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論江湖

十二年前。

無名山,無名洞穴。

石敢當風塵仆仆地走到洞穴前,在外麵看了看,遲疑片刻,邁步走了進去。

怪老頭此刻正背靠石壁坐在洞中,見了石敢當,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但馬上臉色一沉,冷哼了一聲。

石敢當看著怪老頭,幾個月不見,怪老頭似乎老了很多,不由得令人感到有些淒涼。

“你錯了。”石敢當道。

“臭小子,這麽長時間沒見,一見麵你先說我錯了,我倒是哪裏錯了?”

“世人並非如你所說那般不堪,這次我在外麵,就遇到一位真正的英雄好漢!”

“哼,是不是英雄好漢,豈是你能看出來的。你且說說,你都去了什麽地方?”

“我本想去嵩山少林寺看看,結果走錯了路。在太行山麓兜了一圈,就回來了。”

怪老頭看著石敢當蒼白的麵龐,皺眉道:“你受傷了?”

“一點傷不礙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臭小子,我跟你怎麽說的?憑你現在這三腳貓功夫,還不是惹事生非的時候,你跟什麽人動手了?”

“我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夥人攔路打劫良家百姓,我看不過去,便上去和他們幹了一場!”

“哼,小小年紀,你倒挺多管閑事的。那夥人是什麽人?”

“他們打著麵怪旗子,上麵繡著頭長著翅膀的灰熊,看上去很霸道。”

怪老頭臉色一變:“飛熊幫?那是太行山最狠的一夥山賊,你怎麽能是他們的對手?”

“我看沒什麽了不起的。”石敢當滿不在乎地一笑,“他們雖然傷了我,卻被我幹掉了好幾個。”

怪老頭厲聲道:“不知好歹!你現在武功未成,莫要以為有天殘功在身就可以為所欲為,若是遇見真正的高手,將你一擊斃命,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高手的確遇見一個,卻是幫我的。他一出手,飛熊幫那夥人立刻就變成了豆腐渣子。”石敢當嘻嘻一笑,臉上露出一種特別的神采,“你告訴我世人皆是卑鄙無恥之徒,可我分明遇見了一個行俠仗義的好漢;你告訴我那些大俠多為沽名釣譽之輩,可我分明見到了一個身懷絕技的高手!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世上還能有這樣精絕的身手,還能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武功!所以,我說你錯了。”

“哼,瞧你那樣子,好像你這麽出去一遭,就真遇見了高手似的。我倒不信,你遇見的這個人,能比我還厲害。”

“嗬嗬,比你厲害百倍。”

怪老頭聞言,臉上怒火頓現,但轉瞬即逝,最後隻是苦笑道:“臭小子,我救了你的命,養你這麽些年,還教你絕技,在你眼中卻落得如此不堪。你若是知道當年我縱橫江湖的往事,就不會如此小瞧我了。”

看著怪老頭無奈的表情,石敢當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這些年他和怪老頭抬杠抬習慣了,有機會就會損怪老頭幾句,怪老頭倒也並不往心裏去。他沉默片刻,突然問道:

“你以前在江湖上,是不是人稱‘天殘客’?”

一道光芒從怪老頭眼中閃過,他已很久沒聽人說過這個名號了,他挺直了腰板,怪笑道:“不錯,看來江湖上還有人記得我。”

“昔年縱橫關中的終南三傑是不是死在你手裏?”

怪老頭冷哼一聲:“什麽狗屁三傑,三個沽名釣譽的偽君子罷了。”

“這麽說就是了。那麽,昔年橫行大漠無惡不作,人稱‘漠北禿鷹’的司徒鷹也是你殺的?”

怪老頭眼中閃過一種得意之色:“嘿嘿,那些中原武林的大俠們,恐怕一直也想不通天殘客也有除暴安良之舉吧。”

“我還聽人說,方今崆峒派掌門的師叔、當年叱吒風雲的空雲道長,也是死於你之手,這難道也是真的?”

聽到此問,怪老頭臉上頓時現出以往常見的那種悲憤之色,似乎回憶起一件痛苦的往事。他胸口起伏片刻,良久才緩緩道:“他以大俠之姿態,欲至我於死地,我豈能任其宰割。”

石敢當深深吐出一口氣,語氣低沉地說道:“大家都以為你早就死了。”

“哼,若非如此,我現在可能真的已經死了。”

石敢當坐在屬於他自己的那堆柴草上,端詳著怪老頭,仿佛頭一次見到這個人似的。他以前曾猜測過,這個怪老頭當年在江湖上或許是個有點名氣的角色,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凶狠無情、強迫他練功的殘廢怪老頭,當年竟是個叱詫風雲的絕頂人物。每當那些江湖中人提起天殘客這個人時,都不僅畏懼,而且敬服,有人甚至將其列入當年江湖上排名前二十的高手,理由是不管多厲害的角色在麵對天殘客時,都會有三分心虛!這些話聽在石敢當耳裏,總令他感覺怪怪的。

他這次出去闖**,是怪老頭破天荒地主動提出的,說是要讓他曆練一番。起初聽到怪老頭這麽說時,石敢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確信對方不是故意捉弄自己後,他欣然踏上了首次闖**江湖之路。

那些在江湖上的日子裏,他不時會找一些江湖中人,有意無意地向他們詢問有關天殘功的事情。當他得知自己修煉的這身功夫竟然是臭名昭著的塞外兩大魔功之一時,簡直無地自容。那時他痛恨怪老頭,痛恨這邪門功夫,甚至痛恨自己!看著那些人臉上那種談虎色變的畏懼表情,他並不覺得自豪,反而有一種深深的懊喪。

但是此刻的他,已不再有這種情緒。

他接著問:“當年你在江湖上樹敵無數,為什麽你會有那麽多仇人?”

怪老頭冷哼一聲:“為什麽?還不是因為我的天殘功!隻因為武功路數不同,他們就將我視為異類,將天殘功和血幽老怪那變態功夫相提並論,並且召集各種同黨,一心想置我於死地!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我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汙!”

說到這裏怪老頭的臉色已因激動而變得通紅,聲音也提高了很多。

石敢當忍不住道:“我也不明白,他們憑什麽說天殘功是魔功?”

怪老頭聞言,發出一陣蒼涼無奈的幹笑:“臭小子,你知不知道,這江湖上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對於有些事情他們說黑就是黑,說白就是白。他們要說你的功夫是魔功,那你這功夫就是魔功!當初我不服,很不服,我這功夫憑的無非是自己的一腔熱血,憑什麽被說成魔功!於是我去抗爭,去搏鬥,去拚命!我要討回我的清白名聲!可是……”

說到這裏怪老頭的眼神黯淡下去:“這些人的勢力太強大了,我根本鬥不過他們。現在我服了,我也想通了,這江湖上有些事情,或許千百年來就是如此……”

看著怪老頭悲哀無奈的樣子,石敢當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意。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怪老頭,孤身一人行走在江湖上,四周全是充滿敵意的人,他不停地廝殺、不停地流血,結果敵人越來越多,受的傷也越來越多。他沒有朋友更沒有親人,一腔愁苦悲憤無處訴說,隻有在濫飲之後,獨自一人仰天長嘯,然後麵對更激烈的廝殺……

石敢當努力揮去自己腦海裏的這些想法,道:“看來你確實挺厲害。”他故意將語氣放得很淡,然後話鋒一轉:“不過,即便你當年有多厲害,恐怕也不是我遇見的這位前輩的對手。”

“哼,臭小子,你無非存心想氣我罷了。你且跟我說說,這人什麽樣子,叫什麽名號?我雖然隱居在這裏,但江湖上有些什麽厲害角色,我還是比較清楚的。”怪老頭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沒有留下全名,隻告訴我他姓杜。”

“四十多歲,姓杜?”怪老頭啞然失笑,“江湖上姓杜的高手沒有幾個,若真有你說的那麽厲害,莫非你遇見了中原鏢局二當家杜玉紅?嘿嘿,即便真是他,老夫也不放在眼裏。”

說到這裏怪老頭突然臉色一變,似是又想起了一個人,喃喃道:“姓杜?臭小子,莫非你真有如此造化,遇見了那個人?”緊接著他又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

石敢當聞言,急切地問道:“哪個人?這江湖上,還有哪個姓杜的高手?”

怪老頭看著石敢當迫切的樣子,不由冷笑道:“臭小子,你出去混了幾個月,莫非還不知道這幾年江湖上崛起了一股強大的新勢力?”

“新勢力?我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蝙蝠山莊!”怪老頭目光悠悠望著遠方,“數百年來江湖上還沒有哪個幫派,能像蝙蝠山莊這樣縱橫開闔傲視江湖,其風頭甚至蓋過了少林武當!江湖中人談起蝙蝠山莊,不僅僅是因為蝙蝠山莊高手如雲,更因為她那種敢於挑戰天下的氣勢!而蝙蝠山莊的莊主,人稱七公子,大名杜七。”

“七公子,杜七……”石敢當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怎麽也無法將它同救了自己的那個前輩聯係到一起。

“我天殘客一向心高氣傲,江湖上能讓我欽佩的人如鳳毛麟角,這杜七卻是其中一個。”

石敢當聞言愕然不已,在他印象中怪老頭總是對江湖上那些名俠劍客大加嘲諷,從未說過自己佩服什麽人。他不由問道:“你認識杜七?他是你的朋友?”

怪老頭搖搖頭:“我並未見過他,隻是總聽人講起他的事情。我欽佩他,是因為他挑戰了所有我曾想挑戰的勢力,擊敗了所有我曾想擊敗的人。”

“他都擊敗了什麽人?”

“江湖上的一流知名高手,幾乎都已敗在他手下。”

石敢當聞言似有不信:“難道連那些少林高僧都被他擊敗了?”

“他在一次決鬥中戰勝了少林智空大師。”

“智空大師是什麽人物?”

“他是少林達摩院住持,當今少林掌門人的師父。”

“啊……”

“他還擊敗了白鶴道長。”

“白鶴道長是?”

“他是武當派掌門人。”

“呃……”

怪老頭撫摸了一下自己的殘腿,苦笑道:“我同那些人爭鬥一生,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他同那些人一生爭鬥,如今聲振寰宇群雄拜服,他做到了我不能做到的事,因此我欽佩他。”

石敢當看著怪老頭,心裏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他不知道怪老頭所謂的那些人是什麽人,隻是突然發覺,這個怪老頭年輕時或許也是位心比天高、壯誌淩雲的江湖健兒。

怪老頭目光幽幽,似是在回憶往事,良久之後說道:“救你這個人,還說了什麽?”

石敢當答道:“我想拜托他收留我,但他說我的功夫裏有一種戾氣,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哼。”

“不過他接著說,‘所謂殊途同歸,縱使所學武功來路不正,也並不妨礙七尺男兒頂天立地!’”

“哦?他居然這麽說?這倒是挺難得。”怪老頭聞言有些意外,眼中竟似有一絲欣慰,又有幾分感激。

“臨走他送我一個‘義’字,勉勵我日後磊落行事。真希望以後還能見到這位前輩,再次得到他的教誨。”石敢當滿眼都是希冀。

怪老頭默然片刻,酸酸地說道:“數年辛苦栽培,不如別人幾句話之功,看來我的確不如這個人。”

石敢當聽怪老頭如此說,方才發覺自己的話對怪老頭或許有些不公,他想安慰怪老頭幾句,卻不知該怎麽安慰。於是眉頭一皺,問了個心裏一直在琢磨的問題:“我總覺得,天殘功雖然厲害,但隻能在受傷流血後才能施展,永遠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這或許是天殘功的最大局限。”

怪老頭目光閃動幾下,說道:“記住,我教你天殘功,並不是鼓勵你每戰必傷。天殘功的厲害之處,多在於它對敵手的威懾!高手對決,彼此的氣勢很重要,而氣勢則來源於信心!若是你的敵人投鼠忌器,總是害怕令你受傷後招致凶猛的反擊,那麽此刻你已占了三分勝算了。你現在武功未成,尚需苦練。日後闖**江湖,可在實戰中體會我的話。”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道:“不管你這恩人是不是杜七,總之你此番留得命在,算是上天佑你。你想必已經累了,早早休息吧。”

……

石敢當並未入睡,隻是躺在草堆上,呆呆看著洞口外的夜空。

天際一顆流星劃過,那一瞬間,流星的光芒似乎照進了洞裏,照到了他的臉上,也照進他的心中。

“小兄弟,我非是指摘於你,所謂殊途同歸,縱使所學武功來路不正,也並不妨礙七尺男兒頂天立地!”

“區區一個‘義’字,其實重於泰山!日後行走江湖,隻要心中不忘此字,凡事便可磊落坦**,無愧於心!”

黑衣人的話響徹在石敢當的耳邊,他一夜未眠,心裏隻想著一個問題:“那個前輩,真的是杜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