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公子
牛二並不慌亂,他已經認了這個命了,幹脆盤腿坐下,背靠著一株杏樹,叼了一枝草葉子在嘴裏,悠閑地輕哼起了一支小曲:“開門看見雪花飛,夜冷天寒牽著子渠,綿被三重遮弗得我個冷,隻要我裏情郎熱肚皮……”歌聲中,他想起了去年在賽馬會上奪魁,一時間風光無兩,與相好的玉鳳耳鬢廝磨,嬌喘細細,嘴角不禁露出笑意。
司空徒聽他唱了幾句,揮了揮手,吩咐道:“賊寇定是往這裏出的城,你們先去前麵等我,我隨後就來。”衙役兵丁們肚裏暗笑,不知道把總大人又要如何戲弄於他,呼嘯一聲,一刹那間撤了個幹幹淨淨。
牛二一曲唱罷,心願已足,拍了拍屁股站起來,雙手向前一伸,傲然道:“來吧!”
司空徒韁繩一抖,策馬上前,繞著牛二走了兩圈。牛二心知已無幸理,豁了出去,大聲道:“要打就打,要抓就抓,如此戲弄於我,又算是什麽英雄好漢!”
司空徒哈哈一笑,手中鞭子一揚,說道:“你不是英雄,我也不是好漢,你這就走吧,我不來與你為難就是!”說完,果然撥轉馬頭,追趕他人去了。
牛二一怔,忽然想起一句話來,那是非問不可的,拔腿追上兩步,大聲道:“司空徒,我就問你一句,我和你再賽一次馬,你勝得過我嗎?”
司空徒並不停步,遠遠地拋下一句話:“在地上你打不過我,馬上功夫我不如你。牛二,明年賽馬會上,我倆平手過招,再比個輸贏!”
牛二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幹脆,茫然坐倒,望著樹木蓊翳的林間小道,腦子一片混亂,不知該想些什麽好。
另外一邊,石樹等一幹人也不敢停留,擁著陳援,發一聲喊,齊聲叫道:“強盜來了!強盜來了!”一齊向外衝。一路上放出了不少犯人,與他們混在一起,又在四處點起火頭,火隨風卷,黑夜之中,更加難以分辨,猛地一衝,早已出了州衙。石樹領頭,帶著大家在巴州坊巷間左轉右轉,又在一個錢莊的院裏換了馬,分出一半的人跟了他和陳援,半路上又分去一半,隻餘數人,繞了半夜,才來到一條不起眼的小巷中。歧途曲巷的盡頭,是一座漆黑的大門,青石踏階,兩側掛著碧紗燈籠。石樹叫開了門,與裏麵的人交談了幾句,大門依呀一聲打開,將眾人迎了進去。
陳援四周看了一下,疑道:“怎麽,是在這裏?”
石樹微笑道:“道長莫疑,那些飯桶已被我們的人遠遠地引開了,我家公子就在裏麵,請吧!”說著,搶先一步踏進去,意示無他。
陳援點點頭,緊隨其後。這一路上,他悉心觀察,這一夥人來得不多,但個個身手矯健,一言不發,何處接應、何處分兵,俱都井井有條,頗有法度。他越看越是驚訝,越發地想見見這位“公子”究竟是何等樣人。
“師父,徒兒在此久候了!”剛進正廳,忽然從旁邊閃出一人,滿臉稚氣的樣子,伏在地上對著陳援磕起頭來。
陳援一驚,伸手攙了起來,欣喜道:“秦青,是你?”
秦青是華山派最小的弟子,甫一見師父,心情激**,眼眶立時濕了,剛說了一句:“師父,我……”就哽噎難語,說不下去了。
陳援皺了皺眉頭,將他拉到一邊,不悅地道:“青兒,別哭,休得讓人家看了笑話!你且告訴我,怎麽到得此間的?”
秦青嗯了一聲,說道:“是,師父。昨天你要去一個什麽廟查看,說是大師兄又殺了人,叫我等你,不要走開。可是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也不來,我去找你,又迷了路,碰到他們,就把我帶到這裏來啦!師父,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沒人跟我說,我也沒問,因此就不知道啦!”他說的是鳳翔府口音,再加上隻有十七八的年紀,話聲清脆,煞是好聽。陳援聽了,也不禁莞爾,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我一時忘了,現下你跟著我,半步也不要離開,懂了嗎?”
秦青應了一聲,抹了抹未幹的淚痕,兩人說話時都是放低了聲音,石樹和其他人站得遠遠的,不來打擾。不一會兒,一個青年男子從後堂匆匆走了出來,陳援知道定是那位“公子”到了,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隻見他約摸三十歲上下,穿著和其他人一樣,都是粗布青灰色短衣,足下多耳麻鞋。石樹他們進屋後,就取下了蒙麵的黑布,果然都是些魯莽粗豪的漢子。隻這個公子,雖是穿著尋常衣物,卻也掩飾不住的恂恂儒雅、英華內蘊,若是換上輕袍緩帶,活脫脫便是一個富家公子,誰能想到竟是一位統領無數草莽英雄的豪傑!
他一進來,便快步走向陳援,深深施了一禮,道:“在下杞縣李信,久仰華山派陳掌門大名,方才些微俗務羈絆,未克遠迎,還請陳掌門恕罪。”
陳援乍一聽聞“李信”這兩個字,臉上倏地變了顏色。這兩年,他的耳朵裏早已塞滿了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名**天下,沒想到竟是一個公子哥兒的模樣,兀自不信地問了一句:“你真是李信?”
那個公子笑了笑說道:“李信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我冒他的名,有什麽好處?”說著將陳援讓到了東向位上坐定,吩咐上了茶,自己則在主位上作陪。
陳援這才緩過神來,說道:“原來他們都是闖軍李公子的手下,難怪如此驍勇善戰,唉!”他想著朝廷承平日久,現在已是強弩之末,驕兵悍將,向來放縱無檢慣了的,哪裏是這些人的對手?自己乃是玄門清修之士,方外之人,本來與己無關,但想到一旦兵連禍結,百姓又要遭殃,便忍不住深深憂慮。
石樹原是個粗魯的漢子,不知道陳援心中所思,聽他提起,便忍不住講起他們如何依著李信的計謀,賺開大門,如何救人,如何放火,官兵如何不堪一擊,如何慌慌張張地出城追寇,沒想到“強盜”就好端端地在他們眼皮底下。說到精彩處,手舞足蹈,眼笑眉飛,眾人也跟著一起哄堂大笑。秦青年紀小,聽到精彩處,也跟著笑了幾聲。李信隻是微笑著聽著,也不禁止,待看到陳援似乎若有所思,想了一想,這才阻住石樹,問了幾句弟兄們的傷亡情況,吩咐好生撫恤,誰來值夜,誰去巡哨,誰該休息,一一安排妥當,這才叫他們都退了下去。
回到原座,李信又讓了一次茶,問道:“道長沉吟不語,是有什麽心事嗎?”
陳援看了看李信,他來得並不久,但已能感覺在這個年輕人麵前,似乎也不需要隱瞞什麽,於是直言道:“將軍請恕老朽冒昧。當今天下,宦臣當道,民怨沸騰,我也是知道的。隻是一旦兵災再起,勢必哀鴻遍野,受苦的,不還是老百姓嗎?”
李信點頭道:“陳掌門說的是極。想我闖王高舉義旗,解民倒懸,也是為了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有田種,早日過上太平日子。在下來到此地,也是為了此事——道長可曾聽說過夜後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