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西苑本是皇家獵場,淩羽有時會隨文帝去打獵,自然輕車熟路。也不叫人,自尋了個最僻靜背光的屋子,閉目盤膝坐了下來。靜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淩羽忽然眉頭一蹙,睜開了眼睛。片刻之後,隻聽馬蹄聲漸近,淩羽推開窗戶一看,見一乘馬踢踢嗒嗒跑近,一人渾身是血,背上還插著數支羽箭,自馬上滾了下來。
月光照到那人滿是血汙的臉上,淩羽失聲叫道:“斛律大哥!”奔出屋去,到他身邊想扶他,斛律莫烈斷斷續續地道:“路上……有人設伏……都……都死了……宮裏一定出事了,你……”話還沒說完,頭一側,便再不開口了。
淩羽叫道:“斛律大哥!”扶了他坐起來,一手抵在他背上。忽然眉頭一挑,道,“誰?”
隻見十數名黑衣人站在不遠處,為首一人上前兩步,朝淩羽一禮道:“原不敢擾你用功的,隻是這人闖進來了,我們也不得不現身。”
淩羽道:“你們是……”一轉念間,便已明白,道,“啊,你們是大哥的屬下。‘天鬼’,對不對?我還是第一次麵對麵見著呢。是大哥派你們來找我的麽?有什麽事?”
“主公吩咐,請你今夜就留在西苑,哪裏都不要去。”那人道,“我等便在此處隨侍相護。”
淩羽沉下了臉,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哪裏都不能去?”
“主公特意囑咐,已至秋分,還請你安心閉關,外麵的事,一概不要理會。”為首那黑衣人道。
淩羽此時已心知不妙,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麽?我大哥呢?”其時也看到黑暗之中青光閃爍,黑壓壓的不知有多少人圍著這獵場。淩羽笑了一笑,道:“我大哥不會以為這千兒八百鐵甲軍,便能困得住我吧?”
“平日不能,但今日不同。”那人道,“你是主公的義弟,我們自當以禮相待,還請不要為難我們。”
淩羽朝地上一動不動的斛律莫烈看了看,道:“是你們殺了他?”
黑衣人道:“不僅是他,所有趕回宮的禁軍,一個不留。”
淩羽道:“甚麽?!”手已握上劍柄,此時麵前圍得鐵桶似的鐵甲軍突然向兩邊撤開,中間走出一個人來,是個武將裝束的高大男子,相貌頗為威武。淩羽叫道:“左大哥,你怎麽也來了?我大哥在哪裏?我為什麽今晚非得留在這裏?”
左肅走到他麵前,道:“阿羽,你想一想,今日調這麽多禁軍來西苑圍獵,是你鬧著要皇上答應的,皇上此刻會怎麽想?必定會認為你是跟平原王合謀要害他的,你如今回去又有什麽用?”
淩羽道:“大哥要殺皇上?!”
左肅放柔了聲音,道:“阿羽,這些事,你不懂,也不必理會。若主公大事能成,你想要的,他都會給你。聽話,留在這裏,不要回宮了,明兒主公自會來向你賠罪。”朝淩羽伸出一隻手,道,“我陪你進去,成不成?你秋分這一日須得閉關,是不能擅動真氣的。”
淩羽默然片刻,道:“我是不懂,但若不理會,那我成什麽人了?”
左肅隻覺眼前一花,淩羽霄練已出鞘,一道白影倏忽卷舒,灑出滿天寒光,唯見其光,不見其形。眾人隻覺耳邊啷當聲不絕,定睛看時,哪裏還有淩羽的蹤影,眾鐵甲兵已有一長列齊刷刷地倒地,兵器也全部撒手落地。再向遠處一望,一點影子如木葉幹殼,憑虛而行,竟似被風吹遠的一般。
眾軍士不覺凜然,那為首的黑衣人怔了半日,方道:“禦寇訣是昔年九宮會的鎮教之寶,傳說若練成此心法,小能千裏取人首級於無形,大能橫掃千軍。實在神乎其技,南林越女也不外如是!”
左肅凝視遠處,道:“南林越女可比他聰明多了,功成身退,複隱山林,名傳世間。我請主公把阿羽交給我,既有這等高手,何不效仿越國劍士,大家都學學?可主公就是不願意,反倒便宜了皇上,哄著阿羽替他訓練羽林軍。”
黑衣人道:“聽說若練禦寇訣,每年秋分之日必得尋一穴室閉關,原來是真的。他這般趕回去,就不怕毀自己功力麽?”
左肅歎道:“這孩子隻知道別人待他好,就也待人好。可人心莫測,他哪裏懂?”又道,“烏離,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真不懂事,主公也拿他沒辦法。”
烏離笑道:“他是主公的義弟,哪怕他殺我,我也得認了。我隻擔心,他會不會壞了主公的大事?”
左肅哈哈大笑,道:“有什麽好擔心的!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喝了一聲,“走,回平城宮!”
眾軍齊聲領命,頃刻間退出西苑,不見蹤影。唯見月光冷冽,數十具屍首躺在長草之中,人人咽喉處赫然一點血痕。遺在地上的兵刃青光竟似充塞天地,森寒如冰。
————二十年後————
黃泉渡
第一部
1
裴明淮並不認得往黃錢縣的路。他一路走,一路問,也漸漸的由“還有一百裏”“距此五十裏”,終於到了“這條山路一直走下去,走上一個時辰,便是黃錢縣了”。但這些回答他的人,都拿一種十分怪異的眼光看他,總要上上下下地把他看個夠才會給他指路。裴明淮起初還以為是自己有何不妥,後來一連數人皆是如此,甚至還有些孩子躲在一旁偷偷看他,裴明淮終於確定,若非自己有不妥,那就必是他問的去處有不妥。
但既已走到此處,怎麽著也得走下去。
裴明淮看看天色已晚,那條山路又甚崎嶇,見路旁有家燈籠鋪子尚未關門,便想去買盞燈籠。他雖帶有火折子,但燈籠豈非更適合走山路?
那燈籠店的老板一見他過來,模樣便活像見了鬼似的。裴明淮一路上已然看慣,目不斜視,隻道:“給我一盞燈籠。”
店老板瞪了他半日,方道:“你……客官,你可是要去黃錢縣的?”
裴明淮道:“正是。”
店老板臉上頓時現出驚懼之色,呐呐道:“客官,這燈籠我不能賣給你。”
裴明淮奇道:“為何?”
店老板左看右看,旁邊並無一人。又見裴明淮看起來實在不像歹人,才小聲道:“客官,你是第一次到黃錢縣吧?”
裴明淮笑道:“若不是第一次到黃錢縣,又怎會問路?”
店老板道:“客官到黃錢縣是……”
他已問得過多,裴明淮見他似並無惡意,便道:“訪友。”
店老板喃喃道:“訪友?那也不是時候……”他說到一半又停住了,道,“客官,不是我不賣給你燈籠。而是我們這裏有個規矩,決不可在七月鬼門開這段時日,提燈籠進黃錢縣。我這裏還有些火折子,不如客人拿去吧?”
裴明淮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規矩,好奇道:“為什麽?”
店老板連連搖頭,臉上驚懼之色更濃。“我這是為你好,客官。”
裴明淮笑了一笑,放了些錢,順手拎了一盞燈籠便走。店老板大吃一驚,裴明淮人早已在數丈開外了,頃刻間便沒進了暗處。店老板又驚又嚇,追出去找了一圈不見人影,躊躕半日,找了一張黃符貼於門上,小心翼翼地把裴明淮留下的那些錢收了起來,嘴裏還喃喃地道:“我賣上一個月燈籠,也未必能賺這些。就算不是人給的,我也認了……”
說到此處,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忙去把店門給關上了。
這一頭,裴明淮走上了那條小路,更覺得自己買了一盞燈籠是十分明智之舉。山路狹窄,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雖有月亮,但雲層極厚,透下來的光再被小路兩側的樹木一擋,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樹是柏樹,棵棵高大無比,裴明淮把燈籠高高拎起,仰頭向上看,竟然黑乎乎地看不見樹的頂端。當下心裏有些犯嘀咕,這得是多少年的古樹,才能長成這副樣子?柏樹根多且長,這一路上兩側都是柏樹,那豈不是盤根錯節,地下全都是樹根?
想到此處,裴明淮竟也莫名一陣發寒,提了燈籠,急急地便往前走。山風吹得樹影亂顫,裴明淮偶然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輪月亮又自雲層中露了半邊臉,隻是天色黑得發藍,月色又極慘淡,映得樹影一片鬼影幢幢,著實滲人。林子裏梟啼不斷,尖銳淒厲,不時地還有野獸咆哮之聲。裴明淮抓緊了手裏那盞被風吹得一團昏黃的燈籠,想著這燈籠的黃光如今籠在他自己的臉上,不知是何等光景,隻怕有人見到了也會大叫一聲“有鬼”。
一個時辰的山路不算久,但裴明淮自從上了這條遍生百年古柏的小道上,就沒見過一間房,一盞燈,更不要說見到人了。他往前望去,但柏樹枝幹伸展,交錯盤糾,身旁黑壓壓的一片都是柏樹林,實在是望不到盡處。當下也無計可施,好在那條山路還算平坦,雖是夏日,也並沒有多少野草,看來是常常有人在走的。想到此處,裴明淮才算是鬆了一口氣,自己好歹走的是條常常有人走的路,而不是荒山野嶺的無路之路。
忽地一陣陰風颼颼刮過,裴明淮手裏的燈籠頓時熄了。裴明淮正想掏出火石再把燈籠點燃,一抬頭,見不遠處竟有點點燈火,隻是那些燈火顏色各異,紅、黃、青、紫,色色俱有。裴明淮加快了腳步,走不多時,便見著小路上有了一條岔路。
那岔路兩側,也是柏樹林立。那些燈籠便是掛在柏樹之上。山風過處,燈籠忽明忽暗,上麵垂著的各色穗子也被吹得亂**。夜色深濃,燈籠又都懸掛甚高,但裴明淮眼力極好,仍可看出那些燈籠雖形狀各異,但都精美絕倫,一色的宮燈式樣,均用綾絹糊成。裴明淮忍不住放下了手裏那盞隻能照亮,毫無美觀可言的燈籠,一躍便上了最近的一株柏樹,一手攀住樹枝,去看樹上所懸的那盞燈籠。
那是一盞六角宮燈,以紫檀木作燈骨,糊著輕紅細紗,便如霞影一般,隱隱地看得到紅紗裏麵還有一層淡色絹羅,呈奶白象牙之色,也不知是何種綾羅,極是細柔。絹羅上繡了一尊菩薩,卻與尋常廟宇裏供奉的頗為不同,衣色碧綠,麵龐端麗如滿月,隻是麵色雪白,隱隱透出妖異之態。這菩薩一手執念珠,一手執雲,身邊海浪翻卷,靛藍碧青。
裴明淮覺著這菩薩少見,看了半晌,忽聽手裏攀著的樹枝嚓嚓作響,忙一鬆手躍回了地麵,頭頂上那根樹枝也跟著折斷了,啪地一聲落了下來。裴明淮又去看旁邊幾株柏樹上的幾盞燈籠,或糊紫紗,或糊紅紗,或糊青紗,色澤不一,但每盞燈籠上都繪有佛像。
這一排燈籠,竟是一路不絕,一直延伸到這條岔路不遠處又一個岔路。裴明淮猶豫了片刻,終究抵不過好奇心,沿著這條路又走了過去。一路上,他不時抬頭看樹上懸掛著的燈籠,數了一數,共有八盞之多。
走到盡頭,便是山壁。裴明淮本在疑惑沒了路,轉向右側一看,竟是豁然開朗。右邊山壁如削,下麵有一處極大的平台,光滑平整,平台上又立著兩根石柱。裴明淮走到平台之前,仔細看去,四處遍布暗色痕跡,顯是年久日深了。
裴明淮正自沉吟,忽然間聽到一聲極微弱的呻吟之聲,似就自不遠之處發來。裴明淮走下那處平台,原來旁邊有條小河,水邊蘆葦遍生,足有一人多高,此時白霧淒迷,裴明淮撥開蘆葦往水邊走去,蘆葦有些倒在地上已經枯了,踏在上麵沙沙之聲不絕,覺著便似踏在霧上一般,有種恍惚迷離之感。
好容易走出蘆葦叢,到了水邊,眼前赫然現出了一塊石碑。此時天上濃雲已散,月色雖慘淡,但也明亮。裴明淮借著月光,看清了石碑上的三個字。
黃泉渡。
墓碑乃是青石,唯三字殷紅,竟似鮮血寫成一般!
裴明淮頓覺一股寒意自腳底升了起來,這時一陣冷風刮過,火折子也被吹熄了。再看那彎河水,水上也籠了一層淡淡白霧,淡如輕煙。水色渾濁,伴有一股惡臭,中人欲嘔。裴明淮不覺皺了眉,左右一顧,耳邊忽又聽得一聲呻吟,聲音卻是極近了。
他循身尋去,頓時呆住。那蘆葦叢中竟倒著兩個人,兩人背上衣服都被撕開,見著都是膚色白皙,看身形一個是男,一個是女。此時月亮無巧不巧地正移到了頭頂之上,將那兩人的背照得清楚,裴明淮不覺瞪大了雙眼,怔在當處。
兩人的背上皆有大片刺青,幾乎覆著了大半個背。那刺青色彩鮮豔,描繪精細,無比生動。
裴明淮失聲道:“十羅刹?!”
裴明淮於佛理甚精,自然記得《妙法蓮華經》有雲:十羅刹本為惡鬼,性情凶厲,啖人血肉。後為世尊所感,護持信奉佛法之眾生。他此時自然也省起,方才在燈籠上所見的那尊執雲觀海的白麵菩薩,必定是十羅刹中的毗藍婆羅刹無疑。那男子背上的羅刹刺青,雖作美女之形,卻生有曲齒,怪異之極,定是曲齒羅刹。
目光轉處,他又見著地上落了兩朵花。這花有五瓣,花苞深紅如血,開出來的花卻是潔白如雪。
裴明淮伸手拾了起來,卻又一怔,那花竟不是鮮花,而是幹花,隻保存得極好而已。
他忽覺著那女子微微地動了一下,急忙彎下腰,將那女子翻過了身。他本待去探那女子呼吸,但月光清明,一見著那女子之臉,立時打了個寒顫,手猛地一鬆,那女子又落入了蘆葦叢中。
那女子的一張臉,赫然竟是羅刹鬼臉!
裴明淮定了定神,把那女子再扶了起來。不知何人,依照羅刹模樣,精描細畫,重彩濃繪,給她畫上了一張羅刹鬼臉。裴明淮見她背上羅刹刺青身著金色衣衫,一手持瓔珞,想必便是十羅刹中的“持瓔珞羅刹”,據佛經言,貌如天女,秀麗無比。這女子手上挽了瓔珞,臉上色彩極之濃重豔麗,膚作雪白,唇作血紅,眼角描了血紅眼線,額上還另有一隻眼睛,這隻眼用一顆紅色玉石嵌在額上,旁邊彩繪繁複,血光四射,詭異無比。
他去探女子呼吸,隻覺細如遊絲,他身邊雖也有不少靈丹妙藥,但看這女子情形古怪,也不知如何施救,隻得先取了一粒藥,塞入她口中,望能暫時保她性命。
他再去看倒在一側的男子,這一回見到那男子的臉也畫作了羅刹之狀,隻眨了眨眼,並未退縮。那張臉作淡青之色,唇畫作淡金,眼角描的眼線卻是深青色。這男子的脈搏甚是有力,隻人也尚在昏迷之中。
這時白霧更濃,裴明淮已看不到丈許之外。他站起身,尋找方才自己過來的方向,想趕快把這二人帶離此處。突然,他聽到了一聲陰惻惻的笑聲。那笑聲忽遠忽近,尖利怪異,有如夜梟啼叫,生生地讓裴明淮寒毛都豎了起來。
“誰?”
裴明淮大聲喝問,濃霧白茫茫的一片,他被困在其中,什麽也看不見。過了一歇,那笑聲又響了起來,裴明淮努力想辨明笑聲發出的方向,但那聲音飄浮不定,雖在身邊,卻實在摸不清來處。
“一介凡夫,怎敢枉自闖到黃泉渡?速速退去,饒你性命……”
那聲音更細,卻極尖銳詭異,裴明淮隻覺似有無數細針在刺著耳膜,十分難受。當下喝道:“你是何人?”
笑聲又響了起來,裴明淮心裏擔憂那兩人,不欲與這怪聲作無謂糾纏,便將那一男一女一手一個架了起來。這時,突聽那聲音猛地拔高了,更是尖細刺耳:“已入幽冥之人,你也敢搶?還不放下!”
裴明淮冷笑道:“我便要搶,你又能怎的?”
那聲音又是一聲怪笑,裴明淮正凝神注意四周,忽然聽到遠處有人高叫道:“明淮,可是你在這裏?若在,趕快回答!”
裴明淮聽到那聲音,心下一喜,當即叫道:“英揚,我在這邊!”
英揚的回答,卻似頓了一頓:“你……你在哪裏?”
裴明淮不及思索,當即提了聲音答道:“黃泉渡!”
英揚發出了一聲驚喊,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似的。“明淮,那是禁地,不能進的。你……你趕快回來,朝著那黃泉渡的石碑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便可走回來了。趕緊,趕緊,此地不可久留!”
裴明淮聽英揚聲調有異,不敢怠慢,一手扶了一人,發足便往與那“黃泉渡”相反的方向掠去。他飛掠的速度極快,隻聽一聲淒厲怪笑,又複變作了細細幽幽之聲:
“黃泉難渡,彼岸無花。這渡口,非人人能過……你搶了已入幽冥之人,你遲早得回來的……遲早……”
英揚手裏拿了個火折,正在岔道口等他。裴明淮借著火光看去,見英揚與從前並無二致,高大英武,隻是略瘦了些,眉目之間全是焦灼之色。英揚一見裴明淮便鬆了口氣,忙迎上前去。“好了,好了,你出來就好了。我們離開這裏再說。”他一見裴明淮手中還扶了兩個人,一怔道:“這兩人……”
裴明淮道:“是我在水邊救下的。”
此時英揚已借著火折之光看清了那兩人,頓時麵色大變。“這不是……青囊和墨林麽?”
裴明淮問道:“你認識?”
英揚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自裴明淮手上接過了那喚作青囊的女子。裴明淮還要再問,英揚已一把拖了他往那條古柏山道便走,一麵低低地道:“隻管往前走,不要說話,不要抬頭。”
裴明淮看他埋了頭不作聲往前急急地走,也隻得隨了便走。頭頂燈籠還在夜風裏飄飄搖搖,山風陰冷,走出來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裴明淮卻隻覺英揚拽著自己的手心,已盡數是汗。
英揚扯了他,急急便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月色下已隱隱可見前麵便是一處城鎮,房屋眾多,雖然已是午夜,但有幾處仍是燈火通明。英揚此時方舒了口氣,鬆了他手,道:“你好大的膽子!”
裴明淮一回頭,隻見方才那條岔道兩旁柏樹上所掛的燈籠,正在風中飄**不已。古柏密密,黑影幢幢,這數盞燈籠卻是色彩紛呈,隻是被風吹得飄搖不堪,豔中又帶了些許說不清的詭異。裴明淮心中,突地冒出了兩個字:鬼燈!
英揚見了裴明淮表情,微微苦笑,道:“明淮,你送信說今日必到,我等了你一天都不見人,心裏焦急,便出來迎你。見著一盞遺在路口的黃皮燈籠,我猜便是你到了,又好奇心大發,去了那……那地方。你怎麽來得這麽遲?”
裴明淮跟英揚相交日久,深知英揚決非膽小之人,心下更是驚疑不定,道:“路上馬蹄受了點兒傷,這地方我也找不到好馬換,隻得把馬暫寄在路上一戶人家。想著反正也沒多少路了,索性走過來……那究竟是什麽地方?”
英揚隻道:“先把青囊和墨林送回方家,我再向你解釋。”
裴明淮道:“那位姑娘呼吸微弱,我也看不出她怎麽了,隻得先給她服了顆藥,暫時拖住。至於那男子……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似乎無甚大礙。隻是……他們的臉……”
英揚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你信上說,你是奉旨下來巡查的,怎麽有空來找我了?”
裴明淮道:“幾年沒見了,正好離你這裏不遠,就想著過來聚一聚。怎麽,看你倒是不太高興的樣子,我來得不對了?”
英揚搖搖頭,裴明淮隻見他眉宇之間,愁雲滿布。“不是你來得不對,是這時候,真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