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螭姥

東邊躍出的朝陽被螭老太的身影一襯,仿佛瞬間都變成了夕陽。她的身邊掛著張半破的網,眼睛無意間瞄到水裏自己的影子上。顫動的波光把她原本扭異的身形更加的扭異了。有沒有一麵鏡子可以讓人照回當年?當年的她多麽年輕。跟瑛哥這樣的年紀吧?那時的她自己都喜歡看掛在自己手臂上的水珠,那欲粘又落的姿態,那該是怎樣膚凝如脂的年紀啊!

她的眼睛向水裏看去。

她記得當年,自己在離遠碧渚不遠的地方救過的那個男人。那該死的男人,從那以後,就再沒有別的男人能進得了她的心裏了。那時自己心裏想得多美?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一生一世,可,阿米黛爾的一封信被送過來,那男人就走了。走了很多年後,她聽說,明城裏的三軍統領被人稱為梵帥。

他走後,她曾費盡諸般努力,終於去了一趟明城,遠遠地看了一眼阿米黛爾夫人。

船裏那小子的長相,他擁有的這樣的救生艙……沒錯,他一定是阿米黛爾的兒子!事隔多年以後,她突然發現,自己幾乎記不清那男人的長相了,也近乎全然記不清自己的長相,可阿米黛爾的相貌,雖隻遠遠一眼,卻從此刻在了她的心裏。

她該做些什麽?把這小子晾成魚幹嗎?

不行,沒有人觀賞的痛苦就不算是痛苦。她摸摸索索地爬進了救生艙裏,離得很近地看索瓷的臉,這麽近的距離,讓她的嗬氣都直接噴到索瓷鼻孔裏去了。

她輕輕摩娑著索瓷的身子,突然,伸手一扯,扯下了一隻索瓷的鞋來,緊接著刀光一閃,索瓷的一隻腳趾就被她切了下來。她握著那割下來的腳趾臉上卻容光煥發,衝岸上喊:“叫海瓶子來,叫他到明城去,我要給明城裏最尊貴的人送一封信。什麽也不用說,把這個給我送去即可!”

旁觀的人忍不住都驚呆了。

卻隻見到螭老太滿臉幸福地笑著。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那瓷瓶還是她祖上傳下來的,裏麵就裝著她平時絕不舍得拿出來的治傷聖藥:花魚膠。她把那魚膠奢侈地塗到了索瓷的傷口上,還從懷裏扯出了一塊最好的鱒魚皮來包裹那傷口,嘴裏喃喃地說:“寶貝兒,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寶貝。我多麽希望你是個敏感的人,對痛苦越敏感越好。母子聯心,不知道,那麽遠的你的娘親可感受到了嗎?”

索瓷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時,海風正刀一樣的割著自己的臉。他掙紮了幾下,發覺自己動不了。眼皮像鉛一樣的沉重,要費好大力氣才能睜開。睜開後,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鬱怒的烏雲與激湧的海浪。這是夜。他的手腳都被鐵環扣住,鎖吊在一塊高高的礁岩上。

那礁岩高達數十米,漆黑猙獰。

索瓷雙臂橫伸,就被吊掛在這塊礁石的最高處。他感覺自己手腳被鐵環扣住的地方已經磨破潰爛。

他縱目望去,目力所及,隻見到遠遠的一塊矮墩墩、形狀巨闊的礁石下有一盞鯨脂燈燃著,燈下坐著個佝僂的身影,看起來像個老婦人。海風的撕打下,四周都呈現出種詭異的寧靜。老婦人的眼偶然會向這麵望過來,她的眼睛幽幽的碧著,像暗夜裏的兩點磷火。

“你是阿米黛爾的兒子?”

奇異的,那老太太說話的聲音像就響在自己耳邊。

這種凝氣之術他聽說過,是浮海民中某些神異的神巫才掌握的技能。浮海民能夠在海上生存下來,他們的神巫也進化出某些技能,這種“螺音千裏”之術即是其一。隻有這樣,在風暴肆虐的時候,他們才能帶領族人走出暴風眼。

這秘術接近於索瓷馭空堂裏學來的氣息之術。

他輕輕點點頭:“沒錯。”

“那你也是梵帥的兒子了?”

索瓷愣了愣,堅決地一搖頭,臉都有些漲紅了。

他也用一種“骨導”之術回應道:

“不,我是索爾隆的獨子。”

那老太太愣了愣:“怎麽?你是誰的兒子?索爾隆?”

說著,她猛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哈哈,她一封信就可以把他召回去,可召回去後並不要他,最終沒有嫁給他,卻嫁給了那個有錢人索爾隆。該!真是活該!”

她笑得都咳嗽了起來。

那咳聲梗在她喉嚨裏,像蒼茫的海麵上,歲月在她喉嚨裏雍積成了一口痰。那痰卡得不上不下,像梗梗不滅卡在某些老人生命中的那梗梗的青春……索瓷這麽想著。雖然不知前因後果,但隱隱地明白過來。

他的眼中露出同情之色,憤怒一瞬間也不由得消失了。

可遠遠的對麵那老太太似乎感覺到了,她立時憤怒得,幾近怨恨地大喊道:“不要想著同情我!你們這些偽君子!你們這些孱頭、窩囊廢們!還輪不到你來同情我,還是趕快省下來同情你自己吧!”

說著,她顫抖的雙手伸了出來,索瓷縛身的礁石四周猛地肅然一靜,接著,那些海浪拍瓊碎玉地湧了上來。那海浪敲打的地方本來離索瓷還有數十米的距離,可這時,在老太太那強烈的巫術感召下,那海浪一疊疊地上湧,沿著礁石往上爬,玉碎宮傾的、玉石俱焚地往上爬著。

索瓷眼看著那海浪激湧得都慢慢地打濕到自己的腳了。腳上傳來一陣巨痛,這時,他才感受到自己失去的腳趾。可接下來更大的痛苦掩蓋了腳趾傷處的痛,一個巨浪砰地一下打在他的胸口,他的心髒都被擊得停了一停。

索瓷麵色蒼白。

他早聽師傅馭奴跟他說過,洪水紀前、神巫之術幾乎都已湮滅無聞。可隨著洪水紀的到來。那些古老的神巫之術,竟在某些浮海民中複活了。在成億成億的屍體漂浮起來之際,那古老的駕馭自然的神秘法門竟重又向幸存者展露出了它的潛力。就像古老的氣息、技擊之術被他們“馭空堂”保存下來一樣。

唯一可惜的是,無論是“馭空堂”的武學劍術,還是浮海民的神巫之術,都是隻有少數天才經過刻苦的修煉才能獲得,所以梵帥隻能棄之不用,而寄望在他基因改造的天演計劃上。

那被螭老太法力催起的海浪越來越猛地拍打著索瓷的軀體。他卻一聲不出默默地忍受著。馭空堂的馭氣之術在他體內流轉,他借此抵抗著螭老太的巫術。

螭老太忽然一聲尖叫:

“化刃!”

索瓷運用的是馭空堂的化刃之法,可以借氣、借水、借火來化刃。這修為他修煉得尚淺。可螭老太那尖利的老眼下,已見到索瓷正在借她法力催動的浪頭,將力道化做一把水刃,在割銼著縛著他手腳的鐵環。

——馭奴!

這小子是馭奴的弟子!

螭老太眼中碧光大盛。她當年費力去過明城,她不隻是為了遠遠看阿米黛爾一眼,而是想:殺了她!

可惜,她計劃才要發動之際,就被那個駝著背的,叫馭奴的家夥生生把她逐出了明城。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恥辱的挫敗。如果說,梵背叛她,她還可以把恨聚攏在那負心的男人與勾搭他的女人身上,但這場敗,所有的挫敗感卻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竟然鬥不過那個駝背老頭兒!

那狐狸精究竟有什麽好處?三個最一等一的男人,三個男人中的人尖子,梵、索爾隆、馭奴,竟都甘心受他驅使!

她心中的恨意越來越重,索瓷被縛的礁石上,為她驅動的海浪弱了下去。索瓷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他耳中,在浪退去的聲響中,隱隱聽到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他凝目向岩石上看去,卻見正有無數條爬蟲從海裏鑽出來,順著黑色的礁岩,蠕蠕地往上爬。

哪怕隻是看到,索瓷心中就感到一陣翻江倒海。

——來了!

這居然是傳說中最毒的盅術:海爬蟲!

——這一次的折磨才真的叫生不如死。

耳中隻聽到遠遠傳來的那老太太的喃喃聲:“阿米黛爾,我希望你能看到,看到你的兒子在我手底的爬蟲底下,恨不得他碰到的是九大海族。”

索瓷看不到礁石的背麵……在礁石後方的海裏,瑛哥正架著一隻小船貼在礁石邊上。

夜潮湧起,她竟把小舟一直固定在跟礁石隻有幾米的地方,沒人知道那需要多大的技巧與臂力。

可她像全然感受不到身下小船的搖晃。

她的表情冷肅而凝定,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連擔心她,遠遠躲在另一塊礁岩背後的岑子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知不知道?族長已發出五色蟠了。”

魚皮在那兒低著聲音說道。

此時,距索瓷被吊上礁石已整整過了七天。

這七天裏,日曝、風吹、浪打、蟲爬……種種刑罰輪回於他,他吊在礁石上,衣服已被海浪撕成了一條一條。**的肌膚上留下一條條海爬蟲爬過的痕跡,那些痕跡五彩斑闌。索瓷整個已被折磨得不像個人,隻有他的身形依舊。

每個人都知道被海爬蟲折磨起來是什麽滋味。那不是痛,而是鑽心的癢。隻聽魚皮繼續喃喃地說:“我小時候聽爺爺偷偷地說過,他年輕時看過螭姥用海爬蟲折磨過一個海族。哪怕那個是海族,他說,到了後來,他都有不忍心的感覺。”

他沒有說下去。

爺爺老後,被痛風折磨時,螭老太把他養在身邊,每天把自己不能吃的、痛風患者最受不了的最好的海鮮拿出來喂爺爺。最後,爺爺幾乎爬在那塊方礁石上祈求著可以絕食死去。為隻為,他年輕時為螭老在折磨海族露出了惻隱之心。

在這個部族裏,同情的代價是巨大的。

這個部族,為了生存,一向隻鼓勵堅忍,不鼓勵任何人同情。

張界長長地歎了口氣。

岑子的表情卻是把那口歎氣憋回了心裏。

他們四個此時聚在礁石外圍的海麵上,身下的船靠著的是海狗礁。這幾個年輕人平素不喜歡回部族,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把他們聚攏在瑛哥身邊的,很在一部份原因是瑛哥是螭老太唯一的外孫女,可以借著她抵抗對螭老太的恐懼。

幾人之中,隻有魚皮話最多。

他藏不住自己的情緒,好半天又歎了口氣:“咱們回來的路上,我才聽瑛哥說,說起來,那小子倒是個好人,不惜炸船救了咱們,又療了瑛哥的傷。我本以為可以把他當人質換明城一大筆錢呢。據說,為了他,明城中有權勢人物都肯養咱們整族人幾生幾世。沒想,卻落了個這麽樣的結局。”

他口吃起來,因為心中的恐懼。

“族長……族長看來根本不打算放了他,用他換錢。她這是想把他折磨至死啊。我都無法想像,這些天,那小了是怎麽挺下來的。”

旁邊人沒有接他的話。

好半晌,才聽果木裏說:“老太放出五色幡,那是要召方圓千裏內的近百酋長都來相會啊。為了什麽?”

從不開口的張界答道:“一,是怕明城真的出兵來營救那小子;二,聽說老太覺得折磨那小子也折磨得煩了,想出個最佳的報複點子,說那些明城貴族不是最在乎血統嗎?她要召來附近所有浮海民的酋長,拍賣那小子,把他賣成一個種畜……她嗄嗄地笑著,說很有幾股浮海民隻剩些醜女人,沒有一個男人了。叫她們把他買去榨幹,才是對什麽阿米黛爾最好的羞辱。”

這句話一落地,剩下的人更開不了口了。

忽然聽得岑子尷尬地叫了聲:“瑛……瑛姐,你也在這裏?”

停船不遠的礁石拐角處,露出了瑛哥的一片衣角。

那邊沒有回話。

隻聽岑子輕聲地道歉:“我們不知道你在那裏,就是幾個人聚在一起亂說,你……你別生氣。”

拐角那邊還是沒話。

可突然的,暴怒來了:“我為什麽要生氣?”

問完這句後,他們的頭領仿佛更加憤怒了。

“你倒是說啊?我為什麽要生氣!我高興還來不及!你們知道,這輩子,我最恨的就是濫好人了!我們去劫他的船,打算偷他搶他,結果,他救了我們。救了我們後,你們又搶了他唯餘的船,結果,他還要救我,還給我療傷;後來,你們伏擊那救生艙,魚皮仗著他變色隱形之能,毒倒了他,他被毒倒前,最後一個動作居然是傻到把我遠遠地推出去……你們知道我最恨濫好人,弄些虛假的道德自鳴得意什麽的,看到他們吃癟,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幾個小夥子被她叱罵得一聲不敢吭。

卻聽那麵瑛哥厲聲叫道:“滾,一個個都給我滾,知不知道我煩你們這些軟心腸的娘們兒!想以後痛風時我再往你們嘴裏塞嘌呤魚啊?你們這些隻敢背地裏咒罵族長的家夥,知不知道你們小命現在還能活下來,靠的就是她的強橫與自專?你們還背地裏罵她,都是一堆忘恩負義的東西!”