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不平

(一)

趙老頭年逾六十,是崇安城的一個普通百姓,同兒子一道,靠販賣山貨為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吃了不少苦,但老趙還算知足。

生活雖然充滿無奈,但畢竟尚能解決溫飽,兒子很孝順,媳婦也很賢惠,更有一個年方十七的孫女小鳳,生得如花似玉乖巧可人,頗為惹人喜愛。這孩子是老趙全家的希望和驕傲,隻有看到自己這位掌上明珠的時候,老趙才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受盡苦難的這一輩子,總算還是值得的。

可是一場飛來的橫禍,把老趙的生活徹底毀了。

那天是鳳兒的生日,兒子兒媳經不住鳳兒的纏鬧,決定帶孩子進城去開開眼!兩口子打算先去市集上,把頭天打的柴禾和采的草藥賣了,然後給鳳兒辦點生日禮物。

鳳兒開心極了,她特意穿上了最喜歡的那件刺繡茶花裙,整個人美得就像一隻花叢中翩翩起舞的彩蝶。她臨行前響徹院落的笑聲,在老趙聽來就像仙樂一般。每當聽到寶貝孫女的開心笑聲,老趙就會覺得自己這個屋徒四壁的家充滿了溫馨和希望。他看著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離去的背影,心裏暖洋洋的。

等老趙再次見到自己的孩子們時,那感覺猶如五雷轟頂!他的兒子兒媳已變成了兩具冰冷的屍體,而他生活的唯一希望,他的寶貝孫女鳳兒,也處於昏迷不醒之中。她衣裳被撕得殘破不堪,滿臉是血,原本秀美的鼻梁被生生打斷,臉上那一道道傷痕,分明是被利刃劃出來的。整個人,徹底被毀了。

“是豹爺幹的。”抬著一家三口回來的鄉親告訴老趙。

親眼目睹了慘禍的鄉親一五一十地敘述了豹爺行凶的經過,他們的話宛如尖刀一般一下下紮在老趙的心口!

老趙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但他告訴自己還不能就這樣倒下,說什麽也要讓那個行凶的大惡人得到應有的處罰才行。於是老趙拖著失魂落魄的身體,連夜趕到縣衙去擊鼓鳴冤。縣令張大人據說是個公正無私的清官,他聽了老趙的冤情後很憤怒,這樣的慘劇竟發生在他管轄的地方,這讓他如何能夠安心。他首先告訴老趙一個好消息,赫赫有名的州府六扇門總捕頭歐陽朔此刻就在崇安。

那可是個鼎鼎有名的人物,就連老趙這樣的一介草民也聽說過,州府的歐陽捕頭曾在少林學藝,武藝高強、威振四海!

很快,歐陽捕頭就趕到了,他生得孔武有力、彪悍威嚴,聽了老趙的控訴後,他也很憤怒。

“此事我們一定給你一個交待!”縣太爺和歐陽捕頭的話總算給了老趙一點安慰,能把那個惡人繩之以法他死也瞑目了。

可是一連幾天過去了,官府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個豹爺據說仍然逍遙法外。老趙坐不住了。他老實巴交了一輩子,一向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事去叨擾別人,可是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算了。他再次跑了趟縣衙,得到的還是那句話:“我們會給你個交待。”

鳳兒總算醒了過來,命保住了,可她那張曾經端莊秀麗的臉再也沒法看了,她的一生徹底被毀了。絕望的鳳兒幾欲尋死,這更讓老趙肝腸寸斷!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縣太爺答應給他的那個“交待”了。

直到有一天,當老趙親眼看到歐陽朔和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醉意薰薰、稱兄道弟地從城裏最好的酒樓——天福樓裏走出來、而旁邊有人偷偷告訴老趙那個年輕人就是豹爺的時候,他登時怒火中燒。他衝上前去,想去揪住那個年輕人,可他還沒碰到那人的衣衫,就被對方一掌打倒在地。

“他就是‘豹爺’!快抓住他!”倒在地上的老趙對歐陽朔嘶吼道。

老趙隻覺得滿嘴發苦,他雖然對麵前這個年輕人恨之入骨,卻還得叫他一個“爺”字,因為那些告訴他事實的百姓們提起這個人,都隻敢稱他做“豹爺”。

“豹爺”明白了對方是什麽人,眼裏閃過一絲慚色,那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慣有的表現,但也隻是一閃而過。歐陽捕頭卻一動不動,先是麵露一分尷尬,隨即臉色立即沉了下來。

“趙老頭,他是‘豹爺’不錯,可你憑什麽讓我抓他?”

“就是他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我孫女不成,便惱羞成怒毀了我的孩子,我的兒子兒媳稍作反抗,便被他毒打致死,他應該下地獄!”老趙怒火填胸,他不明白這話他已說了很多遍,為什麽歐陽朔還裝作不知道。

歐陽朔的臉色更加陰沉了:“趙老頭,你可知城西的貞潔牌樓便是你麵前這位大善人資助修建的?你可知縣衙的‘清正廉明’碑便是他帶人一手豎起來的?他家裏現在還掛著縣太爺親筆提的‘奉公守法’的牌匾,這樣的人怎麽會是殺人凶手?我們執法斷案,是要講究證據的。你說他調戲你孫女,殺害你兒子兒媳,可有人證,可有物證?”

“我的孫女鳳兒受盡其折磨,我的兒子兒媳屍骨未寒,他們可以作證!”

“笑話,當事人怎麽能夠作證,死人怎麽能夠作證?我們又怎能知道,你的家人不是遇見了剪徑強盜,而你不是在這裏敲詐好人?”歐陽捕頭看著老趙,就像在看一個無恥的刁民。

“他們,他們都能作證!”老趙指著街邊的百姓們。事發地離這兒不遠,至少有上百人目睹了行凶的經過,他相信這些人中一定有證人。

可是他所指之處,有的人垂下頭去,有的人關上門窗,所有人都像在躲避瘟疫一般,仿佛老趙那隻手會給他們帶來可怕的災禍。

看到這種情景歐陽朔似是鬆了一口氣,“豹爺”則看上去有些得意。

“你有證據,本捕頭自當秉公辦案。你沒有證據,本當辦你一個誣告之罪,但我看你著實可憐,權且饒你一回,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去,不要再自討沒趣了。”說罷歐陽朔使個眼色,豹爺心領神會,扔下了一錠銀子,那銀子蹦了幾下,滾到了老趙腳邊。

“你雖然血口噴人,但我也不跟你一般見識。這銀子非為別的,是看你的確有些可憐,權且算是賞錢吧!”豹爺說罷,同歐陽捕頭揚長而去。

老趙看著那銀子,這點兒錢剛夠給兒子兒媳買兩口棺材的,兩條人命和一個如花少女的一生,就值這麽一錠小小的銀子,原來這就是縣官和捕頭大人所謂的交待!

……

老趙並未放棄,他繼續去尋找證人。他走遍了那條街上的每一家商鋪、客棧和酒樓,希望能找到願意為他指證“豹爺”的人。陪同他的,是戴著麵紗的鳳兒。

事到如今,祖孫倆強忍悲痛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尋找一個證人,給自己,給死去的親人討個說法。

漸漸地城裏的人們都知道了老趙一家的遭遇,大家憤怒、惋惜、哀歎、詛咒,充分地表達了對老趙和鳳兒的同情,但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作證。

畢竟,誰不是拖家帶口的,誰願意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搭進去?

所有人都認為老趙和鳳兒的努力必定毫無用處,因為那個豹爺在崇安的勢力實在太大了。而老趙祖孫倆又太弱小了,弱小得豹爺根本不把他倆當回事,甚至用一種看笑話的心態看他倆伸冤的舉動。

可是,就當大家都覺得老趙一家的千古奇冤注定無法昭雪之時,事情卻有了轉機。

(二)

那一日祖孫倆來到四季客棧,尋找一線渺茫的希望。客棧老板知道事情經過,事實上也親眼目睹了那天的暴行,他雖然不滿老趙打擾自己的客人,但念在老人家實在可憐,自己心裏也的確有些許愧意,就沒有把老趙趕走。

老趙如泣如訴的聲音在客棧的各個角落裏響起,南來北往的人們又開始發出各種感歎聲以表達自己的同情,對此老板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

可就在他搖頭歎息的時候,客棧內驀地傳來一聲巨響,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豈有此理!”一個人拍案而起,麵前寸許厚的楠木桌被他一掌拍得粉碎,巨響便是如此而來。

那人是個二十出頭、挺拔矯健的年輕男子,看上去尚有幾分稚氣,身上一襲青衫幹淨利索,紮一個雪白的頭巾,腰間掛了一把引人注目的銀鞘長劍。此刻他劍眉直豎,滿臉皆是怒意。男子旁邊坐著一個年輕少婦,生得清秀可人,一身素衣雖然簡樸卻也淡雅得體,腰間同樣掛著一把長劍。這一男一女,眉宇間都透著一股不同於常人的英勃之氣,一看便不是尋常百姓。兩人身邊還有一個三歲大小的男童,生得唇紅齒白、伶俐可愛之極,此刻受了驚嚇,在那裏哇哇直哭。少婦嗔怪地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便忙不迭地哄那孩子。

看起來,是出門在外的一家三口。

年輕男子餘怒未消,道:“光天化日之下殺人行凶,天理何在!更可氣的是世態炎涼,偌大一個街坊,竟無一人挺身而出,任由惡人逍遙法外,可恥,可恨!”

他走到老趙麵前,憤然道:“老人家,你莫傷心,可否告訴我那個惡人在何處……”

話未說完那少婦已抱著孩子過來,將男子拉到一邊,低語斥道:“你怎地如此莽撞!”

“你拉我作甚,如此千古奇冤,豈能袖手旁觀!”男子似是不滿婦人的言語,有些不以為然。

“師弟,你莫怪我,我還不是為了巧兒。孩子還這麽小,我們若在此地生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這對青年男女,乃關西宏義門弟子徐子軒、常春娥,春娥乃宏義門門主常存義之女,夫君徐子軒是她的師弟,兩人雖已是夫婦,但仍以師姐弟彼此相稱。孩子小名巧兒,年方三歲。一年前常存義患病離世,夫婦二人攜子赴關西守靈完畢後返回徐子軒老家,正好路過此地。

子軒道:“師姐,我何嚐不顧及巧兒,可是你可否想過,今日你我若為一己之私放任此事不管,日後這孩子長大了,一旦得知今日之事,你我該如何向這孩子交待?我們對這孩子寄予厚望,希望他將來能夠像師父一樣行俠仗義、浩氣長存,若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曾於義不容辭之際苟且偷生,他又會如何看待咱們?”

春娥道:“你說得不錯,但是在崇安咱們人生地不熟,即便要為人出頭,也該先了解一下那個惡人的底細,見機行事,這樣是否更穩妥一些?”

子軒苦笑道:“師姐,你的意思莫非是,若得知那個惡人很難對付,此事咱們就不管了?”

春娥默然不語。

子軒持起妻子的手:“師姐,難道你忘了師父他老人家生前的教誨?師父不止一次說過,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義’字!他老人家創立宏義門,不就是為了弘揚正義!?師姐,莫非你忘了,當年你我二人行遊太行山,縱馬行俠力誅群盜的那段日子?今日這惡霸,其劣行尤甚於當年那些強盜,我等豈能袖手旁觀?”

說起當年行俠仗義的往事,徐子軒的臉上不由得泛出了某種神采,那的確是令他最為驕傲的經曆。

春娥看著夫君年輕的麵龐,憐愛之情頓生,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師弟,你這話就有點小看我了。我怎會忘記那段揚眉吐氣、豪氣任俠的痛快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非看到你那天不由分說仗義出手的氣概,我後來也不會嫁給你……”

兩人做夫妻數年,感情日篤,彼此對於對方的心意,往往無言自通。此刻兩人四目相對,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往日的豪情油然而起,那一刻決心已下。

片刻後春娥道:“罷罷罷!這些年過慣了柴米油鹽的日子,已不知不覺沾上些塵俗,師弟,今日一切由你做主,上刀山下火海,我聽你的!”

當下兩人闊步來到趙老頭祖孫麵前,徐子軒朗聲道:“老人家,我看你還是莫要徒勞找什麽證人了,即便能找到,那些狗官也不會為你伸張正義的。”

老趙哭道:“我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我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

徐子軒拍了拍老趙的肩膀,一字字地道:“你的事,今日我們夫婦二人給你做主了!”

老趙吃驚地抬起頭,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徐子軒,又看了看常春娥,春娥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能助我收拾了那個惡人?”

“不錯!”

“可是那個惡人勢力很大,不好對付。”

徐子軒嗬嗬一笑,安慰老趙:“老人家,我們都是自幼習武的人,收拾這等惡人,本就是義不容辭的事情。你放心好了!那個惡人大名叫什麽,此刻身在何處,你告訴我。”

“他叫薛人豹,此刻多半是在天福樓喝酒。”一旁有人壯著膽插嘴。

“如此甚好,我們這就去找他!”

春娥將孩子抱給客棧老板,留下一錠分量很重的銀子,細細囑咐了一番。巧兒見父母要走,不住地哭鬧,春娥哄了孩子片刻,又摘下貼身的一塊玉佩給孩子戴到脖子上,這才狠狠心轉身離去。

(三)

夫婦二人讓老趙前麵帶路,昂首闊步直奔天福樓而去,兩人手握劍柄,目光決然,衣衫迎風飄舞,所經之處,街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百姓們看著二人的身影,心裏讚歎之餘,更多的卻是一份擔心。

來到天福樓,一問小二,那薛人豹果然正在樓上雅座吃酒,二人三步並作兩步,噔噔上樓,直闖入那間雅座,迎麵上來兩條大漢正要喝問,被二人一把推開,然後,兩人便看到三個人坐在一張酒桌邊,正冷冷看著他們。

下首坐著一個華服年輕人,生得倒挺白淨,但眼神虛浮,一看就是過慣了驕奢**逸的日子之人。他腰間掛著一把刀,黃金吞口的刀鞘上鑲著數顆璀璨的寶石,頗為引人注目;兩手十指上,竟戴滿了各式各樣的名貴戒指,戒指上同樣嵌著奪目的寶石,這種裝扮無疑告訴了別人,此人的身份很尊貴,地位很高,當然也很有錢。

這年輕人,想必就是那薛人豹了。

夫婦二人隻用眼光略掃了掃薛人豹,注意力便集中到了薛人豹對麵坐的一人身上。那人臉龐削瘦顴骨凸起,眼窩深陷麵色慘白,體形細如竹竿,整個人卻裹在一件寬大的黑色袍子裏,即便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這人也像是活在一片陰影裏,令人一看就不免有幾分寒意。若不是眼中那陰森淩厲的目光,他或許會被當做一具僵屍。見徐常夫婦闖了進來,他隻抬頭陰冷地掃了一眼,便默默地低頭繼續喝酒。

正麵主座上坐著一個華發短髭老者,鷹鼻闊口,體態魁梧,渾身上下凜然透著一種威嚴,一看便是習慣了發號施令之人。此刻這老者眉頭輕鎖,審視著兩位不速之客,卻也一言不發。

“你便是薛人豹?”徐子軒盯著那年輕人,冷冷問道。

“是又如何?”薛人豹懶洋洋地回答。

“我隻問你,趙小鳳姑娘臉上的刀傷是否拜你所賜,她父母是否為你所殺?”

薛人豹上下打量了兩人一番,打個哈哈道:“不錯,那小妮子不識抬舉,居然敢咬我,我一怒之下弄花了她的臉,想來還真有些可惜。至於她那沒用的爹娘,小爺我隨便兩下就都一命嗚呼了,要怪隻能怪他們太不禁打。”

言語之間,滿是肆無忌憚之意。

子軒春娥見狀,更加怒火中燒,冷笑道:“好,很好,今日我們二人前來,就是為了趙家人,向你討個公道!”

薛人豹聞言一臉愕然,他看著尚有些稚氣的夫婦兩人,宛如看著兩個瘋子。片刻後他忍不住笑道:“你們?莫非,是那趙老頭找來的幫手?哈哈!”他笑得前仰後合,他覺得這事實在太有趣了。

徐常兩人不再廢話,用手指了指窗外:“我們在下麵等你,你若有種,就下來受死!”

說完便輕輕一縱,躍出窗外,從兩丈高的樓上飄然而下,站在街心等在那裏。

兩人做事一向堂堂正正,此番即便決心動手,也事先打個招呼,擺開架勢,頗有大家風範。

樓上薛人豹見兩人說打就要打,有些躊躇,不由得看了看那老者和黑衣人。老者依然一言不發,黑衣人則繼續慢慢喝酒,似乎眼前的事跟他們無關。

薛人豹麵部肌肉**幾下,終於抽出刀來,大喝一聲,躍下樓去。

他身形方一落定,徐子軒便怒喝一聲,長劍出鞘,兩人二話不說便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樓上那老者和黑衣人這才徐徐起身,來到窗前觀戰。有人上前低聲詢問是否助戰,被老者擺手製止。

街上早已圍滿了百姓,屏息觀看兩人的廝殺,心裏都默默為子軒加油。

徐子軒從師常存義多年,一手常氏劍法早已使得純熟,此刻一心為人主持公道,更是勇了三分。薛人豹本來刀法也不弱,武功未必比子軒差多少,但人行惡事未免心虛,氣勢上先落了下風,幾招過後便被子軒一劍劃破了衣衫。

樓上那老者見狀,不由冷哼一聲。

春娥長劍亦出鞘,環伺一旁,表麵上在為夫君壓陣,實則是在提防著樓上那兩人。她早已看出,樓上那老者和黑衣人,絕不是好對付的。

十幾個回合過後,子軒越戰越勇,已然占了上風。薛人豹則左支右拙,險象環生。圍觀的老趙、鳳兒以及百姓們,不由自主地握起雙拳,緊繃著嘴,心裏盼著子軒速速將惡人斃於劍下,以泄心頭之恨。

樓上那老者臉色則越發難看,忍不住怒道:“沒用的東西!”

旁邊黑衣人也開口了:“二哥莫要心急,公子平日疏於實戰,今日跟人曆練一番未嚐是壞事。”

兩人話音未落就聽薛人豹怪叫一聲,肩上已中了一劍,鮮血登時冒了出來。子軒精神大振,一劍緊似一劍,迫得薛人豹急急大喊:“快來人助我!”

幾乎是刹那間,七八條大漢便鬼影般從人群中衝出,手持明晃晃的鋼刀,惡狠狠攻向子軒,解了薛人豹之圍。這邊春娥柳眉一豎,嬌斥一聲,手中長劍流光般擊出,劈、削、刺、撩,轉眼間便放倒幾條大漢,圍觀人群見狀,已有人不由自主叫起好來。

原來這常春娥雖為女流之輩,卻因自幼隨父親習武,盡得常存義真傳,武功尤在徐子軒之上,其劍術中規中矩,收發自如,豈是那幾條大漢能敵。夫婦兩人本就配合默契,此刻前開後合,很快餘下那幾條大漢也哀號著倒在地上,隻剩下薛人豹在兩人夾攻之下,惶惶如喪家之犬,終於大喊:“叔叔救我!”

眼見得春娥一劍疾刺就要將這惡賊斃於劍下,突見黑影一閃,一道寒光斜刺裏穿出,擋開了春娥那一劍,再一看,現場已多了一個人。

是樓上那麵色慘白的黑衣人。方才此人還在樓上,此刻如同幽靈般冒了出來,手中則多了把短劍。

那短劍樣式奇古,劍光陰寒,劍柄卻是漆黑的,握在他蒼白的手裏,看上去有些詭異。

黑衣人冷冷道:“我手下從不殺無名之輩,你們兩個先報上名來。”

徐常二人見狀,心道此人果然不好對付,但早知跟此人難免一戰,心中並無懼意,於是朗聲道:

“關西宏義門,徐子軒!”

“常春娥!”

黑衣人聞言冷笑:“區區一個宏義門,也敢在這裏多管閑事,你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徐子軒怒道:“你是什麽東西,也報上名來!”

黑衣人淡淡道:“九幽堂,陰無極。”

徐常夫婦二人聞言,心下登時一沉,這兩個名字他們當然聽說過。

九幽堂!近十年來縱橫荊襄一帶,染指黑白兩道,幫眾數百,勢力滔天的九幽堂!

陰無極,江湖人稱“鬼陰手”,位居九幽堂第三把交椅,據說此人陰險狠辣,劍術極高,出手形如鬼魅,往往傷敵於無形之間,是荊襄一帶江湖上有名的狠辣角色!

“樓上這位是我們九幽堂二當家薛勁鬆,你們要殺的這位公子,便是他的親侄子。”陰無極臉上帶著一種殘酷的笑意,悠然說道。

薛勁鬆,江湖人稱“神刀薛二”,十三歲殺人,十七歲占山為王,二十八歲已笑傲一方,縱橫黑道殺人如麻,三十六歲時與老大赫連寒結為把兄弟,共同創立九幽堂,雄霸荊襄。時至如今他已絕少出手,因為江湖上敢得罪他的人已少得如同鳳凰的羽毛。

便是樓上觀戰的那個不怒自威的老者!

難怪那薛人豹那麽囂張,那麽霸道!

雖然情知眼前的形勢凶多吉少,春娥卻很冷靜,她冷哼一聲,道:“沒想到堂堂九幽堂,居然會做這種恃強淩弱、無法無天的無恥勾當!”

說罷用手肘碰了一下子軒,子軒心領神會,當即吆喝一聲,兩人齊齊出劍疾攻向陰無極。

兩人是想先下手為強,合二人之力盡速解決麵前的陰無極,然後再對付樓上的薛勁鬆,采取這樣的戰術,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可惜,陰無極畢竟不是薛人豹。

卻見陰無極不慌不忙,閃轉騰挪,身形果然如鬼魅一般,穿梭於徐常二人的劍網中,突然寒光一閃,他出劍了!

他一劍,便將子軒的半條右臂斬了下來!

子軒慘叫一聲無力地倒地,幾乎昏死過去。

沒人看清陰無極這一劍是如何出手的,即便是春娥也不能,這一劍宛如厲鬼的惡毒一擊,快疾、狠辣,令人無從躲閃。“鬼陰手”的名頭,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春娥見夫君慘遭毒手,心裏又痛又怒,手中劍狂風暴雨般攻向陰無極,恨不得把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碎屍萬段。

可惜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雙方的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幾招過去,春娥非但沒有傷著陰無極,自己身上卻重重吃了兩劍,頭上發髻也被切散,幾綹秀發飄揚在空中,就像秋風中搖擺的落葉。

一旁倒地的子軒見愛妻身臨險境,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怒喝一聲,不顧自己的傷口依舊在流血,挺身再次加入戰團。可是,他畢竟已身負重傷,僅憑一口怒氣又怎能戰勝強敵,轉眼間,他身上又添了幾處傷痕。

反觀陰無極,在那裏卻勝似閑庭信步,仿佛在玩一個很好玩的遊戲。他本來早已可取二人性命,隻是為了賣弄一番自己的武功,才拖延了這麽久。

終於,徐常二人傷重難支,再也無法鬥下去,互相攙扶著無力倒下。

一旁的薛人豹這下得意了,上前悠然道:“兩位,這下滿意了吧?給人強出頭的滋味,很好受吧?”說罷哈哈狂笑起來。

徐常二人心知今日已不可幸免,心裏反而坦**一片,子軒吐出一口鮮血,緩緩對薛人豹道:“今日我殺不了你,日後自會有人殺了你這狗賊!”

薛人豹聞言,眼角**了幾下,隨即冷笑道:“死到臨頭還嘴硬,你就不怕我將你們剁成肉泥!”

子軒對他的威脅似是充耳未聞,隻是看向春娥,苦笑道:“師姐,今日是我連累了你。”

春娥握住夫君僅剩的一隻手,看著他那尚帶一絲稚氣的臉,淡淡一笑:“說什麽傻話,夫唱婦隨,能死在一起亦非憾事。我常春娥沒有嫁錯人,來世你我還做夫妻!”

說罷她朗聲道:“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我夫婦二人今日為義而死,雖死無憾!”

“無憾?好一個無憾,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看你們還是否無憾!”薛人豹說罷招呼一聲,便見一個九幽堂打手分開人群,拎著一個啼哭不止的幼兒,上前高高舉起,示於二人。

二人一見那孩子,兩顆心頓時如墜入萬丈深淵,春娥不由失聲道:“巧兒!我的孩子!”

兩人臨行前將孩子托付給四季客棧老板,哪知這城中遍布九幽堂的眼線,兩人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將孩子從老板那裏奪了來,此刻孩子見了爹娘的慘狀,哭得更加厲害,蹬著腿在那裏掙紮著,令人目不忍睹。子軒和春娥聽著孩子無助地啼哭,看著孩子絕望的掙紮,更是肝腸寸斷!

“把這娃兒給我劈了,讓這二人好好無憾!”薛人豹惡狠狠道。

此刻忽聽樓上有人說了一聲“且慢!”,話音未落那人已從樓上到了眼前,正是薛勁鬆,他奪過孩子,手撫孩子前囪,仔細端詳著孩子那晶瑩剔透的瞳仁,突然麵露喜色,嘖嘖稱奇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說罷如獲至寶般將孩子抱在懷裏,急急而去,臨走揮了揮手。

薛人豹會意,對四周圍觀百姓道:“今日讓爾等看看多管閑事者的下場!”言訖做了個手勢,然後便和陰無極一起,隨薛勁鬆揚長而去。

剩下十數個九幽堂打手得了指令,紛紛舉起明晃晃的兵刃,一窩蜂撲向地上的徐常二人,亂刀砍下!

四周百姓,見狀無不掩麵而泣,那一刀刀雖是砍向夫婦二人,卻猶如一刀刀砍在他們心裏,砍碎了他們的寄托,砍滅了他們的希望!

而子軒和春娥夫婦兩人,彼此十指相扣,牙關緊咬,怒目圓睜,盯著薛勁鬆等人離去的方向,任那屠刀砍下,卻始終未發一聲。

肅殺的街頭此刻竟人聲寂寂,除了呼嘯的風聲,隻有遠去的巧兒呼喚父母的悲啼……

兩人彌留之際,殺手猙獰的麵目及雪亮的刀光已漸漸模糊,恍然間時空飛轉,往日情景忽現:

茫茫山林之間,連天碧草之上,一對少年,兩匹駿馬,意氣風發,縱橫馳騁,劍光閃處,惡人失魂落魄,群賊哀號四散,驚起林中飛鳥,振翅飛向藍天。少男少女豪氣迸發,並轡而行,縱馬追去……

(四)

未等殺手們遠去,老趙和鳳兒便不顧一切地衝出人群,哭倒在地。此刻夫婦兩人早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祖孫倆見此慘狀,悲痛欲絕,傷心程度尤甚於前日自己慘遭不幸之時。

圍觀人群中一些膽大的百姓,強忍悲痛,上前勸起祖孫倆,眾人一起收拾了夫婦兩人的屍身,拉到郊外草草埋了,大家又湊了點銅錢,買來些紙錢於墳前燒了,也算為兩位義士盡了些許自己的義務,這才心下稍安。

時至黃昏,老趙和鳳兒才回到家中,頹然坐在炕頭。兩人淚水幾已流幹,此刻四目相對,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良久之後鳳兒喃喃道:“爺爺,如今官府不為咱們做主,鄉親們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盼來兩位仗義俠士,又慘遭橫死。咱家這血仇,怕是不能報了。孩兒已無半分念頭活在這世上,本該一死了之,隻是兩位義士因咱們而死,他們那孩子也被惡人擄去,不知會否遭他們毒手,這該如何是好?”

說起那孩子,老趙本已幹涸的雙眼又湧出了心酸的淚水:“鳳兒,我何嚐不想尋了短見一了百了,可這樣一來,我們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兩位義士。咱們自己的冤仇也就罷了,但無論如何,咱們應該想想辦法去救救那孩子。”

“可是以你我之力,又能有什麽法子救得了那孩子……”

說到這裏,一老一少兩人再次悲從心來,抱頭痛哭。隻覺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活也不是,死也不是,隻能徒然自悲,以淚洗麵。

哭著哭著,鳳兒似是想起什麽事,霍然抬頭道:“還有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老趙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孫女兒。

鳳兒道:“爺爺,您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您和爹爹進山打柴,救回來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身負重傷,多虧咱們悉心照料才救回他一命,俺娘還專門為此把家裏那隻老母雞殺了給他燉湯喝。”

老趙眼珠木然轉動幾下,道:“是有這麽一回事,可是這又如何?”

鳳兒接著道:“那人臨走時不是囑咐過您,以後若是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可以去找他?他說這話時那樣子很認真,不像是騙人的,而且還專門說了地點,說可以去陳州誠合當鋪找他。”

老趙這才如夢初醒,忙道:“是了是了!這些日子慘遭劇變,我把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那人確是如此說的。鳳兒,爺爺腦子不好使了,當初那人留下了姓名,是什麽來著?”

鳳兒思索片刻,道:“那人的名字,似是挺特別的,叫石…..”

“石敢當!”兩人同時想起。

“可是,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而且薛人豹那幫惡人也不是好對付的,這個石敢當會不會就因為當初一句承諾,就千裏迢迢跑來幫咱們?何況,他這人看上去,總叫人覺得有點怕怕的,咱們能否信賴他?”

“時至今日,你我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

祖孫倆沉默片刻,突然又想起一事。

“是了!他走之前,還專門給咱們留下一個信物!”

“對對對,當時是交給爹爹的,似是挺貴重的,但爹爹總覺得那是個不祥之物,並未好好收藏,現在也不知放哪裏去了。”

“找找看!”

兩人翻箱倒櫃,尋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終於在炕底一個角落處找出了他們要找的東西,擦去表麵厚厚的灰塵,便有一道銀光閃起。

祖孫兩人見了那物,麵麵相覷。

那是一個約半個手掌大小的銀牌,牌上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蝙蝠,看上去無比猙獰,無比醜陋,又仿佛帶著一種詭秘莫測的不祥氣息,令人一眼看去,心裏就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它似是正在振翅嘶鳴,宛如來自地獄的信使,桀驁不馴地向著人間發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