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海宴

海上的號角聲響起來了。

螭老太的嘴巴癟了一癟,“博望灣的翟部先來了,他們的老虎螺吹出來的聲音跟鬼叫似的,難為他們還以此自豪。”

乳酪礁下,瑛哥正在幫著她的外祖母裝扮。

她手裏拿著一個老舊的匣子,匣子裏全是指甲大的暗綠色的小苦螺,她要一個一個把它們墜在祖母蓬亂的頭發上。那頭發現在洗幹淨了,又用鯨脂塗好。她一綹一綹地往頭發上粘那些小苦螺。這些苦螺還都是活的,一碰到螭老太的頭發,就自動伸出軟足緊緊地把它們抱住,吸那些鯨脂。

瑛哥的動作小心翼翼,她知道這螺裏的生物究竟是些什麽。

螭老太的禮服是一條條整魚皮披掛在身上,她的頸子上墜了一顆冰鹽,那冰鹽的形狀像一顆未雕刻完成的花。

她的麵容冷硬,毫無表情,三層下巴垂在頸上,魚皮裏還露出堆疊的肥肉。可就是她,當年在本部族遭遇大難之際——連遇十幾年的海荒——她就是靠這一手雕冰鹽的手藝與明城交換,養活了整個部族。

翟部的船停在了礁石群外。

接著,不停地有各部族的船駛來,他們發出的海螺聲各有不同:有的尖亢嘹厲,有的溫柔呢喃。而礁石群外的海上,那數十個部族開來的船更是包羅萬象。有用一整概大樹挖心的,有用海龜殼綁縛粘合的,有用淺海底生長的海竹子編成筏子的,最多的卻是那種魚皮船——用鯨魚皮經過特殊工藝曬幹硝製,再一張張粘實,一層層粘起來的船,整條船都像一條風幹的鯨魚。洪水紀後,木材缺乏,隻有少數部族賴以維生的小島上有些殘餘巨樹,剩下的浮海民們就隻有各騁奇思了。

當然,這些船隊裏還偶爾混雜著一些浮海民從明城商隊手裏掠奪來的商船。這些船工藝先進,非平常的船隻可比。落在浮海民手裏後,因為不太會使用,加上長久未經保養,已個個鏽跡斑斑,看起來倒比浮海民自製的船隻更加地破爛可憐。

螭老太的出場很是特別,她坐在一種特別的海洋生物“海籃”上麵駛出來的。海籃的模樣長得就像一個巨大的籃子,其實它是多種生物共生聚合的一個生命聚合體。

螭老太的這隻海藍在清澈的海麵上呈現出一種妖異的藍紫色,籃內還有好多條體型不大的噬骨魚在擺尾遊動。海籃的前麵用海藻編成繩套著一隻巨大的海龜。螭老太駕著它從一片亂礁中馳出,海籃裏還站著個年輕的女子,那就是瑛哥。她淺棕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遠遠趕來的各部浮海民年紀稍長的就都把目光盯在螭老太身上,而年輕的則忍不住個個盯著瑛哥。

有年紀大的喃喃道:“奇怪,她怎麽比我上次見到時更年輕了?那離現在足足有十幾年了吧?這老妖怪,可能真如傳說中的,會活到三百歲。畢竟,有她這樣成就的海巫也隻有她一個吧?”

但浮海民中最多的還是女性。可能是因為年輕男人出去捕魚遇到的風險多,平均壽命太短,所以留下來的女性也就更多。

螭老太的海籃已駛到那數十隻來船的正前方。拖籃的大龜停住了身。螭老太穩穩地坐在籃中,她的背後,最高的就是那座玄鐵礁,這時,玄鐵礁上發出了一片號子聲。她部落裏幾個最精壯的男子下在那裏費力地扯動著一根纜繩,那纜繩繞在絞盤上。隨著絞盤的轉動。礁石的最上方,一個遍體鱗傷的男子被轉到了礁石的這一麵。

轉動中,礁石上鋒利的石棱無可避免地一次次割傷他的肌膚,隻見鮮活的血隨著那轉動滴了下來。

那當然是索瓷。他一身素色的衣服早已汙穢不堪,被結了痂的血布滿。他全身上下都有傷,可他那張瓷器般皎潔的臉上卻全無傷痕,隻是較平日蒼白了許多。哪怕這些日子來飽受折磨,可他的鼻隼仍高傲地挺立著,目中的清澈一如往昔。就是全身的傷也沒遮住他那修韌的身材。他被死死地縛在礁石之上,可風吹過,他的發飄起,被縛的他仍有種飄然欲舉的風度。

趕來的浮海民一時不由都把眼聚焦在他的臉孔上。這些浮海民中,女性就占了三分之二。隱隱聽到一片嗟歎聲響了起來。

螭老太高傲地仰起臉,以她那海巫獨有的聲音叫道:“看吧,都好好看看吧!多好的種!那頭,那臉,那肩,那腰,那腿……名不虛傳啊,所謂偉大的明城,我們終此一生都不配進入的明層,洪水紀的選民中的矯矯者,最上層最尊貴的阿米黛爾夫人與索爾隆爵士的獨子。”

她看向停在那裏靜靜的數十艘船上長得個個奇形怪狀的浮海民,鄙夷地笑了笑:“看看,你們這些人。從上次的海葵大會後,你們中的男人像越來越少了啊。你們這些總是被迫近親通婚的純種們,是需要一點雜種來激活你們的血脈了。”

她的眼珠忽然泛起一片昏噩的白,那白色把整上眼眶裏都灌滿了。

“再這樣下去,我看得到,僅僅再需要三十年,你們這些種族,大半都要退化得去舔海藻了。你們會衰弱得連牙都不剩,所有的新生兒會更多的夭折,僥幸長大的也會越來越沒用。你們誰想要最好的血脈與最好的種畜嗎?我這裏就有一隻。今日召喚你們前來,就是一場最高級別的種畜大會。誰出的價錢最高,我就把他賣給誰。有了他,你們可以生出一堆有阿米黛爾血統的人,有索爾隆血統的人。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就是明城中最高貴與最富有的人!換掉你們的血脈吧。你們早該發現,從明城那些商船上劫來的那些最底層的苦力並不管用。這片大海太凶惡了,它淘汰血脈比什麽都淘汰得快。那邊的翟部要出價多少?十桶鯨脂?噢,這對於你們來說也算大方了,雖然在我看來,它當作底價都不那麽相配。”

說著,她望向另一條船:“吐魯部的海妖們,你們據說已攢齊了七十姊妹。你們要他的心可能更盛一些。你們能出價多少。我知道你們不產鯨油,啊……你們肯出三十串藍心貝,這多少算得上一個勉強有點誠意的價格。”

她扭頭望向翟部的船,放聲嘲笑著:“至於你們,我勸你們還是把那十桶鯨脂倒掉,它甚至都不夠潤滑你們那些幹燥的娘們兒!”

翟部的船上就響起了一片惡毒的咒罵聲。

可他們的咒罵哪抵得過做為海巫的螭老太?

現場一片亂哄哄。

瑛哥努力地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回頭看。

這就是海,這也就是她們的海市。她冷冷地想:反正他也不是被交易的第一個奴隸。

外麵的場麵一開始還略嫌平淡,可螭老太從來都是一個最高明的煽動者,在她的煽動下,好幾十條船之間的競價已變得越來越激烈。何況她又活了這麽久,熟知這所有部族之間幾代人的恩仇糾結。利用著他們彼此間越來越盛的怒火,她把價格簡直急驟地抬了上去。

忽呼得一個尖聲叫道:“一萬裏亞爾魚籽。”

螭老太的目光忽然變得尖利。

“你可哪兒來的一萬裏亞爾魚籽。”

她張開豁牙的癟嘴怒吼著。

“你們根本不產那稀缺的裏亞爾魚籽。憑你們的的本事,十代人也湊不足那一萬裏亞爾魚籽,你們是阿米黛爾派來的奸細是不是?你們這些海妖,這些給那貴婦人捧臭腳的……”

她的咒罵聲忽然斷掉。

接著,她的目光呆滯地盯著那艘船。

船上叫價的人看著她的目光,臉色突然變得極度驚恐,一擺手,那船就倒退著劃去。可已經來不及了,螭老太的腦袋猛地一陣抽搐,她的三層下巴**般的抖動著,而她的發上,上百顆小苦螺突然就那麽飛了出去。

那條船上瞬間響起了一片慘號。那些小苦螺被這海巫老太訓養得專以別人的眼珠為食。

隻聽螭老太冷喝道:“收起你們的奸計。老太我在海鹽裏泡大的,分得清誰是買種畜的,誰才是奸細。”

雖然那條船上慘呼連連,眾船上人一時個個駭然失色,卻有一個渾厚的女音傳來:“我們出三十七桶金鰭鮭鱗。我們隻付得起這個價了,如果有出價更高的,我們馬上就走。”

螭老太臉色狂喜:“三十七桶金鰭鮭鱗,有出價更高的嗎?有出價更高的嗎?還有出價更高的嗎?”

四周一片竊竊私語,那私語聲最終轉為靜默。

螭老太卻分明已心滿意足。隻見她的臉上堆出笑來:“女蛙,你們果然比那些男人更有底氣。事先說好了,如果你們敢把這種畜轉交給明城任何人,我會動用七海三洋的詛咒保證你們一定會後悔。你們帶上他可以馬上遠走,我會保證盡全力幫你們狙擊明城可能前來營救的人馬。隔不了幾年,我相信你們就可以給阿米黛爾生上論百論百的孫兒。”

卻聽那邊的女蛙冷聲說:“可現在這樣的人我們不要。”

螭老太哈哈大笑。

“我當然知道你們擔心什麽。”

說著,她向身邊的海裏一招手。

她的臉色變是極端凝重。

“你們在擔心他身上的傷。”

“但你們放心,我折磨人是有譜的。我不殺殺他身上的傲氣交給你們,你們怕也難辦的。”

她身邊的海麵忽然無風自動。

螭老太臉上所有的皺紋都皺到了一起。

看起來,連她自己都有點緊張。

接著,那海麵一破,一條雪白的身子上帶著一條血線的幻尾鯢突然躍了出來,正投入她的手心。

螭老太的嘴唇顫動著,在念著無聲的咒語。那幻尾鯢在她手心扭動著,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看吧,你們該知道它是什麽!這寶貝兒的心丹,可以治療所有的外傷,這你們也該知道。放心吧,他骨頭沒事兒,肌膚上的傷,有了這心丹,我擔保三天內就可以痊愈。”

說著,她瞪目而望:“拿來吧。”

那邊派出個女人,牽著條繩子躍出水中,靈快地遊了過來。她把繩子交到螭老太手裏,再不敢多跟她多接觸一秒,就急著返回。

螭老太滿意地抓著地繩了,隨手朝身後甩去。

後麵,早有果木裏跟幾個年輕的部族男人接住,接住了就一起用力往後拖。隻見一桶一桶,三十七桶閃著金光的金鰭鮭鱗就在那邊陸續地跌下船,朝這邊拖了過來。

螭老太一擺手。

身後的礁岩下,絞盤轉動,索瓷被慢慢地放了下來。然後,被放在一條小船上,劃了過來。

連日的折磨,讓索瓷已經根本站不住。他倒在船裏。那船接近螭老太的海籃時,螭老太側過身,低下頭,向他望去。

她眼中像滿是惋惜之意,像失去了一個最好玩具的惋惜。

可她忽然覺得自己身下的海籃輕晃。她方覺吃驚,隻覺得自己手裏一空,一個人影已躍到索瓷身邊,彎下身來,抱住索瓷。那竟然是她的親外孫女!

螭老太的眼睛一瞬間都憤怒的鼓突了出來,喝了聲:“瑛子!”

瑛哥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向她。

“我要你放了他。”

螭老太獰笑了起來。

“別以為你是擬議中的下任頭領,是我的親外孫女,我就會對你額外施恩。你憑什麽跟我談條件!”

可瑛哥突然衝她晃了晃手。

螭老太的臉色就變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手裏已空,那條幻尾鯢已落入瑛哥的手裏,且它的脖子已被瑛哥的龍筋勒住。

那幻尾鯢已明顯感受到危險,它那透明的尾巴開始不斷急驟地變色,那色彩閃耀,看了就會中毒一般,那邊幾條船上已有人因為盯上了尾巴開始嘔吐。長老們呼喝著年輕人,叫他們不要看向它。

瑛哥輕聲地說:“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你要他們都呆著別動,否則,我真的會勒死它。你也知道,隻有龍筋才真正勒得死它。我不劃出十海哩,你們敢有人動,我就下手。”

一股海風吹來,她張口咬住吹到自己麵前的頭發,懷裏抱著索瓷,手裏握著龍筋,勒著那條幻尾鯢,抬腿就把駕船的岑子與魚皮踹下了海去,竟用雙腳操槳,將那船飛快地倒劃而去。

她的槳術嫻熟,那船一竄,就竄出了十幾米。

那邊的女蛙們急了,吱哇哇一陣大吼,就想衝上。

螭老太也變了臉色,可她卻伸手衝那些女蛙們擺動著:“別動,金鰭鱗我會退給你們,但如有人要動,我就要他的命。”

說話間,那邊一眾船上的人已發現,他們與螭老太之間的海麵上,暗色翻湧,像正在湧上一連片的殺人藻。

傳說中,這樣的殺人藻,由高級海巫布出,就是海族也很難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