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情深

言罷,白綢一抖,刹那間便如同是銀蛇亂掣,四麵八方,都是人影。楚江秋與她動上手,方才明白,她用的雖是喬西海的功夫,但畢竟還是有些差別。喬西海的鞭法,無形有質,重在淩厲迅捷,難以抵擋。但鍾欲雪的綢法一旦施展開來,就是飄瞥無定,變幻萬千,實在不知道她的下一招,究竟要卷你的左腿,還是繞過去敲你的腦後。一條白綢,一個身影,儼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倒映在兩邊閃亮的冰鏡中,幻化出萬千形狀。且不說功力高低,隻論姿勢好看,閑雅瀟灑,實在要比喬西海要好看得多。

楚江秋自從離開土地廟後,就將洛梅子的雁翎刀帶在身上,一來有一件兵器防身,二來也是為了紀念那三個有情有義的好漢。這時形迫勢蹙,自然立即抽了出來,右手雁翎刀,左手連鞘夜後刀,將學自南海無極島的“日月乾坤刀”使開來,抖擻精神,攻拒削砍,與鍾欲雪周旋了三四十個回合。

他的刀法不及鍾欲雪的綢法,又要時時顧著腳下光滑的冰麵,之所以能支撐三十餘合尚且不敗,全是仗著左手。一挨鍾欲雪大占上風,或是欺進身來,左手就將夜後刀大力揮出,夜後刀沉重,他的內功根基又好,不管是“黑虎掏心”也好,“野馬分鬃”也罷,越是簡單樸實,威力反而越大。鍾欲雪畢竟不是趙夢覺,她是個女子,氣力上吃了虧,隻能先閃開幾步,複又撲上再鬥。因此兩人來來回回,就總見鍾欲雪在他周圍丈餘寬的地方跳進跳出,楚江秋盡管一味的苦苦支撐,但敗相還未盡露,一絲生機,全在於此。

堪堪又過了一柱香的時辰,鍾欲雪虛晃一招,呼的一下跳出圈子,指著楚江秋道:“你這是什麽打法,是在比誰的力氣大麽?”

楚江秋實已雙臂酸軟不堪,雖在冰上,全身也是汗出如濯,喘了幾口氣,方才說得出話來:“鍾姑娘,我武功不如你,連跑都跑不過你,終究怕是難以保全這口夜後刀。你若想殺了我,那也由得你,我也隻是不想讓你輕易得手罷了。”

“這麽說,你真要保全這把刀?”

“不錯。”

“你……你到底是誰?”

“宮主娘娘也忒地健忘,小姓楚,名江秋,乃是武林中一籍籍無名之輩,你定是不曾聽說過,那也不必費心去打聽了。”

“楚江秋……你說你長得隨你媽?”

“別人都這麽說,我也……好久不曾見過她了。”

“她長得好看嗎?”

“她有點黑,眼睛大大的,最喜歡笑,一笑眼睛就彎成兩道月牙兒。她自然沒有宮主你長得好看,可是我,我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媽媽了。”

“你怎麽知道我長得好看?你、你偷看過我!”

“鍾姑娘,我一上山,就立時被你關了起來,幾時偷看過你?”

“好罷……但是你猜錯了,我不好看。好看的那個我,他已經看過了,其他男人,隻要是有眼睛的,誰都可以看,那還有什麽稀奇?我偏偏隻讓他看,其他的臭男人,誰都看不到我好看的模樣!”

“鍾姑娘,你的武功很高,我是佩服的。但你武功再高,也還不是天下第一,像趙夢覺、金老童、華山派的陳道長,甚至是公子小須,他們都不在你之下。你用麵紗把臉遮了起來,但他們如果想看,總是可以看得到的。”

“你說什麽?哈哈哈,哈哈哈……你又錯了,他們武功再高,也看不到我的模樣!”

鍾欲雪說著,伸手到頰邊,慢慢地取下了自己臉上的白紗。

此時正是天月明淨,都無纖翳,光華氤氳流轉中,慢慢地露出一張豐姿標致的臉,如新月清暉,如花樹堆雪。因為常年蒙著紗,兩頰的肌膚幾乎是透明的,毫無血色,但不得不說,這確是一張絕美的麵容。美中不足的是,雙頰上各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眼角直到鼻翼,就算過去了許多年,已變得淡了細了,但就像最美的寶玉上不該有的絲絲裂痕,突兀醒目,令觀者無不惋惜痛心。

“這……”楚江秋不曾防備,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張既美極又醜極的臉,扭過了頭去。他倒不是嫌棄,而是實實在在的替她感到萬分可惜,因此才不忍再看。

“哈哈哈,連你都不敢看了嗎?”像是早已經預料到了,鍾欲雪不僅不生氣,反而開懷大笑,甚是愉悅。突然之間,她笑容登斂,眼望著左近一座冰山的岬角,厲聲道:“這裏還有人!是誰?”

岬角後果然閃出一個人來,一身黑衣到底,青帶纏腰,黑色的風帽鬥篷,同樣蒙著麵,周身上下,隻露出一雙英華隱隱的眸子,沉聲說道:“雪嶺宮主畢竟不凡,我隻略動了一動,碰落了幾片塵埃,沒想到還是被你給聽了出來。”他的聲音低沉喑啞,如中敗革,似擊破絮,極是難聽。世上本沒有這麽古怪的聲音,如果不是他有意偽裝,那就是受過很嚴重的傷。站定後,此人又回頭說了一句:“被人發現了,你也別藏了,出來吧!”話音剛落,從他藏身的地方又走出一個人來,躲躲閃閃地走到他身後,不時抬眼偷看楚江秋一下,眼裏都是笑意,竟然就是白倩。

楚江秋一見是他們,不顧大敵當前,忙走近幾步,單膝跪地道:“原來是恩公,活命之恩,小子沒齒不忘!”說著抬頭看了看白倩,感慨不已。

黑衣人掃了他一眼,眼中似有責備之意,說道:“我剛才把夜後刀交給你,還給你指明了下山的道路,原以為你早已在山下,誰知你還在與人糾纏不休,輕重倒置,讓老夫好生失望!”

楚江秋想到自己因為擔心白倩,確實未發全力,就是眼下,嘴裏說著感謝人家的話,目光卻像是膠住了似的,緊緊地貼在了白倩的身上。聽黑衣人責怪,心中確也有些慚愧,道了一聲“是”,便低下了頭。

白倩見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人責備,心中不忿,說道:“這裏又濕又滑,叫他怎麽走得快,你這個人,好不講道理!”

黑衣人轉頭又說起了她:“住嘴!若不是你一路上嘰嘰喳喳、夾纏不清,咱們早就到這裏了!”白倩被他一喝,心裏也有些懼怕,楚江秋又連向她使眼色,隻好嘟著嘴,自個兒生生悶氣,不再說話了。

那邊鍾欲雪見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竟似誰都不把她這個雪嶺宮主放在眼裏,越發恚怒,氣道:“難怪夜後刀好端端的就不見了,我當是什麽,原來卻是進了賊,一個老賊,一個小賊,真是不要臉!”

白倩回道:“什麽不要臉?明明不是你的東西,還霸著不還,這才是不要臉呢!”

鍾欲雪一時語塞,勉強辯道:“邪城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哼,他欠我的,就是十把百把夜後刀,也賠不起!”說到最後,便又膽粗氣壯起來,不覺間動了情,眼眶都紅了,心道:“不錯,他害我一生孤苦,那是世間什麽東西都換不來的!”

楚江秋和白倩齊聲斥道:“胡說八道!”但那黑衣人卻似乎頗為動容,衣襟下擺簌簌抖動,低頭沉思了片刻,對楚江秋道:“你把刀還給她。”

他的話聲十分堅定,語氣中似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楚江秋心中十分不願,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是不敢違拗“恩公”的意思,還是把夜後刀拋了回去。鍾欲雪並不移步,白綢一閃,幹脆利落地就把刀從空中卷了過去,放在腳邊,看看黑衣人,又看看楚江秋,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