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決鬥

雪廳中早已是天下大亂,無數的白衣人奔來跑去,喧嘩擾攘。又是一陣隆隆聲響起,大家都在大呼小叫,驚恐萬狀,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闖王來啦,大家夥兒快跑啊!”

趙夢覺一聽是李自成的軍隊,心情反而寧定了下來。玉城雪嶺宮修築在冰川之中,萬年不化,本來應是極為堅固。可惜守宮的都是些烏合之眾,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武功在身,但平時少了訓練,一遇上能征善戰如闖軍者,就手忙腳亂、一籌莫展,被破宮看來是早晚的事情。

“原來是闖賊的炮聲,現在最主要的,不是在這裏等死,須得在破宮之前,找到夜後刀,絕不能讓它落在外麵那些人手裏。”趙夢覺暗中思忖,可左顧右盼,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鍾欲雪。

正猶豫間,就隻見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攜著一件黑黝黝、沉甸甸的東西,穿過慌亂的人群,不向前門,倒奔著後山而去。

趙夢覺稍一轉念,才認了出來,已經人影不見,急得他跺腳道:“嘿,我怎麽倒忘了,是楚江秋這個臭小子!他手裏拿的,定是夜後刀無疑了!”他對這個“臭小子”再熟悉不過,除了內功不錯以外,所學的武功雜亂無章,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幼稚的很,因此絲毫不懼,拔腿便跟了過去。

他想跟,可偏偏有人不這麽想。剛走了幾步,就隻覺得眼前銀光匝地,一條白綢,徑襲門麵。趙夢覺不用抬頭也知道她是誰,抽出長劍,側身閃開白綢,劍光揮霍,分心便刺。鍾欲雪的綢帶還在外麵,不及收回,左手伸出,五指箕張,直接抓向鋒利的劍尖。

趙夢覺嚇了一跳,心想哪有人敢以一隻肉掌抵擋寶劍,這個婆娘不是失心瘋,就是預先在手上戴了什麽金絲蠶絲手套之類的東西。這麽一想,長劍並不往前遞出,反向她的左臂削去,暗想就算你戴著極珍貴的手套,刀劍不傷,難道身上也有?兩人功力悉當,頃刻之間,各舉兵刃,輾轉攻拒,拆了十餘招。

趙夢覺越打越是心焦,暗暗思忖:“我與這婆娘這般鬥下去,沒有兩三百招難分勝負。我打了個痛快,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臭小子和夜後刀溜走不成?”鍾欲雪也是這個心思,兩人難得心意相通一次,同時將手上的招式緩了一緩,劍帶一撞,雙雙躍出了圈子。

趙夢覺用手指著她,忿忿地道:“且住!你說過把夜後刀交給我的!”

鍾欲雪道:“你把江小邪給我,我把刀給你。有人有刀,沒人沒刀!”

兩人一邊說著話,腳下不停,就在雪嶺宮為數眾多的廂廡遊廊間左穿右插。趙夢覺的輕身功夫還在鍾欲雪之上,但他長於長途奔走,不像鍾欲雪那般,可以在狹小的地方,趨退若神,倏來倏去,因此沒過多久,連她都不見了,氣得跌腳罵道:“終有一天,我定要把這些房子統統都給拆了!”

雪嶺宮的後山雖叫做“山”,其實目之所及,盡是一座接著一座的巨大冰川,靜謐如鏡。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但這裏四處仍是亮晃晃的,如在日中。

楚江秋行走在滑不溜腳的冰麵上,格外小心,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滾落到深達數丈的冰縫中,再也上不來。四周萬籟無聲,仿佛人世間的一切深仇宿怨、人心鬼蜮,統統都給擋在了外麵,天地間純淨到了極致,隻剩下心底的那一片天空明淨。

在這幾乎無色的天地間,安靜得讓人想要哭出聲來,楚江秋又想起了父親曾對他說過的話:“世界雖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再沒有一步是平穩的。”是啊,江湖上,每一步都是驚險萬狀,前途不知道還有多少詭謀毒計在等待著他。現在的他,多想即刻放下手中這把沉甸甸的夜後刀,離開江湖上的腥風臊雨,從此芒鞋竹笠,海角天涯,與人無患,與世無爭,寧願與鳥獸為伍,朝出暮歸,了此一生就好。

他想退出江湖,江湖卻又找上了他。正當他胡思亂想之時,空中忽忽悠悠飄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哈哈哈,這裏可是玉城雪嶺宮,你還想逃到哪裏去?”悠遠噌吰,忽高忽低,近時宛如就在耳邊,遠時又仿佛遠在天邊,讓人聽來心旌搖動,難以自持。

楚江秋早在巴州城外河邊就聽過這個聲音,如今更是十分熟稔,於是強自鎮懾心神,四處望去,想看看鍾欲雪在什麽地方。這裏果然是她的地盤,早晚會找到這裏來,隻是沒料到她來得這樣快。眼前忽地一陣光華流轉,一處處冰壁,像無數麵千仞高的鏡子,熠熠閃著亮光,有無數個鍾欲雪在其間來來去去,每一個都是如此逼真鮮活,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個她才是真的。

楚江秋四麵轉著圈,全力提防,這許許多多天然的冰鏡耀得他眼都花了,倒讓他想起喬西海房中那一麵大鏡子來。那鏡子雖大,可跟眼前這些自然的造化比起來,當然根本不值一提。假如喬西海沒死,能搬到這裏來住,每天照著他那張臉,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楚江秋忽地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情,他在雪廳見鍾欲雪施展白綢裹住陳援的長劍時,就隱隱約約地想到,隻是當時來不及細思,如今腦中如電光火石般的一閃,禁不住叫出聲來:“你是西海老人和陳碧君的女兒!”

話一說出口,冰鏡中的鍾欲雪倏地一下站定了身形,無數雙眼睛灼然生光,從一塊塊大冰塊後麵直射在楚江秋臉上,像是要把他烤焦了一樣。不一會兒,無數個鍾欲雪消失了,匯聚成一個雪嶺宮主,緩步從某一塊冰壁後走出,容色凝寂,天姿高朗,雪色的衣裙潔白無瑕,渾不似來自凡塵中的人煙。

楚江秋見她走出來,便知道自己猜對了,說道:“你果然是他們的女兒,難怪一個用鞭,一個用綢,連招式都是一樣的。”

鍾欲雪冷冷地道:“我的漫天花雨,是我從大雪飄揚中悟出來的。你再敢說那些混帳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叫你再也說不出話來!”

楚江秋果然不再開口了,卻不是怕她割舌頭,而是在心裏想道:“喬西海和你的兵刃不同,但一樣都是輕飄飄的,看似全不受力又連綿不絕,武功是不是一家又不是看兵刃,而是要看用力的方位和內勁。我又不是不會武,又不是沒長眼睛,怎麽會看不出來,你就是割了我的舌頭,那也還是一家的!”

鍾欲雪不知他心中所想,以為是怕了自己,便問道:“他……他現在怎麽樣了?”

“誰?”

“你……裝什麽糊塗?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個人!”

“喬西海嗎?他死了。”

“什、什麽?他死了?”

“不錯,我親眼看見的,死在一個姓金的老人手裏。”

“……我明白了。這兩個人,最後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這樣也好,這樣最好……”

楚江秋說話時,一直盯著她的臉看。她臉上蒙著紗,固然看不到,而身上亦是端然凝立,連裙角都不曾抖動一下,絲毫看不出悲戚的樣子。楚江秋氣往上衝,暗道:“她的奶娘死了,不曾見她流過一滴眼淚,如今生父死了,也是這樣。可見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住得久了,心地也會變得冷冰冰,一時是這樣,隻怕一世都是這樣了。”

他不知道鍾欲雪的遭遇其實甚是淒慘,從小便與父母不合,多虧了奶娘將她撫養長大。後來苦戀江邪城,被拒後傷心欲絕之下,幹脆隱居深山,窮閉不出,以皎然一身來自傷自憐。這些年的種種情狀,楚江秋自是不知,便是知道了,也體會不到她走出每一步時的苦楚與心傷,隻道她是個天生心如鐵石的薄情女子。

鍾欲雪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方才你為何收腳不發?嘿嘿,就算你使出全力,也不是我的對手!”

楚江秋挺了挺胸,說道:“你是一個女子,孤孤單單的,很是可憐,我武功雖然不濟,但也不忍心傷害了你。”

鍾欲雪麵色剛剛緩和了些,聞聽此言,轉眼間又是一臉肅殺,劍眉倒豎,怒道:“放屁!我快活得很,又有什麽可憐了?臭小子不識好歹,本想看在那一腳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如今是你自尋死路,可怨不得我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