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頭

(一)

第二天一早,老趙和鳳兒便收拾行李,變賣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奔陳州而去。陳州離崇安路途遙遠,二人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半路上盤纏用完了,便靠乞討為生,彼此相依為命,這一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經曆了多少磨難。支持他們走下去的,是心中對於公平和正義僅存的一線希望。

行了月餘,終於到了陳州城,兩人此刻已和叫花子完全沒有區別,走在街上,行人見了無不顰眉避之,總算遇見一個好心人,指給二人誠合當鋪的所在。待老趙和鳳兒到那裏時天色已晚,隻見院牆高聳,朱門緊閉,似是已經打烊了。兩人不敢敲門,便坐在門外台階上候著。

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那門終於“吱”地一聲開了,裏麵走出來兩條大漢,身形矯健,麵容彪悍,赤著的膀子上滿是森然的紋身,見了趙氏爺倆兒,其中一人從懷裏掏出一吊銅錢擲在地上,道:“老頭兒,這不是你呆的地方,拿了錢走吧!”

聲音裏有一種令人不可違抗的威嚴。

老趙和鳳兒見了這兩條大漢,心裏直哆嗦,心道這兩人莫非是當鋪雇來護院的打手,看上去凶神惡煞的,當下隻好鼓足勇氣,結結巴巴道:“我們不……,不是要飯的,我們是來找人的。”

那人眉頭一皺:“此地怎會有你們要找的人,你們定是搞錯了,快走快走。”

“我們的確是來誠合當鋪這裏找人的。”老趙說著,從懷裏拿出來那個刻著蝙蝠的銀牌。

那兩人見了那銀牌,臉色登時一變,厲聲問道:“此物你從哪裏得來的?”

老趙見了兩人的神色,心裏更加害怕,連忙答道:“是我的一個朋友給的,他叫石敢當。”說著將那銀牌翻過來,牌背麵隱隱可見用利刃刻著的一個“石”字。

兩條大漢麵色肅然,互視一眼,接著用明顯緩和了的語氣道:“你們兩位且先進來。”

兩人領著老趙和鳳兒進了院子,來到一間寬敞的廂房,囑咐他們先休息片刻,說話的態度已和方才截然不同,竟似有了幾分尊敬,說完便掩上門走了。

祖孫倆忐忑不安地候在房裏,很快便又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看起來似是這裏的仆人,每人提著個木桶,裏麵是熱騰騰的開水,竟是來服侍老趙和鳳兒洗澡的。

老趙和鳳兒一輩子也沒讓別人服侍過這個,驚訝之餘連連推辭,那兩個仆人也不勉強,備好香湯,留下兩套整潔的衣物,告辭而去。

祖孫倆合計一番,覺得定是能見到那石敢當了,但這裏的人可能覺得他們衣衫襤褸形如乞丐,不便相見,故想讓他們兩人收拾一番。當下不敢怠慢,各自去脫衣沐浴。一路的疲憊勞累,經那暖洋洋的熱水一泡,頓時去了七分,浴桶裏的趙老頭想到總算找到了要找的人,再想起這些天來的辛酸苦楚,禁不住老淚縱橫。

浴罷更衣,兩人筆直地坐在房裏,等石敢當出現。不出所料,很快就來人了,但還是兩個仆人。他們每人提著一個朱漆食盒,利索地擺好桌椅,從食盒裏端出食物來,擺了一桌子。一共八菜一湯,有葷有素,外加一盆香噴噴的白米飯,甚至還有一壺酒。

原來是讓祖孫倆用飯。

老趙和鳳兒一路過來,恨不得連草根樹葉都嚐遍了,這下也不再推辭,上前風卷殘雲吃起來,隻覺得這輩子從沒有吃過如此可口的飯菜。兩人本還擔心幾年過去了,那個人會不會翻臉不認人,見了麵趕自己走,現在看來這份擔心是多餘了,不由得感激得再次流下淚來。

用餐完畢,仆人進來收拾了桌椅,片刻後,腳步聲響,一人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中年人,麵皮白淨,一身長衫用料很考究,裁剪得也很得體,戴著個紳士帽,看上去頗像一個體麵的生意人。老趙和鳳兒仔細看了看對方,確認此人並不是當初自己救下的那個石敢當。

中年人仔細地問起兩人的來曆,如何認識的石敢當,如何得到的那個蝙蝠令牌,當初石敢當留下了些什麽話,等等。這是老趙和鳳兒來到這裏後第一次有人問這些問題,老趙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但是,中年人並未問兩人此番為什麽要來,他更關心的似乎是那個蝙蝠令牌和兩人同石敢當的關係。

最後中年人點點頭,道:“我看你們兩位都是老實人,想必沒有說謊,請原諒我如此小心,因為你們要找的人不是一般人,他此刻已不在這裏,不過我能送你們去見他。”

說完便領著兩人出了院子,此刻當鋪大門外已多了一輛華麗的馬車,四匹馬拉的,車夫已就位。中年人送老趙和鳳兒上了車,囑咐了車夫兩句,隨後便聽清脆的一聲鞭響,馬車開動了。

車廂內很寬敞,足夠兩個人平臥的,還鋪著鬆軟的鴨絨被,馬車走得也很平穩,祖孫倆坐在車裏,感覺很舒適。空氣中還有一種淡淡的清香,似是用了某種香料,令人的心情不免也愉快起來。隻是車簾是封死的,無法看到窗外的景色,想必是不想讓兩位乘客搞清楚具體方位。當然,祖孫倆對此並不在意。他們想起此前一路上的辛酸落寞,隻覺得恍如夢中。

馬車足足行了兩個時辰,終於停了下來,似是到了一座山上的某處院落。車夫通報一聲,便上來一條大漢,領著老趙和鳳兒進了院子。院內很清靜,人不多,但每一個老趙見到的人看上去都矯健威武,走起路來勁道十足,而且身上都帶著兵器,有刀劍這種常見的,還有老趙根本不認識的。祖孫倆到了這種地方,心裏既害怕,又燃起了某種希望。

到了一座廳堂門口,迎麵從廳內出來一人。

那人威風凜凜地走過來,看上去年近三十,身高八尺濃眉銳眼,膚色黝黑,穿著一件體麵的寶藍色錦袍。同外麵那些人一樣,他腰間也掛著兵器,是一把刀,但給人的感覺卻跟那些人完全不同,具體哪裏不一樣老趙也說不清楚。

隔著老遠,那人銳利如刀鋒般的眼神便向老趙投射過來。

老趙雙腿一軟,當場就要跪了下去。同幾年前相比,對麵這人雖然蓄起了短須,雖然精神煥發了許多,但正是那淩厲的目光讓老趙認出,此人正是當初自己搭救過的那個石敢當!

沒等老趙雙膝落地,石敢當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老趙,道:“趙老,你來了。”

他一眼就認出了老趙,目光頓時柔和了許多,臉上也出現了親切的微笑,他的笑容如同冬天的暖陽照射在老趙久已冰冷的心頭,老趙心頭一酸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石敢當扶起老趙,將祖孫倆讓進廳內坐下,耐心等兩人情緒平靜下來,然後道:“說吧,出了什麽事。”

他知道老趙千裏迢迢來求他,一定不是小事情,但還是沒想到事情有那麽嚴重。當他看到鳳兒揭起的麵紗下的臉龐時,他的臉登時沉了下來。當聽說鳳兒的爹娘已經慘死時,他的臉色越發難看,雙眼已似要噴出火來,若非知道他為什麽這樣,老趙此刻已被他的表情嚇壞了。等老趙講到徐子軒、常春娥夫婦路見不平,毅然拋下幼子挺身而出,結果雙雙慘死之時,即便是聽人口述,石敢當亦不免動容。

待老趙講完遭遇,石敢當沉默片刻,然後長歎一聲:“你們一家老實忠厚,與人為善,卻遭如此大難,可悲,可歎!官匪勾結欺壓百姓,忠義之士不得好死,這種事情我見過不少,卻沒想到也發生到你們頭上。兩位一路勞頓,且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他叫人送老趙兩人先去歇息,自己一人則留在大廳內。他先是緩緩踱著步,把玩了一番老趙還給他的那塊蝙蝠銀牌,然後突然手一探,拔出了自己的刀。

刀光雪亮,寬闊的刀背上竟鐫刻著一隻隻逼真的蝙蝠,手工極其精美。他靜靜注視著那些蝙蝠,眼裏閃閃發著光。

“看來你準備出手了。”屏風後麵突然轉出一個人來。

這人沒有攜帶兵器,生得劍眉入鬢風姿雋爽,身材也碩長挺拔,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他同石敢當一樣,穿著質地考究做工精細的錦袍,不過比起前者,他穿著這身行頭顯得有風度得多。他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雙眸子同樣炯炯有神,但那眼神似乎更多了幾分寒意。方才他一直躲在屏風後麵聽老趙哭訴,直到此刻才露麵。

“老何,不妨說說你的看法。”石敢當頭也未回,似是早就知道那人一直在場。

此人姓何,叫何強,比石敢當小二歲,但石敢當仍稱呼他為“老何”。

何強看著石敢當手中那塊蝙蝠銀牌,笑道:“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擁有這樣一塊令牌,你卻隨便就把它送了人,也不知你和這祖孫倆有什麽淵源?”

石敢當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事其實你也知道,幾年前我路經崇安,被昆侖派十七名劍客圍攻,經一番血戰我殺出重圍,但身負重傷昏迷在山中。多虧趙老一家發現了我,並悉心照料,我才撿回一條命來。為了表達謝意,我把這令牌作為信物送給他們,以便日後有機會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

“原來如此。”何強點點頭,然後悠然道:“我聽說那九幽堂,潛伏有一個高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邊說便留意著石敢當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九幽堂有難對付的人,那我這忙就不幫了?”

“嗬嗬,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說完兩人都笑了。

“不過,”何強正色道,“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據最新的消息,一向謹慎小心坐山觀虎鬥的華山派也加入了劍客盟,公然與蝙蝠山莊為敵了。如此說來,莊主他老人家患病之事看來是真的,否則華山派不會有如此舉動。現在劍客盟各大門派視莊主之病為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蠢蠢欲動,想借機發難。我聽說有幾個分舵已處於劍拔弩張的形勢下,咱們這裏恐怕也不會太平很久了。”

石敢當點點頭:“你說的這些我何嚐不知,但趙老一家與我有救命之恩,他們遭如此劫難,我豈能忘恩負義袖手旁觀。我雖然沒有子嗣,卻也知道何謂舔犢之情,那徐子軒、常春娥夫婦,雖然在江湖上沒什麽名氣,卻能為毫不關己之事,拋卻幼子,挺身而出,這兩人的義舉實在令人欽佩!所以,於情於理,我也要去一趟崇安。”

“所謂強龍敵不過地頭蛇,崇安畢竟是九幽堂的地盤,你此去可要小心。”何強仍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放心好了,我走之後,這裏的事你照應著點。”

何強終於哈哈笑了:“我說石大哥啊,你我做兄弟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是什麽令你覺得我何強會讓你孤身犯險、千裏迢迢去單挑一個門派?你這趟崇安之行,要麽就不要去,要去,說什麽也得叫上我才行。”

石敢當微笑著看著他的朋友,對方的話並未出乎他的意料,他也不客氣,道:“你能去當然更好,閑了這麽久,你我二人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這就對了!何時動身?”

“馬上動身。”

“此去崇安有兩條路,一條水路,一條陸路。水路乘船,輕鬆閑適,一路風景亦佳,就是遠點;陸路騎馬,山高道險,一路盜匪橫行,但是快些。走哪條路?”

“當然是騎馬。”

石敢當說罷走出大廳,跟一個管家模樣的灰袍老者說道:“老李,去把我和何強的馬牽來,我倆要下山去殺幾個人,你和弟兄們在這裏小心守著,千萬不可大意!我們辦完事便會趕回來。”

老者點頭匆匆而去,石敢當和何強各自回房收拾一番,片刻後馬已備好,兩人翻身上馬,風一般直撞出山門,絕塵而去。

(二)

天福樓是崇安城最有名的酒樓,當然也是生意最好的。即便是前幾天門外出了命案,也沒有影響天福樓的生意。每天正午時分,這裏的客人總是爆滿,稍微去晚點,即便是一樓最普通的客座也會坐滿了人。

可是這一天有了點例外。天色已近午時,天福樓內那寬敞舒適的大廳裏還有好幾張空桌。前來用餐的客人倒未見少,但是隻要在那幾張空桌邊坐不了多久,便會臉色異常地匆匆離開,如此已走了好幾撥。

對此,胖胖的酒樓老板起初略感差異,但很快就明白了這是為什麽。

原因就在那幾張空桌邊的兩位客人身上。

那二人不是本地人,他們衣著得體,出手豪闊,酒量驚人,其中一人腰間還掛了一把刀,一看就是江湖中人。但關鍵並不在此,在於這兩人的眼睛。他們看人的眼神與常人不同,被他們目光掃過的人,心底總是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寒意。坐在他倆身邊的客人,更是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隨時會有一把刀從背後插過來一樣,因此沒有人能在這兩人身邊坐的安穩。

老板不由得心裏苦笑,他當然不能因為眼神就把這兩人趕出去,況且他也不敢。事實上他麵對這兩人時,一顆心也突突跳得厲害。既然如此他隻能自認倒黴,今天隻好少做點生意了。

就在這時要命的事情發生了,老板突然發現那兩個客人在向他招手,他左右看了看,確信對方是在向自己招手,於是隻好硬著頭皮堆著笑臉迎上前去。

好在這兩人隻說了一句話:“明日午時,讓陰無極和薛人豹在這裏等我們。”說罷便留下一錠銀子,起身離去。

很多人都知道,這天福樓的大東家正是薛人豹,但從沒有人敢用這種方式指名道姓地找薛人豹,更何況還有個陰無極。事實上,薛人豹、陰無極,還有薛勁鬆和歐陽朔此刻正在樓上雅座裏,冷冷看著兩人的背影。

他們幾位隻要沒事,幾乎天天都會在天福樓吃酒,這麽兩個人出現在酒樓裏,當然不會逃過他們的眼睛,他們已經透過中庭觀察這兩人很久了。

老板第一時間告知了他們那兩人的話,一時間幾人都沉默起來。

片刻後,歐陽朔問道:“這兩人是何人?”

薛人豹:“不知道!”

“會不會是宏義門的人尋仇來了?”

薛勁鬆冷哼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豹兒,你又有麻煩了。”

薛人豹冷笑:“若是真的來找麻煩的,那也正好。這兩人敢上門尋我的晦氣,我看也不用等到明天了,我這就叫人去收拾了他們。”

“不要輕舉妄動!”薛勁鬆略帶慍怒地看了侄子一眼,“這兩人,我看不是省油的燈!”

“叔父,初次見麵,你如何得知這兩人的深淺?”薛人豹有點不服。

“感覺。”薛勁鬆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兩人身上,隱隱含著一種殺氣,不是久經戰陣的人絕沒有這種氣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

“那,您看如何是好?”聽叔叔如此一說,薛人豹立刻有點犯慫。

薛勁鬆沉吟片刻:“此處有天時地利人和,你們明天不妨就在這裏會會他們。陰老三,我明天要去大哥那裏見一位貴客,這裏還需你來照應一下。”

陰無極保持著一貫的沉默,緩緩點了點頭,眼中似有一道厲芒閃過。

“還有,”薛勁鬆似是還不放心,“明日午時這裏一概不要接待外客,找二十個功夫最好的弟兄在下麵候著,隨時準備動手!”

歐陽朔道:“薛大哥,你莫非忘了這裏還有兄弟我在?明日我帶上幾個最得力的兄弟,來助豹賢弟一臂之力如何?”

薛勁鬆眉頭一展:“如此最好!有歐陽賢弟助陣,我就放心了!”

歐陽朔哈哈大笑:“薛大哥見外了!有人來此地鬧事,在下本就有責任出手,你放心好了,明日我和陰兄弟定會將此事擺平!”

薛勁鬆道:“我看這樣好了,明日咱們就在這裏擺一場鴻門宴,那兩人若真想找茬,就讓他們知道九幽堂的厲害!歐陽賢弟,你是官府的人,明日不如就由你來主持局麵,你看如何?”

歐陽朔點點頭:“薛大哥果然深思熟慮,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各位,此地最近連續出了幾樁命案,說實話在下也頂了不少壓力。明日咱們不妨擺開陣勢,先禮後兵,那兩個小子若是知難而退也就罷了,若是他們仍然不知好歹主動挑釁,那正好給了咱們口實,屆時大家聽我摔杯為號,即便將他們碎屍萬段,在下在公門那邊也好交代了!”

“是不是有些興師動眾了?”一旁沉默的陰無極終於開了口。

薛勁鬆擺擺手:“近日江湖上事情不少,凡事還是小心點好,動靜雖然大了點,就當是找點樂子吧!”

“那就這麽定了!”

“嗬嗬,希望明日能看到歐陽捕頭少林絕技的風采!”

“哈哈,在下也希望能見識到陰兄弟鬼陰手的威力!”

幾人哈哈一笑,繼續喝酒。

(三)

一日時間轉眼而過,又至午時。

天氣很好,不時吹過涼爽的微風,風中帶著初夏木葉的清香,街上人不算少。

石敢當與何強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視,步伐不快也不慢。

他們的衣衫在風中颯颯舞動,他們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輕鬆。沒有人知道他們今天究竟要做什麽,但每個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倆所吸引。

前方,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天福樓。

踏進天福樓的大門,兩人立刻感覺到了這裏氣氛的不同。

昨日這裏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今天卻異常安靜。

並不是沒有人,一樓大廳內此刻坐滿了人,桌上也擺滿了酒菜。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喝酒吃菜。所有人都帶著各式各樣的兵器,有些甚至已經出了鞘。他們怒目而視,如果目光能殺人,此刻石敢當與何強已經死了。

兩人略顯愕然,今天這陣勢倒是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兩個目光冷峻、形容彪悍的大漢,手按刀柄迎了上來。這兩人身著黑色短襟上衣和綢褲,腳穿官靴,一看便是六扇門的捕快,他們帶著一種不難察覺的冷笑和幸災樂禍,不陰不陽地說道:

“我們歐陽捕頭在樓上等你們兩位多時了。”

“歐陽朔也在?”石何二人相視一笑。

所有人都一愣,沒人理解他們兩人此刻為什麽還要笑,他們看上去簡直就是要去和幾個久別的老朋友相聚。

樓梯四尺寬,兩人並肩而上,楠木樓梯發出不緊不慢的“篤篤”聲響。

陰無極和薛人豹依然在上次碰見徐家夫婦的那個雅間裏,依然坐在那個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天的薛勁鬆換成了歐陽朔,三人身後也多了兩個九幽堂弟子。這兩人是薛勁鬆最得意的徒弟,此刻筆直靠牆站著,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虛空,就像兩座嚴肅的雕像,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他們無關。

石敢當和何強進了雅間,掃了一眼麵前的幾個人,便大大咧咧地往空位上一坐。那兩個捕快也跟了進來,手依然握著刀柄,分門兩邊一站。他倆所處的位置,恰好封死了石何兩人的退路,隻要往前跨出一步,他們便能一刀直劈石何兩人的後背。

門,緩緩關上了。

歐陽朔等人冷冷看著兩位不速之客,後者同樣冷冷地看著他們。大家都不說話,空氣似乎已凝固。

良久之後歐陽朔終於打破了沉默:“兩位既然來了,不妨先用點酒菜。”

兩人也不推辭,端起麵前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拿起筷子,大吃起來。

歐陽朔等人見狀,愕然之餘均在心裏冷笑,心道這兩人看來不過是兩個莽漢,薛勁鬆未免高估了他們。

他們不是沒想過在酒菜裏做點手腳,但這樣有違歐陽朔的策略,更主要的是大家都認為沒有這個必要。現在看這兩人分明是缺乏江湖經驗的草莽之徒,大家心裏不由一寬。

桌上擺的都是天福樓的招牌菜,但除了石敢當和何強,其他人都沒有什麽胃口。兩人旁若無人地在那裏大快朵頤,歐陽朔則耐著性子等著。等到兩人總算有停下來的趨勢時,歐陽朔正要開口發話,卻聽何強突然拍掌道:“老板!老板在哪裏?”

酒樓的胖老板許久才趕到,他臉上依然堆著笑,可他的笑容看上去比膽汁還苦,他本來早已躲到角落裏等著看好戲,沒想到這個在他看來很快就要被亂刀剁成肉泥的人居然想起他來了。

何強看著胖老板,笑道:“酒菜甚好,惜乎沒有曲樂作伴,我昨日在此見到有唱曲兒的,給我等找一個來。”

歐陽朔等人聞言麵麵相覷,心裏卻已開罵了。胖老板愕然半晌,偷瞄了一眼歐陽朔,後者略微點了一下頭,胖老板如釋重負而去。

片刻後一個老樂倌兒同一個年輕歌女渾身哆嗦著走了進來,兩人看上去臉色蒼白,顯然是被酒樓內的肅殺氣氛嚇著了,他們站在那裏也忘了問客人聽什麽,便自顧自彈唱起來,那歌女的歌聲抖得比她的身體還厲害,樂倌兒的琴聲則完全走了調。

可是石何兩人竟似是很受用這樣的歌聲,兩人一邊品著美酒,一邊打著節拍,儼然已陶醉其中。

陰無極不知何時也開始喝起酒來,他默默喝酒的時候往往也是他情緒最穩定身體狀態最佳的時候,可此刻的他任誰看來都有些煩躁。歐陽朔和薛人豹則坐在那裏既不喝酒也不吃菜,隻是死死盯著怡然自樂的石何二人,眼光惡狠狠的。

雅間內的氣氛變得怪異之極。

一曲《漁家傲》總算唱完了,樂倌兒和歌女求救似地看著歐陽朔,歐陽朔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兩人連忙收拾東西奔門外而去,可是方走到門口,卻聽有人道:“且慢!”

聽到這話樂倌兒和歌女腿一軟差點摔倒,他們絕望地回頭,便看到石敢當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

“我這人有個習慣,吃酒的時候無論是聽曲兒還是看變戲法,甚至碰見一個要飯的,我都會給賞錢的。”石敢當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錢。

“我們在天福樓唱歌不收客人錢的。”歌女怯生生道。

她並未撒謊。天福樓為了招攬顧客,會專門花錢請來樂倌歌女,載歌載舞供客人盡興。可是石敢當不以為然地擺手道:“這錢是給你的,跟這裏無關。”說著數出十個銅板,然後對何強道:“老何,你的。”

何強笑了笑,也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數出十個,放在桌上。

歐陽朔開始埋怨自己了,他暗恨自己昨日為什麽要定下個“先禮後兵”的策略,早知道這兩人這麽煩他就該一上來將他們亂刀砍死!

可是就在此時,石敢當說了句更加讓他火冒三丈的話:

“十個銅板,在座每個人,都不能少。”石敢當的表情十分平靜,似是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算是什麽規矩?”歐陽朔的臉色難看之極。

“我定的規矩。”石敢當目光直視著歐陽朔,“不管是什麽人,隻要跟我一起吃酒,就得按我的規矩辦。各位都是大人物,該不會出不起這點小錢吧?”

“……”

“這位便是江湖上號稱‘鬼陰手’的陰無極陰兄吧?”何強笑嘻嘻地看著陰無極,伸出一隻手,“你的賞錢,拿出來。”

陰無極一向蒼白的麵龐此刻竟已漲得有些發紅,他憋了半天,突然道:“我,我沒錢!”

他說的其實是實話,他身上的確未帶分文,像他這樣的人在崇安這個地方,本就不必花錢。

石何兩人眉頭一皺,露出驚訝又嫌惡的表情端詳著陰無極,那眼神就像是一個有錢人家的闊少在看一個剛從泥溝裏爬出來向自己要飯的乞丐。

陰無極的臉越發紅了,他哪裏受過這種氣,不知不覺中,他的右手已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玄鐵短劍!

歐陽朔突然伸手入懷,掏出一錠銀子重重拍到桌子上:“他們的賞錢由我來付好了!”

那錠銀子足有十兩,樂倌兒和歌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意味著他們以後再也不用給人賣唱了,他們遲疑著接過賞錢,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後,匆匆道一聲謝,一溜煙走了。

歐陽朔此刻冷靜下來了,他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黑道白道上的事也算見識了不少。對方似乎是在有意激怒他,於是他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不要發作,隻是沉聲道:“在下乃州府捕頭歐陽朔,兩位是何方神聖,不妨報上名來。”

石敢當道:“無名小輩,不說也罷。”

歐陽朔冷哼一聲:“兩位在此吃也吃夠了,玩也玩夠了,不妨說明來意!”

石敢當淡淡道:“關西宏義門弟子徐子軒、常春娥有一個三歲幼子,是否在各位手裏?”

歐陽朔等人互視一眼,心道果然是宏義門找來的人,當下輕視之意又重了三分,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一旁的薛人豹方才已被惹得怒火中燒,此刻故意滿不在乎地看著對方,悠然道:“已經弄死了。”

何強冷冷看著薛人豹:“你便是薛人豹吧?”

“是又怎麽樣?”

“我想看看你的心是什麽樣的。”何強的話冷得如冰針一般直刺骨髓,他整個人此刻就像一把磨得雪亮的鋼刀,渾身上下帶著逼人的鋒芒!

薛人豹臉色一變,歐陽朔卻心裏一寬,對方的話正中他下懷:“你這話是在威脅?”

“不錯!”

“這裏是講王法的地方,你們兩個口出狂言主動前來挑釁,豈非是自尋死路!”

“是又如何?”

歐陽朔不再說話,何強也不再說話,所有人都已蓄勢待發!

歐陽朔突然舉起了酒杯!

這時石敢當猛一抬眼,一雙虎目狠狠瞪著歐陽朔。歐陽朔心頭一凜,隻覺得對方的目光如刀一樣刺向自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隻要一動作,那目光便會先斬斷自己持杯的手!

他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沒有摔下酒杯,隻是喊了聲:“拿下!”

話音未落石敢當便一腳踢翻了酒桌,桌上的杯盤碟盞連同酒菜湯汁一股腦地潑向對麵的歐陽朔三人。這時身後那兩個捕快已揮刀撲了上來!

石敢當看也不看,手裏攥著一雙筷子,隨意往身後一插!那雙筷子就像長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地正好插中了一個捕快的咽喉,那個捕快的手中鋼刀立即無力地落下,他雙手捂住咽喉,鮮血順著指縫溢出,身體像麵條一樣綿軟倒下。

筷子插中咽喉的時候,也正是何強掄起座下板凳,猛砸上另一個捕快腦殼的時候。鮮血合著腦漿立即噴射出來,所有人都聽到了頭骨碎裂的聲音,那聲音本來隻有在地獄能聽見的,現在卻真實地響徹耳邊!

這時刀光一閃,石敢當踢翻的那張桌子突然一分兩半,然後就見陰無極鬼影般從分開的兩半桌子中間撲了出來。幾乎是刹那間,他便向石敢當揮出七劍,每一劍都又快又狠,他的“鬼陰手”果然是名不虛傳。

可是石敢當身形輕輕晃了幾下,那七劍便都落了空。在細密的劍光中,他就像穿梭在水中的遊魚一樣瀟灑自然,他不慌不忙地避過接下來的幾招,突然出手捉住了陰無極持劍的手!

這一出手快如閃電,宛如獵鷹叼住了毒蛇的七寸!

陰無極大駭,還沒等他想明白怎麽回事,石敢當已經重重一肘擊在他的前胸,他的胸骨立即塌下去一塊,同時鮮血連同剛剛喝下去的水酒從他口中噴出。他尚未感受到疼痛,石敢當又結結實實地一記背摔將他摔在牆角,於是他當場昏死過去。可是他的手還在石敢當手裏,石敢當一腳猛踏在對方的肩胛骨上,大喝一聲雙手一發力,便把陰無極的整條胳臂血淋淋地扯了下來,然後隨手一揮,正好打在一個撲上來的九幽堂弟子的臉部,那個九幽堂弟子的下頜骨立即粉碎,喊都沒喊一聲便倒地而亡,是陰無極的“鬼陰手”殺了他。

快速、準確、殘忍,石敢當這一連串的動作幾乎發生在一瞬間,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江湖上聞名遐邇的“鬼陰手”陰無極便已成了一個廢人!

此刻雅間內響起了淒厲的慘叫,叫聲是歐陽朔發出的。方才他抹去臉上的湯汁,便看見石敢當正背對著他在扯陰無極的臂膀,於是他毫不遲疑地飛腳踢出,他的鐵腳如一根標槍般直直踹向石敢當,這一腳是少林彈腿中最淩厲的一招,即便是正麵麵對他,恐怕也很少有人能避開他這一腳。他在少林寺學藝的經曆並不完全是吹的,他也正是憑借當年在少林苦練而成的拳腳功夫闖出的名聲,此刻形勢緊迫,因此他上來便使出了看家本領!

眼見得他一腳就要踹中石敢當的後心,寒光一閃,他便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而石敢當仍然好端端地站在那裏。那一瞬間歐陽朔有些莫名其妙,但立刻感覺到了鑽心的疼痛,這才發現他的一條小腿已和他的身體徹底分離,他能清晰地看到白生生的骨頭,還有噴射而出的鮮血,他自己的鮮血。

於是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叫聲宛如來自煉獄,這時他才看到何強的左手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森然的彎鉤,彎鉤發出鋒銳的寒光,上麵還有鮮血在滴落,那一定也是他的鮮血。他登時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隻想著偷襲石敢當,竟然忽視了何強的存在,這個錯誤足以致命!

此刻薛人豹終於出手了,他華麗的衣衫上滿是湯汁,看上去很狼狽。看到陰無極和歐陽朔被迅速地放倒,他呆滯了片刻,便大喝一聲揮刀猛劈向何強。

事實上他並未打算這一刀能把何強怎麽樣,隻是想讓何強讓開一條路好讓他奪門而逃。他這人雖然驕奢**逸,但並不傻。傻子也能看出他麵前這兩位煞星有多麽厲害,他已知道他們幾個有多麽愚蠢,蠢得竟遠遠低估了對方的實力,現在他隻是後悔當初落座時為什麽不坐在門口。

可是何強幾乎沒有躲閃,薛人豹這一刀正合他的心意,他略微一側身避過來刀,自然而然地搶入薛人豹的空門,這時他露出一種詭異而恐怖的微笑,然後他右手五指成爪突然一插!

薛人豹的麵部肌肉瞬間僵硬,同時身體開始抽搐,大小便也失禁了,雙眼死魚般突出,手中刀當啷一聲落地。因為何強的右手如插入一塊豆腐一樣插進了他的胸膛,然後生生掏出了他的心!

那顆心似是還在跳動,薛人豹瞪著雙眼看著自己的心,然後木然倒下,此刻他或許才明白,原來方才對方要看他的心是什麽樣的,所言非虛!

同樣快速、準確、殘忍,此刻的石敢當和何強,已像是活脫脫的兩個惡魔!

這時門“哐啷”一聲被踢開了,幾條大漢手持兵刃闖了進來,是樓下那些九幽堂弟子,他們聽到了歐陽朔的慘叫,便壯著膽衝了進來,一進門便看到了何強手裏那顆血淋淋的心髒,還有石敢當手裏那條同樣血淋淋的“鬼陰手”,於是這些大漢開始不約而同地嘔吐,嘔吐的同時他們奪門而逃。後麵的人繼續踩著樓梯往上衝,然後同樣嚇得魂飛魄散,扔下兵器逃走,很快樓下的人就跑得一幹二淨了。

此時歐陽朔已經不叫了,他強忍劇痛,爬到了一個角落裏,斷腿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印。他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順著麵頰不時滾落,看到石何兩人均將冷冷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他竟用一種非常鎮靜的口吻說道:

“誤會,這全是一場誤會。”

“哦?”石敢當聞言,眉毛揚了揚。

“這一切都是九幽堂和宏義門的恩怨,我不過是一個局外人,混口飯吃而已,你們沒必要殺我。”

“可是在我看來,你比他們更該死。”石敢當緩緩拔出了他的刀,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拔刀。

看著刀身上那逼真的蝙蝠,歐陽朔臉上突然露出一種恐懼至極的神色,然後他拚命擠出一絲笑容,道:“二位或許不知,我對你們還會有用的。”

“薛人豹這雜種在撒謊,宏義門那兩位義士的孩子並未遇害,現在還在九幽堂總舵。我和他們還算有些交情,我可以說服他們,把孩子還給你們。”說起孩子歐陽朔心裏燃起了希望,他總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話的確有點用,石敢當聞言後便問道:“九幽堂奪那孩子何用?”

“這我不知道。”

石敢當沉默片刻,淡淡道:“孩子我們一定要,但用不著你費心了。”說完他舉起了刀,何強也舉起了鉤。

“可是這裏的人都死光了,你們總需要有人去九幽堂通報吧。”歐陽朔的笑容已似在哭。

“你不是很走運。”石敢當用手指向一個角落,“我們的確需要有人通報九幽堂,但還是覺得他比你更適合去。”

歐陽朔這才發現那角落裏立著一個呆若木雞的九幽堂弟子,手裏依然攥著刀。這人的動作最慢,因而活到了最後,此刻已完全嚇傻了。

“我可是朝廷命官,殺我,莫非你們要和朝廷作對!”歐陽朔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

石敢當揮了揮手中刀,一字一句道:“有此物在手,我有何懼!”

“莫非你們真的不怕王法?”歐陽朔索性搬出了王法。

“王法?”石敢當冷冷看著麵前的捕頭,“你有你的王法,我也有我的王法!”

說完他揮刀砍下,何強也揮鉤砍下,於是歐陽朔看到了自己的殘肢斷臂連同血花一起飛舞在了空中,很快他覺得自己也飛了起來,他看到了自己無頭的軀殼,尚在噴血,接著是濺滿了鮮血的天花板,最後天一黑,他便徹底結束了自己富貴的一生。

石敢當拾起歐陽朔的首級,緩緩向剩下的那個九幽堂弟子走去,此刻鮮血已經淹沒了整個房間的地板,他的腳步踩在殷紅的血跡上,發出聲聲脆響。

那人見石敢當走來,手中刀無力地滑落,渾身如篩糠般顫抖著,方才發生在他眼前的一幕,已經徹底驚散了他的魂魄!

石敢當將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道:“我叫石敢當,他叫何強。你們九幽堂殺了趙氏兩口子,毀了人家女兒家的容貌,又殺了宏義門徐常夫婦二人,今日我倆殺了你們三個人,已是便宜爾等了。你回去告訴你們當家的,三日之內將徐家的孩子好端端地交出來,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否則的話,誰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那人木然點頭,石敢當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提刀向地上的陰無極走去。陰無極此刻正好呻吟一聲,似是略有醒轉,可未等他完全清醒,石敢當已上前攥住頭發,一刀便把他的頭割了下來。

那邊何強也取下薛人豹的首級,兩人提著三顆血淋淋的頭顱,外加一顆人心,大搖大擺地走下樓,把人頭往天福樓牌匾下一掛,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