨晚那盞人皮燈籠也不見了。我們壯著膽子,走到了水邊……小玉,那可憐的姑娘,便倒在那裏,頭還淹在水中……她的屍首也不知在那裏泡了多久,都腐爛了,臉都看不清楚了。隻是她那背……整一塊皮,都被剝了下來……”

他說到此處,閉了雙眼,良久方道:“從那時開始,那些幼時背上被刺了青的孩子,不管長到十多二十歲,總是逃不了這命……”

裴明淮一震道:“難道他們都……”

方起均道:“不僅死了,屍首還從黃泉渡口一路飄下來,待到在下遊發現之時,早已腐爛。每人背上的皮都被揭去,血肉模糊,腐臭難聞。”他眼中那恐懼之色更濃,“而且,每個人的身邊,都有兩朵花。”

裴明淮又是一震,忙從懷中取出了方才從青囊墨林身邊撿到的那兩朵花,道,“可是這花?”

方起均老眼昏花,把花接過來,一直舉到眼前方看清了,手一抖,花又落到了地上。“正是,正是此花。”

裴明淮道:“恕在下孤陋寡聞,這是何花?”

方起均正要回答,裴明淮忽然聽見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幽幽渺渺,細如遊絲,但卻極清晰地鑽入了他耳中。

“彼岸既然無花,贈一朵以渡黃泉……”

裴明淮聽得分明,正是方才在黃泉渡所聽得的那個聲音,登時跳起,推開門奔到了院中。院落不大,且點了不少燈籠,照得通亮,還站了不少小廝家丁,看樣子都聽到那個聲音了,個個麵帶驚恐之色。裴明淮問:“你們方才可有看到這院中有人來過?”

小廝們齊齊搖頭,裴明淮心知有異,一股不祥之感湧了上來。英揚已追了出來,問道:“明淮,你也聽到了?”

裴明淮皺眉,道:“不錯,方才在黃泉渡我聽到的便是這聲音。”

英揚沉吟道:“在黃泉渡的時候,我卻不曾聽見。”

裴明淮道:“你離得那般遠,聽得到倒怪了。”

回到正堂坐下,裴明淮緩緩道:“那聲音說……彼岸既然無花,贈一朵以渡黃泉……他說的花,想來就是死去之人身旁那花了。”

方起均一歎道:“這花是隨著那萬教一起傳來的。”他眼神更是遙遠,慢慢道,“他們並不喜花草,卻在山頂專辟了一塊地方,種這種花,日日供奉。”

裴明淮道:“山頂?”

方起均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甚異,在我們這地方,極難種活。必得是高處,又極寒冷的所在,才能成活。聽說那些教眾以雪水灌溉,方能開花呢。”

裴明淮道:“現在可還種有這花?”

方起均搖頭道:“早沒了,誰還費那麽多力氣去種?”

裴明淮笑道:“難怪是幹花。紅白相間,著實怪異。先前在黃泉渡口,我剛一見著,真真是嚇了一跳,還以為那花是浸在血裏養出來的呢。”

方起均搖頭道:“這花是從西域傳來,本來也無甚稀奇,隻是跟那萬教搭了邊,便顯得格外詭異了。”

裴明淮忽道:“方老爺似乎對此花知之甚詳?”

胡大夫在一旁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劇毒,卻可入藥。我等乃是大夫,多少知道些。”

裴明淮“哦”了一聲,道:“是在下孤陋寡聞了。”說罷,沉默不語。

英揚見他不再說話,便道:“明淮,折騰了這麽久,你也該累了,先到我家去歇息,明日再談,如何?”

裴明淮點點頭,問方起均道:“令愛和令公子現在何處?”

方起均一怔,胡大夫道:“已安置在了西跨院裏,讓小午守著呢。”

裴明淮道:“我先去看看他們,再歇息罷。”

方起均已上了年紀,身上又有病,行動緩慢,英揚便道:“老胡,你且扶他慢慢來,我先帶明淮過去。”

那西跨院中,相鄰的兩間屋子裏燈火明亮,有個小廝靠在門前,卻在打盹。英揚拍了拍那小廝的肩頭,道:“小午,你這時候還瞌睡?”

那小午被他一拍,竟然軟軟地就滑了下來,一直滑到了地上。英揚大吃一驚,忙縮回手,彎腰想去扶他。裴明淮比他更快,一腳踹開了門,一閃身便進去了。

門一開,裴明淮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榻上躺著一個女子,一手手腕上挽了瓔珞,正是他方才救下來的青囊。她此刻呼吸早已停止,隻是臉上仍是那副羅刹鬼臉,也看不見她表情,裴明淮突然一怔,他發現原本嵌在青囊額頭上的那粒血紅玉石竟不翼而飛,隻餘了一個血紅的空洞,血肉都被翻了起來。

他見青囊衣上盡是鮮血,卻並未見著傷痕,便輕輕將她翻了過來。這一翻,裴明淮連呼吸都屏住了。

青囊背上的整塊皮,都被揭走了。此時她的背上,一片鮮血淋漓,腰下、脖頸、手臂上的肌膚,卻是白嫩細膩,與背上血紅的一塊相比,紅白分明,更是駭人。裴明淮見她情狀極慘,不願再看,便把她輕輕平放回了榻上。一回頭,方見英揚正麵色慘白地站在門口,臉上又是驚,又是怒。

“青囊……她……她……”

裴明淮歎道:“這位青囊姑娘已然死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中竟還捏著那兩朵花,冷冷道,“這兩朵幽冥之花,必然有一朵是她的。”

英揚道:“那墨林他?……”

裴明淮已轉身衝了出去,那小廝尚軟軟地倒在門口,裴明淮一躍而過,把鄰室的房門推開,見那方墨林同樣躺於榻上。裴明淮試了試他呼吸,舒了一口氣。“沒事。”

正在這時,胡大夫扶著方起均走了過來。方起均雙眼雖然不濟,一聞到血腥味,“啊”了一聲,往後就倒。英揚忙幫忙扶住方起均,道:“想是急痛攻心,不礙事,你進去看看青囊吧。”

胡大夫忙進了屋,一見青囊便倒抽了口氣。他看過了青囊的背,回頭對英揚道:“這……這跟前麵那些人,都一模一樣啊。”

英揚點頭,臉色慘然。胡大夫皺眉道:“看青囊的肌膚柔軟,應是剛死便被人……被人……”

裴明淮道:“剛死便被剝了皮?”

胡大夫苦笑道:“也可能,是在昏迷之中便被人剝了背上的皮。”

裴明淮英揚齊齊打了個寒噤,英揚慘然道:“這也未免太喪心病狂了!”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是怎麽死的?”

胡大夫搖了搖頭,道:“老夫眼拙,看不到她身上有傷口。若是能看到她的臉,也許能看出是否中毒,如今,如今她的臉……”他看了一眼青囊那張鬼臉,在燭火下看來仍是猙獰無比,立即轉了頭。

裴明淮望著青囊的臉,心裏甚是難受。青囊膚色白皙,體態輕盈,想來一張臉也是同樣嬌美,如今卻被密密繪得連本來膚色都不見了。

他這時細看青囊,卻發現她身上頗多傷痕,倒像是在哪裏撞了一樣。英揚見他表情,問道:“明淮,你怎麽了?”

裴明淮道:“我還忘了問你,她跟她哥哥是去哪裏不見的?”

“他們前日去拜祭方夫人,到晚上都沒回來。這方老爺自眼病加重以來,不便出門,未曾同去。”英揚歎道,“車夫是方府上的人,還跟了杜縣令的幾個手下,至今也不見回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裴明淮問道:“他們是坐的馬車?”

“不錯,方家祖墳在山裏麵。”英揚道,“大約來回也要大半日光景。怎麽?”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我看這青囊姑娘,身上有不少傷痕,都是新傷。不是擦傷,就是碰傷,並不致命。我猜,這兄妹二人,是在路上被人截下的,青囊姑娘大概從馬車上摔了下來,才會有這樣的傷。”

英揚坐在一旁,一手扶頭,道:“我如今真是失了方寸了。”

裴明淮見他臉上疲色盡顯,便道:“青囊姑娘已死,依我看,先把她屍身停放好,待得明日再到縣衙,請仵作來細細檢視。至於那位方公子……”他遲疑了片刻,方道,“若是方便,我便住在這院裏,有什麽事也能見機行事。”

英揚道:“有理,還是你想得清楚。”

裴明淮道:“可是,不管是要抓凶手,還是要抓鬼,我都不在行。這裏的縣令,你很熟麽?”

英揚歎道:“杜大人這些年來,一直致力於此事。他說,即使有升遷的機會,也定然要把這樁懸案給破了再走。如今他年紀也不輕了,卻還在這個小縣城耽著……”

裴明淮道:“這杜大人看來是個好縣令了?”

英揚道:“十分清廉,凡事都為百姓著想,是個好官。若非這樁懸案未破,他也早不在這裏熬了。”

裴明淮找了一床繡被,遮在青囊身上。此時方起均哼了一聲,悠悠醒轉,過了一時方才掉下了淚,隻叫道:“青囊……我那苦命的女兒哪……”哭了一陣,突又道,“墨林呢?墨林他怎樣了?”

胡大夫見他要起來,連忙按了他道:“且坐著,墨林沒事。這位裴公子已經答應在這裏住下了。”

裴明淮見這方起均又要對他見禮,忙道:“若是再要這般拘禮,在下就連住都不敢住了。”又道,“我便住這裏便是。”

方起均一呆,道:“這間屋?”

裴明淮道:“正是。”

方起均道:“可青囊……”

裴明淮道:“另尋一間屋子,停放青囊姑娘。我便就住這間,且看還會有什麽怪事發生?”

英揚突然笑了一聲,裴明淮見他笑得古怪,便道:“你笑什麽笑?”

英揚搖手道:“沒什麽。”

裴明淮道:“有話直說。”

英揚苦笑道:“你又不是這裏的人,就算那鬼來了,又怎會來找你?”

裴明淮道:“那倒難說。”

英揚奇道:“此話怎講?”

裴明淮笑道:“那鬼聲說,我搶了已入幽冥之人,我定然會再回黃泉渡。嘿嘿,我偏不回去,我看他倒來不來找我?”

英揚歎了口氣,道:“你果然膽子大。”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昔年的鷹揚塢主,怎的變得如此英雄氣短?”

英揚苦笑道:“在這裏住長了,昔年的甚麽英雄豪氣,也早磨得沒有了。”

3

當晚裴明淮果然便是在青囊暴死的那屋裏住的,一夜無事。裴明淮累了一日,這一覺一直睡到陽光刺眼,方醒了過來。屋裏熏了香,血腥味早已不聞,那張染血的榻也早已移了出去,是以裴明淮這一夜倒睡得甚好。

方起均由兩個丫頭扶著,正向這邊走來。裴明淮知他眼神不好,便迎了上去,道:“方老爺這麽早便來了?”

方起均歎道:“擔心墨林那孩子,睡不著哪!睡不著哪!又想著青囊……”說著說著便抹淚,裴明淮也不知如何應對。好在方起均抹了兩把眼淚,又道,“裴公子,你自己……昨夜可好?”

裴明淮點頭道:“我不怕那惡鬼,惡鬼也未見得敢來擾我。”

方起均道:“那便好,那便好……”

裴明淮道:“在下有個疑問,想問方老爺。”

方起均道:“公子請講。”

裴明淮道:“既然知道令公子與令愛可能會失蹤,為何還不小心在意,竟讓他們這時候出門?”

方起均歎道:“他兄妹二人,本來就極少出門。這一回,本來英揚打算送他們去,但正好裴公子要來,英揚生怕禮數疏忽了,這幾日都在家裏候著公子。”

裴明淮一聽,實在是不知如何作答。方起均忙道:“公子不須多想,這與裴公子毫無幹係。昨晚英揚不說,便是怕公子多心。唉!即便英揚跟著,又能如何?躲得了這次,也躲不了下次。”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聽說,縣令大人也派了身邊的人跟著?”

這時,院門口有個甚是沉穩的男聲道:“派是派了,卻怎地也鬥不過那暗裏的鬼神。”

裴明淮一抬頭,便見著有個相貌頗為威嚴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門。那男子留了三綹黑須,雖穿了便服,裴明淮也一眼便看出他必是個官,當下便笑道:“這位想是縣令大人了?”

那杜大人一怔,道:“正是本官。”又問道,“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在下見的官不少,那做官的人,跟尋常人差得可多。”

杜大人又打量了他幾眼,道:“這位公子看來氣度不凡,既有此言,想來也定非尋常之人了?”

裴明淮又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杜大人微覺尷尬,方起均忙上來道:“杜大人,這位是裴明淮裴公子。”

杜大人一怔,道:“裴?”

裴明淮道:“正是。”

杜大人道:“我朝太師……”

裴明淮道:“家父。”

杜大人又是一怔,但立時看出裴明淮不欲再提此事,忙賠笑見禮道:“下官草名如禹。裴公子,聽英揚說,您昨夜便是在此處留宿的?可有異事發生?”

裴明淮笑道:“我倒一心想有異事發生,無奈沒有。”

方起均道:“飯已擺好,不如到正堂那邊,邊吃邊談,如何?”

杜如禹笑道:“正好,我還粒米未進呢。”

方家準備得十分豐盛,裴明淮和杜如禹都並未客氣,隻有主人方起均卻隻喝了幾口清粥。杜如禹便開口道:“方兄,我知你心中難過,不過,你那身子,還是多加在意的好。”

裴明淮喃喃道:“升天坪,好貼切的名字。”

杜如禹笑了笑,道:“不過比剝皮坪好聽些罷了。”他歎了一聲道,“那件事已經過了幾十年了,我看過了當年的卷宗,想想當時那些人被活活剝皮而死,淒厲毒咒之聲不絕,便覺著不寒而栗。”

裴明淮道:“有卷宗?”

杜如禹道:“自然有,且記載詳盡。據說那日正是七月十五,萬教為首那人口念毒咒,咬破舌尖狂噴鮮血,天上驟然響了一個炸雷,將升天坪的山壁都劈掉了一塊。當時行刑的一眾人都嚇得不輕,隻是仗著人多,又有上命,強自撐著罷了。”

裴明淮笑道:“七月十五有雷雨也是常理,巧合罷了。”

杜如禹微笑道:“像裴公子這般什麽都不信之人,倒也少見。據記載,那日黃泉渡裏的河水驟然變成了血紅之色,翻滾咆哮,有大膽的人去舀了一碗,聞之腥味撲麵,便與血水無異。”

裴明淮已經有點笑不出來。“想當日處死了那麽多人,染就河水成血,也非特異之事。”

杜如禹歎道:“還好那時當縣令的不是我。”

裴明淮道:“可否把卷宗與我一閱?”

杜如禹答得十分幹脆。“好,回去我便叫人送來與裴公子。”

裴明淮道:“多謝。”

杜如禹道:“那處坪本來無名,隻是發生了此事後,眾百姓為討個吉利,便喚了它作升天坪。那萬教有個畫師,最擅佛像壁畫,據說他花了數年功夫,在山壁上畫了十羅刹之像。”

裴明淮道:“又是十羅刹!”

杜如禹道:“不錯。如今這壁畫尚留於山壁之上,因色彩濃重,畫功出眾,大約又加了些特別的顏料,雖經風吹雨打,至今還看得出昔日顏色。不過,怪事也就從這些壁畫上生出來了。”

裴明淮道:“怪事?”

杜如禹道:“那條路本是百姓進山的捷徑,那些教眾被處決之後,百姓懼怕,不敢進入升天坪。過了些時日,大家的懼意漸消,也開始有些膽大之人,敢走進去了。因為若是繞路,得多走上半日呢。但有一日,一個村民從升天坪發瘋一樣地跑出,說壁畫上羅刹手裏拿的的蓮花從閉合變成了開放的!”

裴明淮皺眉道:“還有這等事?”

杜如禹道:“這些都在卷宗裏寫得一清二楚。我也很是不信,但問了幾個當地的老者,都說是實。那個村民,也在不久之後發瘋而死。這類的記載甚多,有人是看到了壁畫中的羅刹天眼放光,有的是見著羅刹手持的蓮花開放,甚至有說羅刹從壁畫上走出來的。但他們都發瘋死了……無一例外。”

他長歎一聲,道:“這種事多生幾樁,便再也無人敢入升天坪,自然成了禁地。大家都寧肯多走幾個時辰,繞道而行,也決不願把自己性命賠上。這情形,竟一直持續了數十年,直到小玉的事情出來,屍身在黃泉渡被我們找到……”

杜如禹道:“黃泉渡本來無名,升天坪也本來無名。那塊石碑,也不知是何人所立。升天坪這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誰叫出來的,已經叫了幾十年啦。”

裴明淮淡淡地道:“莫不成鬼還能立塊石碑不成了?這鬼神之說,我可不信。”

杜如禹望了他一眼,方起均的眼神也甚是怪異。杜如禹搖頭道:“我學的是儒家之道,要我信,實在難。但在黃錢縣,類似的事一再發生,我……唉,由不得下官不信。”

裴明淮正想再問,忽然聽到院外一陣喧嘩。他便問道:“外麵何事這般吵?”

方起均道:“裴公子,可還記得昨晚我等說的賽燈會?如今正是在準備哩。”

裴明淮一怔道:“既然每次賽燈會都會有這種事發生,為何你們還要開這賽燈會?”

杜如禹道:“下官怎會未曾想過?第一次賽燈會上出現小玉的人皮燈籠,尚不足以讓賽燈會取消。下官也是抱著一看究竟的心情,去了第二年的賽燈會。這一年的賽燈會,卻再無了往日的熱鬧氣氛,眾人都是惴惴不安……記得正是我為了安定心情,在招呼席間眾人喝酒之時,我派往升天坪路口巡視的衙役驚慌不安地回來了,說在那裏看到了兩盞燈籠,”他頓了一頓,歎道,“此時,康家的書茗已經失蹤了月餘了……”

裴明淮道:“如此說來,這次的人皮燈籠,便是這康書茗的了。”

杜如禹點頭道:“我等眾人一見著人皮燈籠上那個夜叉形貌的藍婆羅刹,便知是……是康書茗了。另一盞燈籠,卻仍是小玉背上的毗藍婆羅刹。我本待天明再進黃泉渡查看,隻是不到午時,書茗的屍首便在下遊被發現了。那兩盞人皮燈籠也莫名消失了……但下一年,卻又出來了……”

裴明淮又問道:“然後呢?”

杜如禹苦笑道:“再一年,我自然不再讓開賽燈會了。這雖是百姓們數十年來的最大樂子,但大家自然也決不會反對取消。但那一年,卻失蹤了兩個孩童,我心裏極為不安,便跟方兄,胡大夫,還有幾個衙役,去了升天坪……”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道:“我們到了那處,抬頭一看,隻嚇得渾身發冷,寒氣直冒!這一次,樹上竟懸掛了四個燈籠!藍、黃、綠、紅,每盞都有一個羅刹像!”

裴明淮道:“那失蹤的二人……”

杜如禹道:“過了數日,屍首先後在下遊發現,腐爛不堪,死狀甚慘。”

裴明淮道:“於是杜大人次年又重開了賽燈會?”

杜如禹苦笑道:“這實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下官也不是沒派過人去守著升天坪,隻是也沒發現什麽。後來也就不派人了,誰不怕呢……重開賽燈會之後,果然有所好轉……唉,說著這四個字,下官自己都覺著愧對自己這縣令之名。後來,每隔一年便會多出一盞人皮燈籠。算算,也已經有七年了……”

杜如禹歎道:“若非裴公子仗義相救,恐怕他們也與前麵之人並無二致。”

裴明淮一呆,想想杜如禹此言也甚有理。若非他那時湊巧趕到,青囊墨林二人,恐怕當場就會被剝下背上人皮,再過兩日恐怕也會浮屍黃泉渡中。

當下三人一時無話,裴明淮又問道:“往年的人皮燈籠,都是賽燈會上出現?”

杜如禹道:“正是。”

裴明淮皺眉道:“這就怪了。今年分明還沒到賽燈會,燈籠卻都掛上了?”

杜如禹聽得此言,也是一怔。半日,方道:“興許,今年是……是……”

他遲疑著不肯說下去,裴明淮接道:“今年是最後一年了?”

他這話一出口,杜如禹竟不知如何回話了。

方起均抬起頭,強笑道:“裴公子初到此地,不如出去逛逛?今日正逢黃錢縣集市哪。過了今日,直至賽燈會結束,街上可都是冷清得緊了。”

裴明淮望了一眼方墨林的房門,道:“可是方公子……”

杜如禹道:“公子放心,下官自會派人守著,英揚也會留在這裏。這大白天的,有鬼也不敢來罷?”

裴明淮忽又道:“不知這青囊、墨林二位,今年歲數幾何?

杜如禹道:“墨林二十歲,青囊小他二歲。起均兄這幾年身體不好,青囊為了照顧她爹,是以一直不肯嫁人。”

裴明淮歎道:“看來是個極孝順的姑娘。”

方起均垂下頭,兩滴淚掉了下來。

裴明淮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默然。方起均抬起頭,強笑道:“我叫小午陪裴公子出去逛逛。那孩子倒是命大,醒了後,居然什麽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