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賽馬

巴州雖不是個大地方,可也住了不少人家,城外一個大打穀場,寬大軒豁,近日來已被人修整一新,地上灑了細沙,四周搭了好些罩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最好的位置處新搭了一座彩樓,飛簷繪彩,四周掛著碧紗燈籠,台上新擺上了八張交椅,幾張茶幾,椅背上精雕著福壽雲紋,座上皆鋪了紅緞子的椅披,幾袱,越發顯得鄭重其事。

十二月初一這一天,是巴州傳統的賽馬節,從清晨開始,城裏通向打穀場的路上,便已是車聲轔轔、人頭攢疊,城裏城外的紳衿,左右的鄉鄰,俱都朝著會場的方向湧去,一時間擠擠挨挨,填街塞路。不到正午,除了正中的彩樓,四周的看台上,已坐滿了人,後來的,幹脆席地而坐,或站在後麵伸長了脖頸張望。更有一些煎油豆腐、做泡饃、賣各種吃食的,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高聲叫賣,亂亂烘烘的,十分鬧熱。

城裏的大戶白滿倉來得遲了些,早晨他轉了一大圈,才挑中一輛蓬子大車,雖不大,可也窗明幾淨,且正好坐得下三個人,於是麵紅耳赤地爭了半天,方才以三十個銅子成交。白滿倉很滿意,其他的車子,隻略大了一點,伸手就要四十錢,真是天殺的!他得了十個銅子的便宜,笑逐顏開地叫上寶貝女兒白倩,和一個使喚丫頭叫做小棗的,一齊登車,向著城外打穀場而去。

一路上,白滿倉仍是不住口地抱怨,無非是嫌這輛車既舊且慢,拉車的馬兒老得應該即刻拉去下葬,如此這般,絮絮不已。下車後,硬是克扣了車夫五個錢,拉了女兒的手,逃也似的飛奔而去。

那個叫大華的車夫忍了一路,此時攥著二十五個小錢,算算連一路上的草料錢都不夠,氣得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汙言穢語地罵了姓白的一通,直看到丫頭小棗遠遠地向他跑來,才住了嘴。

此時的白滿倉正領了白倩,在場內各罩棚間大兜圈子。隻是日中時找車耽擱了不少時辰,現下除了正中的彩樓,其他地方早已被擠得滿滿當當,再無餘座。白滿倉躊躇良久,不得已隻好用大錢半吊,換來了一個座兒,愁眉苦臉,肉痛不已。

咚咚咚幾聲炮響,彩樓下頓時熱鬧起來,隻見中門大開,幾位腆胸疊肚的官員,穿著紫白金青各色官服,簇擁著一位大人,緩緩地登上了彩樓。

這些官員,自知州王天德以降,個個都是搜刮的高手,欺人的好漢,平日裏,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但今日在這彩樓之上,端茶的端茶,遞水的遞水,滿口諛詞,死賴活挨的,也要在“大人”麵前擺弄一番自己的老臉,若不是樓下數千雙眼睛盯著,隻怕連自己的親娘親老子都巴不得獻了出來。

中間這位大人,卻是常服,豐頤廣顙,儀表偉岸,上唇微髭,下巴削得絹光滴滑,對諸人的逢迎,也不過淡淡地點頭示意而已。

亂了一通,好容易坐定之後,便是例常的祭祀開光等節。領頭的自然是那位大人,其他官員迎來送往,時不時還要找茬訓斥辦事不力的手下,以示忠心耿耿,日月可鑒。隻坐在最邊上交椅一人,不著官服,遍體雪素,並不為所動,偶爾從袍袖中掏出一方手絹,捂住嘴輕咳幾聲,雙目如電,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全場。

當他在人群中看到白家父女施施然坐在罩棚之下時,細思片刻,便即舉步下樓,徑直來到棚前,躬身長揖,說道:“嶽父在上,小婿有禮了!”

白滿倉早已看到公子小須也在座,恨自己不能變出一張別的臉來,此刻見他向自己行禮,知道再也躲不過,隻好回道:“原來少莊主也來了,我倒是沒瞧見。啊,身子骨好些了嗎?”

“唉,胎裏帶來的病,總不見大好,好在也沒有更壞,咳咳!”

“那麽……咦,那個大人是誰?”

“咳咳,他是京裏來的兵部主事趙夢覺趙大人,是在皇上跟前當差的,跟我倒也有些相熟,因此叫小婿來捧個場罷了。”

“原來是京裏來的大人,真是好威風、好神氣!那個穿青的呢?”

“那是本府的父母官王天德大人,經常叫嶽父下棋敲竹杠的,難道忘了嗎?”

“啊!哈哈,原來是王大人,上了台竟有些不認得了,還有那個穿綠的呢?”

“咳咳,嶽父大人,您就別繞彎子了,這回小姐從鑄劍山莊……嗯,取回您當初給我作聘禮的夜後刀,這,咳咳,我就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小女頑劣,小女頑劣,這婚事嘛,婚事嘛……”

白倩突然插話道:“你別一口一個嶽父大人的,好不肉麻,你要說偷,就說好了,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麽取?不錯,我是不想嫁人了,你待怎地!便是要嫁,也要嫁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你嘛……嘿嘿!”

公子小須也不氣惱,笑道:“原來如此!既如此,我便弄出些手段來,好讓小姐心服口服,告辭了。”

說罷,略一拱手,偷眼看了白倩一眼,悻悻地回歸本座。就是坐著也不安份,仍是不時往那個方向斜睨一眼。

此時場上比賽的騎士和馬匹正依次走過,眾人喧聲不斷,熱鬧非凡。彩樓上,知州大人王天德指著場內一匹匹驍駿的馬,附在趙夢覺耳邊說道:“這些都是本地出產的良馬,一日可奔馳數百裏,世稱越睒駿。趙大人此次奉了皇命,前來敝鄉挑選良馬,如果能有一二匹入選皇家宮苑,讓皇上和諸皇子們騎上一騎,那可是聖上的高厚鴻慈,敝人的無上榮耀啊!”

趙夢覺微微一笑,說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曉,回京後,自會在聖上麵前,提及王大人的。”

王天德大喜,連聲說道:“大人之恩,下官實無以為報!”其實他心知肚明,越睒駿雖快,也沒有他昨晚送給趙夢覺的厚禮快,那又何止是日行數百裏而已?

欣喜之餘,王天德湊得更近了些,嘴裏的熱氣幾乎要噴到大人臉上,悄聲說道:“趙大人,敝地雖是小地方,卻也不乏一二好去處。”

趙夢覺眉頭輕輕地一挑,噢了一聲,問道:“什麽去處?”

王天德一直在細查他的臉色,眉尖的動作雖小,卻也瞞不過知州大人,心中暗喜,說道:“城西錦繡巷中有一個地方叫做漱玉坊,內裏有一個姑娘名叫月在天,容色腰肢都是無雙無對的極品,更兼琴棋書畫、食譜茶經更是無一不精……”

趙夢覺沉吟道:“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

王天德道:“是啊!天姑娘聽說趙大人文武雙全,久深景仰,意欲妄攀風雅,亟思大人能賜予接見,不知大人……肯賜青眼否?”

趙夢覺哪有不肯的道理?稍作遲疑狀後便爽快地道:“天姑娘既然下約,下官敢不敬陪?”兩人兩廂投合,眼神一交便已心心相通,同時哈哈一笑,雖是初見,卻如同多年的至交一般。

這時正有一個大漢,軀高身雄,袒了上身,牽了他的雪花鬃走過。趙夢覺看他頗有豪健之姿,咦了一聲,問道:“此人是誰?”

王天德答道:“此人名叫司空徒,是小人府中一名小小的把總,倒也會一些三拳兩腳,因此下官也叫他來獻獻醜,以博大人一笑。”說罷,對著下麵喊道:“司空徒!還不快來拜見大人!”

司空徒聽見上峰有命,急忙走上幾步,單膝跪下說道:“趙大人,王大人,諸位大人,小人司空徒,給各位大人請安了!”聲音響亮異常,儀表偉岸,甚是豪邁剽悍。

趙夢覺十分喜歡,問道:“你可曾學過武藝?”

司空徒答道:“小人不才,曾在五虎斷門刀門下學過幾天功夫,粗陋得很。”

“五虎斷門刀?可是餘中雄門下?”

“正是!餘中雄乃是小人的師伯。”

“哈哈,原來是餘師兄門下,難怪如此英雄!來,這杯酒便賞給你了!”

趙夢覺說著,將身前的一杯斟滿酒的酒杯一推,發力而不見用力,那酒便像是被手托著似的,向著台下飛去,便是真有一雙手托著也無這般穩當,快則快矣,杯裏的酒卻是一滴也沒有灑出來。

場內的人見比賽還沒開始,原都在交談閑扯,闕聲甚雜。此時見京裏來的大人露了一手,幾千雙眼睛俱都盯著那隻小小的酒杯,齊聲喝了一聲彩。趙夢覺麵色如常,似乎已是司空見慣,心裏早已是得意非常,想到:“不知月在天姑娘可是在場?”這樣一想,便覺得自己“文武雙全”的那個“武”字就算是坐實了的。

公子小須坐在一旁,他是一莊之主,卻也不禁暗暗欽佩趙夢覺內功精湛,想道:“上次見到此人之時,未曾與他交手,隻道他是華山門下。名門大派,還出來做一名小小的武官,令人不齒,誰知道武功竟會如此高強!不知我的劍法與他相較,誰能更勝一籌?”他想趙夢覺既是華山門下,那定是用劍無疑,就有了與他的劍法相印證的念頭。

司空徒跪在地上,見酒杯飛到麵前,雙手仍是抱拳,將頭一甩,叼住了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聲讚道:“好酒!謝大人賞賜!”

一杯酒不值幾何,不想卻惹怒了眾騎師中的一位,隻見司空徒身後有一人站了出來,抱拳道:“小的也請大帥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