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霧津

一片茫茫的霧在海麵上飄浮著。

那霧的顏色泛泛的乳白,在夜空與海之間拉起了一道紗。

紗帳上麵,是下弦的月與無數星光閃亮著,紗帳下麵,是海裏的鱗蝦閃爍著。而薄霧的中間,半隱半現著的是一條小船。船上的瑛哥俯著身,在給**的索瓷塗藥。

沉重的傷勢讓索瓷昏睡了過去,薄薄的霧也縈繞在他兩人之間。

那條幻尾鯢丟了心丹後,瑛哥已把它放了回去。

她的動作很輕柔,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柔。她的眼睛倒沒盯著索瓷,而是茫茫地盯著船外的霧。那霧一米來高,輕柔浮**,可她的眼睛什麽也沒看到,因為她的心沉浸在一片聽覺裏,她在想像裏聽著那一聲葉笛。

……為什麽救他……

她自己也說不清,隻覺得,如果知道那葉笛聲從此永寂,她的心怕就要從此地空下去。她知道那將是一個多大的洞,她到過傳說中最深的萬仞海淵,看到過那仿佛海天盡處那個巨大的漩渦攪起的白浪翻滾著,漩出一個巨大的,沒有人知道有多深的洞……她也看到過她的姥姥,那名震七海的螭老太,她那空洞的眼神與奸詐的笑。

這樣的外祖母雖然一直不遺餘力地培養她,以自己做為標杆,做為一切價值尺度來培養著這個外孫女,可瑛哥從小以來打定的主意卻是:永遠不要成為她!

無論如何,永遠不要成為她!

她看到萬仞淵的漩渦洞時,心裏第一念想起的就是外祖母那永難填補的內心的洞。

或許自己該感到抱歉吧?

但……

一垂睫,她看到了索瓷那睡夢中斜披的雙眉。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那一切也都值了。

瑛哥忽然挺直腰,喝問了聲:“誰!”

“瑛姐,是我們。”

瑛哥一回頭,看到遠遠薄霧中劃來的小船,那上麵有四個人影,那是:岑子,果木裏,魚皮,還有張界。

她的心安靜了下來:他們是被派來捉她的?

可她已原諒了他們。

岑子劃的船好快,轉眼間,已靠近過來。

“瑛姐,我們是來給你報警的。”

瑛哥搖搖頭,脖子些微一梗:“這裏是霧津。”

——霧津是她發現的地方。

這裏,她誰都不怕。

“除非,你們也是來抓我的。”

岑子急切地搖搖頭。

“你難道從來不知道?從你一出生起,螭姥就在你身上下的有‘大逆咒’?部族裏的人,有哪個沒被她下過咒?那咒語據說可以保護我們,躲避海族的傷害。可其實,它真正的威力卻是,一旦有人背叛螭姥,她就會催動那咒,然後,海族就來了。你知道當年的曲丈人是怎麽死的嗎?他可還是她的丈夫。”

瑛哥的臉瞬間就變色了。

她以為,外婆會那樣對付所有人,卻不會那麽對付她。

岑子急切地說:“快點,你已救了他了,現在還來得及。你把他丟在這兒,趕快跟我們走吧,也許我們還來得及逃!”

瑛哥擺了擺頭。

岑子焦急地說:“按咱們部族的規矩,你以後就是族長。你要為了整個部族生育。你可以擁有你看中的所有男人。為什麽要為了他,放棄這一切?”

瑛哥還是緩緩地搖頭。

她臉上那寧定淡然的神色卻讓幾個她以前的手下全不習慣。

可接著,她終於又恢複了下命令的神態。

“我不走,你們走!”

岑子幾個愣了愣。

瑛哥低下頭,不再看他們,淡淡地說:“別逼著我掏出刀來。你們不走的話,海族還沒來,你們要逼著我先死在你們麵前嗎?”

她的語音裏有著一種沉厚的溫柔。那種語調,岑子幾個從未聽聞。為她那調子弄得有點滿腦迷茫。

瑛哥忽又冷厲地掃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又恢複了她做為一個首領的威勢。

她不會再說第二次。

她下命令,從來都不肯多下一次。

岑子幾個望上她,終於變得滿臉絕望。他們不敢忤逆她,終於一咬牙,劃著船走了。直到走出好遠,那船上才遙遙地傳來魚皮的哭聲。

這哭聲也微微地打動了瑛哥……值嗎?不值嗎?可她不想再想什麽值不值了。雖然她知道海族已近在眼前,可頭一次,麵對危險時,她竟沒有立即升起戰鬥的意誌。她隻覺得平靜。交給命運吧……反正要麽是死,要麽就是她瑛哥的一場再生。

不用回頭,遙遙的霧外麵,那邊界處泛起的一條隱隱的白色的潮線就告知她,海族要來了。

而且,這回更多:不隻有三大海族,不隻是她在那艘改變她命運的船裏見到過的那麽多隻,而是更多,更多。

她本能地挺直了脊背……這是她麵對死亡的時刻了,唯一選擇不了的是:讓他和自己一起死在自己的刀下,還是死在海族的手裏呢?

她隻有這一點遲疑不絕。

可,遠遠的那條潮線忽然悸動了下。

怎麽,連凶悍的海族都會感到害怕?

緊接著,瑛哥忽然感到身下的小船在劇烈地搖晃,然後,那船竟在升高!而且越升越高,竟直接脫離了水麵,直升到空中!

瑛哥放眼望去,幾近懷疑自己停船在一隻巨鯨身上了。

可巨鯨哪有這麽大,方闊幾海裏的一個鋼鐵巨物正頂著自己的船朝上升起,遠遠的潮線那兒的海族已開始驚嚇,後退,可它們已經被包圍了,跟自己一樣,被包圍在遠遠的兩哩之外的這鋼鐵巨物的一個凹陷的槽裏。

——這是什麽?

她腦中忽然靈機一動。

——這難道就是他在葉笛聲中講述過的,他所尋找的翳城?

它居然是一座區別於明城的,隱藏在海裏的城?

那些人類,該有多麽宏大、磅礴的偉思啊!

那邊那場小小的戰役在這巨大的、瑛哥心裏遭受的靈魂撞擊麵前,簡直顯得微不足道。

海族來了那麽多,可這根本不是一場戰役,而隻是一場伏殺,一場漁獵。

可對於她,真正深刻的心靈撞擊居然還不是來自於這巨大的海底翳城——索瓷的身子忽然抖了抖,他在睡夢中悸動。瑛哥望向他,看著他的唇輕輕地顫動著,吐出了微不可聞的三個字:

阿妮塔……

——阿妮塔?

——阿妮塔!

原來麵前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全無所謂。

隻有這三個字,在瑛哥心裏,才是真正的地裂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