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針
八年前。
無名山,無名洞穴。
石敢當肩扛一捆幹柴,手提著兩隻野兔,腰間搭著個大酒葫蘆,邁步走進山洞。此時的他,已成長為一個身高八尺,非常健壯的小夥子。這一次,他是去深山老林裏曆練了幾天後返回的。
“我回來了。”他放下柴火和野兔,大聲說道。
怪老頭坐在那裏,看著風風火火的石敢當,不冷不熱地說道:“其實你已不必回到這裏,以你現在的身手,我已奈何不了你。”
“我若不回來,你咋辦?”石敢當沒好氣地說著,開始用一種極熟練的手法剝去野兔的毛皮,除去腑髒。
“哼,臭小子,我雖然老了,還不至於那麽沒用,要靠你養活。”怪老頭口氣雖硬,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他真的老了,比起當年,他的頭發已全白,也瘦了不少,曾經凶狠霸氣的目光也沒有了,代之以沉沉暮氣。
“你是個有抱負的人,就跟我當年一樣。”怪老頭似是有些感慨,“你被我帶到這裏已有八年,我能教你的都已教了你,你真的可以走了。”
石敢當愣住了,半信半疑道:“你真的希望我離開這裏,去闖**江湖?”
怪老頭一臉肅然:“是的,今天就是你最後一天呆在這裏。”
石敢當曾經做夢都想離開這個地方,現在怪老頭真的讓他走了,他的心情卻很複雜。
沉默片刻後他淡淡說道:“你以前那些仇人叫什麽名字?”
怪老頭道:“這個你不必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連我都快忘掉了。”
石敢當有些吃驚:“難道你不想報仇?你教我天殘功,難道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讓我為你報仇?”
怪老頭苦笑著搖搖頭:“我的確有過這種想法,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我的那些仇人都是很厲害的人,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強大得讓你無法想象,你即使能殺掉他們中的幾個人,也不可能把他們全部殺掉。更何況,我現在已不再恨他們。”
他環顧四周,感慨道:“以前在江湖上我無時無刻不被憤怒和仇恨包圍,每天想的都是殺人或被殺!自從隱居到這裏後,這些年來我的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逸,這麽說來我倒該謝謝那些人才是。現在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應該多想想自己怎麽辦。”
“我已退出江湖,又老又殘,不會有什麽人再對我感興趣,可是你不同。”怪老頭看起來很認真,“天殘功的傳人,必不能被那些人所容!想當年僅僅因為我會天殘功,就有人一定要置我於死地,你出去以後,恐怕也會遇見跟我當年一樣的情況。”
石敢當有些不解:“我不明白,若我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為什麽要來對付我?你傳我這天殘功,若不受到別人的傷害,也不會發揮威力,難道這也難容於人?”
“因為他們害怕。”怪老頭冷笑一下,“跟那些傳統武功不同,天殘功依靠的不是招式也不是內力,而是依靠痛苦!痛苦越深,威力越大!因此,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能達到多大的威力,即便是我也不知道。這也就是為什麽,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也絕不會容忍這樣的功夫存在於世,因為他們對這種神秘莫測的武功,有著天生的恐懼;無論他們地位有多高武功有多強,麵對天殘功時,也一樣心裏發虛!他們把天殘功同血幽老怪那鬼功夫並稱為塞外兩大魔功,目的就是徹底消滅你我這樣的異類。”
石敢當若有所思道:“痛苦越深,威力越大,人所能承受的痛苦,總該有個極限吧?”
怪老頭感慨道:“人間的疾苦,何曾有過止境!而天地之間,若以複雜論,莫過於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往往取決於他的勇氣和決心!有時候一個人所承受的痛苦,會遠大於他所認為的極限!”
石敢當細細體會了一番怪老頭的話,接著問:“既然如此,我若離開這裏,又能去哪裏?”
怪老頭笑道:“你難道沒有想好去處?”
“我以前的確天天都想著離開這裏,現在……”石敢當環視四周,苦笑道:“我還真不知道該去哪裏。”
“或許我知道你該去哪裏。”怪老頭說著,伸手往背後一探,竟拿出一柄刀來。
嶄新的鯊魚皮刀鞘,嶄新的黃銅刀鍔,刀柄上纏著血紅的刀衣。
怪老頭輕輕一拔刀,刀身雪亮,一隻隻栩栩如生的蝙蝠出現在石敢當眼前。
“這是什麽?”石敢當愕然道。
怪老頭端詳著那些蝙蝠,似是很滿意:“前段時間趁你不在,我專門找人打造了這把刀,你應該知道,現在江湖上凡是跟蝙蝠沾邊的東西,都很不得了的。”
說罷他把刀遞給石敢當:“這把刀你拿去吧,以後走江湖用。”
“給我的?”石敢當遲疑著接過那刀,心裏一陣歡喜。
他真的很喜歡這把刀,仿佛有了它,他的身份也變得不同了。同時他心裏也很感動。他知道像怪老頭這樣的人,一旦出去拋頭露麵,會是很危險的事。現在怪老頭不但出去了,還專門找人打造了一把這樣的刀,不管他找的是什麽人,已足見怪老頭這番心意的寶貴。
把玩那刀片刻後石敢當啞然失笑道:“我拿著這刀,豈非有些狐假虎威。”
怪老頭意味深長道:“隻要你願意,未嚐不能名正言順。”
“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機會,你可以投奔蝙蝠山莊!”
“投奔蝙蝠山莊?”石敢當目光閃了閃,“他們會收留我?”
“為什麽不會?我聽說蝙蝠山莊用人不拘一格,一個人無論門派高低出身貴賤,都不妨礙他為蝙蝠山莊效力,這一點和那些名門正派,真是有天壤之別!我想憑你的武功,日後隻要努力,得到蝙蝠山莊的青睞絕非難事。”
“可是,蝙蝠山莊的人難道不會和那些人一樣,仇視天殘功的傳人?”
“這個我不太清楚,隻是我聽說,相比天殘功,那些人對蝙蝠山莊的人更加害怕,更加仇視,更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你說你不投奔蝙蝠山莊,你還能去哪裏?”
說罷兩人都笑了,石敢當手撫刀身上的蝙蝠,眼裏漸漸放出了光芒。
怪老頭收斂起笑容,接著道:“在你離開之前,我還有幾樣東西給你。”
說罷他伸手入懷,拿出一個古老的銅匣,一帕發黃的薄娟,遞給石敢當。
這兩樣東西石敢當從未見過,他沒想到怪老頭一直貼身藏著這種東西。
他先看了看薄娟上的那幅充滿邪氣的怪畫,隻是畫上那六根針插入人體的部位,就讓他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他打開銅匣,拿出銅簽,抽出裏麵藏的針。
他看看那幾根針,再看看那幅怪畫,若有所思。
怪老頭道:“我曾經告訴過你,天殘功有一大局限,便是無法依靠自傷來提高功力。就是因為這一局限,修煉天殘功的人,永遠隻有在被動挨打的情況下,才能發揮天殘功的威力,因此,天殘功更多的,是對敵手的威懾,一旦遇到真正的高手,被對方一擊斃命,即便臨死前能發出驚天一擊,也於事無補了。”
“的確如此。”石敢當點點頭,他們兩人專門為此討論過。
“這並不是真的。”
看著一臉愕然的石敢當,怪老頭神情十分嚴肅,沉聲道:“你且先聽我說一段往事。”
他目光悠悠望向遠方,緩緩道:“先師乃塞外胡人,昔年來中原闖**江湖時,是同我的兩位師叔一起來的。那時候,世上還沒有天殘功這種叫法,而是叫做婆蘭多功,胡語意為以牙還牙。來到中原後,他們很快就和中原的武林高手結下了梁子,最終發生了生死決戰!
我的一位師叔在和華山派的一位絕頂劍客的決鬥中,被對方一劍斃命。當然,他在臨死前也把那個華山劍客打成了殘廢。另一位師叔,則被少林達摩院的一位長老用少林綿掌重擊後,受內傷而死。這個少林高僧對婆蘭多功做了很深的研究,他的這套戰術可謂先師他們的克星。
先師痛定思痛後,決定尋找辦法克服婆蘭多功的這種缺陷!結果,他成功了。
你我都知道,人之身體授自於父母,其遭受的疼痛按程度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皮肉之痛,一種則是骨髓之痛。依靠皮肉之痛無法通過自傷來達到效果,道理我曾經說過了。但骨髓之痛則不同!因為傷及骨髓的疼痛極其強烈,足以彌補人體本能的自我防護反應,從而激發天殘功的威力!
先師是通過拿自己做試驗來發現這個秘密的,他也隨即給婆蘭多功取了個中原人的稱謂,就是天殘功!之所以稱作天殘功,就是因為它可以自殘運功!也就是說,能夠通過自殘發起主動攻擊!天下沒有幾人知道這個秘密!其關鍵之處,就在於這幾根針!對決之時,隻要按照這畫上所示,將兩根針同時插入對應的穴道,針尖便可直抵骨髓!那種痛苦無法形容,遠勝於普通的皮肉之痛,隨之帶來的力量也無法想象!這才是天殘功真正可怕之處!”
他拿過那幾根針,抽出最後那兩根:“此針名為天殘針,乃昔年先師找能工巧匠打造,當世一共隻有六根,其中四根為純銀製成,這較長的兩根,則取材於南海千年玄鐵,稀世罕見!之前我一直對你有所隱瞞,是因為此物絕不能輕易傳人。現在我把它們傳授給你!隻有這樣,你才算真正學會了天殘功,才算是真正的天殘功傳人!”
聽到這裏石敢當渾身已冒出冷汗,不由得問:“為什麽,為什麽現在你放心將它們傳給我?”
“因為你本性善良。”怪老頭笑了,笑容裏有一種苦澀,“你並不知道,在你之前我還曾有個徒弟。他跟你一樣有悟性,隻是有些歹毒,在練成天殘功後,他便想趁我熟睡之機取我的性命。當時我一身都是戾氣,一怒之下把他殺了,現在想來頗有些於心不忍。不過,他這樣的人即使活著,我也絕不會把天殘針傳給他。”
石敢當聽怪老頭說出此事,心裏感慨萬千。暗忖世事貌似無常,但人的造化又何嚐不是源於自己。
怪老頭麵帶幾分譏誚:“隻是你千萬莫以為,我傳你的這些天殘針是什麽寶貝,世人稱我這功夫為魔功,也是有一些道理的。”
說到這裏他的表情又變得極其嚴肅:“請你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的生死關頭,絕不要使用天殘針!因為輕則大傷元氣,重則致殘甚至喪命!先師當年製成天殘針後,一時得意忘形,用它接連殺了幾個中原絕頂高手後,自己也因元氣耗盡而死。這個教訓務必牢記!如果要用天殘針,用一次即可,若連續三次把六根天殘針都用完,不但其中的痛苦一般人無法忍受,對自己身體造成的惡劣後果也無法想象。所以說,沒有超人的勇氣,用不了天殘針;沒有必死的決心,也用不了天殘針!”
說到這裏怪老頭的語調又提高了幾分:“因此,關鍵還是勇氣和決心!有了這兩樣東西,再配上這天殘針,即便是大羅金仙,也會讓你三分!”
“勇氣,決心!”石敢當默念著這兩個詞,點了點頭。
怪老頭看著石敢當,眼中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憐愛和愧疚:“孩子,我傳不了你少林功夫,傳不了你武當劍法,隻能傳你這魔功。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得天獨厚,在師門內可以鑽研前人沉澱了幾百年的劍譜心法秘笈;出了山門,還能有無數師叔師哥師祖照應。而像你我這樣的人,若想混跡江湖,永遠隻能依靠自己這副血肉之軀!這天殘針給你,隻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使用,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用到它們。”
看著麵前垂暮的老人,石敢當的心情很複雜,他的確痛恨過這個老人,也痛恨過他強行傳授自己的這身功夫,但現在,他和這個怪老頭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微妙的感情。
他思考一番後問道:“什麽是極其特殊的情況?”
“比如說,你的性命危在旦夕之時。”
“是不是隻有性命受到威脅之時,才能使用這針?”
怪老頭沉默片刻:“其實,這世上還有一些東西,或許比生命還要珍貴。”
“是什麽?”
“榮譽,愛情,還有那位救過你的前輩所說的,義。”
石敢當不再說話,開始生火,烤起兔子來。
他烤得很仔細,很認真。
……
肉香已盡,酒香也快散去了。
“我走了。”
“走吧。”
“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石敢當看著怪老頭,猶豫半天,“師父”兩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緩緩轉身,大步走出那個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