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弑師
玉城雪嶺宮的一間偏殿裏,燈燭燦然,中間的一張花梨木八仙桌上,擺了好些珍饈美饌,卻是一箸未動,華山派師徒三人圍坐在桌前,氣氛凝重。
趙夢覺呆坐半晌,麵色尷尬,小心翼翼地勸道:“師父,徒弟已經知道錯了,您多少用點吧。”
陳援尚未答話,一旁的小弟子秦青扭過頭來問了一句:“師兄,你是真的知道錯了嗎?”
趙夢覺被他一問,心下甚是不喜,但在師父麵前又不好發作。陳援方才聽趙夢覺言之鑿鑿,語氣誠懇,想到當下派中,確無像他這樣傑出的人才,心中已有五分原宥了他,於是轉頭對秦青不滿地道:“青兒,怎麽這樣對師兄說話?”
秦青被師父斥責,低頭道:“徒弟知錯了,不該這樣對師兄說話,可是師父,我……”
陳援擺了擺手,打斷他道:“算了,回山後,罰你挑三天水。先吃點東西,明天一早就上路。”
趙夢覺陪著陳援吃了幾口菜,猶豫道:“師父,我在部裏還有幾件要緊的差事,要不要……要不我先回京裏交待一聲?”
陳援剛夾起一片黃燜羊肉,聞言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怒道:“你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說過嗎,咱們修行之人,說起來都是些根淺門微之輩,隻知蟄居山中,悟道參玄也就罷了,何必為稻粱謀,去聞那官場上的臭氣?你這次回山,好好地悔罪思過,從今以後,再不許你下山一步了!”
趙夢覺臉上的肌肉好像僵硬了一般,好不容易在其間硬擠出一絲笑容來,慢慢地拿起桌上的一個銅酒壺,給自己和陳援各倒了一杯,舉起杯子道:“弟子知錯,請師父飲盡此杯,弟子明天就跟隨師父回山,從此改過遷善,再不敢有那非份之想了。”
陳援看著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剛把酒杯端起來,秦青忽道:“師兄,你不是從不喝酒的嗎?今兒怎麽也喝起來了?”
趙夢覺呆了一呆,笑道:“今日是向師父賠罪,因此不同以往,隻此一杯,以後再不喝了。”說罷,仰頭飲盡,對陳援道:“師父,我已喝了,你也幹了吧!”
陳援說了一聲“好”,剛把杯子舉到唇邊,秦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這杯酒便喝不下去,隻聽秦青說道:“師父,喝不得!”
陳援哦了一聲,問道:“為何喝不得?”
趙夢覺在一旁冷笑道:“小師弟,我以前確曾罰過你,那也是你練功不勤的緣故,怎麽你還記得這事,反倒恨起我來了?”
陳援點頭道:“不錯,你快把手鬆開,你師兄都喝了,我怎麽喝不得?”說著,又舉起了杯子。
秦青大急,猛地一拉他的袍袖,用的力氣大了些,杯裏的酒水濺了一些出來。陳援氣吽吽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頓,瞪著眼睛道:“青兒,今天你是怎麽了?”
秦青看了看桌上的那杯酒,清冷可愛,咬了咬牙,說道:“師父,我渴了,這酒,讓徒兒喝了吧!”
陳援看著他臉上焦急的神情,想到山上日子清苦,他又不善經營,常常入不敷出。眾弟子一天練功畢,也隻有豆腐青菜,喝酒更是少之又少的事。秦青雖年幼,在山上也已呆了十年,直熬得他麵容枯黃,顴骨高起,確也苦了他。這個弟子又乖巧,從不叫苦,以後倒是應該好好待他才是。陳援想到此間,心下一軟,說道:“好罷,你先喝了吧。”
趙夢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去阻住他。可秦青的手更快,早搶過杯子來,一仰脖喝了個幹淨,喝罷眼望著師父,說道:“多謝師父,我好……”話未說完,突然臉上一陣抽搐,口鼻處噴出血來,點點滴滴,盡數落在身上那一件青布衣裳上,這還是下山前,師父新給他做的。
秦青雙眼一閉,翻身倒在了地上。這一下不僅陳援大吃一驚,連趙夢覺也沒有想到,額上冒出大顆的冷汗來,慌得手腳無處安放,隻一味地囁嚅道:“小須給的不是蒙汗藥嗎,怎麽會是這樣?”
陳援聞言,直氣得張髯橫目,戟指怒斥趙夢覺道:“怎麽,你竟敢……”一伸手,將桌上的那隻酒壺抄在手裏,運起內力一捏,啪的一聲,銅壺頓時碎成片片,不成形狀。果然是一隻陰陽壺,裏麵暗藏兩隻壺膽,一隻裝美酒,一隻裝毒酒。
陳援明白了過來,將酒壺丟在一邊,眼望著趙夢覺,既像哭又像笑,神誌昏憒,臉上滿是淒愴悲涼之意,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嘴裏喃喃地道:“好徒兒,好徒兒……”也不知他說的是秦青好徒兒,還是趙夢覺“好徒兒”。
趙夢覺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心中懼怕,哪裏還敢再呆下去,再說他也急著想找公子小須問個明白,於是退後兩步,撤步飛身,來不及走大門,便直接打破窗欞跳了出去。
陳援也不去追他,俯身抱起秦青。他傷心太過,手上無力,輕飄飄的一個人兒,竟然連抱了兩下都沒抱起來,隻是連聲喚道:“青兒、青兒,我苦命的青兒,你究竟想說什麽啊!”
秦青這時毒已入肺腑,眼目緊閉,雙手垂下,露出臂上隱隱的紫紅色淤塊。陳援卷起他的袖子一看,隻見還很嬌嫩的肌膚上密布著道道傷痕,有的已發紫發黑,有的還是新添的,這些都是自己平時教訓徒弟時,在他身上留下的斑斑痕跡。
陳援輕撫著這些傷口,像是怕又弄疼了他,想到剛才,他還在活生生地道:“師父,我渴了,這酒,讓徒兒喝了吧!”也是在剛才,自己還打算今後要對他好,如今愈是想到這些,心中愈是痛楚不堪,難以言狀。
過了好一會兒,陳援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秦青抱在胸前,趔趔趄趄地向宮外走去。走出屋門時,神情恍惚,差點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此時此刻,趙夢覺正提了劍,在雪嶺宮中亂走亂闖,四處尋找公子小須。可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個大活人,卻像是新學了隱身法似的,韜形斂跡,消失得無影無蹤。趙夢覺想到就在不久前,他還讓小須找些蒙汗藥來,服後能睡上三天三夜即可,萬不可傷了他的性命。小須一口答應了,他常常服藥,要找些這種東西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可是……究竟是他忙中出錯,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他忽然想到,自從來到巴州後,表麵上看,他是奉命辦差,小須隻是他邀來的幫手,他是主而小須為從。但實際上,不知不覺間,卻總是按了小須的意思來辦。不錯,去河邊見鍾欲雪,是他用夜後刀誘趙夢覺去的,後來到戈壁,以及帶楚江秋喬裝上山,都是小須的主意,一直到今天,他給了自己毒藥而不是蒙汗藥……
趙夢覺越想越是驚心,慢慢將長劍收回了劍鞘。他原打算一見小須的麵,一劍殺了幹淨,現在倒不著急殺了他,而想要好好地問個清楚。
就在這時,忽聽轟的一聲,天坍地塌一聲響亮,落下好些灰塵來,趙夢覺站的地方左右晃動了一下,壁上的一枝枝燭火也如纓絡張舞般,撲簌搖晃。
“是山崩了麽?”趙夢覺第一個念頭就想到這個,頭皮一陣發麻,把找小須問個明白的事情暫且拋在一邊,跟著眾人擠擠挨挨地向外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