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箭

趙夢覺嗯了一聲,沒有言語,臉上微有些不悅之色。他原見司空徒乃是知州衙門中的一員虎將,又有意在眾人麵前顯功夫,一時興起,這才賜了一杯酒下去。如果凡有人要就推一杯下去,此起彼伏,酒杯亂飛,場麵倒是精彩好看了,但豈不是同雜耍兒戲一般?

司空徒見趙大人並不言語,已知他心思,站了起來向那人望去。原來出頭的是一個名叫牛二的漢子,身後跟著一匹紅纓馬,馬鞍上插著一麵紅色小旗,其他人馬鞍上插的都是綠旗,意即此人乃是去年的冠軍。每年的奪冠者,不僅當場可以得到賞賜,而且在此後的一年中,不管走到哪裏,都能享有很高的聲譽,也難怪牛二會如此的不服氣。

司空徒眼見是他,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牛二,你要討酒吃,何不去找你那個相好的玉鳳,就在她懷裏喝個夠,又何必來這裏現什麽世?”旁觀眾人一聽,哄的大笑起來,更有一些無聊之人乘機起哄道:

“牛二,玉鳳姑娘的酒,可是比大人的好喝多了!”

“豈止是酒好喝,那裝酒的東西更好看!”

牛二見司空徒說穿他的隱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十分難看,忍不住跨前一步,伸手向他胸前推去,怒道:“這裏可不是知州衙門,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司空徒斜身側閃,躲過他一推,瞪著眼睛道:“怎麽,要動手麽?”沉肩滑步,左手虛握,去拿他的右手腕。

那牛二也是學過一些功夫的,竄高伏低,與司空徒對了兩招。周圍之人見正戲還沒上演,兩人先打了起來,均大呼過癮,敲台拍凳,叫鬧得更加響亮了。

喧嘩聲中,司空徒出招越來越快,拆扭送擋,盡是小巧的擒拿手法,牛二漸漸地有些抵敵不住。又拆了數招,司空徒手上放虛招,乘機腳下一鉤,牛二沒留神,被鉤個正著,唉喲一聲,訇然倒地。

司空徒得意洋洋,正想說:“怎麽樣……”牛二不等他開口,從地上跳了起來,翻身上了他的紅纓馬,恨恨地道:“好你個司空徒!手上的功夫我認栽了,咱們再在馬上比個真章!我牛二要是輸給了你,終生不再碰馬!怎麽樣,你若是沒種了,趁早滾回去當你個縮頭烏龜吧!”

司空徒受不得激,也跳上馬背,高聲道:“我要是輸了,就將我的右手拇指砍了下來!”牛二愛馬如命,而司空徒的五虎斷門刀,一身的功夫全在右手上,斷了拇指,與廢了他的武功一般無二。兩人一時激憤,立下誓言,看來不管誰輸誰贏,終有一人必將抱憾終身。

牛二並沒有說大話,鑼響開賽之後,他的紅纓馬果然一馬當先,跑在了最前麵。司空徒武功雖不弱,但駕馭馬匹這活兒與武功高低本也無太大幹係,因此盡管他拚命催馬,跑了兩圈了,還隻是不疾不徐地跟在牛二身後。這數尺之遙看似近在眼前,卻是怎麽也趕不上,急得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心想:“砍去手指事小,但趙大人這麽看得起我,今日若是讓牛二這狗才奪了頭彩,又怎麽對得起趙大人和王大人的栽培?”

想到此間,一咬牙,加了兩鞭,這時前方正要過一個急彎,牛二稍緩了一緩,兩匹馬剛好首尾相接。司空徒見狀心念一動,此刻也來不及細思,伸出左手,抓住前方紅纓馬的尾巴猛地一扯。他的勁大,紅纓馬吃痛,慢了下來。又趕上尺餘,伸手再扯了一把,牛二正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正看了個清清爽爽,大怒道:“龜兒子搗鬼!”一揮拳,向著司空徒的麵門打去。

司空徒等的就是這一下,當即放脫了馬尾,左手單臂下壓,格開牛二的一擊。右手乘機振臂斜肩,往前急探,抓住他的衣服前襟,使一招“倒瀉天河”,嘿的一聲,轉臂一挺,將牛二從馬上拔起,遠遠地擲了出去。牛二猝不及防,來不及遮攔躲閃,身子已在空中,呯的一聲重重跌落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摔落了兩顆牙,折斷了三根肋骨,氣得“烏龜兒子王八蛋”地罵個不休。

那匹紅纓馬沒來由地被扯了兩下尾巴,又失了主人的駕馭,忽地狂性大發,跳出馬群,沒頭沒腦地向著場地邊的罩棚衝去。

罩棚裏正坐著白滿倉,好端端地坐著,就見一匹膀闊身長的大馬不知怎地,一路衝殺,驀地出現在自己眼前,亂踢亂蹬,早已嚇得呆了,任憑女兒白倩拉他扯他,兩條腿僵了似的,就是一步也挪動不了。眼看著那馬人立起來,蹄子就要踹到他們身上,心中隻是默念道:“該收了佃戶家二錢租子再出門……”

就在此時,正如天外遊龍,夭矯而至,彩樓頂上,忽地閃出一人,黑衣黑鞋,頭戴氈笠,黑巾蒙麵,雙臂箕張,身子驀地飛騰,直撲而下,迸縱竄跳,幾個起落,已在瘋馬身邊,啪地一掌,隻一下,就將它擊回場內。

紅纓馬在地下打了一個滾,剛剛站起,那黑衣人早已飛身上了馬背,緊拉韁繩,雙腿猛夾肚腹。紅纓馬知道了他的厲害,不再掙紮,發力狂奔。

它本是良駒,黑衣人的騎術,看來還在牛二之上,騎乘操縱,無不恰到好處,紅纓馬便如同身上空無一人似的,霎時間電掣星馳,沒跑兩圈,堪堪已與司空徒並駕齊驅。

司空徒回頭看見此人,卻是不識,恨道:“哪裏來的這麽多狗崽子,才去了一個又來一個?”他的騎術自也不凡,一手控韁,騰出一隻手來,拔出馬鞍上的綠色小旗,不由分說,隻往那人的頭臉處亂揮亂打。

黑衣人這時才顯出他的真功夫來,隻見他在馬背上倏來倏去,騰挪閃躍,如星丸跳擲一般,無不轉折如意。一邊是司空徒狂怒憂急,蠻衝急攻,可手裏的小旗就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數次擦身而過,卻是連他的衣角都沒挨上半分。周圍的人群早看得呆了,俱都張大了嘴巴,嘴巴既然張大了,自然發不出聲音來,因此反倒是安靜了不少,不像剛才那般喧嘩。

白倩附在父親耳邊悄聲說道:“爹爹你看,它與我們家黑雲倒是一對兒!”白滿倉驚魂甫定,用手拍著胸脯,瞪了女兒一眼,沒有言語。

黑衣人盡管一味閃躲,並不回手,但馬速並沒有慢下來,反而更快了些,已經越過司空徒一個馬頭。司空徒眼見終點就在前方,心下著急,索性行個險著,左手放脫了韁繩,身子向前急探,手裏的旗杆猛地朝紅纓馬的眼晴戳去,隻要戳得實了,勝負便已見了分曉。

黑衣人見他歹毒,哼了一聲,終於出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夾住旗杆向前一帶,這是借力打力的法門,用的一多半還是司空徒自身的力氣。司空徒這一下已是罄盡全力,整個身子都已經探出了馬背,被他順勢一領,幾百斤的力氣變成了自己拉自己。旁人自然多半看不出其中的道理,隻聽得司空徒唉喲一聲,像是慌慌張張的自己從馬上跳了下來,不巧身已離鞍,一隻腳還勾在馬鐙上,倒掛在馬上倒拖了幾步,一時掙紮不開,眼看後麵的馬軋上來,就要把他踏成肉泥。

司空徒心知已無幸理,一條命已去了九成九,索性閉目待死。忽然之間,耳中聽見有人說道:“上來!”睜眼一看,黑衣人的一隻手就在眼前。現下對他來說,這一隻手不蒂就是救命的稻草一般,身上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氣,急忙伸手抓住,順勢翻上了雪花鬃的背上。

司空徒這一番死裏逃生,直至坐上馬背仍是心跳不止,再也沒有了爭雄競勝之心,眼看著黑衣人駕著紅纓馬第一個衝過了終點,他也不想再停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打穀場,自回轉知州衙門。至於回去之後王大人會如何處置他,是不許吃飯,頂缸受罪,還是王大人獨家的不傳之秘,自不必於外人道矣。

從黑衣人突然現身,趙夢覺從起初的鎮定如恒,到後來甚感驚惋、怫然不悅,直到他奪得頭魁,山呼海嘯的歡呼聲響起,更是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咬牙道:“這廝竟來壞我的好事!”伸手要了一付弓箭,誰知力氣用得太大,一連拉斷了兩把,第三次把兩張弓並在一起,搭上箭,力貫右臂,瞄得極準,嗖的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黑衣人背心,頓時血流如注,受傷極重。

趙夢覺歡呼一聲,正待派人去拿,卻見他緊抱馬頸,全身伏在馬背上,蹄聲得得,轉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人們見奪魁之人不知何故,負傷而走,連賞銀都不要了,俱都大嘩。不一會兒,就見一列列手舉刀槍的官兵,擁進場來,說是要捉拿逃犯,一時間人人栗懼,自相踐踏,呼聲四起,無非是些“小寶的娘,看好小寶啊”、“你沒長眼睛啊,踩了我的鞋子了”之類的,好好的一個賽馬會,頓時變得馬嘶人喧,擠擠挨挨,亂作一團。

白滿倉也在擾攘的人群中,麵露焦急之色,因為一直都乖乖地跟在他身邊的女兒白倩,一轉眼就不見了人影,急得他逢人就問:“我的女兒呢?看見我的女兒白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