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聆秘

趙夢覺和雪嶺宮主人纏打不休,急壞了岸上的公子小須,忙擺手道:“二位且住手,咳咳,我、我有話說,咳咳咳……”他一急,咳得更加厲害了。

趙夢覺見急切間贏不了對手,先住了手,撤步抽身,躍下船頭,背著手,獨自站在江邊,白衣的下擺被江風吹起,獵獵飛舞。白倩躲在漱玉坊時,見他隻會倚紅偎翠,醜態百出,心裏著實有些看不起他,今夜方知他武功高強,非常人所及,這才將輕視他的心,稍稍收了一些起來。

雪嶺宮主人冷笑道:“小須,你手下居然有如此人物,我鍾欲雪這次可是大大地看走了眼啊!嘿嘿!”

公子小須拱手道:“鍾夫人說笑了,鑄劍山莊哪有此等英雄人物?這位是兵部的趙夢覺趙大人,來巴州查案的,武功高於我十倍,屬下欽佩不已。”

鍾欲雪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華山派陳掌門的高徒,去京裏做官,那自然是極風光的,難怪連師父都不要了!”

趙夢覺早年與師父不合,反下華山,生平最恨的,就是別人提起這段往事,一擺長劍,怒道:“鍾夫人,我倆似乎還有一場架沒打完吧?”

鍾欲雪的白綢乃是雪嶺宮一大絕技,發動之時綿綿不絕,有如雲卷霧湧,敵手越強,綢子上的威力也越強,剛才並沒有落了下風,因此亦不示弱,說道:“正要請兵部來的大人賜教!”

兩人眼看又要有一番爭鬥,公子小須擋在中間,擺手道:“二位慢來,我有話說,待我說完了再鬥不遲!”

鍾欲雪見他一再阻止,不耐地道:“有話快說,有……”忽地想到此話甚是不雅,硬生生收回沒有說了出來。

雖是沒說,實與已說出口沒有什麽差別,三人間一陣沉默,誰都不願意接下這個茬。過了好一陣子,公子小須才幹咳了兩聲,說道:“趙大人、鍾夫人,實不相瞞,屬下曾仔細揣摩過夜後刀,卻始終無法將它拔出,隻要一天不拔出,刀中的大秘密就仍是秘密,二位爭鬥半天,得到的也不過是一把無用之刀而已!”

躲在一邊的白倩聽到“夜後刀”三字,心中驀地動念,想道:“他們要的,果然就是這把刀,那天我從鑄劍山莊取回它之時,原以為隻是一把較鋒利的尋常兵器而已,全沒想到竟有這許多曲折,倒害了爹爹受苦!”一邊想一邊回頭看了楚江秋一眼,隻見他仍是麵色如常,隻側耳傾聽三人交談,生怕漏掉了其中一個字。

就聽鍾欲雪又道:“你的莊名鑄劍,怎地連一把刀都拔不出來?”

公子小須歎道:“鑄這把刀的那位前輩,技藝精湛,當今世上,除非他複生,又或是夜後刀的主人,想來恐再無一人能打開這把刀。我也是因為苦苦思索而不可得,才讓那個人有了可乘之機。”說著,遙想前人風采,不禁悠然神往。

此言一出,三人便即沉默,各人都在心中轉著自己的心事。良久,鍾欲雪方才開口說道:“既如此,那便把原主人找來就是……不管他要什麽,我、我隻管許他……”她是堂堂一宮之主,方才與趙夢覺過招之時,輕重進退,綿密嚴謹,絲毫不落下風,但這短短的一句話,神態忸怩,欲說還休,不見剛才的神采,全然是一位嬌羞的小姐,觀者無不大感意料之外。

趙夢覺哈哈一笑,大聲道:“逆賊江邪城附逆李闖,對抗朝廷,已於三年前伏牛山一役中伏誅,其子江小邪下落不明,多半也是死多活少。你要找他,不妨自己去黃泉路上尋他就是,哈哈哈!”

“什麽?他死了?”鍾欲雪尖叫一聲,雖是白紗遮麵,仍依稀可見臉色煞白,身子宛如風中的稻草一樣,被吹得倒退了好幾步,險些要坐倒在地上,全然不是一位絕頂高手的模樣。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他不在了,那你倆就把他的兒子帶來雪嶺宮,天下雖大,除了他們父子,怕是誰都拔不出此刀了。”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似乎再也支撐不住,匆匆回轉內艙。

趙夢覺大笑道:“我堂堂朝廷命官,豈能受你一個江湖女子驅策,你莫不是在說笑麽?”

不知是誰下了一個指令,巨大的座船又開始緩緩地移動,江欲雪也恢複了慣常的語調,從簾幕低垂的內艙飄出,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趙大人,好好的京城你不呆,跑到我們這偏狹小地來,恐怕不隻是為了給皇帝老兒挑幾匹馬那麽簡單吧!嘿,我要的,隻是想要看看這把天下聞名的夜後刀,究竟是個什麽模樣,至於它裏麵藏的什麽秘密,是金山銀山也好,是武功密籍也罷,我雪嶺派倒還不放在眼裏,將來你自行取去就是。趙大人,一件六品官服,天下無雙的大秘密,就不值得朝廷命官稍效微勞麽?你若是要硬搶的話,玉城山雪嶺宮就在左近,隨時恭候二位大駕!”說話間,那艘船已駛出數丈,很快籠於淡煙薄霧中,此地隻餘湛湛寒波,清風習習。

趙夢覺看著座船走遠,暗忖憑自己的武功,單對付一個鍾欲雪也難說穩操勝算,就算加上公子小須,兩個人對一船人,說不定還要吃點虧。因此隻得眼睜睜地看鍾欲雪瀟灑離開,低聲和公子小須商量了幾句,兩人一前一後,自回巴州不題。

等到人聲漸悄,白倩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草地上,不知道該想些什麽才好。楚江秋在一旁說道:“我知道了,這些人你爭我奪的東西,原來好端端的就在你家裏放著。”

白倩又歎了一口氣,像是有無限的心事,說道:“我隻道它是較鋒利的一把刀而已,原不知有這些曲折。”

“我在江湖中時,也曾聽人談及此刀,都說它是大俠江邪城的遺物,還關係到大明和李闖王雙方的前途命運,又如何流落到你家的?”

“這事都怪我爹太貪心,見人家賣得便宜,就急匆匆花二十兩銀子買了下來。後來才發現根本不能用,再去找那個騙子,就怎麽也找不著了。喂,我的事講完了,現下咱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自然是追了上去,將你爹救出來。對了,還有夜後刀,要是落在公子小須的手裏,退不成婚事,那你豈不是糟糕之極?”

白倩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心中暗想:“我退不成婚事,你才是糟糕之極呢!”心中一會兒喜,一會兒愁,月華如水,透過那蕭疏葉影兒,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草地上,似乎要融化在這皎潔的月色中。

賽馬會後,奪魁之人下落不明,沒有了蹤影,原本應該轟轟烈烈的盛會一下子變得無聲無息。但若說再沒人記起怕也不是實情,巴州城中,至少還有一個人,心心念念地記得,久久難忘。

牛二躺在自家**,想著下午的事,越想越是窩火。身上的傷上了藥,包了紮,似乎好了些,就是**老像有個東西一樣,一個晚上硌得他怎麽躺也不是。到天明,幹脆下了地,自己的紅纓馬自被黑衣人騎去之後,就不見了影子,反正左右睡不著,不如出門轉轉,說不定就碰上它了也難說。大門外,從清晨起,從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還有一些大攤子小挑子,煎油豆腐的,賣鹵肉的,早已開始了一天的營生,人來人往,要熱鬧到飯前,市罷才收。

左鄰右舍看到牛二,表情奇怪地與他打著招呼,牛二覺得無趣,悻悻地向著人較少的城門口漫步行去,一想起那個將他打下馬來的司空徒,心中便是說不出的厭悶煩惡。

巴州城並不算大,不多時,一道帶雉垛的城牆已近在眼前。突然間,身後一陣馬嘶人喧,牛二聽到馬鳴聲,精神一震,回頭看去。隻見一匹大黑馬、一匹雪花鬃,宛如一朵黑雲、一朵白雲,席地卷過,閃電穿針的工夫,已徑直飛奔出城門而去。馬上之人騎術均精,馬又是良馬,在狹窄的坊巷間竄跳迸縱,靈便之極,因此快則快矣,卻並未碰著行人,隻多了一些受驚嚇的百姓,撫著胸口,半晌緩不過勁來。

牛二眼前一亮,他認得那匹雪花鬃,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就是賽馬會上,那個龜兒子司空徒騎著的馬。奇怪的是馬上的人並不是他,依稀仿佛是個女子的模樣。

牛二吸了一口氣,胸口還有些隱隱作痛,但自恃還能支撐得住,於是加快步子跟在了他們後麵。那兩匹馬奔馳如電,他隻有兩隻腳,心知多半跟不上,但好不容易看到仇人的仇馬,又豈能輕易放過?跟了三、四裏地,牛二漸漸地有些不支,但憑著一路上觀察到的馬蹄印、便溺,他心知跟得不錯,隻不知還有多遠。

這時離城已遠,牛二隻覺得傷處越來越痛,咬牙又走了一段,想道:“今日便放過這廝!”正想間,轉過前方一片花木叢萃的樹林,眼前突現一座小小的酒館,路邊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後麵一連三四間門麵,正中店門大開,門前搭著一路罩棚,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那兩匹馬,正好端端地拴在樁子上,安安靜靜地在槽裏飲著水,時不時地相互摩挲著頭頸,貌似很親昵的樣子。

牛二大喜,心道:“不枉了我一番辛苦!”立即輕手輕腳地掩了過去,小心地解開雪花鬃的韁繩,想了一想,把大黑馬的繩子也鬆開了,正想翻身上馬,店裏有一男一女的問話聲傳了出來,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