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入獄
監獄在州衙的西南,因此俗稱“南監”。傍晚,牢子領著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進來,掏出腰間的一大串鑰匙,嘩啦嘩啦地撥弄了一番,挑了一把打開牢門,說了聲:“臭道士,進去吧!”就把他往裏搡,誰知推了兩下,那道士紋絲不動,如同腳下生了根一般。牢子當了幾年差,學得精了,立即換了一副麵孔,在臉上堆出笑來道:“道爺,可委屈您了,您老行個方便,這就移個步吧!”
這道士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道袍,足下朱履,風貌凜凜可畏,是個道家裝束,聞言道:“好,我就在這裏呆著,看看趙夢覺這個畜生什麽時候來見我!”說罷,舉步走了進去,找了一處略幹淨一點的地方坐下了。正想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就聽一陣沙沙聲,角落的茅草堆裏鑽出一顆腦袋,盯著老道人看了半晌,怒道:“哪裏來的死囚徒,怎麽不來伺候你牛二爺?也罷,就讓我教你懂點規矩!”說著,從地上拾起一根硬木柴,約有寸許見方,叫了一聲“著”,看準了他的麵門用力擲去。
那道人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年老反應不及,眼不睜、身不動,眼看硬木柴就要把他敲得頭破血流。這時隻見他聽著東西飛來的方向,抬起右手,曲起中指輕輕一彈,那木柴就仿佛長上了眼睛,倒飛回去,奪的一聲,不偏不倚,擦著牛二的頭皮,筆直地嵌入了牆縫之間。隻要略低半寸,牛二的尖腦袋,就要被削得平了。
牛二翻起一張白眼往上看,可以看見木柴的尾端仍在微微地抖動不至。他自然知道,眼下自己的腦袋還好好地呆在頸項上,並非牛二生來命大,實是這個老道手下留情的緣故。他在巴州的街頭巷尾混了多年,充過英雄也當過狗熊,踩過先生的腦袋也鑽過流氓的褲襠,能混到現在而能不死,也是有他的本事,不全是靠騎馬的那兩下子而已。現下他看那老道,閉著眼睛也如親眼目見一般,萬一睜開眼睛,捏死自己興許比捏死一隻臭蟲還要容易。因此也顧不得臉麵,連滾帶爬地趴在道士身前,磕了兩個頭,說道:“道爺,是我牛二瞎了眼睛,豬狗一樣的人,衝撞了仙長。道爺爺千萬海涵,就當我放了個屁,風一吹就散了,萬望饒過小的一條狗命!”
道士見此人不要臉之極,毫無英雄氣概,更加不喜,眼都不睜,直斥道:“休得胡言,給我安安靜靜地呆著!”
牛二應了一聲,果然回到自己的角落,一聲不吭。過了好一會兒,左右睡不著,忍不住又問道:“道爺,你這通天徹地的本事,我敢拍胸脯說一句,川陝甘幾省,就是蒙古關外,也沒一個人及得上你,卻為何也進來了?難道抓你那人,比你的本事還大不成?”
道人見牛二不斷地誇讚自己,雖是鄙薄他的為人,但聽在耳裏,也有三分得意,睜開眼睛看了牛二一眼,說道:“你說川陝甘沒人勝過我,卻也不是實情。從前有一個叫做金老童的,我的劍法,就敵不過他的百劫千生掌,此人性情乖張,忽正忽邪,但從不濫殺無辜,與我的劍法也可互相印證。唉,可惜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就是想再交一回手也不可得了!”
牛二說道:“既不是他,那又是誰把你抓來的?”
道人哼了一聲,說道:“除非是我自己願意,誰能擒我?哼,我就是要問問我那好徒兒趙夢覺,為何要附逆為非,大開殺戒,做那卑鄙猥葸之徒?”
牛二聽他稱趙夢覺為“徒兒”,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道:“道爺,您、您就是華山派的陳、陳援掌門?”
牛二猜得不錯,這個老道,果然就是陳援。他再轉念一想,趙夢覺是華山門徒,天下皆知,當初他在賽馬會上看不起自己,連杯酒都不肯賞,現下這個牛鼻子不待見他,正好可以好好地告上一狀,最好這個姓陳的老頭心智糊塗,一劍殺了他才好。想到這裏,便重重地加了一句:“老爺子莫怪我多嘴,這個姓趙的還真不是個東西,我聽說他……”
陳援冷冷地瞥了牛二一下,眼中神光炯然,沉聲說道:“逆徒再不肖,自有本派中人管教,倒也不勞別人來指手劃腳!”
牛二被他的眼光一掃,身材登時矮了半截,哪裏還敢再開口說三道四?嘴上不說了,心裏卻是忿忿地想:“老家夥護短得緊!最好你有十七八個徒弟,個個都像那姓趙的一樣,氣你個七竅生煙、八腳朝天、一命嗚呼!”想到這裏,仿佛陳援當真已被一眾不肖弟子抬進了鬼門關,心情登時平靜了許多,不識好歹地笑了一笑,悄悄打了一個哈欠,準備再去睡上幾個時辰。
外麵忽地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隱隱的還能看到一些火光燭天。不一會兒,一大群人擁了進來,卻不是那幫衙役班頭,俱都穿著粗布青灰短衣,足登多耳麻鞋,黑巾蒙麵。一進來便直奔陳援所在的監房,嚓嚓兩下斬斷了門鎖,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手裏拿的都是寶劍利刃。
一個大漢跨了進來,在陳援和牛二身上一掃,劈頭問道:“哪一位是華山派陳當家的?”話甫一出口,便知道原也無須多此一問,即在陳援麵前單膝跪地,拱手道:“陳當家的,在下姓石名樹,我家公子想請尊駕前往一敘!”
陳援打量了他一眼,並不起身,問道:“你家公子是誰?可是與我有舊?”
那漢子石樹猶豫了一下,說道:“公子未曾吩咐,恕在下不便告知,道長一見便知。”
陳援搖頭道:“既是如此,那就不便叨擾了,貧道還要在這裏等我的孽徒,你且回吧。”
獄外的呼喊聲越來越大,中間還夾雜著刀劍互擊的聲音。石樹往外麵看了幾眼,他的臉被蒙住,但焦急之色已從眼神中流露了出來,急道:“陳掌門恐怕還不知道,令徒早就不在巴州城中了。鄙會的弟兄曾看到,他和鑄劍山莊的公子小須,還有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在去往玉城雪嶺山的路上。四人奔馳甚急,像是有什麽急事。”
陳援哦了一聲,奇道:“玉城雪嶺?聽說那裏都是冰川,幾無人上去過,他去那裏做什麽?”
石樹想了一想,輕聲說道:“聽說與一把寶刀有關,刀名夜後!”
陳援忽地睜大了眼睛,驚道:“是大俠江邪城的夜後刀!”
石樹道:“正是。此刀與鄙會有極大的幹係,我家公子又聽說陳當家的正在此間,特命我請道長前往一商,總不教失了貴我雙方的和氣才好。”
陳援沉吟片刻,呼地站了起來,說道:“也罷,貧道就與你走一趟!”
石樹大喜,從屬下手裏接過一把綠皮鞘子的長劍,雙手捧至胸前,說道:“方才經過帑庫,偶然看到這劍,甚是眼熟,倒像是道長隨身之物,特取了來奉還掌門。”
陳援接過劍,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家公子心細如發,我華山派中,就無此等人才。走吧!”
牛二忽地撲上來,跪在兩人麵前,哀求道:“道爺、好漢,帶我走吧,我是被冤枉的啊!”
陳援目示石樹,石樹也不客氣,哈哈笑道:“誰不知道王天德愛財如命,巴州城裏遍地都是受冤之人,你且走吧!”石樹說的多半不錯,但牛二是個例外,又是他料想不到的了。
牛二大喜,連忙道了謝,慌慌張張爬起來就往外跑。監外人喧馬嘶,早已亂成了一鍋粥,他混在人群中,把頭壓得低低的,哪裏人少就隻管往哪裏鑽。稀裏糊塗地走了一陣,再一抬頭,已在城外,當頭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可現下要往哪裏去,心下也是茫然。信步走了一段,驀地眼前一亮,前麵幾十騎人馬全副武裝一字排開,手裏提著燈籠火把,照著中間一人,騎在一匹雪花鬃上,雄糾糾氣昂昂,不是自己的死冤家老對頭司空徒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